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1年第3期|劉磊:封閉和弦
一
掠過窗臺上那盆碩大的仙人球,黑石看到一只炸梨鳥死在了樹上,它可能是被昨夜肆虐的寒風和鋒利的雪片合謀殺死的。它一只爪子蜷縮著,另一只爪子緊緊地抓住最高處的那根樹枝。大樹即將褪去皴裂,露出溫滑的骨骼。另一只炸梨鳥一大早就在枝頭哀鳴,扇動翅膀上下翻飛,聲音焦慮得像密密麻麻的針。黑石睜開了沉重的眼睛,臥室里影影綽綽,他趿拉著棉拖下地,順便給睡得正香的女兒杉杉掖了掖被角。
其實他整個晚上都沒怎么睡好,夢境里滿是黑色的花朵和熾熱的風。他時而置身高考考場,剛剛做完兩道未曾謀面的選擇題,抬頭一看,還有十分鐘就要交卷了,他急得想跺腳。等再一抬頭卻來到了樂隊排練室,還有幾分鐘就要上場了,作為吉他手兼主唱,他連基本的B和弦都忘記了,樂隊其他成員都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他,音響里傳出幾聲凄厲的高分貝噪音,快把耳膜刺破了,他扔了吉他奪門而出,卻又來到醫院的手術室里。他被三個白大褂摁在醫院的手術椅上,其中一個正往他的下身插著尿管——生疼。幾個助手左右穿梭,手里舉著各式各樣明晃晃泛著寒光的器械,他想起了小時候家里宰豬的刀,猛地嚇醒了,一下坐了起來,窗外樹影搖曳月冷風清。
月眉走后的九天里,曾經駕輕就熟的生活突然變得生澀起來,他連睡眠這種基本的生理技能也退化了。黑石穿著睡衣來到廚房,點起昨晚剩下的半支煙,趴在窗臺上怔怔地出神。廚房是由北側陽臺改造而成,這些廚具都是黑石和月眉結婚時選的,月眉喜歡大海,所以除了大理石臺板外,廚具和柜臺都是藍色的。如今它們又舊又臟,曾經晶瑩的表面敷著一層蒼蠅屎一樣的黑色斑點,密密麻麻,讓人看了起一身雞皮疙瘩。他抽完煙,終于接受了這個現實,今后一段時間,一切都要靠自己了。洗衣做飯、掃地拖地、輔導作業,還有性生活,一切都要靠自己的雙手解決。他下意識地看了一下他的手,因為長期彈吉他的原因,指頭肚上蒙上了堅硬厚實的老繭,他兩只手交替剔了剔指甲里的污物,又反復看了幾遍。其實這時候,陽光已經透過玻璃照進來了,把陽臺上的物什都涂上了淡粉色的光暈。黑石伸了伸腰,做了幾個擴胸運動,撅得指頭咔咔作響。他打開冰箱門一看,冷藏區只有兩根茄子,蔫不拉唧地躺在里面,渾身泛著讓人反酸的褶皺。他把兩根茄子用方便袋裝好,輕輕地關上了房門。他決定下樓去買點油條豆漿對付一頓,順便買些饅頭、青菜和雞蛋補充一下營養。
走到樓門口,他突然發現不對勁,一高一矮兩名身著制服的社區人員正忙著封鎖樓道。他們抬著一張條形桌,橫在單元門口,桌子上放著消毒液和消毒濕巾,還有一包醫用口罩和一把額溫槍。
怎么了這是?黑石問。
要封樓了,你們這個樓發現一例確診病例。高個兒說。
???黑石身子一震,不敢相信那種只存在于電視上、手機里的新型冠狀病毒突然出現在身邊,一種莫名的不安感襲來,黑石裹了裹衣服。那我能先把早飯買回來嗎?孩子等著吃飯。
飯重要命重要?矮個兒點起一支煙說,掃碼,加這個群,把需要的東西告訴群主,會有人幫你買。說完又補充了一句,錢你直接轉給群主。
那我這兜垃圾……
放這兒吧,有人幫你扔。
得嘞,謝謝。黑石轉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扭頭問了一句,確診病例在幾樓?
你怎么那么多話?不該問的別問。高個兒有些不耐煩。
黑石扭頭上樓去了,這是他上樓最快的一次。他一口氣爬上四樓,打開門跨進去,又砰地關上門,倚在門上大口喘著氣。
確診病例是誰呢?黑石癱坐在沙發上,左腳擔在茶幾上,右腳又擔在左腳上。他愣愣地望著天花板,把這個單元的住戶挨個兒捋了捋。是一樓東戶那個操著南方口音,滿頭銀發的老太太?要么是二樓那個整天喝得醉醺醺,像是剛從涂料罐子里爬出來的建筑工人?莫非是三樓那個整天縱論國際形勢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退休老干部?不會是對門那個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大卷兒披肩發、耳環叮當響,整天戴著墨鏡的氣質美女吧?
正想著,杉杉從臥室走了出來。她已經五歲了,穿著沒膝的睡衣,打著哈欠睡眼惺忪,頭發茂盛得跟黑緞子一樣——這點倒是像月眉。
爸,我餓了。她說完就進廁所了。
黑石趕緊把腳拿下來,他愣了一會兒神,似乎有什么東西想不起來,他劃開手機,加入了那個微信群。他是最后一個進群的。
他對群主說,要一份豆漿,五根油條。再買十個饅頭、一把豆角、半斤冷鮮肉、一箱方便面。半晌,群里毫無動靜。黑石有些急躁,他想是不是群主沒有看到,現在都人心惶惶的,可想起自己和杉杉還餓著肚子,便有些不悅。他在群里連續打了幾長串問號,要不是看群主頭像是個穿校服的女孩,他早就出言不遜了——玩樂隊的人性子都跟炮仗一樣。
一刻鐘左右,門鈴響了。黑石開門一看,一個強壯的社工一手扛著一箱方便面,另一只手拎著豆漿油條和其他物品。他戴著口罩,渾身一股消毒酒精的味道??床灰娝哪?,只看到他兩道粗黑的劍眉,像是加粗過。黑石趕緊接過他手里的東西,本想問一句您是不是群主,可那人把購物票塞到黑石手里,轉身就走。黑石看著他下了樓才關上了門。
黑石把饅頭、冷鮮肉和豆角放進冰箱里,便招呼杉杉洗漱吃飯。這家的豆漿很實惠,差不多能裝滿兩只碗。
媽媽什么時候回來?杉杉問。
不知道。黑石并沒有撒謊,因為月眉只說她離開一段時間,至于去哪里,干什么,她一概沒說。她還說,如果三個月之內回來,就在小區拐角處的咖啡廳見面;如果三個月之后回來,就在民政局離婚登記處見面。
杉杉端起碗,大口喝著豆漿,把臉整個兒都擋住了。
慢點,又沒人跟你搶,別嗆著你。黑石把她的碗從手里奪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女兒這樣喝豆漿,是為了掩飾她水汪汪的眼窩。等她發現掩飾不住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媽媽呢?我要媽媽。杉杉哭著向臥室走去。
對父母來講,孩子哭聲的威力遠勝于槍炮聲??茖W家做過實驗,最響的炸雷也喚不醒一位熟睡的母親,但孩子輕若蚊鳴的抽泣聲卻可以。黑石把這個故事講給月眉時,月眉哂笑著說,當媽的是這樣,當爹的就不一定了。黑石說都一樣。比如現在,黑石滿嘴油條,拿著手機跟在后面說,要不咱給媽媽發視頻吧,這樣你不就能看到媽媽了嗎?
我不要視頻,我要媽媽。杉杉一把奪過手機,摔在了地上。啪的一聲,世界頓時安靜了。那可是剛買了不到一個月的華為新款啊。
這都什么毛???怎么跟你媽一樣動不動摔東西!黑石怒了,他撿起手機說,再這樣別怪我揍你。杉杉也仿佛知道理虧似的,扭過頭不說話,只是抽抽搭搭。
小孩就不能慣!他氣呼呼地走到餐桌前,吃完了封樓后的第一頓早餐。
二
五年前,“蓮花”樂隊只有兩個人,吉他手黑石和鍵盤手亮子。周末晚上,兩人在小公園里賣唱掙點零花錢。連續兩個晚上兩人都很賣力,擼胳膊挽袖子青筋暴露面目猙獰,可以說使盡了渾身的本事,聲音震得夜晚的楊樹葉子嘩啦啦地響,可是一個聽眾都沒有,路人紛紛側目,唯恐避之不及。第一天晚上,一分錢沒掙著,琴箱經歷了一晚的喧囂之后依舊空空如也。第二天晚上快散場的時候,一個姑娘往琴箱里扔了十塊錢,這是它第一次進食。她就是月眉。酒吧里,月眉說,能怪誰呢?你們選的歌不行啊,你們老唱什么《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高級動物》《垃圾場》這種重口味搖滾,誰愛聽啊。別說是人,就是狼都得讓你倆嚇跑了。
那我們該唱什么呢?那些個你情我愛的靡靡之音?
普通人可不就愛這個嗎?月眉是個看上去飽滿緊致的姑娘,骨架大,胳膊大腿都很渾實,頭發像黑綢緞一樣茂盛,但是只要一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亮。
黑石抽著煙,傻傲傻傲地說,我們還準備唱《一顆不肯媚俗的心》《我的睫毛都快被吹掉了》。
那你們會餓死的。月眉笑著說。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黑石和亮子異口同聲一本正經地說。
在洗手間里,亮子說,這妞兒不錯。黑石說,跟我有什么關系?亮子說,別裝了,咱們玩音樂為的啥,不就是名利和女人嗎?
瞎掰,咱們是為了情懷,要不咱干嗎起這么個名字,干脆叫“孔方兄”樂隊得了。
別鬧了,情懷能當飯吃?陶淵明要是真想當隱士,他就不會費勁巴拉地寫那些歪詩,他就應該跟我爺爺似的,一輩子職業種地,業余放羊。幾千年都是曲線救國那一套,虛偽著呢。說完,亮子像打寒顫一樣抖落了幾滴殘存尿液,臉上帶著排泄結束后的快感。
聽著亮子,咱們現在是落魄了一點兒,可是將來咱們要灌唱片,出專輯,巡演……要像那些偉大的樂隊一樣,唱人類之心聲,沒有我們,那些孩子會迷路的。
老拿自己當人類導師那么要求自個兒,累不累???沒我們之前,人家不也活得挺好的嗎?
我其實有點煩你了,你怎么這么庸俗??!
這樣的對話他們不知道進行過多少次,黑石都有點恍惚了。亮子說,兩碼事,國外音樂家都闊著呢。藝術和金錢不是火和水,而是火和風。他們從洗手間一直爭論到酒桌,像是兩只互不相讓的公雞。等他們回來的時候,月眉已經結賬走了,桌子上留了一張紙條:雨要滋養萬物,必須先落到地上。
第二天,黑石和亮子扯上電線,擺好音響,卻遇到了更大的麻煩。一位花襯衣大媽豪橫地走了過來,她指著黑石的鼻子說,你們不能在這兒唱,這是我們跳舞的地方。黑石說,總得有個先來后到吧。她說,我們在這跳舞的時候,你估計還沒斷奶呢,這周中考,街道不讓我們跳,我們才休息了一星期,沒想到被你們趁火打劫了。說話間,兩個老頭兒推出一臺半人多高的英國猛牌音響,像頭威風凜凜的黑金剛。黑石認識那個牌子,它以黃金高音和C-CAM鋁鎂合金金屬振膜舉世聞名。黑石再看看自己那臺小音響,它像害羞的小奶貓一樣匍匐在腳邊。
憤怒的情緒涌到嘴邊,黑石張了張嘴,說,這地方賣給你們了?大媽顯然有些生氣,她回過頭,甩手跺著腳撒嬌喊道,杰克、約翰,這兒有人欺負我。那兩個推音響的老頭兒聞聲而來,其中一個瘦高個兒揪住黑石的衣領說,怎么著小子,找碴兒是嗎?黑石聽見他的胸腔里像藏著一個大風箱,呼嚕呼嚕地響。憤怒引發了他的哮喘。正在這時,月眉來了,她像個和平鴿一樣飛到他們中間說,我領你去個地方吧。說著,不容分說地拉著黑石和亮子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黑石聽見杰克在后面安慰大媽說,現在的年輕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咱還就不慣他們這些臭毛病。約翰拉著大媽的手說,燕兒,咱不怕,有我們哥兒倆在,誰敢欺負你我們就訛誰。
月眉把黑石領到一個燒烤攤前。這是一排燒烤攤中的一個。攤子不大,屋里屋外各有十張四方形的小桌子,幾個光膀子的中年男子正在豪飲著扎啤談笑風生。月眉指著一個穿著背心站在烤爐旁烤串兒的男人說,這是我爸,里面柜臺上等著結賬的那是我媽。你們就在這唱,權當給我拉拉生意。黑石看著這一排烏黑油亮的桌子,皺起了眉頭。月眉又笑吟吟地說,唱幾首歇一歇,一人兩百外帶管一頓燒烤。亮子對黑石說,還愣著干嗎?趕緊??!
三
第五天下午,冰箱里的存貨又消耗殆盡了。黑石走到陽臺上,對著天空發了一會兒呆。人的嘴真是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眼瞅著那些食材順著咽喉次第滑進胃里,中間也不知經歷了什么,第二天就變成了一坨坨穢物排出體外。他撫摸著自己日漸隆起的“中原地區”,又拍打了幾下,臉上掠過一絲無可奈何的表情。他對群主說,勞煩再給402室買點蔬菜、冷鮮肉和饅頭。不到一刻鐘,群主回復,因為確診病例到過附近集貿市場,所以附近菜市場全部關門,歇業兩周?,F在買菜要去五公里外的一家超市,新鮮蔬菜要一早才有,下午就買不到了。
咱今晚下方便面吃吧。黑石對女兒說。
我媽從來不讓我吃這些垃圾食品。
偶爾一兩次沒事。
我媽說了,新鮮的水果蔬菜最有營養。
你媽說你媽說,什么都是你媽說,你什么時候也聽我說一句???黑石有些不耐煩,你以為我不想給你做?這不是買不到嘛!就方便面,吃完趕緊上你的網課。
本來樂隊就沒多少通告,這疫情一鬧更是讓原本慘淡的演出市場雪上加霜。黑石了解到,其他樂隊也好不到哪兒去,“大紅袍”樂隊主唱綿綿成了小學音樂老師,她笑著跟大家說有編制,是正式的;“屎殼郎”樂隊鼓手團子成了一名外賣小哥,整天騎著摩托飛一樣進出各種小區;“含羞草”樂隊貝斯手老四去了工地搬磚,業余時間拍些短視頻掙點流量費;“絲瓜”樂隊的鍵盤手麗麗干脆去了洗腳房給人家踩背。
已經是知名主播的亮子說,我見過最硬的蛋是鴕鳥蛋,從一米多高的桌子上滾下來完好無損??墒区r鳥蛋再硬,也硬不過石頭。所謂的“詩和遠方”也無非是鴕鳥蛋,一旦碰上冰冷的現實,再硬的蛋都得成為一種蛋——“完蛋”。海子說得對,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都是忽悠人的把戲。
黑石站在窗前聽著電話里亮子絮絮叨叨,窗外那只死去的小鳥依然倒掛在樹枝上,保持著那個姿勢。它看起來比昨天更瘦小了。
做直播吧哥,你彈得一手好吉他,在直播間賣力一點,掙點散碎銀子糊口唄!如果成了網紅,掙得還多。你知道嗎?二十年前王菲在工人體育場開演唱會,十萬人的現場座無虛席,那時候覺得牛得不行了??涩F在,一個三流網紅直播間的觀眾遠超這個數兒。人家李佳琦的直播間,動不動幾千萬人同時在線。聽我的,不丟人!
黑石說,我不會直播。
沒吃過豬肉你還沒見過豬跑嗎?晚上你來我直播間,我給你打個樣兒。
晚上,黑石點進了亮子的直播間??赡苁菚r間太早的原因,直播間里也就幾十個人。只見亮子穿著一件小背心,面前擺著一只燒雞、一瓶高度白酒。他倒上一杯白酒揚脖飲盡,又撕下一只雞腿狼吞虎咽地啃了起來,兩片嘴唇上像上了釉彩一樣泛起油光。這時,直播間有人問,你喝的是酒還是水?亮子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說,當然是酒,喝水有什么意思。網友說,肯定是水,要不這么大杯你早醉了。亮子笑著灑了一些酒在桌子上,用打火機一點,藍色火苗便跳起了歡快的舞蹈。老鐵們,行走江湖誠信為本,咱從來不騙人,低度酒是點不著的。這時候,網友紛紛給他點贊,刷禮物。亮子大聲喊著,謝謝,謝謝各位爸爸,一會兒我再干一杯。不一會兒,直播間的氣氛開始活躍起來,人數越來越多,大家紛紛讓亮子再干一大杯白酒。亮子卻故意端著架子說,老鐵們稍等一會兒,小禮物先走一走,這酒可六十多度呢。
下播后,黑石給亮子打電話說,你怎么這么賤?喊人家爸爸!亮子說,小時候我爸養活我,現在網友養活我,就是喊祖宗也行。黑石說,你直播一次掙多少錢?亮子說,碰上大方的網友,一晚上掙個四五百很輕松,平常也就兩三百吧。黑石說,就算四五百吧,也不能喊人家爸爸呀。亮子說,其實也就第一次難以啟齒,往后喊順了張口就來,現在不喊幾聲渾身就不舒服。
真賤!黑石掛了電話。
四
曾經的“蓮花”樂隊讓月眉的燒烤攤人氣爆棚,月眉也出手闊綽,每晚都甩出幾張毛爺爺給黑石和亮子,然后讓他倆在飯桌上大快朵頤。亮子私下開玩笑地說,每一次從月眉那里接過錢,都有一種傍富婆的感覺,這就叫軟飯硬吃吧。黑石也覺得,那段日子像烤串一樣有滋有味,生活泛著扎啤一樣黃澄澄的色澤。過了中秋,天氣轉涼,燒烤攤客流量驟降。月眉說,放你們三天假,三天后再來上班,這里會改造成火鍋店。
三天后,黑石和亮子發現月眉的燒烤攤像違反了物理規律一樣憑空消失了。嚴格說,不光月眉的燒烤攤,是那一整排小飯店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緊張忙碌的挖掘機,像是移植過來的外來物種一樣。一個碩大的戴著紅色安全帽的啤酒肚挺在成堆的瓦礫上,像一面雄赳赳的旗幟。黑石認識他,燒烤攤一個酷愛吃腰子的???。因為鼻毛特別茂盛,他呼吸總帶著尖細鴿子哨的聲音。他拍著黑石的肩膀說,不久這兒將長出一排高檔商鋪,有一個詞怎么說來著——“雨后春筍”,雨后春筍一樣。怎么樣?有沒有興趣入手一套?下半輩子讓你躺著掙錢!黑石說,我們去哪兒唱歌???啤酒肚說,你傻呀,有錢人誰還親自唱歌?想聽了就雇個人給你唱,想聽什么就聽什么。黑石頭也不回地走了。亮子問啤酒肚,啥時候能建好???啤酒肚說,你想買???亮子說,我想來做銷售。
黑石給月眉打電話的時候,月眉還在睡覺,那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黑石來到月眉在郊區的一所出租屋里,兩居室,一間是臥室,另一間亂七八糟地堆著一些顏料和紙張。
原來你還是位畫家?黑石有些驚訝。
想不到吧,月眉饒有興趣地介紹,這是水粉紙,畫水粉畫用的;這是油畫紙,畫油畫用的;這是素描紙……
畫素描用的。黑石接著說。
你也學過畫畫?
聽名字也知道是干嗎的。黑石點了根煙說,今后有什么打算?
去藝術學院當人體模特。月眉跟黑石要了一根煙,有個教授說,我給他當模特,他會收我為徒。月眉順手抽出一幅畫說,那個教授特別欣賞我這幅畫作,你看怎么樣?
這是一幅鄉村題材的油畫,遠處是低矮錯落銀裝素裹的村莊,近處的雪地里,一個梳著兩根大辮子的姑娘正凝視著你。姑娘穿著大紅棉襖,像雪地里燃起的篝火。月眉說,這就是我們村子,這女孩就是我。
黑石不懂美術,但仍然喝著她沏的齁苦的蕎麥茶,耐著性子聽她從歐內斯特·比勒講到布魯諾·布魯尼。黑石很煩躁,他問,那個教授不會讓你去做裸體模特吧?月眉說,那怎么了?你以為做裸模容易?一個姿勢要保持倆小時,比工地上搬磚都累。黑石說,我不希望你去做那行。月眉說,那我能干嗎呢?黑石說,我教你吉他吧,以后咱倆組樂隊,我跟亮子已經分道揚鑣了。
黑石把月眉攬在懷里,手把手地教她彈吉他。從最簡單的樂理知識開始,到基本的和弦轉換。月眉上手很快,一下午的時間,她已經能斷斷續續地撥弄出《小星星》。月眉笑著說,這也太簡單了。黑石說,你到封閉和弦的時候,就知道有多難了,左手食指要整個按住六根弦,俗稱“大橫按”。月眉試了試,果然只發出了彈棉花一樣悶悶的聲音。她吐了吐舌頭。
你知道嗎?新手要想突破封閉和弦,至少得拿出半年的時間不間斷地練習。
看來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易呀。月眉嘆了口氣說。
答應我,不要去當什么人體模特。黑石說。
可是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月眉說。
我給你唱一首《至少還有我》吧。
你不是最煩這些靡靡之音嗎?月眉笑著說。
那天下午,黑石唱了平生最多的歌曲,甚至還唱了鮑勃·迪倫和約翰·列儂的歌曲。
想象一下拋開天堂,一切就那么簡單。
也沒有什么地獄,頭頂只有藍天。
想象一下所有的人們,在當下真實地活著。
想象一下拋開國別,其實就那么簡單。
沒有殺戮犧牲的借口,沒有需要皈依的神祗。
想象一下所有的人們,平靜中自在地生活。
……
月眉說,我們結婚吧。
五
婚后的日子冗長而乏味,房貸像山一樣壓在他們肩上。月眉不止一次地要求解散樂隊。月眉說就是送外賣也比饑一頓飽一頓地演出強。黑石這個不善言辭的人,只是不斷地用“再等等,再等等吧”這樣的托詞敷衍。這個冬天,月眉沒有添置新羽絨服,她依然穿著結婚那年母親一針一線縫制的大紅的棉襖。能怎么辦呢?他熱愛音樂,甚至到了把他的骨頭抽出來做把琴,他都愿意的程度。
可就在前幾天,月眉說,再這樣下去,我真的要去藝術學院給人家當模特了,裸模也行。
黑石正在陽臺上運指如飛,彈奏著最瘋狂的《野蜂飛舞》和《魔笛》。彈完了,他依然是那句話,再等等,再等等吧。
你除了會擺弄這些沒用的破音樂,你還會干什么?月眉一下子把水杯摔在地上。
黑石有些不理解,婚前喜歡自己的理由,竟然成了婚后討厭自己的借口。黑石正要說些什么,月眉摔門而去并扔下一句話:“以后你就跟你的吉他過日子吧!”不一會兒,黑石又收到一條微信:“如果三個月之內回來,就在小區拐角處的咖啡廳見面;如果三個月之后回來,就在民政局離婚登記處見面?!?/p>
月眉走后,黑石養成了撕日歷的習慣,生活隨著一張張日歷紙斑駁落下。
小區封閉的第十天,月眉走后第十九天,黑石有些繃不住了,思念像網一樣纏住他。這十天他整天窩在家里陪著女兒上網課,然后就是看電視、睡覺,他覺得連腳趾頭都變粗變木了。
下午,亮子打來電話說,你要的貨到了,你打開窗戶,我用無人機給你送到家。黑石打開窗戶,無人機像一只白色的大鳥一樣飛了進來。黑石收到了他的直播設備。亮子說這是最新黑科技,直播爽到爆。
晚上,黑石調試好了設備,一本正經地彈起了吉他。他先彈了《夢中的額吉》,又彈了《天空之城》和《太陽照常升起》,直播間里門可羅雀。亮子說,人家聽你彈這些還不如去音樂軟件上聽,你得來點不一樣的。黑石關了直播,氣呼呼地躺下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群主說未來三天將是最困難的三天,是黎明前的黑暗,是觸底反彈的前夜。因為三天后,集貿市場將重新開放。而現在,他不得不跑到很遠的超市采購,那些綠葉菜一開門就被搶個精光,仿佛它們從未上架一樣。群里有人說確診病例其實是六樓那個喜歡燙頭的老太太,她去南方看過孫子,是去海鮮市場給孫子買魚的時候被傳染的。但黑石已經不關心這些事了。
杉杉依舊想吃點新鮮的蔬菜。黑石想了想說,包在爸爸身上。果然,到了晚上她吃到了一種從未吃過的蔬菜。黑石炒了一大盤,又用番茄醬拌了一小盤。每次都盛出一小碟給杉杉吃,畢竟這是她三天的口糧,而黑石只好吃饅頭就辣醬了。
晚上,黑石悄悄地關上門做起了直播。他在桌子上擺了油鹽醬醋花椒大蒜等調料,誰刷禮物,他可以挑一種東西現場吃掉。網友見黑石玩真的,紛紛叫好,也刷了不少禮物。這時一位叫“雪兒”的網友說,你吉他彈得不錯,給我們來一曲吧。黑石說,行啊,說著拿起了吉他,彈了一首《卡農》。吃播見過不少,這么多才多藝的吃播,大家是第一次見,直播間人氣越來越旺了。
一會兒杉杉敲門問黑石,你在給爺爺打電話嗎?
沒有啊,黑石邊說邊流眼淚??赡苁潜淮笏饫钡?。
那怎么聽見你在屋里喊爸爸。杉杉問。
你聽錯了吧,快做你的作業去吧。
兩周的封閉期終于結束了。群主說確診病例已經治愈,但還是希望大家出門戴好口罩,勤洗手多通風。黑石一大早就領著杉杉散步去了,室外的空氣松軟香甜,迎春花已經按捺不住地露出了花苞。
自由真好!
那幾天,雪兒一直陪伴他直播,給他刷禮物,幫他漲人氣。一天,雪兒說她明天就不能來直播間了。
為什么?黑石悵然若失。
因為我要看“Live”。
月眉是在解封第二天回的家。那天,她像畫里走下來的一樣,穿著大紅的棉襖,梳著兩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手里拎著兩大包冷鮮肉、蔬菜、年糕和速凍水餃。杉杉一下子跳到月眉的身上。黑石說,這幾天你去哪兒了?先給我倒杯熱水,月眉說,還能去哪兒?剛回了趟老家就封村了,村主任整天拎著個高音喇叭普及防疫知識,村里路也堵了,串門走親戚的只好待在家里。
村里剛解封我就出來了,月眉喝著熱水說,你瞧,我們一家人都平平安安,不是嗎?
是啊,挺好。黑石望向窗外,那只死去的鳥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喜鵲,正銜著一根樹枝在樹杈間搭窩。它顯然不是筑巢高手,那根樹枝它放了三遍才算放好。
你知道嗎?你彈吉他的時候很帥,但你做直播的時候很男人。
雨要滋養萬物,必須先落到地上,黑石有些尷尬地笑著問,爸媽都挺好的吧?
挺好的,月眉說,窗臺上那盆仙人球呢?
在女兒的肚子里,黑石說。
說,想吃什么,我給你做。月眉一下子撲到黑石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