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2021年第4期|王嘯峰:曼珠沙華
一
天陰,風大,氣壓低。她出門帶了傘。雖說臺風從外圍影響E市,但雨說下就下。
這個城市兩千年出頭的歷史能夠確鑿考證。她看了一眼擋在眼前的城墻,高大簇新,嘆了口氣。這段重建的城墻,是她主持的最后一個項目,竣工儀式后,她就再沒來過。今天進到城門洞里,竟是做這樣的事。哎!她又覺得胸悶了。
好幾個廣場舞隊伍各展舞姿,開小吃店和擺攤位的競相吆喝,下棋的、打牌的一撮撮沿河擺開。轉了幾圈,她都沒有找到那群人。實在沒招兒,她悄悄問了正在油炸臭豆腐的小伙子。他用穿著滾燙臭豆腐干的竹簽指向城墻邊一扇隱蔽小門。
那扇門里是一個庭院,原來設計成一個會所,可以接待貴賓。中央八項規定后,這個場所對外開放。她熟悉里面布局。一條長長的回廊貫穿四周,客人遇雨可以從回廊進主廳,同時欣賞荷花池、錦鯉、假山拱橋和四季花卉。
她側身進門,隨即被眼前場景驚到?;乩壬?,一個緊挨一個,或蹲或坐小板凳,每個人面前都放一塊A4紙大小的硬紙板??吹娜艘才胖?,一張張硬紙板掃視。碰到感興趣的,蹲下來,低聲詳細聊起來。
那些白發在她眼前晃動,她猛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場大雪。
當時,她正在H市出差。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雪。賓館對面幾家店鋪的門被厚厚的積雪封牢,幾個警察正在吃力地鏟雪。她捂著發悶的胸口突然想,大暴雪,是要死人的!室內熱得勉強穿一身全棉睡衣。冬天就要穿得厚厚的,南方人恐懼的是,一旦發生供熱故障,所有的衣被都抵抗不住嚴寒。
可怕的并不是大雪,而是在暖暖的空調房間里,當地人回顧歷史向她敘述一百年前的那場大瘟疫。她經歷過非典,聽著聽著,恐懼悄悄爬上來,冰雪覆蓋的世界里也藏著瘟疫。頓時,她呼吸變得不暢,眼前出現一團張牙舞爪的黑影??膳碌囊咔橐恢彪[藏在人世間??!這種想法一直伴隨著她的腦海,隔一段時間就會冒出來。
她用勁甩甩頭,擺脫不合時宜的擔憂,跟著人們往前挪。
在那些白發中,她的黑發有點突兀,其實,這是染的。陳錦寶說退休了,愛怎樣就怎樣吧!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快染,少廢話。
“哎!吳主任??!真是您啊?!?/p>
“??!哦,哦,你好你好!”
她知道眼前這個女的是委里搞檔案的,退休好多年了。一下子,叫什么名字,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哪怕是個姓也好啊,可就是記不得了。好在人家善意提醒了她。
“我,搞檔案的,跟您同姓,記得您查城市規劃圖的時候,格外認真細致?!?/p>
“呵呵,吳大姐啊,好久不見了??!”
她剛松了口氣,那件吊著她神經的事,立即被吳大姐吊了出來。
“您也是來這個的?”
吳大姐拿起面前的硬紙板,晃了晃。
原本,她還想看一圈,等等再說。一碰上熟人,把心一橫,堅決地點了點頭。
最近,她一直做噩夢。吃早飯時,她對陳錦寶嘮叨。
“你打呼嚕實在太響,還拐著彎,弄得我每晚都驚心動魄?!?/p>
陳錦寶慢慢地把粥喝完,平靜地說。
“我已經被你逼到書房去睡了?!?/p>
她在努力回想夢里的場景,順手把碗筷遞給陳錦寶去洗。
她能夠非常確定的是,夢里不可能有陳錦寶。噩夢的開端居然是無比安詳和幸福的。她就知道自己年輕了四十多歲,美麗白皙又豐滿。綠色草地上,陳家俊蹣跚著向她撲過來。陽光照在她伸出的手臂上,帶著七彩光環。她抱起陳家俊,天陰了下來。她有不祥的預感,拼命抱緊他。一聲驚雷后,她再看懷里,兒子不見了。風雨中一只斷線風箏搖搖欲墜,陳家俊爬著滾著,去搶那只破風箏。此時草地已遍布泥淖,蛇蟲橫行。她追兒子,越跑,距離反而拉得越大。
她重重把茶杯往餐桌上一蹾。
我得把他拉回來。
陳錦寶從廚房探出頭來。太陽穴周邊僅剩的幾縷頭發從耳邊掛下來,像群眾演員化裝不到位的形象。她看著就來火。
“你到底跟不跟我去?”
她喊了兩遍,廚房里才飄出聲音。
“我不去。要看股票?!?/p>
“股票、股票,都什么年頭了,買房、買房、再買房,這才是真理。哎!對了,忘了跟你說了。開發區那里,我又訂了兩套房啊?!?/p>
幾乎在三秒鐘之內,陳錦寶唰的一下擋在她面前。
“你瘋了?又訂了房子?我們哪有錢???”
她輕蔑地瞄了他一眼。
“把你股票全都割了?!?/p>
陳錦寶坐下來,倒了一杯茶,厚嘴唇接觸到杯沿的時候,微微有點抖。
“你這邊買,那邊買,我真搞不懂,要這么多房子干什么?”
陳錦寶的聲音微弱,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你懂什么?你不去,我走了?!?/p>
她將把門關上的瞬間,陳錦寶幽幽遞過來一句話。
“我們要照顧一下家俊的感受?!?/p>
按她脾氣,立刻把門推直,站到老頭子面前,指著他光禿禿的腦袋,一二三給他擺擺道理。
突然,她軟了下來。
對門可愛的小姑娘,穿著連衣裙跟在媽媽身后,甜甜地向她問好。
“奶奶早上好!”
另一個小女孩的樣子,在她腦子里浮現。她伸出手去拉,卻只是把門帶上了。眼前一片漆黑。
陳錦寶懂個屁!
她在心里反復把這句話從二十樓罵到一樓。
大風撩起她剛燙的頭發,她才感覺舒服點,昂首走向城墻公園。
吳大姐把她拉到回廊柱邊,指著手中的硬紙板,唉聲嘆氣。
“我也不想到這種地方來??赡切∽涌焖氖?,還沒有一點成家的概念。我什么都給他準備好了,要房有房,要車有車,機關公務員,吃喝都是我伺候。哎!他爸去世得早,我還有什么盼頭?不就盼他好嗎?”
到底是檔案專業人士,吳大姐做的簡介有照片、有數字,重要文字用彩色、著重符標出,真是圖文并茂。她下意識捂了捂手提包,里面陳家俊的介紹,干巴巴地打印在一張白紙上,實在拿不出手。
兩人聊天的時候,不時有老頭老太托起吳大姐的硬紙板仔細看,還順帶問幾句。
吳大姐知道她也是為兒子物色對象后,神秘地對她眨眨眼。
“男的搶手,您可得好好挑挑?!?/p>
雨滴砸到池塘里的荷花上,跳躍著凝成一粒粒透明珍珠。她久被壓抑的心也有點躍躍欲試。
她對吳大姐表示感謝,順回廊走了一半,才在主廳旁停下來,默默展開自己的紙。穿堂風大,她不停地翻轉紙、整理紙,唰唰的聲音,讓她回到工作崗位。久違的責任感洋溢出來。她用銳利的眼神掃視人群,腦子里盤著各色人等。
回廊有點擠。她當時“以瘦為美”的理念,設計部曾提出不同看法。墻上既然開了花窗,又增加了仿古碑帖,回廊可以適當加寬,顯得厚重。她沒有發表意見,而是靜靜地拉開窗簾,單位院子中心位置有塊太湖石。高三米多,靈巧剔透。等幾個設計師觀察了足夠時間,她才平靜地開口。
“不僅要限制回廊的寬度,還要像太湖石那樣,制造一些曲折出來。建筑不僅要實用,更要有藝術價值?!?/p>
在單位里,她說話柔聲柔氣,甚至帶著E市軟糯腔。手下工作人員向外人介紹她的那句話:綺君主任是“六十分貝主任”。她私底下聽見了,就像一口綠茶入口,滋潤心田。但是,態度是柔的,意志卻是剛的。說話輕聲細語是一種素養,并不影響她決策、決斷。
現在,已經很少回憶當年工作上的事情了。她有種沖動,想大聲喊出,這是我主持設計、建設的庭院??!
有人上前咨詢。她依依不舍地拋掉回憶,進入當前更重要的工作中。
兩個小時過去。
她被人問了不下五十次。而溝通的終結,都是她提問導致的。
離異的、喪偶的、大齡的,她在腦子里簡單歸歸,大致就這么三類。
吳大姐遠遠地對她揚揚手,指指手上的礦泉水瓶。雖然口干舌燥,她卻沒有心情喝水。滿池都是漂亮的錦鯉,可下網一撈,每條都有明顯的缺陷。
站久了,她倚著廊柱坐下來。
雨停了,灼熱陽光曬到荷花上,陣陣香氣蒸騰上來??熘形缌?。
突然,一條白色長裙在她眼前一閃。
她推開一條縫,雨就被風拍進屋里。她連忙關窗,胳膊已經濕了。
陳錦寶坐在沙發上看倫敦奧運會重播。
“這么大的臺風,你打電話給家俊,讓他不要來吃晚飯了?!?/p>
“我打過了,他沒接。發信息,也沒回?!?/p>
男子110米欄預賽正在一組一組地進行。陳錦寶手掐遙控器,說話語速很快,氣很短。
陳家俊開門進來的時候,劉翔正對著鏡頭,露出短齊頭發和明星微笑。
兩個男人擠在沙發轉角最前沿,緊盯著電視屏幕。
她還在廚房里盛飯,就聽見客廳里傳來兩聲哀號。她把飯菜端到餐桌上,電視里一直在重放劉翔跨第一欄就摔倒的慢鏡頭。
陳錦寶連嘆幾口氣,把電視機關了。
扁尖老鴨湯、糟熘魚片、香干蘆蒿、上湯莧菜,都是你愛吃的,你爸準備了一天,多吃點。
她給兒子舀湯時,撕了一條鴨翅進去。同時對陳錦寶眨眨眼。
老頭似乎還沒恢復剛才的郁悶,眼神呆呆的??曜舆B續夾向糟熘魚片。
她有點火冒。
“當心魚刺!”
陳錦寶身體一凜,馬上喝一口鴨湯。
“最近兩個周末,你媽都去城墻遺址公園了?!?/p>
她目光掃向兒子。他在啃鴨翅。
陳錦寶眼睛都閉起來,像老和尚念經般把她看中的幾個女子描述了一遍。
她對老頭的表現打了八十分。她知道,最重要的信息必須自己來補充。一張明式紅木交椅完工,榫頭要大師傅拍定。
陳家俊啃完鴨翅,又扯了一條腿,埋頭吃著。
她從拎包里取出幾張女子照片,攤在餐桌上。
“這幾個女子都不錯,這個是公務員,這是國企白領,這是中學教師。她們都有過短暫婚史,沒有孩子。你重點看看這個,穿白色連衣裙的,我碰到本人了。她是個律師,沒結過婚。我跟她詳細聊了,只談過兩個對象,時間也不長。她平時工作忙、學習忙,沒時間考慮婚事。這不奔四十了,家里父母急了。她參加了大齡青年聯誼活動,去婚介所登記信息,在網上交友平臺‘速配’,就差沒上電視相親節目了?!?她停頓一下,加重語氣繼續說,“我跟你爸看了很滿意?!?/p>
陳錦寶在一旁直勾勾看暴雨傾瀉在窗上。
陳家俊仔細地把飯菜吃完,再把湯喝完。
她盯著兒子看,覺得他越來越像陳錦寶,大小事糊里糊涂,關鍵事黏黏糊糊的。陳家俊的領導大多是她以前同事或部下,每次聊起,都說家俊厚道實在像老陳,機敏果斷像綺君主任。她明白這是客套話。她并沒有覺得兒子果斷,反而覺得他思維混亂,特別在婚戀事情上,糊涂至極,一敗涂地。
她有點急,把每個女子的簡歷也拿了出來,往陳家俊那邊推。
陳家俊雙手撐桌子,呼地站起來。她和陳錦寶都仰頭,緊張地望著兒子。
“我下個月結婚!”
她跳了起來。
“和誰?”
陳家俊眉毛跳了一下,譏諷地反問她。
“你覺得呢?”
她感覺臺風即將把這幢樓拔起,甩向遙遠的太平洋深處。她身子在傾斜,在抖動,必須靠在餐桌上,才能保持暫時穩定。呼吸急促已經使她聲音變調。
“你,你,你不許跟……”
陳家俊高大的身子彎下來,壓迫著她。陳錦寶扶住她。
“不許跟安娜嗎?安娜怎么會和我?你真是小看她了?!?/p>
坐定身體,她費勁地呼吸,敏銳地從兒子話里聽出了弦外音。
陳家俊轉身找到車鑰匙,穿上外套,拉開房門的一瞬間,雨腥味夾雜著樓道霉味撲進屋里。
陳家俊的話在屋里回蕩許久。
“安娜今天結婚了!”
她側臉看了一下鬧鐘,熒光時針搭成一個標準的九十度角。
窗外風雨聲小了,臺風已經過境。
她原以為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今夜應當安枕無憂。
九點半吃了安眠藥,十點過后迷迷糊糊睡著了。
一個婚禮,新郎新娘向她走來。他們的臉始終是模糊的,直到跟前,她才發現原來是家俊和安娜。安娜圓圓的臉上掛著羞澀的微笑,俯身下來,向她請安。她突然感覺一口痰堵在胸口,上下不得,伸出手求救,家俊和安娜卻還在微笑。一股力量重重壓在她身上,無法動彈,突然,她想到了曾經被她欺騙、出賣、處置的那些人,難道自己已經進到另一個世界,而他們早就在這里等著復仇了嗎?
她渾身大汗醒來,以為已經是清晨,然而鬧鐘顯示,午夜剛過。
三個小時內,她擔心的重點偏移了,從兒子身上轉向自己。
有一次,大學同學在E市聚會。她即將退下來,就主動申請做了召集人。她那一桌,同學幾乎都在議論退休后的生活。只有一位男同學說他正在考慮歸宿??此f得這么嚴肅,大家自然沉默起來。當時,她眼前一片漆黑,聲音遁去,意識隨著時間流逝一點點消失。什么都沒了,永遠地跟這個鮮活的、刺激的、形色的世界了結了。就像來到這個世界前那樣,什么都不知道、無意識、無感知。等她回過神,那個男同學正在宣告自己的選擇,身后要落葬大海。這個歸宿一宣布,大家松了口氣,又吃喝起來,海葬、樹葬、湖葬等具體操作與“歸宿”比起來,實在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判決”的瞬間。
她在黑暗中,扳動手指算算自己的時日。如果那天到來,她選什么?從小受的教育告訴她,一切都完結了,任何事物都將收縮到一個點,最終消失?,F在她不這么想了。即使有人在奈河橋那邊惡狠狠地等著收拾她,她也打定主意,寧愿直面他們,也不要“清零”。
想好自己的事情,她才有力氣管家里的事。
她早就料到,安娜是個大麻煩。
晚飯時家俊臨走時的那句話,反而給她帶來不安。非典疫情至今,已經快十年了,家俊和安娜那樣尷尬的局面,竟然在吵吵鬧鬧、分分合合中成為一種平穩狀態,即使安娜回了M市,也沒有受多大影響。她總是拿著錘子東敲敲西砸砸,說到底,自己徹底撼動這種狀態的信心也不足。
敵軍撤退了!
是真的嗎?
我該做什么?我還有什么能做的?
第一縷光亮出現在窗戶上的時候,她當即翻身起床。
她要進行火力偵察。
白色連衣裙蹲下。
那是一張圓圓的臉,配上忽閃忽閃的眼睛、齊刷刷的短發,可愛又干練。
她把白紙逆風展開。
姑娘看得很仔細,有一瞬間,她幾乎認為姑娘有閱讀障礙。短短一段介紹,姑娘看了足足五分鐘。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律師?!?/p>
姑娘在抬頭瞬間,用左手把頭發捋到右耳后。
她心里一動,想到了另一張圓臉,相同的短發和手勢。
“律師很辛苦的?!?/p>
“我們忙閑不均。簡介上說您兒子是公務員,具體做什么的呢?”
“哦,他專門搞質量監督,瞧,學的是土木工程專業?!?/p>
“專業很好,又是名牌大學,還在國外待過一段時間?!?/p>
“是啊,就卡在婚姻上了?!?/p>
“您在開玩笑?!?/p>
“一言難盡,你愿意跟他聊聊?”
“嗯,好吧?!?/p>
白色連衣裙飄落下一張白紙,那紙白得耀眼,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被窗外強烈陽光照醒。
動車一等座車廂座位幾乎全空了。E市到M市的動車剛開通半年。她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想起非典那年,從E市躲避到M市,汽車從清晨開到傍晚。
而現在,三個小時就到了。
她在心里打好草稿,調出白連衣裙姑娘的手機號碼,說了一堆客套話,發了出去。沒想到,不到兩分鐘,姑娘就發來了回復信息。
“讓您費心了,謝謝!有緣再見!”
好得幾近完美的姑娘??!
陳家俊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喪失機會!她把手機扔在旁邊座位上,深深嘆氣。
車窗上閃現一張圓臉。
安娜!
最后一次見面,不對,不是見面,是看見安娜,已經整整過去了三年。
她從超市出來。陳錦寶推著小推車,她瞇著眼看隨發票附贈的禮品券。自動扶梯靜靜地把他們送到一樓。一轉身,她看見比薩店最里面位置上,陳家俊正撕開一塊比薩,安娜和小胖耐心地等待燙手的芝士斷裂。擋在她面前的推車里那堆食品,散發出冰冷的氣息。
很多時候,她會責怪自己,可那一次,她完全把怒火傾瀉在兒子身上。
她一直警告陳家俊,不要以小聰明混一輩子。如果有人能夠在對立雙方間游走自如,那么必定大奸大惡,陳家俊肯定達不到這個程度,他卻總想試著誰都不得罪,就老出問題。
單位里,大家礙她面子,對陳家俊客客氣氣。她也只要這種氛圍就行,在退休之前,這樣的一團和氣,加上她的最后一推,把陳家俊提上了一個級別。至于別人在背后的議論,耳朵也不是沒刮到,她笑笑,也只有笑笑。
可是,安娜的事情,她不能一笑了之。
一座巨型立交橋出現,橋正中有一塊寫著歡迎來M市的標牌。
她感到有點震撼。十年前,這里還是偏僻落后的小城,一轉眼建筑規模和風格已經逼近大都市E市。
她穿了深色羊絨套裝,在走廊里來回走著。
領導秘書讓她進屋坐坐,她客氣地擺擺手。她需要在敞開空間思考匯報內容。手上的藍色文件夾里關于工程設計施工的方案,她已經研究過很多遍,又和手下各層級設計人員討論修改,就算不拿材料,她也能說出重點和難點。
東窗投進一角陽光。她走到窗前,衣服的藍色顯出來。她驚訝地發現,右臂袖管竟然有個小蛀洞。她下意識地先捂住,停了幾秒鐘,笑笑,把左手移開。誰能發現呢?除了自己去說,去展示給別人。
陳家俊的事情不也是這樣嗎?
她頓時打定主意,調整了一下匯報思路,前五分鐘匯報工作,接著說自己本次既是匯報,也是告別。最后不管領導態度,陳家俊的事情重點說。
秘書站到門外,對她做了個回來的手勢。
領導在批閱一堆文件。見她進來,起身跟她握手,隨后請她坐到沙發上,而不是平時的隔桌對坐。
喝了口茶,見她打開藍色文件夾,領導馬上伸手制止。
“今天哪,我們不說工作。剛才人事文件我簽了,從下個月起,你就退了。工作上的好,大家都看在眼里,我也會在歡送會上大張旗鼓地說。今天就聊聊你自己的事,你有什么交代的,或者,還有什么事情要我幫忙的?”
突如其來的變化,并沒有讓她亂了分寸。
接待用茶杯是白瓷茶杯,綠茶在半透明的杯子里舒展開來,分外好看。
幾口茶喝下去,她覺得思路也很順了。
“您知道,這些年,您親自布局E市城市規劃,‘兩城六星’建設取得階段性成果。特別是連接新城、老城和六個衛星城的七條地鐵線全部投運,給市民生活帶來了質的飛躍。我有幸作為這段歷史的見證者和參與者,始終跟著您加油干、拼命干,獲得了人生最寶貴的經驗:自豪。這不是每個干部都會有的成就感,而我們在您領導下,自然而然地獲得了。雖然有時感覺節奏快、壓力大、要求高,但您又是這么關心我們這些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同志,碰到您這樣的好領導,我們覺得什么苦都不算啥,什么都值了?!?/p>
“哎哎!可不要給我戴高帽子??!說點實在的吧,你一個女同志也不容易,你看,快到點了,還認認真真地來匯報我市重點工程規劃建設方案?!?/p>
走出領導辦公室的時候,她感覺有點飄,差點忘記跟秘書打招呼。
當她伸出手跟領導握別的時候,通過小蛀洞,她看見了襯衫的顏色:白色。
進大院時,她完全沒有看到,而她與秘書揮手后,轉頭的一瞬間,滿院的白玉蘭盛開,似乎在為她慶功。
她最后一個下動車。望著人群往一個出口涌過去,慢吞吞地跟過去。
以前到M市可不這樣,綠皮火車還沒停穩,就有幾個腦袋向里張望,打著手勢讓隨從人員引導領導從哪個門下。
那個門外站立的必定是任艷,M市規劃條線的一把手。
她是任艷的貴人,任艷提拔、重用,背后都有她的影子。任艷屬兔,她就笑兔子,每一跳都是那么準。當任艷挽著她胳膊逛商場的時候,她覺得這是非血緣的純潔而緊密的關系,甚至比師徒關系更親近。
任艷在公開場合叫她師傅,她則在私底下說一些單位和家里不順心的事情給任艷聽。她明白,抱團的結果,一般比孤身奮斗好得多。再說,她也需要傳承和接班人。于是,她在領導面前多次大力推薦任艷。大家都說愛一個人,就要喜歡他的缺點。她是看不到任艷的缺點,或者忽視。當組織部門把任艷的民主測評、推薦等不佳情況送到她手里時,她仍然認為單位里存在一股逆她而動的勢力,任艷成為那股勢力攻擊的首要對象。
后來,任艷越過她去向領導匯報工作,在兄弟單位議論她的傳言,她都沒有放在心上。任艷是個活潑的人,不給她寬敞的舞臺,施展不出她的才華??墒聦嵣?,她倆單獨吃飯、逛街、喝咖啡,甚至聊天的次數少了。想想原因,工作忙、事情多、節奏快等都非常合情合理。最終徹底弄僵的還是“安娜事件”。
她像大病一場,每個人看到她都說臉色蠟黃、眼窩深陷、無精打采?!鞍材仁录彼坪跏且粋€拐點,之后,她迅速老去,權威喪失,等待落幕。
任艷調任M市的消息,隔了好幾天她才知道。猶猶豫豫地給任艷發了短信,過了半天,才收到沒有標點符號的“謝謝”。
臺風過后的當天,她瞇著眼睛,拿起手機,又放下,如此往復幾次,才下決心給任艷發了想來M市的信息。就在她猶豫還要不要補發一條說明見面是為了什么事情的時候,任艷就回了:“歡迎歡迎!我派車接您!”
透過兩個小小的感嘆號,任艷大大的笑容浮現在手機屏上。她眼睛居然有點發漲發酸。
她碰到的女人都讓她每根毫毛直挺挺地豎起。她遇到的男人都讓她從心里伸出手打自己的臉。
然而,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她已成一個退休干部。
有輛小車,有個駕駛員接。她一直把謝謝掛在嘴上。她暗自笑了,老了就應該有老的樣子:識趣。
小車上高架,回望M市高鐵站,就像一只展翅高飛的雄鷹。還沒碰到任艷,她就已經有點小得意。安娜再能飛,也飛不出她的勢力范圍。
小包廂門被推開。
一個高個子白襯衫姑娘把門撐直。任艷快步迎向她,沒握手機的左手牽住她右手。
“好長時間沒見您了,太想念您了。??!您氣色多好,神采奕奕??!”
“還好還好,少了單位的煩心事,自在點。你看上去還是漂亮自信?!?/p>
“哎!我都奔五了,漂亮是談不上咯?!?/p>
窗外是一面大湖,沿湖高低錯落的建筑和綠蔭連綿的公園景色盡收眼底。她和任艷的位置呈八字形,既可以欣賞湖景,微微一側臉,又能親密交流。任艷在這方面能力出眾,精巧安排又自然妥帖。
從第一盅松茸花膠湯開始,清蒸老虎斑、油燜筍、上湯西洋菜、火腿蘑菇燜飯,到網紋瓜、夏黑葡萄等餐后水果,都是她在位時喜歡吃的。
中午不能喝酒,任艷帶了巴西咖啡和西湖龍井。席間喝龍井,餐后喝咖啡。兩種不同的香氣在午后強光下混合,這樣安逸寧靜的氣氛,她知道是任艷“造”出來的,在包廂門口、廚房深處、酒店旁邊,一幫工作人員正緊張地待命。他們稱這個叫“上任務”。目的是讓包廂里的人更加舒適自在。
她不想讓那些可能到現在還沒吃上飯的工作人員背地里罵她。她端起咖啡杯,啜飲一小口。臉轉向任艷,奔向主題。
“對了,安娜最近怎樣???”
“我就知道您要問起她。我還特意做了功課?!?/p>
“真不好意思!哎,就你了解我?!?/p>
“我是您徒弟??!安娜自從那次事件辭職后,其實跟我一次都沒聯系。我幾年前調到這里后,有一次做一個項目碰到困難時,突然想起安娜。說了您別生氣,在廣告文案的策劃、提煉、推廣上,安娜是這行里最優秀的。雖然她數字、金額搞不太清,但是,她的藝術直覺能提升項目檔次?!?/p>
任艷停了停,手指捻了捻骨瓷咖啡杯耳朵。
任艷長得不高,安娜更瘦小。她仿佛覺得任艷在捻安娜薄薄的耳垂。曾經有個階段,她從辦公室窗口看到她們倆手挽手散步,不時低頭輕笑。
諸行無常。沒想到后來她倆會到了針尖對麥芒的地步。當然,她也無法預知接下來的歲時里人和事的嬗變。當下,任艷的輕松和寬容,源自她目前的優勢狀態。
“安娜自己創業,開了一家咨詢公司,和我們單位也有業務聯系,據說生意還不錯,畢竟她熟悉項目的環節。對了,當時她就準備起‘環通公司’這個名字,環環通暢,正是客戶最大愿望。但是,安娜從沒跟我見過面?!?/p>
她把眼光投向窗外,一個戴棒球帽、穿藍色速干衫的女孩正在烈日下跑過湖堤,馬尾辮一甩一甩,搞得她心里癢癢的,又不好制止任艷?,F在,她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目前的身份。脾氣,是身份高的人才可以擁有的。
手機振動一下,任艷掃了一眼。語速明顯加快。
“可能也是忙于自己的事業,安娜一直沒有成家?!?/p>
她臉色變了變。
任艷意識到自己的話經不起琢磨,趕緊補漏。
“終于,前天,還是大前天?肯定是個周末,安娜終于把自己嫁出去了?!?/p>
她眼珠一轉,日子跟陳家俊說的剛好吻合。她舒了一口氣??勘称ひ伟l出嘎吱嘎吱的叫聲。
“師傅,您下午沒事,我帶您去看看安娜?參觀一下她的公司?”
她趕緊搖手。任艷笑了起來。無拘無束的笑,引來那位白襯衫姑娘的探頭探腦。
“我該回E市了!真心感謝你??!”
包廂門瞬間被打開。
小車空調早已打足。
“哦,您說的那個‘環通公司’,是不是就是現在的‘安娜創意’???”
“應該是的。離這里不遠的話,我想去看看。我的火車是四點半的?!?/p>
“不遠,時間來得及?!?/p>
她總是放心不下,這個要命的習慣伴隨她整個職業生涯。放心不下工作進展的根源,其實是放心不下人。而她曾經最放心的人,又在關鍵時刻背叛了她。所以她對人對事的態度是“存疑”。
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她才會對陳錦寶略微吐一點苦水。陳錦寶說根本原因在她自己身上,她覺得陳錦寶只滿足現狀,沒有主見,缺乏敏銳的判斷力。隨便,是他的口頭禪。陳錦寶太肉,無法與她擰成一股繩,抗擊風浪。不過也有好處,他完全服從她。
“安娜創意”四個天藍色行楷大字,在寫字樓間格外醒目。
她讓駕駛員靠邊停車。下車后,才感覺臺風余威還在,風把她的絲綢襯衫刮得撲撲直響。隔著人行道,她從店招下由西向東走一遍。茶色外墻玻璃內的辦公區域,暗淡安靜。她走進一家咖啡店,在正對店招的窗口位置坐下,點了一客雙色冰淇淋。咬到一顆堅果時,她猛然驚覺,這是安娜最喜歡的甜點:巧克力、夏威夷果雙色。她把小碟子往前一推,小勺子掉落桌上。她喝了口水。
兩人面對面談最后一次,安娜是不是也點了這個,她有點記不清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安娜一直咬冰淇淋小勺。這讓她很反感。為了大局,她強忍不適。
“小胖好吧?”
“他很好?!?/p>
“真是個聰明孩子?!?/p>
“他也有自己的苦惱?!?/p>
“哎!你啊,也該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p>
“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好吧,你明白就好。當前,家俊正處在上升通道。你也是事業發展的最好時期。我呢,馬上就要退了。不管從旁觀者還是當事者角度看,你們分開是最佳選擇?!?/p>
安娜咬著小勺子,一點點咬進去,又一點點咬出來。
“是他讓您來的?”
安娜眼眶紅了。
她覺得自己拿手的語言可以發揮了。那種語言,在工作中很有效,往往會使聽者察覺出“意味深長”??墒怯迷谶@樣的場合,她把握不是太大。
“我老了。最希望頤養天年。打官司、分財產、傷離別的事情,我承受不起了。人這一輩子,最應該看重的是什么?”
她停頓一下,喝口水緩緩,同時瞄了一眼安娜。
“名聲!當我弓背屈腰緩緩走在街上,最怕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我相信,人同此心?!?/p>
安娜最后講的話,她至今一個字都未曾忘記。
“您要的名聲,讓您活得不真實。如果要我選擇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感情,無情的人,就是一部機器。效率越高,越愧對‘人’的稱呼?!?/p>
空調風吹來,薄薄的絲綢襯衫有點涼。她重新拿起綠色冰淇淋小勺,放入嘴里,用牙齒輕輕地咬起來。突然,她停止。
安娜從公司門里出來,跟一個高大男人握手告別。她站在公司門口,雙手抱胸。風吹亂她的頭發,她沒有理會,一直目送男人開車離開才轉身進去。
她一動不動看著安娜,這個女人身上的某種氣質居然跟她如此相似。她嘆了口氣??磥硎虑檫h沒有陳家俊說的那么簡單。
她抬頭望天,預感下一個超強臺風不久就會影響她和她的生活。
二
食堂里那個矮胖阿姨居然夫妻倆開了車子去B市,在嚴控之前,把讀大學的兒子接了回來。一千多公里的路啊,一天一夜來回!我佩服他們的勇氣。但是我身邊同事對此很反感。
組長任艷重重地把筆扔在桌子上。召集描圖組開會。
“她愛孩子的心,大家都理解??苫貋聿幌騿挝粓蟾?,正常上班,已經違反紀律。最關鍵的是,她兒子回來時已經發燒,她也瞞報?,F在好了!一家三口全被隔離觀察。是不是非典,還要做進一步檢查?,F在,我們組要排查。這幾天去過食堂吃飯的,舉手!”
我舉手的同時瞄了一眼其他人,一大半舉了手。
“上級雖然沒有要求你們隔離,但是從現在起,你們上班要戴口罩。安娜!你去醫務室配點板藍根發給大家?!?/p>
我答應了一聲,站起身就往外跑。
“等等!”
任艷喊住我,把一個口罩遞給我。關照我再領點口罩。
去醫務室路上,我突然想起,昨天中午任艷不是和我一起去了食堂嗎?做了領導就可以例外。我感覺最近她有了點變化。不過,我們還是好姐妹。她讓我去配藥領口罩,就是暗示。
單位里到處彌漫著消毒藥水味道。防疫站的工作人員把食堂封了。我今天早上帶了飯菜,看來帶對了。
剛聽到非典疫情加重的消息時,家俊正跟著主任在北京出差。我發短信、打電話讓他小心,他都不當回事,仍然天天喝酒、唱歌。幾天下來,為什么會喜歡上他?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心頭,胸口有點悶。
口罩、板藍根交到任艷手里時,明顯感覺她有些緊張。她說話聲音很輕,生怕別人聽見。
“哎!我剛才碰到院長。他憂心忡忡地告訴我,E市確診病例已經很多了。市里已經決定要采取更為嚴厲的措施?!?/p>
“什么措施?”
“可能停工停產停學,如果再嚴重下去就封城!斷路!”
“??!那我回不去M市了?!?/p>
“你??!還回不回的,當前保命要緊?!?/p>
我坐下,打開CAD。腦子里還是繃著那根弦。任艷最后那句話一直纏著我:非典病毒專襲青少年,據說死亡的、重癥的大多是十多歲到三十多歲的人。
我泡了一杯板藍根。戴著口罩也聞不到板藍根那股中藥味了。晚上回去得帶一盒給小胖。想起他,心里又開始隱隱作痛。如果小學放假怎么辦?
心里亂七八糟的,窗外,天上掉下零星小雨。
“安娜,內線電話!”
不知誰喊了一聲。我趕忙跑到座機前接電話。
“是我!有個急事找你商量?!?/p>
家俊的聲音沙沙的。碰到這樣的聲音,我居然沒有一點抵抗力,對三十多歲的女人來說,肯定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我捧著《霍亂時期的愛情》,坐在大堂簽到臺后面看。比起在單位里對著電腦寫寫畫畫,我覺得會務工作輕松自在。雖然那些主任、處長忙得渾身是汗。我們小兵只要按部就班,就可不出差錯。
全國規劃設計會議,接送環節是關鍵,我請每位報到的客人把返程信息表填好隔天交還給我。
“請給我簽到單?!?/p>
我連忙合上書,封面上,馬爾克斯濃密的八字胡在狡猾地笑。
“請問您姓名?!?/p>
“陳家俊?!?/p>
翻了半天,沒有他的房卡。是不是我漏了什么?剛才又在看閑書。我有點忐忑。
“不急不急,我不住宿。我是院里參會人員?!?/p>
我這才定睛看他。不僅聲音好聽,長得也好,特別是鼻梁又高又挺,把一對大眼睛襯托得既深情又憂郁。
“我怎么沒有見過你呢?”
“我剛從國外回來?!?/p>
他說國外的時候,聲音有點變調。我忙把會務手冊遞過去。
他走進餐廳時,回頭對我笑笑。
任艷不知什么時候坐到我身邊。
“宴會開始啦?”
“應該是吧。剛才聽主任說重要客人都來了?!?/p>
我正看得緊張,那句“我別無他求,我已經七十二歲了”像一顆子彈擊中我的心,以至于任艷在一邊著急地嘀咕我一點都沒聽見,只是嗯嗯地點頭。
“差不多了,我們去吧!”
“去?哪里去?去干嗎?”
“咦,剛才我說咱們去敬酒,你不是一個勁地點頭?”
“敬酒?我和你兩個會務人員?”
我被任艷拽到大廳,院長正帶著領導班子一桌桌敬酒。任艷說等等,等院長他們回到座位我們再出擊。
真是無聊漫長。我出去接待遲到的客人三四批,再進來,領導們還在觥籌交錯。
我一個人靠在備餐臺邊,牽掛著弗洛倫蒂諾和費爾米娜的愛情馬拉松。任艷盯住了一個上廁所的副院長,在門口聊得起勁兒。
“簽到結束,還要清點人數嗎?”
陳家俊出現在我面前,端著空紅酒杯,紅酒已經攀上他的臉。
“我倆一起來的?!?/p>
我指指門口的任艷。內心顯出慌張,有點語無倫次。
“你喜歡馬爾克斯的作品?”
“談不上,我連《百年孤獨》都讀不下去。奧雷里亞諾上校、奧雷里亞諾第二、小奧雷里亞諾等等,光這些名字就把我弄暈了?!?/p>
“我理解,這就是馬爾克斯的魔幻手法??纯次覀冎車?,正在上演的現實比魔幻來得更不可思議?!?/p>
他把空杯子對準一個個圓桌掃下來。玻璃杯被燈光一瞬間折射一道光,唰地迷住了我的眼。
任艷急急趕過來,立刻注意到陳家俊,連忙夸張地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了一把手。
“抱歉抱歉,陳博士!我們有任務?!?/p>
任艷說完,抓起我的手就往院長那桌沖,嘴里還不停地說:“快點,快點,不要被別人搶先了?!?/p>
她眼里,這種場合不爭個第一,愧對她自己。
我轉頭看陳家俊,他舉起剛倒了半杯紅酒的杯子,微微高出他的眼眸。
“那個陳博士是誰???”
“比院長還大的領導的公子?!?/p>
“我有急事找你?!?/p>
“那你來我們院??!”
“不方便,你出來。一刻鐘后在轉盤中心公園等?!?/p>
在巴黎待久了,家俊每次約我都精挑細選地方。這次地點這么隨便,時間這么倉促,看來真有急事。
我悄悄跟任艷做個手勢,她點頭后,我溜出設計院。
街上一輛宣傳車開過,播放著非典防治要點,發現疑似病例及早送醫院,保持分餐、勤洗手、公共場合戴口罩等良好衛生習慣。
一男一女輪流用標準普通話播報,我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下意識摸一下臉,口罩又在匆忙間忘記戴了。還好,天還有寒意,我戴了條羊毛圍巾,去年情人節家俊送給我的,嫩黃色。剛開始還怕有人說我裝嫩,后來幾個同事說好看之后,再戴其他顏色就覺得老氣了。家俊說我完全像個少女,我嘴上說討厭,心里卻美滋滋的。我把圍巾往上挪,蓋著口鼻,遮擋無法察覺、感知的病毒。
他也沒有戴口罩,一個人在公園中央踱步。風里,他手插在褲兜里,頭發很亂。
“你沒穿厚外套就出來???這個時候感冒了可不得了?!?/p>
“哎!我沒事。我媽,她,她可能有事?!?/p>
一輛救護車拉著警報駛過,我雞皮疙瘩被激起。
“她前段時間,接待了外地客人,結果那個團隊里有人確診非典。這兩天,我媽感覺不舒服?!?/p>
“發燒嗎?咳嗽嗎?”
“有還了得??!她感覺有點胸悶,你知道她是個非常精細的人,做事做人,都喜歡琢磨到極致?!?/p>
我靜靜聽他說。
“M市你那套房子還空著吧?她想搬過去租住一個階段?!?/p>
“不行?!蔽业幕卮饠蒯斀罔F。
“安娜!你聽我說清楚再表態。她住你以前的房子,當然首先是實現自我隔離,而我看重的是,你們兩人的和解?!?/p>
“她和我不需要和解,因為我們本來就沒有關系?!?/p>
“好的好的,就算她是個陌生人吧,看在我的分兒上,你就答應吧?!?/p>
我曾是個熱心人。自從來到E市,進入設計院之后,熱心熱情被冰冷氣氛降低了。食堂里,我把一個包子給對面的同事孩子吃,也遭到拒絕,家長露出警惕的目光。任艷說我活該,應該把包子給她吃,或者送給院長吃。她的話看似粗俗,卻有點道理。只是我做不來。
我把圍巾往上拉,碰到了眼睫毛。有點難受,我用力搖頭。
家俊緊緊抓住我雙臂。渾厚的聲音加大了力度,共鳴從他寬闊胸膛迸發出來。
“你知道我處境有多難嗎?打著海外官司,承受媽媽施加的壓力,絞盡腦汁想新花樣展示工作才能,處理好同事關系,還要在夾縫中使勁想你念你愛你!”
天空中飄起了雨。每當重大抉擇來臨的時候,那樣的雨就會來臨。細細的,隨風飛舞的,就像我搖擺的靈魂,一直找不到歸宿。
關上401大門,我背靠防盜門喘息了好久。
心跳逐漸恢復正常后,我把帽子、口罩、圍巾全摘下來。一時屋里找不到掛它們的地方,我只能捧著它們傻傻地在客廳、餐廳、臥室、衛生間、廚房間麻木地轉圈。
我與樓里上班的居民打了個時間差。上午十點。除了窗外香樟樹上的鳥鳴,就是掛鐘聲,它還在頑強地走著。
既然答應了家俊,就要把這里好好收拾收拾。
我慶幸當時把他的痕跡全都清除干凈,不然一踏進這里,我就會暈倒或者窒息。
但是,當我把一塊塊蓋在家具上的白布掀開,還是忍不住掉下眼淚。時間是一個精妙魔術師,兩年時間,把同一空間變得完全不同。
一家三口樂融融的日子,扳扳手指,其實沒有多長。小胖出生后,他就一直忙生意。一年出差、在家對半開。人是忙,錢倒沒賺回來多少。這套房子還是他死后用保險金還了貸款。
他出車禍的現場照片他們都不讓我看。
我是半夜接到電話的。所以現在E市住的地方沒裝固定電話,手機上床前關機。
我在追悼會剛開始奏哀樂時,就暈厥過去。
暈過去到醒來,自己感覺只過去了一兩分鐘。但是身體已經斜躺在領取骨灰休息區的排椅上,頭靠在三表姐肩頭。
一個瘦高個女人哭天搶地地沖向骨灰領取處。因為她哭得刺耳,又穿了高跟鞋,燙了長波浪,我就多看了她幾眼。
我驚訝地發現,我的幾個表兄妹跟她撕扯在一起。人家領家人骨灰,跟我們家搭什么界?我伸伸手,想喊他們住手,卻動作做不了,聲音發不出,反而三表姐更緊地抱住我。我看到天際一縷煙,耳中似乎聽到一聲炮響。??!那是他的靈魂上了天。
過了五七,三表姐專門來看我,告訴我瘦高個女人的事情,她要搶的是他的骨灰!當時我愣住了。三表姐走后,我盯著他的相片看啊看,每一道皺紋我都是那么地熟悉,熟悉到我只記住了細節忘記了整體。
他既然已經升了天。那我必須把他留在人世間的痕跡清除干凈。那些東西,我在一個河邊荒灘上燒了整整三個小時,附近農民差點報火警。
我在“消過毒”的房子里又待了一個月,白天怕光線,晚上怕黑暗,任何動靜都使我一哆嗦。我感覺他還在。一天晚上,小胖睡著了,突然說夢話:“爸爸、爸爸?!蔽乙灰棺教烀?。終于想明白了,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
大學同學任艷很熱情地介紹我去應聘他們設計院描圖員崗位。
“只是委屈你了。不過,你現在這樣的狀態,及早‘逃離’才是最重要的。來吧,投奔我吧!”
鎖上401大門,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繼續穿戴好帽子、圍巾和口罩,在午后陽光下,走向街頭,鑰匙在我上衣口袋里發出輕輕的叮叮當當聲。
任艷對領導們的信息掌握得又深又廣。有天晚上,關了燈,我倆像在大學宿舍里那樣,擠在一張床上聊天,她隨手在黑暗虛空里指指點點,繪出一張比天體圖還要復雜的官員人際關系網。我頭都暈了。
“你別看委里領導排排坐的時候,神氣地撐滿整個主席臺,但真有水平和實權的要數吳主任。這個女人哪!不簡單?!?/p>
她點出吳主任,其實在試探我對家俊的態度,而我正處在進退維谷的境地。
一方面,家俊對我展開強烈攻勢。另一方面,我隱隱覺得一把利劍高懸頭頂。
這種隱憂起初是因為家俊跟妻子婚姻關系沒有解除,雖然他說妻子是過錯方,感情的裂痕已經到了無法修補的地步,可我畢竟聽到的只是一面之詞。后來從法庭在他女兒歸屬上的猶疑不決來看,他并非白玉無瑕。但是,壓迫我喘不過氣來的,是吳主任。
家俊和我散步時聊起他的家庭,父親陳錦寶是位普通電子工程師,出身農村,靠讀大學進城改變生活。母親吳綺君家族顯赫,一百多年來,家族先后出過多位政治家、文學家和科學家。有個美談,E市有一年開政協會議,坐在主席臺上的副主席中有三分之一是吳姓家族的。她自身也優秀,名牌大學畢業,專業領域研究無出其右?!拔母铩睍r期因為成分不好,她嫁給了“泥腿子”子弟陳錦寶。改革開放后,她的事業穩步上升。所有機遇、位置都像為她量身定制一樣。
吳主任,吳綺君。我不像任艷那樣注意領導。腦子里似乎有點印象。幾次開大會時,瞄到過。她一身套裝,身板筆挺,金絲邊眼鏡,頭發燙成大波浪,似乎沒有一絲白發。她講話聲音不高,一出聲,會場卻出奇地安靜,連我也放下了手中的《百年孤獨》。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家俊爸媽,我內心是抵觸的??煽吹郊铱∵@么誠懇地邀請我去他家,又怕辜負他的一片心意。
“天??!你和家俊才認識幾天,他就要把你帶給爸媽看?”
“是的,我也覺得不太合適?!?/p>
好在黑暗中任艷看不見我通紅的臉。
“你這個小妖精!把人家都迷死了!”
任艷在我胳膊上擰了兩把,有點酸疼,就像我總是不如意的生活。
吳主任穿一身絲綢睡衣,親切地讓我坐到她身邊。她聲音柔和自然,對我倍加關心。漸漸地,我僵直的身體軟了下來,語氣也輕松了。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家俊在邊上對我使眼色,我暗示了好幾次:您工作忙、累了、請休息等,她才依依不舍地止住了話頭。直到我進電梯,她一直站在門口目送。
“吳主任一直是我榜樣和標桿?!?/p>
任艷看問題總是按照她的價值取向定性。
我卻只能在黑暗中暗自搖頭。
一天晚上,家俊帶著我開車上E市最高處,眺望萬家燈火。坐在石凳上,他用西班牙語哼唱《關塔納梅拉》?!拔沂且粋€來自棕櫚樹岸的真誠的男人;在我死之前,我想分享這些來自我靈魂的詩篇,我的詩篇是一片盎然的綠意,是一抹熾熱的胭脂紅;我的詩篇就像在森林中尋求庇護的小鹿?!蹦且豢?,我的心被他揉軟,隨他擺布。我忽然也變成詩人:我愿是一片綠意、一抹胭脂紅、一只慌亂的小鹿,只為緊緊依靠你。
一天中午,家俊喊我去外貿街上百年老店“綠楊春”吃餛飩。一碗餛飩我們吃了半小時,吃的時候,我的右手、他的左手都不愿意松開。一位老太太坐在我們對面,看了我們好久,走的時候忍不住說:“你們小夫妻可真恩愛??!”
一天傍晚,我們下班去看電影,空蕩蕩的劇場里,放映著蘇菲·瑪索主演的《安娜·卡列尼娜》。安娜探身鐵軌的那一刻,想起了小時候面對池塘的瞬間。一個女孩在倒影里,親切地對她微笑。在來車站之前,安娜對渥倫斯基說:“你這樣對我,總有一天會后悔的?!边@句臺詞像一把劍,穿越時空,刺在另一個安娜的心頭。我手上捧著的爆米花撒了出來。家俊把我緊緊摟住?!昂冒材?,寶貝安娜?!彼眉埥頌槲也寥I水,擦完之后,讓我用手碰他的臉,竟然也是淚水漣漣。我們擁吻在一起。
我來到火車站。進站的時候,有工作人員測體溫。剛才路上想到的一個個片段,還是與現實有聯絡管道。不過,這不是安娜·卡列尼娜去赴死的火車站。之前,按照與家俊的約定,我到第一百貨商店自助寄存處,投幣,把家里地址和鑰匙放進寄存箱。拿到密碼后,我給家俊發了短信。他立刻回了:“謝謝!”我盯著這兩個字看了十幾秒鐘,猛然感到,腦子里留存的那些熾烈場景,被現實打壓得不成形。我倆之間居然出現了客套話!
答應家俊的同時,我也開出兩個條件:一是我不接觸她。二是不要把這個事情跟我和家俊的事情掛上鉤。說歸說,我還是回來打掃衛生,買好日用品和食品,開啟冰箱和熱水器??粗絹碓骄o的防非典措施,也不知道她要住到什么時候。家俊說我傻,應該趁這個機會好好聯絡與她的感情。
我嗆他:“如果我倆成家,該首先聯絡的是誰的感情?”
“哈,只要你喜歡!”
家俊總是這樣的語調。
任艷倒是這樣解說,“留學巴黎好棒??!你想想,多少名人的黃金時代都是在那里度過的。海明威曾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說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傻搅藝鴥?,這樣的經歷并不重要。他的關鍵在于……”她把食指往上指,“他是吳大主任的兒子?!?/p>
我正在給小胖讀《銀河鐵道之夜》。他幼兒園停課了。我準備了不少光盤和兒童讀物。
“捕鳥人捕了什么鳥???他怎么可以在火車上跳進跳出?喬邦尼為什么愿意替他捕鳥???”
在宮澤賢治的童話里,即使憂傷,也充滿浪漫氣息。
家俊來電話。
我讓小胖先思考,自己走到臥室里接電話。
“我媽出事了!”
“怎么回事?”
“我爸剛來電話,說她現在喘不過氣來。她有慢阻肺的老毛病。非典恰恰就是肺部疾病,她在全國重災區的E市,感覺恐懼。所以麻煩你安排住到M市去了……”
“是不是有生命危險?”
“說不準?!?/p>
“我馬上去!”
“我馬上開車來M市!”
我把小胖抱給三表姐。她幫我在疫情期間照顧孩子。這天,我剛把小胖送到M市來。
下了樓,我撒腿就跑。我那個房子只隔兩條街距離。
街上沒人,店幾乎都關了,只有一兩家便利店還亮著燈。我的腳步聲居然有了回聲。我抬頭望了望天空,燈光污染下的夜空,一片灰蒙蒙的黑,那些閃爍著靈光的星星,似乎消失在了銀河里。銀河足夠大,什么東西都能容納,包括人類的思想。如果非典毀滅人類,那么現代人的痕跡,將在短短幾百年后消失。那些偉大的人類建筑,也將在萬年之內消散。
一切都是那么的沒有意義!
跑著跑著,我慢了下來。我為什么這么沖動?她是怎么對我的?
家俊帶我去見他父母后不久。一天中午,任艷激動地在女衛生間告訴我,下午委里的組織部要來調研。
“是上級組織部??!”
她特意強調這點。
“和我不相干,估計是來考察你的?!?/p>
我隨口說說,不料任艷把臉湊到鏡子前認真端詳。
“別說,還真有這種可能性?!?/p>
我笑了出來。有人進來,我們憋著笑出去。
可是,下午三點,組織部來設計院調研談話的對象只有三個:院長、書記和我。
任艷急得跳起來。
“不可能,他們弄錯了?!?/p>
組織部才不會弄錯。
戴黑框眼鏡、穿黑色西服的中年人,說話文質彬彬。
“安娜同志,剛才跟你們兩位主要領導都談過了,他們都同意我們組織部的方案?!?/p>
方案只有一頁紙,夾在藍色不透明文件夾里。
我拿過來,翻看,立刻搖頭。
“我不會去L市。我剛來M市沒多久,況且我是應聘進來的。L市又遠又冷又陌生,給我職務連升三級我都不去!”
“安娜同志!”組織干部語氣在變硬。
怎么會搞成這樣的?
我突然想起任艷那句話:每件事情背后都有一只操控的黑手。
可我能想到的那只黑手,不久前還溫軟地握著我的手,剝橘子給我吃,輕輕地向我揮手。
不可能!
我在一家便利店門口給醫生同學打了電話。她詳細問了病人情況跟我商量。
“她這樣必須馬上入院治療?!?/p>
“我馬上打120?!?/p>
“我今晚值班,你到急診室后打電話給我,我從住院部過來?!?/p>
“我,我就不過來了,詳細情況以后告訴你。病人名字叫吳綺君,拜托你照顧一下!”
我打了120,還特意說明送哪個醫院急診室。
街上起風了,香樟樹葉不停地被刮落。平時不注意的細節,突然放大了。比如,常年受東南風影響,街上的行道樹都向西北方向微微傾斜。再比如,香樟樹葉飄落的時候,是逆時針方向旋轉的。
我在等救護車,從路口到小區門口來回不知走了多少遍。走著走著,我想自己是相信因緣的,只有相信因果、因緣,才能解釋我的種種境遇。
我攔下救護車,剛想指責他們來得慢,下意識看看手表,才知道他們十分鐘就到了。指給他們看哪幢房子后,我又退到陰影里。
五分鐘后,那輛救護車閃著排燈沖出小區。我稍微定了心??闪硪粔K磚又壓上胸口。
我和家俊到底該怎么辦?或許他媽媽現在這個情況,想這個問題不很恰當??墒聦嵣?,她是我倆關系的總開關,至關重要。
我望著遠去的閃爍燈光,是不是自己錯過了機會?如果真要解決好與家俊的關系,是不是應該在這件事情上,更加積極主動?
我嘆口氣,索性裹緊身上的短風衣,坐在小區外的花壇上。
后來,任艷言之鑿鑿,應該所言不虛。
“調你去L市的事情,是吳主任一手策劃的。目的是讓你遠離她兒子。哎!我就弄不懂了,像你這樣一個我都想愛上的人,怎么如此遭她嫌棄呢?”
調離風波之后,我感覺身邊人的態度似乎不同程度起了變化。任艷還是天天和我手拉手散步??伤氖钟悬c僵硬,說話謹慎了起來。散步變成消化午餐的規定動作。到后來,我們只說天氣、美食和運動,連穿著打扮都挨了點禁忌的邊。人和人就是這樣,開始是天花板的細細裂紋,之后是水滴滲出來,最后在一場暴雨中,塌方。
天下起小雨。我起身回三表姐家。
“你的決定都是不可改變的?!比斫愠T谡f笑中肯定我的選擇。
同學打來電話,讓我放心。
接完電話,才發現有一條短信未讀。
“安娜,你好!辛苦你了。家俊媽媽在你同學關心下,已經順利住進呼吸科病房。當前非典疫情越來越嚴峻,你要保護好自己和孩子。祝你們身體健康!陳錦寶”。
列車上,大家都戴口罩,坐得直直的,不交談,不吃喝。我隨著火車的晃動,閉起了眼睛,真想隨便挑個車站下車,躲避疫情,躲避熟悉的人們。
列車員來查票,只是遠遠望望票據,喊兩句有體溫異常者主動向列車員報告等。
非典疫情很嚴峻,學?;径纪Un了,公共場所嚴格管控,單位里的會議也都停了。我本來還想在M市待幾天,可家俊的一個電話改變了我的主意。
我是在床上接的電話。昨晚同學最后一個電話告知,病人已經上了必要的設備,應該沒什么大問題了??纯磿r間,我給家俊發了短信報平安。他沒有回,我估計他在高速上趕路,扔掉手機就睡著了。
“你過來嗎?”
“我還沒有起床?!?/p>
“昨晚你怎么沒有送我媽過來呢?”
“我不是安排得好好的嗎?難道又有新情況?”
“這倒沒有,醫生剛才查房說昨晚危險期過了,現在病情平穩?!?/p>
我聽到他說話的回聲,應該在空蕩的醫院走廊里。我把語氣放到局外人角度。
“穩定就好?!?/p>
“你就不能過來一趟嗎?這對我們來說是一次絕好的機會?!?/p>
“難道到現在為止,你以為你平時慣用的處事技巧還會起作用嗎?”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
任艷對家俊的欽佩,真如滔滔江河。說多了,我總結出來兩點處世哲學:一是多點頭、多磕頭;二是多說順風話、少說逆風話。我并不太了解家俊在單位的情況,只是覺得他不該是這樣的風格。
任艷卻一口咬定。
“你傻???他既是官二代,又是海歸精英,能做到這樣,多么不容易??!”
“什么不容易?不就是放低身價,多替人家想想??梢源笾職w結到情商比較高?!?/p>
“我說的不容易,其實是他這個人不簡單的意思。你再好好琢磨一下?!?/p>
我根本沒去多想任艷的話,她任何事情都要去打聽原委,任何領導都要去了解他們的三親六眷。我反復強調,家俊在我面前沒有這些腔調,可任艷捂嘴笑。
今天的電話里,我嘗到了他的本色味道。我沒有責問他的意思,在我看來,他想趁機把事情做好,有點急,沒有考慮到一些更深層次的因素,比如是什么在阻礙我們發展關系,是什么在放大家俊在國外的那段婚姻,是什么在加深大家對我的偏見。
這并不會因為我服侍了家俊媽媽,一切就迎刃而解這么簡單。家俊太理想化了??磥?,任艷說的家俊的做派,在工作中也不能確保全勝,恰恰也顯示出家俊的弱點。
出站的時候,又被測了一次體溫。我驚訝地看到35.5攝氏度的低溫,難道我是冷血動物?經歷非典,人們都對生命有了更深的理解。生命是脆弱的,但是人格是高貴的。生命可以在小小的病毒面前逝去,精神卻永遠在宇宙里流轉。
任艷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停下手中的活,跟她走出去。
室外陽光燦爛,可馬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我們沿著環城步道走,美麗風景里缺了人,感覺山山水水僵硬了。任艷摘下口罩,深深呼吸了幾下。
“這回我真的要離開了?!?/p>
“很突然??!”
“早上組織部已經來考察過了。據說是到委里做副處長,做城市規劃的事?!?/p>
任艷突然跟我拉近距離,不免讓我想到其中是不是有隱情。不過我還是按照套路說了一番恭維話。
我暗自嘆息,那些不用思考就噴涌而出的恭維話,并非發自我真心,卻說得這么自然和誠懇。我的改變也是任艷帶來的,根源在于她介紹我入職單位的氛圍。
任艷顯然很受用。她的話語重心長。
“哎!不是我說你。陳家俊的事情,對你完全是失分。愛情這個東西,‘要么生存,要么死亡’,沒有像你這樣拖拖拉拉、滴滴答答的,你以為現在還是寶哥哥林妹妹時代嗎?”
“難道不用聽從內心的召喚嗎?”
“我就不知道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F在哪有事情不是‘算計’著來的?”
我沒話好說,就挽著她的胳膊轉上一座石拱橋,河兩岸柳蔭成行。我真愿意是其中的一棵樹,靜靜地在我的位置上守望歲月。
“聽說,家俊前妻前兩天鬧到單位里來了?!?/p>
我一愣。家俊一直在M市陪他媽媽,我們只是每天早晚問候一下,或短信或電話,他都沒有提到這件事。
“似乎她覺得財產分割吃虧了。她的最硬理由就是家俊還沒有跟她辦完離婚手續,就和你在一起。你看看,這也是‘算計’著來的典型了吧?”
其實家俊第一次跟我單獨約會就跟我坦白了這事。他們的婚姻走到盡頭了,不然他也不會堅決地辭掉巴黎的工作回國。
我輕輕地說:“這事我知道?!?/p>
任艷看我情緒有些低落,安慰我。
“你也不用放在心上,該怎么樣就怎么樣?!?/p>
“我還能怎樣?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我的話有點賭氣,卻也是實話。
世上可怕的事情,就是被出賣。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被親密朋友出賣。
任艷走了,一帆風順。
我被踩到垃圾堆里。在黑暗的角落里,深切體會到“蛇蝎心”的可怕。
領導辦公樓層,一扇扇門都關著。走廊里靜悄悄的。服務員穿著布鞋,不聲不響地在前面帶路。我對自己穿硬底皮鞋感到后悔。發出不合時宜、不懂規矩的嗒嗒聲,似乎在向領導們發出挑釁。
服務員微笑著請我進會客間稍坐片刻,并遞上一瓶礦泉水。會客室鋪了地毯,空調冷氣很足,能聽到咝咝的送風聲。非典疫情基本結束。我來M市的路上,除了進出火車站要通過自動測體溫區域外,一切都與往日無異了。
M市那套房子,我再次推門進去的一瞬間,簡直驚呆了。嚇得我脫下鞋子,生怕從外面帶進來的泥土和灰塵污染了潔凈空間。地板、瓷磚、潔具閃著光,家具照得出人影,窗簾、布沙發、床上用品散發著陽光和洗滌劑的香味。家俊爸就是這樣勤勉周到。
餐桌正中端正擺放著一只紅白藍鑲邊的航空信封。信箋白底暗條,手書的短信,行楷字體,字形偏瘦,轉折處的筆畫堅硬。
安娜,你好!
感謝你在我們焦慮之際提供良好的環境。請代我向你同學致謝,她在我住院期間給予的關心和照料,我們銘記在心,歡迎她和家人方便時到E市走走看看,我們定當盡地主之誼。逆境和困境,是試金石,能夠顯出人的真假美丑。你是善良的姑娘,理應有更加美好的事業和生活。再次感謝你的無私幫助。祝你一切順利!
吳綺君
2003.6.2
我呆呆地坐在餐椅上,眼光停在信紙上方的某個點。如果說有兩股力量正在較勁,那么這個空虛的點,正是交匯點。信里傳遞出來的傲氣,被我的執拗之氣壓制著,二者僵持著。這樣的信,還不如不寫。我把信裝好,把信封裝進書櫥抽屜里。
服務員輕輕叩門,隨后推門進來,請我進吳主任辦公室。
和在家里不同,吳主任短袖套裝外,脖子上還圍了一條真絲圍巾,臉上沒有一點笑容。信里的力量正在壯大和發酵。我把雙手緊緊抱在胸前。
她沒有讓我坐到寬敞的沙發上,也許在大辦公桌后說話更具威懾力。想來也奇怪,她兩個月前還病得讓救護車送醫院,如今在習慣的位置上一坐,護身鎧甲上身,滿血復活。難怪人們對權力的嗜好,就像蚊子對鮮血,即使冒死,也要瘋狂奪取。
“你想好沒有?”
她一開口,就是信的內容的延續,感謝的話表達過了,不用再提,現在切入正題。
“您說呢?”
我并沒有把胳膊放下,似乎雙肘可以抵擋話鋒。
“家俊最近很煩惱。聽說你們也爭吵了幾次?!?/p>
我眼前突然出現小胖天真的笑容,我順手摸了摸自己的心,感覺血流在加快。
“我是愛家俊,如果家俊女兒回來,我也會善待她??勺屛曳艞壭∨?,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p>
“你三表姐單身,又這么喜歡小胖,過繼給她,你既可以擁有新家庭,又可以時常去看望他,兩全其美?!?/p>
“家俊對小胖很好?!?/p>
我掙扎著說出這句話,似乎想撈根稻草。
“家俊,呵呵,還不是被你迷住了心竅!”
吳主任身子往高靠背椅上一靠,眼睛直勾勾盯住我,冷冷的表情像在譏諷一個不入流的蹩腳演員。
我漸漸像掉進冰窟,冷得牙齒都開始打戰,連心臟都要凍結。我加快語速,不這樣的話,恐怕話也會被冰封。
“您對家俊的關心無微不至,有時過了頭。他自己主見常被打壓,特別是您說可愛的小胖會是我和家俊婚姻的絆腳石,這真是無稽之談。好像我嫁給家俊,就是為了今后讓小胖奪取你們家財產一樣。我雖然是一個普通技術員,但是我捫心自問,心胸坦蕩,沒有齷齪念頭。反倒是您,高高在上的您,一句話轉幾個彎的您,總把正常不過的事情過度解讀。我搞不懂,是不是就是真誠地說假話?如果這樣的話,我倒要看看,假的還能真了不成!”
我痛快地飛快地走在領導層的走廊里,硬質皮鞋發出鏗鏘有力的嗒嗒聲,回蕩在各位領導緊閉的辦公室門上。
……
(全文見《芒種》2021年第4期)
王嘯峰,1969年12月出生,蘇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創作發表小說、散文百萬余字。小說獲評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獲得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第二、三屆葉圣陶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