《青年文學》2021年第6期|梅驛:暈床癥
一
“新生群”里又在討論開學裝備的問題,還有家長曬出的購買清單:Nike鞋、BP寶締防曬霜、駝峰大容量水壺、“蘋果”手表……杜茜退出群,檢視自己給祝小樂買的東西,貴人鳥運動鞋、曼秀雷敦防曬霜、富光水杯,跟人家比,低了幾個檔次。有什么辦法,加上拉桿箱、床單、枕套,光這些零碎就花了她一個月工資。手機、耳機,又是一個月工資。電腦,兩個月工資。而一年只有十二個月。
祝云濤陷在沙發里。
沙發上混亂不堪。祝云濤屁股壓著的那一塊凹了下去,左邊是他的毛巾被、枕頭、T恤、書,右邊是毛巾、襪子、煙,茶幾上是一個常年開著的筆記本電腦,一旁是書、紙、筆、茶杯、打火機、煙灰缸。祝云濤正在錄視頻。每錄一次視頻,祝云濤就要把沙發搞亂一次。他每天都要錄,錄完了“祝館長講《論語》”,再錄“祝館長講《莊子》”。這個“館長”是他自封的——他哪有“館”,只有這一張沙發。
他們家很明確。沙發和茶幾那部分領域是祝云濤的。杜茜收拾房間時,會提醒祝云濤,收拾收拾你的窩。祝云濤也收拾,可第二天照樣亂糟糟。剛開始,杜茜還生氣,還幫他收拾,時間久了,就自動忽略了那一部分空間,就像忽略了衛生間水池子下面那個角落一樣。
沒錯,那張他們結婚時買的布藝沙發就是祝云濤的窩,祝云濤在那張沙發上睡了十二年了。他們家的客廳不大,沙發也不大,好在祝云濤身高只有一米七多一點,也不算太胖,容納他綽綽有余。那個年月的沙發制作得結實,墊子比較厚。沙發巾是杜茜一針一針鉤的。杜茜都不敢相信,自己曾經用一根鉤針鉤過那么多東西。那是二十五歲那年秋天,她買了好幾斤白色開司米,下班后在自己宿舍里鉤的。蓋茶盤的、搭冰箱的、罩電視的,都鉤完了,最后鉤沙發巾。鉤沙發巾最耗時,她記得整整鉤了一個月。鉤完,她和祝云濤結婚的日子也到了。而自從祝云濤把沙發當床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幾塊潔白鏤空的沙發巾。奇怪的是,茶盤蓋子、冰箱搭子、電視罩子這些她親手鉤的東西,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都不見了。
現在,祝云濤屁股下是一張涼席。夏天,這張使用多年的、垮塌塌的涼席替代了沙發巾;冬天,祝云濤媽給這張沙發定做的花棉褥會替代沙發巾。祝云濤媽來送這個花棉褥時,臉上比這個棉褥上印的花還斑駁,杜茜在一旁靜靜等著,她早就在等這一刻。她要讓他們一家都知道,祝云濤這么多年就沒有出去工作過,也沒有給家里花過一分錢??勺T茲龐尳o沙發鋪好花棉褥站起身來時,像變戲法似的,臉上變得平展展的,她什么都沒說,走了。
沒有祝云濤媽做引子,夫妻倆也吵。吵夠了就不吵了。他們都是有些修養的知識分子,不做太多的無益之事。
此時祝云濤還陷在沙發里。像十二年前一樣,陷在沙發里。
杜茜走到沙發跟前,盯著祝云濤腦袋頂上那個旋,說:“過幾天,小樂就開學了,你給他買塊手表吧?”
旋沒了,一張多年來毫無變化的臉出現在她面前,聲音也沒變化:“好,我錄完就去買?!?/p>
杜茜走開了。
祝云濤不是不買東西,也買,只限于自己使用,用錄視頻賺來的錢。都買最便宜的。比如褲子,他會買二十元一條的,一條能穿五年;比如理發,他會去街邊樹林子里找露天剃頭的,一次五元。有一回,祝云濤正饒有興趣地跟杜茜講他在樹林子里剃頭時遇到的幾個老頭,家里座機響她去接,對方是個女的,找??偩?。她愣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找祝云濤。她聽到自己說,你打錯了。放下電話,她看著頂著光禿禿新發型、陷在沙發里的祝云濤,沒法想象這個人就是當年在《新市經濟報》做到副總編的那個人。
祝云濤讀中文系時,就頗有才名。別的中文系才子都是創立了什么文學社之類的,祝云濤不是,他創立的是新聞社。在教學樓大廳豎起一米多高的牌子,上面貼“一周見聞”。遴選從收音機里聽來的時事新聞之類的內容,是新聞社其他人員來做的。熱點追蹤、深度剖析的內容,只有祝云濤做得了。他從中學時代就關心國內外形勢,又有社會學、經濟學的底子,再加上中文課程練就的文字功底,他寫起這些來,又透徹又犀利,吸引了很多師生觀看。當然,這是杜茜后來聽祝云濤講的。多年后,看美國電影《聚焦》,祝云濤在沙發上窩不住,一會兒直起身來,一會兒又頹然后仰,是杜茜親眼見到的。杜茜還聽祝云濤在他錄的視頻上講這部電影,他說他覺得這部影片的偉大之處并不在于媒體的力量突破重重障礙得以彰顯,而在于一個人實現社會理想的艱難。幸虧他和聽眾不是面對面,他看不到他們對于他不合時宜地亂發感慨的反應。
大學畢業后,祝云濤應聘到《新市經濟報》,先是當東跑西顛的記者,寫豆腐塊小稿,三年后升任新聞部主任,速度快到讓人嫉妒。嫉妒也白搭,祝云濤的膽識和腦子不是人人都有的。石家莊一個開花店的賣花姑娘要騎自行車去西安看大雁塔,祝主任給她開了個專欄,叫“杜杜走單騎”。那年月,有勇氣實踐這種肆意活法的人還少,更何況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人們都爭著買《新市經濟報》跟蹤著看,像看連環畫一樣。賣花姑娘也不負眾望,單人單騎,搭帳篷、住夜店、品嘗小吃、游賞美景等等,一路走,一路拍,一路寫,詩文書畫,全套?!缎率薪洕鷪蟆泛苁腔鹆艘魂?。
杜茜就是那個賣花姑娘。
其實,杜茜當年騎車去西安是為了跟父母賭氣。沒想到,這氣賭得,簡直是乾坤大扭轉。一個多月后,那個專欄結束了,祝主任很欣賞她,把她推薦到《新市青年報》寫另一個名叫“十里春風”的專欄。這個專欄寫完,趕上一次招聘,她成了《新市青年報》的副刊編輯,是合同制。而這個時候,祝主任已成了她的男朋友。她先動的心。那陣子,她正備考自學考試,時間寶貴,每天晚上看書時,眼前頭晃他的面容。她告訴自己,考試重要,考試重要,他的面容還是不走。她拿著自己寫的十幾期“十里春風”專欄去找他,名義上請他指點,實際就為了見他一面。最后是他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他說:“這專欄快寫完了,到時,我們怎么見面呢?”她的心怦怦跳,低下頭不敢看他。他說:“你做我女朋友吧,這樣我們就有理由見面了?!彼@訝地抬頭看他,他眼里亮晶晶的。
熱戀時,他曾問她,以你這么膽大包天可以一個人騎車去旅行的姑娘,怎么就不敢和我表白呢?她氣得打他。雙方父母都認可。他倆結婚,算是業界很讓人羨慕的一對。那時候,祝主任已離開新聞部,又往前跨了一大步,任《新市經濟報》副總編,正是事業上升期;她也拿到了漢語言文學自考的本科文憑,跟《新市青年報》又簽了一次合同。
信命嗎?朋友們聚在一起時,總問這個問題。杜茜信。命是無法繞開的,她能繞開祝云濤嗎?繞不開。祝云濤能繞開他自己的命嗎?也繞不開。多少次,祝云濤都在飯桌上、枕頭邊跟她做規劃,他們報的總編過幾年就退了,不出意外的話,他就是總編,屆時,他要整刊,社會新聞版要加強,深度剖析要跟上,讓《新市經濟報》上一個臺階。她呢,安安生生做副刊編輯,把家照顧好。誰知,他們的人生列車很快就脫離了既定軌道。那幾年,國內忽然冒出一些假貨,有人專門打假,《新市經濟報》做了幾次打假新聞。那個念頭是如何從祝云濤腦子里冒出來的呢?杜茜不得而知。她知道的是,祝云濤好幾晚上輾轉反側,一個早晨,他做了決定,他要辭職,專門寫書,書名就叫《打假人》。杜茜疑慮重重,用他多次給家里做的未來規劃來勸他,他一句都聽不進去。
和杜茜跑西安一樣,祝云濤也是單人單騎,不同的是,杜茜是風花雪月的行程,祝云濤是為了更高的理想。他坐火車南下北上,采訪觀察,饑餐渴飲,耗時兩年,把《打假人》寫出來了,二十多萬字。那是異常辛苦的兩年。杜茜掃地時,掃出的都是祝云濤的頭發,她把笤帚上的頭發擇下來,洗好笤帚,再掃,還是一笤帚頭發。書稿拿到和祝云濤簽有協議的那家出版社,誰也沒想到,出版社換了領導,新領導覺得這本書出版意義不大。祝云濤又找了好幾家出版社,他們像是長了同一張嘴巴,說出的話一模一樣:出版意義不大。
寫書兩年,光跑出版就跑了一年,還出不了。祝云濤死心了。
第四年,祝云濤去了一家文化公司,從職員做起,后半年,成功策劃一項大型文化活動后,他被提拔當了副總。公司副總多,加上他,三個。他覺察到這家公司管理上存在問題,還沒待建言獻策,就被人事部門通知去財務領薪水。不到發薪的時候被通知領薪,他明白其中的含義,但不明白原因。好幾天后,他聽到一個消息,提拔他當副總的那個總也被掃地出門了。
第五年,祝云濤經人介紹,給一個機構寫小劇本,不署名那種。有關青少年安全系列的。他拿到手的是二十九個小劇本,每個五千來字,價錢是五百元一個。按說,這種小劇本對祝云濤不算個事,寫起來才知道,比想象的難很多。他天天到小區廣場,有時坐一個三輪車上看孩子們玩,有時下場替孩子們撿球,有時給孩子們的爺爺發煙,請老人家說東道西。他共寫了十五萬多字。試拍是在一個寬敞明亮的家庭里,大機器一支,小演員一上,他坐在后頭,把煙一抽,心里很是愜意??尚”局慌牧艘粋€。后頭的,據說是制作方經費出了問題,沒有拍成,講好的報酬也就沒有給,只給了五百元。他拉下臉去要了兩回,無果。
第六年,祝云濤和朋友合伙開了家培訓公司,教授國學。前半年,培訓公司運營困難,后半年很有起色。得說,祝云濤踏實了許多,租場地、聘人員、撒廣告、招學生,一步一個腳印。也是很突然,一個周六上午,祝云濤正在給孩子們講《詩經》,教室里闖進來幾個警察,眾目睽睽之下,“氓之蚩蚩,抱布貿絲”的誦讀聲還在教室上空飄蕩,祝云濤被帶走了。
在羈押所,祝云濤才得知,和他合伙辦培訓公司的朋友是個傳銷頭目,這家培訓公司白天是教室,晚上是秘密集會的據點。
第七年,祝云濤開始在家工作。所謂在家工作,就是開了個“祝館長講某某”的“館”。最初發布的是博客的文章形式,后來變成微信公眾號上的音頻形式,再后來,變成視頻,每天發一段,開通打賞功能。祝云濤很能堅持,也算與時俱進,內容是從《朱子治家格言》《弟子規》《論語》到《莊子》。有一陣,杜茜聽著沙發上祝云濤滔滔不絕的聲音,很害怕他是自說自話,她留心聽了幾次,發現還是有獨到之處的。祝云濤很圓融,把老祖宗留下來的這些智慧跟現實生活聯系起來講,頗有些以古為鑒、古為今用的意思??蓭啄赀^去了,祝云濤借此掙到的錢還是只夠自己的粗茶淡飯。
信命嗎?朋友們聚會時,還是會問這個問題。杜茜信。尤其信。
一個晚上,杜茜做了幾個菜,干炸帶魚、雙椒炒肥腸、餾肝尖,都是祝云濤愛吃的。她幫祝云濤接了個活兒,給一個企業家寫傳記,報酬先給一部分。而之前有幾次,祝云濤拒絕了類似的活兒。這回,她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才接的。那年,《新市青年報》裁員,她雖沒被裁下來,可工作量增加了很多,獎金還減了很多。祝云濤一邊吃一邊聽她兜兜轉轉地講,講完了,他也就停了筷子,說:“不行,這活兒要干你干,我不干?!倍跑缂绷耍骸叭思艺业氖悄??!弊T茲f:“那我去辭?!倍跑缯f:“你這么清高有用嗎?清高能當飯吃?”祝云濤說:“我不是清高?!倍跑缯f:“那是什么?倒驢不倒架?”祝云濤沒理她。
杜茜賭氣睡了。祝云濤喝了點酒,估計也是想緩和一下氣氛,上床后,趴在了杜茜身上。杜茜心里厭煩,甩了一下身子,又覺得祝云濤可憐,復攤平了身體,可運動起來的祝云濤滿嘴的濁氣,讓她一陣暈眩,她把頭扭到了一邊。祝云濤感覺到了,把頭扭到了另一邊,他們各朝一邊別著自己的腦袋,僵持了一會兒,事情不了了之。
第二天晚上,祝云濤借口自己抽煙太兇,把自己的被子枕頭一股腦搬到了沙發上。家里只有兩個臥室,一個他倆住,一個祝小樂住。他不能跟小樂住一屋,一是他抽煙,二是他熬夜。剛開始,杜茜覺得祝云濤也就是撐撐面子,誰知道他在沙發上一住,就是十二年。
總結一個人的前半生,竟然這么容易。但跟孩子解釋就沒那么容易了,小樂問李茜為什么讓爸爸在沙發上睡,李茜讓他去問祝云濤,她倒要聽聽祝云濤怎么跟孩子說。沒想到祝云濤用三個字就解決了問題。
祝云濤說:“爸爸有暈床癥?!?/p>
小樂問:“什么是暈床癥?”
祝云濤說:“你知道暈車、暈船嗎?爸爸暈床?!?/p>
小樂問:“就是說你上了床就發暈?”
祝云濤說:“是的,就像在什么地方漂著一樣,睡不著覺?!?/p>
小樂不問了。那時候,小樂也就七八歲吧。
暈床癥。杜茜偶爾會想到這個詞。是個好詞。糊弄七八歲的孩子沒問題,可孩子總歸會長大,好在,長大后的孩子也就不問這個問題了。他習慣了晚上沙發上躺著他的父親,白天沙發上坐著他的父親。
現在,深陷在沙發里的祝云濤摘掉耳機,站起來,抖了抖屁股,套了件T恤,出門給小樂買手表去了。
二
送祝小樂去學校,開了一天車,杜茜真是累了。祝云濤不會開車,在后排看手機。很多現代生活的技能,他都不會。飯倒是會做,也不經常做。今天,看杜茜踢掉鞋子,一頭倒在床上,他去做飯了。做之前,先打開茶幾上的筆記本電腦,點出一個郭德綱相聲。
吃飯時,祝云濤看到餐桌上他買的那塊電子表,驚訝地問:“沒給小樂裝上?”
杜茜不想說話。累。也懶得解釋。
那天,深陷在沙發里的祝云濤起身去給祝小樂買手表,買回的是一塊簡陋包裝的電子表,目測不會超過二十塊錢。杜茜動都沒動,趕緊從網上給祝小樂買了塊卡西歐手表,帶藍牙,帶MP3。就這,估計也剛夠祝小樂的要求,跟他們同學也沒法比。寄到時,正趕上祝小樂開學。
要是把這些說給祝云濤,祝云濤會說:“表就是表,能看時間就行了。生活簡單點,有什么不好?還能騰出精力來,好好學習呢?!本拖裨缒觊g,杜茜抱怨祝云濤天天窩在家里不賺錢養家時,祝云濤說:“我怎么不養家?要我養家,就按我的標準來養。你就是欲望太多?!彼囊馑己苊靼?,他并沒有違背他們結婚時的承諾,他不是不養家,他只是按他的標準養家,每天吃白粥咸菜,每天穿舊衣舊褲,不去社交,沒有休閑。有時候,她還能從他的話語中聽出另一種揶揄的意思,他活成了閑云野鶴,而她,不過是凡夫俗子。
杜茜無話可說。
他們吃飯時,茶幾上的筆記本電腦還放著郭德綱相聲。杜茜腦子里回旋著祝小樂宿舍的窄小雜亂,心里酸酸的。郭德綱的聲音像幾百只蒼蠅叫。她的目光從茶幾上掠過,恨不得變成利器,切斷郭德綱的聲音,又逡巡到沙發上,不期然的,她用比郭德綱高好幾度的聲音說:“你看看沙發亂的!”祝云濤扭頭看下沙發,說:“是亂。不過兒子走了,我可以到小臥室睡覺了?!?/p>
杜茜愣了一下,埋下頭吃飯。這點,她倒沒有想到。
那么,十二年的暈床癥其實也不是什么頑癥,這么容易就可以得到解決。
洗鍋洗碗時,杜茜動作輕快了許多,一邊留心聽著客廳里的動靜,祝云濤踢踢踏踏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收拾完,她經過客廳,發現沙發變得很整齊,書、衣服、涼席、枕頭、毛巾被都不見了,露出自己本來面目的沙發寬寬闊闊,一身輕松。
杜茜洗了澡,回自己臥室,沒有把門關緊,而是開著個縫隙??吭诖差^,杜茜左腿疊壓著右腿,從網上購買沙發巾。淘寶真是方便,她很快就找到了鉤針鉤的鏤空沙發巾,和她當年自己手鉤的差不多。她趿上拖鞋,找出盒尺,去客廳量好沙發尺寸,很快就下了單。
彈琴時,杜茜選了一首歡快點的《洪湖水》,她是古箏六級。成年后學的。準確地說,是在祝云濤搬到沙發上住后學的。那是一段無法形容的時光。他們像住在隔壁的舍友,出出進進時遇到了打聲招呼,然后各干各的。輕松是有的,像是甩脫了個包袱。最起碼眼不見心不煩??扇司褪沁@樣,一旦情境改變,之前情境中的好就被記起。拉緊窗簾,入睡前,杜茜頻繁想起祝云濤的好,再想想沙發的逼仄,杜茜心疼了。她多次暗示,可祝云濤裝傻,并不接她的話茬。那么好吧,她也沒有必要強拉硬拽??伤⒉蝗缢潇o,有一陣,聽到沙發上勻實的呼嚕聲,輾轉反側的杜茜都想沖出去,把沙發撤掉,讓那個可惡的人從夢的云端摔下來??缮嘲l不是梯子。
時間久了,他們變成了更加友好的隔壁舍友?;ハ鄮椭?,互相補臺。她有事叫他,他就坐在她床頭的化妝凳上跟她說話?;瘖y凳是結婚時買的,和梳妝臺是一套。她讓他幫著貼塊膏藥,他就斜坐在床邊,給她貼。貼完,還坐在化妝凳上跟她說話。她沒什么話后,他就回到他的沙發上去了。有一回,在他起身要走的一剎那,她摟住他,把他扳倒在床上,他伸直雙腿躺了一會兒,坐起來說,這床,太軟了,真暈床。
真暈床。杜茜有一瞬間的恍惚。這時,祝云濤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可以學琴啊。你不是一直想學嗎?”
杜茜在心里冷笑了一聲。
過了幾天,她真花兩千元報了個古箏班。也不單單是漫漫長夜難熬,她也確實想為自己花點錢。祝云濤已經好幾年不掙錢了,她掙的錢全花到家里了,過年,她自己連件衣服都舍不得買。話是這么說,可一直到那個班快要開了,她還沒買上古箏,買新的太貴,上千元。掙扎到最后,她還是從一個熟人那兒買了把二手的,六百元。沒有架盤,她又去二手市場淘,淘到了一個略顯粗笨的楊木架盤,五十元,樣子像個岔開的板凳,四個腳很壯實。琴凳就算了,用化妝凳來代替。
真正學起古箏,杜茜發現這是個無比正確的決定。因為花了錢,不學會心疼,那十來節課她堅持下來了,堅持下來她就體會到了沉迷音樂的好,也體味到了給自己花錢的好。她又花了兩個兩千元,考了級,老師把她介紹到一個業余劇團,每個周六,這個劇團都到公園一角吹拉彈唱。剛跟別人合時,她有些跟不上節拍,一個打揚琴的張姓男人來指導她,兩個人加了QQ,不演奏時,也偶爾聊聊天。有一回在QQ上聊天,杜茜就跟他聊起了祝云濤。他們這個圈子不大,都說祝云濤如今隱居起來了,她分辨不出他們嘴里的“隱居”是美化一個事實還是嘲笑祝云濤。哪種,都讓她不舒服。哪種,都含著祝云濤吃軟飯的意味。
揚琴張是個很好的聽眾,在她聊祝云濤的時候,不怎么插言,偶爾插上一句,都說到點子上。他說,像祝云濤這么有才華的人,不過是暫時受挫,時候到了,還會好起來的。內心已經恓惶很久的杜茜盯著對話框里這句話看了好久。又一回,從公園一角出來,她和揚琴張去一家茶室待了一下午。第三次,他們去的是賓館。
她和揚琴張約會頻率并不高,程序也不大變化,都是先做愛,后討論祝云濤。揚琴張從她身上爬起,每每都會體貼地說,你以后會幸福,你想啊,祝云濤這么有才華,怎么會一直這樣呢?國學大師都是越老越值錢的,等祝云濤東山再起,你就不需要我了。他的語調甚至有那么一點傷感。
這樣的話一說就說了五六年。后來,杜茜已經不能再聽這樣的話了,一聽就要奓毛。揚琴張很會察言觀色,從她身上爬起時,不再多說話,訕訕笑著。杜茜說,你說祝云濤呀,怎么不說了?那個時候,杜茜已經讓自己艱難地相信,祝云濤這輩子算是毀了,再無翻身的可能。那回,她跟揚琴張憂心忡忡說起祝云濤連養老保險都沒有交,揚琴張沒繃住,說了一句,那他豈不是要吃你一輩子?杜茜冷了臉,一把推開他,抓起自己的包就走了。
回到家,一切照舊。祝云濤坐在沙發上,茶幾上開著筆記本電腦。杜茜不看他,進自己臥室時,腳底被硌了一下??拷T的位置,地板翹起了一塊。每次出門進門,都要被硌一下。她以前并不在意,那天晚上她抬起腳,踢了兩下翹起的地板,沖客廳喊:“祝云濤,祝云濤!”
祝云濤半天才進來。估計是大口抽了幾口煙,掐了。
杜茜壓著火,指給他看那塊翹起的地板。
祝云濤蹲下來研究。
祝小樂聽到動靜,跑到她的臥室,杜茜迅速調整表情,給了兒子一個微笑。等小樂回到自己臥室,杜茜想起上個星期小樂過生日,幾個同學要來家里玩兒,小樂沒讓,跟她要了二百塊錢,去外頭飯館吃了一頓。她也一樣,她外地的同學來石家莊,她從來沒讓他們來過家里。這樣一想,她氣更大了,說:“不僅僅是地板,廚房櫥柜也都壞了,客廳墻壁也臟得不成樣子了。我們要不要裝修一下房子?”
祝云濤頭都沒抬,說:“說地板就說地板。怎么又扯別的?你就是什么事情都擴大化?!?/p>
杜茜早就料到他會這么說,心里冷笑一聲,說:“那你就來解決地板?!本退銚Q換新地板,也得幾千塊,他有嗎?
祝云濤果然抬起了一張茫然無措的臉,但那神情只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秒,他看到了她擺放在床頭的古箏?!鞍涯愕墓殴~搬來,壓住這個角,壓上個數來月,就不翹了?!彼f。
杜茜一屁股坐在床上。
祝云濤看她不吭氣,就先挪開琴凳,不,不是琴凳,是化妝凳。然后,把她的古箏連同架盤一起搬到了門口,用架盤那粗笨的一個腳壓住了那塊翹起的地板。
事情解決了。
杜茜呆呆地坐在床上,她怎么就像早有預見似的,從二手市場淘了這么一個粗笨的架盤?她忍不住縹縹緲緲地想,如果她當時淘來的是一個細腳伶仃的架盤,他會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呢?
好幾天,杜茜沒有彈古箏。那古箏,放在那個位置太怪異了。它是壓住了那塊翹起的地板,但它也擋住了多半個門。每次進臥室、出臥室,她都要側著身體。好在她瘦。祝小樂也瘦。小樂側身進來問她怎么把琴放在門口,她想了一下說,避邪。她等著祝小樂往下問,她答不上來,就讓祝云濤答??墒鞘甙藲q的祝小樂興趣顯然不在這上頭,側著身出了臥室。
杜茜看著祝小樂的身影,估計了一下祝云濤的身板。這幾年,祝云濤胖了些,他要是進她的臥室,需要收腹、直腰,深吸一口氣,才能擠進來。不過,不是她喚,他從不進來。那么,她就別讓他費這個力氣了。
從那之后,祝云濤就再也沒有進過杜茜的臥室。但他們能隔著門聽到彼此都在干什么。杜茜彈琴,和朋友聊天,祝云濤錄視頻。杜茜觀察過他,先在一張紙上簡單列個大綱,這大綱也就是幾個關鍵詞,真錄起來,祝云濤就進入了一種旁若無人的狀態,他說古道今,揮灑自如,只偶爾瞥一眼關鍵詞,以防漏了知識點。杜茜讓揚琴張聽過,揚琴張聽完,張大嘴巴,很驚訝的樣子,說,講得真不錯啊,很流暢,很有條理,還很風趣。又納悶地說,按說能火呀,這么生動精彩的課程怎么火不了?不應該啊。
揚琴張的口氣很是義憤填膺,像替祝云濤聲討這個社會。杜茜內心很是安慰。揚琴張觀察她的表情,接著跟她分析,現在這個社會,得會策劃,得會圈粉,流量才是一切,祝云濤就該在快手上開個直播,以他的能言善道,就算給網友解決情感糾紛、經濟糾紛都能火了……杜茜偶爾也刷到類似的快手主播,直播間上演的多是精心布局的假戲真做,真誠點的,要么為了仨瓜倆棗的分手費鬧個不休,要么為了地邊子、房角子打得一塌糊涂。揚琴張還在設想,先鞏固祝云濤“知心大叔”的人設,然后花點錢買人氣,再后帶貨……杜茜猛然發現,他這個樣子,跟他搖頭晃腦彈琴簡直一模一樣。她憤而起身,離開了。
回到家,側身而入自己的臥室,杜茜想起自己本來是要跟揚琴張說用古箏的一個腳壓住翹起的地板這件事的,其實,說了又有什么用呢?還是用時間來解決問題吧。
過了一個來月,一天晚上,杜茜自己把古箏連帶架盤挪回了原位,地板果然服服帖帖。誰知第二天一早,杜茜赫然發現,地板又翹了起來。她愣愣地看了半天,臨上班前,又把古箏和架盤挪到了門口。
在門口也沒什么不好。
三
《洪湖水》沒有彈好,最后一節有些拖泥帶水,走思了。杜茜猶豫著要不要再彈一首,收回胳膊,嘆了一口氣,朝后仰了仰頭,讓自己酸疼的脖子放輕松,同時側耳聽外面的動靜。沒有動靜。祝云濤已經躺到小臥室的床上了?
杜茜打開半扇門,喊:“祝云濤,祝云濤!”
果然,祝云濤踢踢踏踏的聲音是從小臥室傳過來的。
杜茜懶洋洋地從化妝凳上站起來:“你幫我把箏挪到床頭吧?!?/p>
祝云濤挺胸、收腹,擠了進來?!笆遣环奖??!彼f。他洗了澡,換了件兩股巾背心,拖鞋濕淋淋的,濕印子踩到地板上,地板很快花了。杜茜最討厭他洗澡后不換拖鞋,穿著淋了水的拖鞋到處走,今天她一聲沒吭。祝云濤絲毫沒有停留,反身,搬起古箏,遞給她,自己搬起架盤,放到床頭,試了穩不穩,又伸手去她懷里接古箏,杜茜心里跳了一下。他已然接過古箏,放到了架盤上,整個動作很流暢。
然后,祝云濤看了一下地板,說:“明天拖吧?今天都累了。我的課還沒傳,幸虧昨天錄了兩節,我去傳一下?!?/p>
祝云濤的背影臃腫而疲沓,讓杜茜感到莫名的心酸。他們都老了。杜茜很想叫住他,跟他說,地板拖了還是臟,地板平了還得翹起,他們實在是該換地板了。
杜茜靠在床頭,拿起手機搜,假設換地板、刷墻、做一套櫥柜,按經濟實用型算,大約需要一萬多塊錢。她又查了查自己的支付寶,付這個錢還是足夠的??戳艘粫盒Ч麍D,很滿意。知道網上的效果圖和實際裝修后的效果有差距,她又想象了一下自己家的實際裝修效果,應該不會差——僅僅沙發變回沙發,地板煥然一新,就讓她滿足了。
刪掉剛才錄的那段《洪湖水》,杜茜又坐在化妝凳上,彈了一遍《漁舟唱晚》,這回一氣呵成。她發在快手上。她也有快手號。但她只在快手上保存自己的作品。點開揚琴張的微信,她很想跟他說說祝云濤,說說他們家就要來臨的變化。但好像又沒法說,跟揚琴張,她從沒說過祝云濤在沙發上住,是因為一個好笑的名詞“暈床癥”。這個原來只用來哄孩子的詞,后來成了他們家一個秘密的存在,橫亙在他們的生活中間。但這個詞不能提,跟任何人都不能提?,F在,這個詞要從他們家消失了。只要這個詞消失,她才不要祝云濤觍著臉去當什么快手主播呢。這樣的生活又不是不能過。猶豫了一會兒,她關了手機,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已經天光大亮。凌晨,她做了個夢,夢中出現了一個不認識的男人,瘦,年輕,意氣風發,杜茜給這個男人打電話,撥的號碼卻是祝云濤的號碼,但怎么也撥不出去。
側耳聽了聽,沒聽到祝云濤的動靜。估計還在睡。杜茜起來了,扯開窗簾,一個晴朗的天。地板果然翹起了,杜茜躲開它,出臥室門,去洗手間洗漱。洗漱完,還沒有祝云濤的動靜,她去廚房做飯,經過客廳時眼睛一下子被沙發粘住了。沙發像一個狼藉的戰場。她很吃驚,走近看,果然是祝云濤的涼席、枕頭、毛巾被、襪子、煙盒、書。
杜茜站在客廳,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一切又恢復到了原點。不同的是,沙發上沒有祝云濤。廚房里也沒有。小臥室也沒有。杜茜回過神來,忽然想到祝云濤應該是去買早點了。他們樓下新開了個“早點到”早點鋪,這兩天大酬賓,油條一塊錢一根,小米粥免費,他倆吃頓早餐只需要三四塊錢。不過,得排隊,有時候得排到上午十點。
茶幾上的筆記本電腦開著,杜茜坐到沙發上,點了一下鼠標,屏幕開了。她隨便點開一個視頻,祝云濤的上半身冒出來,他的臉在屏幕上干凈而白皙,小眼睛一瞇,簡直稱得上慈眉善目,她聽到他的聲音:
你們知不知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句話哪有毛???不知道吧?我們見過太多這樣的用法,實際上是錯的。正確的順序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出自《孟子·盡心上·忘勢》。不信你們去查一查。沒錯,古人都是先“窮”后“達”,現在我們都是先“達”后“窮”,這個順序一反,意思可就差遠了。
祝云濤又開始講《孟子》了。杜茜起身走開了。讓他的聲音在客廳里空響著。
杜茜里里外外轉了一圈,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小臥室的床單是皺的,祝云濤從小臥室爬起來,挪到沙發上去睡,是夜里幾點?
杜茜覺得這個問題很難思索出答案。
聽到肚子咕咕叫,杜茜撕開一袋牛奶喝掉,又轉悠到沙發和茶幾那塊領域。這里的空間很窄,走進走出不太方便,但適合祝云濤錄視頻。杜茜俯下身,把茶幾挪開,茶幾是鋼化玻璃的,不沉,只消抬一抬就挪開了。茶幾上祝云濤的聲音也消失了,應該是這節課結束了。
這十來年,她從沒有這么近距離看過這張沙發。
沙發其實已經壞掉了。沙發雖然是布藝的,但四只腳是鐵的,兩塊碗狀的鐵扣在一起,用螺絲釘擰在木頭上,挨著墻的一塊碗狀鐵被壓癟了,比其他沙發腳矮了五六公分。不注意看發現不了。但天天在沙發上睡的祝云濤肯定是一清二楚的,杜茜想象了一下,那個位置應該是祝云濤放腳的位置。如果塌陷的不是他放腳的位置,而是放枕頭的位置呢?如果他每天從沙發上爬起時,都是歪著脖子的,渾身酸痛,他還能“窮則獨善其身”嗎?
杜茜去陽臺的工具籃里找工具,沒找到斧頭,找了把鷹嘴鉗。先把沙發上的東西堆到茶幾上。挪沙發的時候她有些犯難,不過,她從來都是一個不惜力的人。沙發不像她想象的那么重,先讓靠背觸墻,再悠著勁兒讓沙發倒地,沙發的四只腳就朝外了。四只銹跡斑斑、沾滿灰塵的腳。杜茜拿起鷹嘴鉗,把和癟腳相對的那只腳先敲壞了。完了直起腰,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猛地,她又俯下身,“咚咚咚”好一陣敲,直到把剩下的兩只腳都敲壞。
沙發“撲通”一聲落地時,她嚇了一跳。
找不到空調遙控器,杜茜又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放回沙發上,遙控器出現了。杜茜打開空調,吹自己身上的汗,這時聽到門被敲響。一定是樓下的鄰居找上來了,那一聲“撲通”實在太大了。
是祝云濤。他手里拎著三根油條,塑料袋里裝著稀湯寡水的小米粥,另一個塑料袋里是黑乎乎的蘿卜條咸菜。
“吃飯?!彼f。
祝云濤把手上的東西放到餐桌上,一屁股陷在沙發里,點開郭德綱的一個相聲,他根本沒有感覺出沙發的變化。杜茜冷眼看著,那沙發的四只腳都壞了,竟然更加穩當,只是位置更低了一些,像一個把自己深深埋入塵埃的人。然后,祝云濤的目光停留在茶幾一角的鷹嘴鉗上。
梅驛,原名王梅芳,一九七六年出生,河北人。作品見于《十月》《花城》《北京文學》《長江文藝》等,出版有小說集《臉紅是種病》。曾獲《十月》青年作家獎、《中國作家》文學獎、孫犁文學獎。有小說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