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區文學》2021年第5期|王陌書:熱天(節選)
說不出緣由,趙非覺得路上遇到的每個人都面目可憎。玩跳繩的小孩一定是想絆倒他;賣煙的老頭一定是想找假幣給他;修自行車的男人一定是盯著他有些畸形的右耳……
總之,整個世界都和他過不去,都在排擠他、針對他、諷刺他。雖然走在空蕩蕩的路上,卻覺得四周都是看不見的壁壘,甚至可以形容為包裹住他、試圖進行分解的動物食道,只有這樣他才能解釋身體的不適感。受潮的腦袋在烈日烘烤下變得昏沉,只是從公寓到雜貨鋪的距離而已,他卻覺得格外的漫長,中途休息了幾次??煲降臅r候,他又倚靠著一棵釘著電箱的樟樹,注視不遠處宛若蜃景的目的地。這時,一條在褪毛的流浪狗途經他狹長的影子,瞟向他的目光似乎都充滿蔑視,最終朝他吠叫幾聲后才消失,對此他選擇了忍耐。
太陽比以往更接近地面,熱——天氣不是一般的熱,在炙烤下連鐵皮似乎都要蜷縮起來,路邊的車前草也萎靡不振。趙非沒有信心自己能堅持走到雜貨鋪去。彼此之間存在一片看不見的荒漠,讓他無法逾越。他并非特意要去買什么東西,出門的起因是他跟妻子吵架了,一開始是尖刻的諷刺,接著是人身攻擊的辱罵,最后是鍋碗瓢盆的乒乓響。那是狹窄而且沒有什么隔音效果的公寓,可以容納兩個人的愛情,卻容納不了兩個人的厭惡,他幾乎是逃了出來。
至于吵架的原因現在他已經想不起來了,但可以肯定是無足輕重的瑣事,不是誰忘了關冰箱門,就是誰買東西忘了找零這類事情?,F在,聽不見妻子刺耳的聲音,他確定自己暫時是安全的。心有余悸的他想到電視里只有在交配期才關系融洽的雄獸與雌獸,這種聯想讓他覺得無比悲哀。深呼吸之后,他試探性地將手伸到樹影之外,很快就在心理作用的加劇下感覺到灼燒,他立刻縮手。如此重復幾次之后,他才再度拖著疲憊的步伐前行,比初次進入海水中學游泳的人還要缺乏自信。視線內的一切都變得浮動扭曲,讓他在陸地上產生暈眩。他抬起頭來,擔心湛藍色的天空也開始融化。
出門之后他問自己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只是為了避免長時間陷入缺乏目的的空洞狀態才決定去雜貨鋪買剃須刀?,F在,他推開雜貨鋪的鐵紗門,掀起塑料裝飾品串起的簾子,首先注意到角落里的黑白電視機,正在播放體育比賽模糊的畫面,沙啞的聲音時斷時續。他等到電視畫面里的游泳選手跳入水池,轉過面孔對柜臺后面正在讀報紙的老頭說:“幫我拿兩片剃須刀,要竹子牌的?!边@時,墻腳那發出噪音的立式電風扇正好轉到他這邊吹來溫熱的風,他的眼瞼似乎對風過敏,難受地重復眨動。
老頭好像沒有聽見,等趙非說第二遍他才慢騰騰地對折報紙,注意到室內出現了第二個人。他拉開玻璃柜門,在積灰塵的盒子間翻找,那亂糟糟的,游戲卡放在彈珠盒里,而彈珠放在皮筋盒里。他過了許久才慢吞吞地說:“哎呀,沒有竹子牌的了?!壁w非說:“那其它牌子的呢?”老頭說:“現在?其它牌子的也沒有?!壁w非說:“要什么時候才有貨?”老頭說:“我這以前就沒進過剃須刀?!壁w非說:“那說這么多沒用的干嘛?沒有‘竹子牌’的了,‘現在’其它牌子的也沒有,都容易讓人誤會,知不知道?”老頭摸了摸稀疏的頭發說:“我沒上過學,不懂咬文嚼字?!?/p>
現在目的沒有了,趙非得想出一個新的目的,他需要除了被妻子趕出門之外能解釋自己這樣游蕩的理由。抬起頭仰視貼著許多張舊報紙的天花板,他看見結網的蜘蛛,就在1987年的社會新聞旁邊。那是一起兇殺案報道,配上了嫌犯根本辨別不了五官的照片,那家伙歪著腦袋咧著嘴在笑,似乎看到了什么很有趣的東西。他沒有說什么,低下頭推開鐵紗門離開這里,再次暴露在陽光下。
今天是周日,明天又是得工作的周一,他的工作是在車間里操作機器將一件件半成品送上流水線,冷酷的模具消除掉所有的差異,沒有一件成品可以保留自己的特點。那是一家木偶工廠,最近接到最多的訂單是招財貓木偶,他總是目睹著一批批原材料被切割、打磨然后上色,嵌上可以上下搖晃的前爪配件,最終裝進相同規格的包裝盒,讓貨車拉往各地的市場。
車間里總是飄蕩著木屑,人和人很少交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分工,只需要在規定的時間做好規定的事情。什么時間切割木頭,什么時間裝箱,什么時間吃飯……一切都安排好了。在不知不覺間,規定不僅滲入了他的精神,還滲入了他的身體。最顯而易見的證據是,即便不上班的時候,趙非也會在下午二點四十五的時候準時感到來自膀胱的壓力。也許,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有著這樣的一家工廠,負責將不同的人送上流水線,用冷酷的模具消除掉差異,創造一批批平庸的個體。因此,他偶爾會疑惑,自己原來是什么樣子的?他知道那些木偶原來都是楊樹或柏樹,那是它們的本來面目,那自己的本來面目是什么?這樣的思考只會陷入沒有止境的死循環,今天的面孔覆蓋昨天的面孔,昨天的面孔覆蓋前天的面孔,他不想追溯到自己在羊水中游泳的時候。
走出雜貨鋪沒有多久,他路過一排挨著圍墻的行道樹,墻上是用油漆刷著的一條覆蓋了舊標語的新標語。當初的規劃顯然有問題,樹木周圍都是硬化的混凝土,而那些不斷生長的根莖在許多地方都擠裂了地表。從出生到現在為止近三十個年頭,他都沒有長時間離開過這座日漸衰敗、人口外流的小城,他幾乎去過這里的每一個地方。趙非記得,圍墻下是他以前上學時必經的地方,每天下午他都會背著書包經過,有的時候會碰上流浪貓在圍墻上行走,他和它在前行中保持著微妙的等距直至轉角。他一直想知道墻的另一邊是什么樣子,為此而產生了許多過度的遐想,也許那邊住著會說話的動物,也許那邊是外星人的基地,也許那邊是屬于巨人的花園……當他真的爬上一棵榆樹,踩過結實的枝杈,小心翼翼地站在嵌著許多玻璃碎片的圍墻上時,他感到無比失望。圍墻的另一邊不過是長滿了荒草的庭院,植物和建筑物纏繞在一起難分難解,除了已經干癟的皮球外再無引人注目的東西。
而圍墻下總是會出現各式各樣的小攤,比如散發刺鼻煙味的燒烤攤,近似藍色的火焰猶如海浪般浮動,一條條不新鮮的魚躺在滿是污垢的烤網上,發白的眼珠從眼眶凸出,翻面之后呈現出網格狀的焦痕,各種調味的香辛料粉末通過無處不在的疏漏灑落到赤裸的炭火上,發出細微的聲響。隨后自然就會看到無論男女一張一合的嘴巴,他們不停地咀嚼,通過吞噬尸體來得到滿足,牙齒和唇部沾染了醬汁,嘶嘶的動靜從喉嚨深處涌出。撕咬——攪拌——吞咽,最后殘留的骸骨被扔到地上,流浪狗聚集而來。
這便是他對這里的回憶,最先想起了最壞的印象,他討厭這樣,仰視著鐵樹濃密的樹蔭,他試圖想起一些愉快的片段,這比想起糟糕的片段更加困難。
過往浸沒在記憶深處,已經褪色,每一個地點都疊加著漫長的歷史,許多人出現過、許多人又消失了,留下空曠的孤寂。就在這棵鐵樹下面,出現過經營套圈游戲的流浪商販,那家伙根據遠近擺放出各種小玩具,最后一排是小魚缸里的金魚。他用粉筆劃出一條線,告訴學生們在線后拋出容易反彈的竹圈,套中什么就可以拿走什么,五角錢一次。趙非很想要尾巴蓬松的黑色金魚,他隔著魚缸和它對視,產生了它也需要他的錯覺。于是,當天下午他穿過家中因為南風天而異常潮濕的走道,打開壁櫥,踩在椅子上勉強夠著最高一層,從母親放在鐵盒底下的零錢中抽走兩塊錢。然后倉皇地跳下逃離,走到門口才想到什么似的返回擦拭掉鞋印,關上壁櫥的木窗。
當他檢查一遍確認沒有留下痕跡,再次穿過走道準備出門的時候,被靠在竹子躺椅上的祖父叫住,他以為自己偷錢被發現而驚恐,面孔顯得扭曲。當時的祖父衰老得幾乎沒有存在感,每天都躺在那閉目養神,偶爾離開抽一支煙或喝一杯酒。他對于周圍的一切都不怎么關心,要做的事情唯有等待死亡而已。有的時候他忽然說些什么,但并不是跟旁邊的人對話,而是在跟早已經死去的故人對話,多是表達埋怨與悔恨。那一刻,祖孫倆面面相覷,彼此之間看上去很近,可實際上很遠,因為相隔著的不僅是五米左右的距離,還有一個甲子的歲月。他知道祖父快要死了,但他還不理解死為何物。
那之后過了幾周祖父便過世了。
他想,一定是時間卡住了,可供奉祖先的壁龕上蠟燭還在燃燒。過了極其漫長的幾秒鐘,祖父空洞的目光沒有跟視線內的任何事物產生粘結,若有所思地說:“沒事了,我忘了要說什么了?!壁w非松了一口氣,立刻朝半開著的房門口跑去,室內的陰暗與室外的光亮截然不同,二者間存在明顯的分界,他的回憶也卡在了這一刻,因為意識到那段往事并不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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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陌書,男,1997年6月生,出版有短篇集《新千年幻想》,作品發表于各文學期刊。曾獲得2017林語堂文學獎。即將出版長篇小說《幽靈備忘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