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tt id="aaa0a"></tt>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li>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芒種》2021年第4期|楊莎妮:歌聲的裂縫(節選)
    來源:《芒種》2021年第4期 | 楊莎妮  2021年07月09日07:31

    我唱歌時,總會有一雙深情的眼睛望著我。那雙眼睛會出現在所有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洗手間的吊頂上、廚房的排煙孔里、石灰脫落的舊墻磚上、一個人的電梯間里、深夜的花圃里、出租車空蕩蕩的后座、觀眾稀少的電影院的后排座位上。這眼神似乎有一種和空氣類似的特性,無處不在,又比空氣更為具體,給我帶來了一定程度的熾熱和摩擦。還好,我能感受到它是深情的、無害的。它和我保持著足夠的距離,沒有像空氣那樣攜帶著有毒的物質鉆進我的鼻孔、咽喉和肺部。

    于是,從一開始的惶恐不安,到感受到這個眼神中的贊許后,我欣然接受了這份對我的深情,這花費了我很長的時間。我相信沒有人從一開始就能適應這種毫無掩飾的贊許,大概都會像我這樣,擔心自己的神經出了什么問題。接受歸接受,剛開始,我根本不敢與這雙眼睛對視,我首先感受到的是被偷窺的焦躁,我能確定他就在那兒,但在經過長時間的磨合之前,他的樣子是模糊的,或者說正是我不敢與他對視,才導致我看不清他的樣子。那一陣子,我變得不再敢唱歌,雖然我唱歌一向都是偷偷摸摸的。洗澡的時候,做飯的時候,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本來就是小聲哼哼,生怕被人聽見,這倒好,習慣性地從鼻腔里哼出旋律后,我猛然意識到,他可能會出現,便立刻屏住了呼吸。果然,沒有我的歌聲,他就不會出現在那些意想不到的地方。也就在那時,我感到心臟咯噔向下一沉,那種下沉的墜感顯然不是松了一口氣,而是極度的失落。我小心翼翼地在心里喊道:“有人嗎?這里有人嗎?”那一次,那雙模糊的眼睛沒有出現,我也就沒有唱歌。

    但是,在我的生活里不能沒有歌唱。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我不記得幾歲了,我就已經發現音樂是一種神奇的物質。我就讀的職高沒有化學課,我沒法告訴你們這種物質的名字,不過我能確定,它是人的身體里不可或缺的一種物質。這種物質是隱秘的,它藏在身體的內部,絕不可少,但又不能被人發現。我從來沒在有人的地方唱過歌,那是因為我害羞而導致的害怕。好在保護隱秘的東西不被發現,這也算是合情合理。

    所以,我當然不會想到,有一天,有一雙深情的眼睛凝視著唱歌的我,不會想到,我隱藏的物質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他發現了。我當然會把他當作我的幻覺,除了幻覺還會是什么呢?既然是幻覺,那么他就不會傷害我。我試著大膽地與他對視,我越湊近他,他的樣子就越清晰。近在咫尺,我看見他深棕色的瞳孔,以及瞳孔里褐色的菊瓣花紋。他的兩只眼眥里面都有一些血絲,映襯得眼白略微發黃。他的眼睛眨了眨,嗯?是我唱得不好嗎?我想把聲音再放開些,不要把字句含在嘴里,但是我不敢,因為外面有人,或者旁邊有人,而我的歌聲是不能被別人聽見的。

    就在我以為他是確確實實的幻覺的時候,做夢都沒想到,他竟然出現了。他不再僅僅是一雙深情的眼睛,而是呈現一個完完整整的人。對,一個真實的人,從頭到腳,不缺少任何一個部分的男人。那雙熟悉的眼睛還是一如既往深情地望著我,眼里帶著血絲?,F在他用嘴巴,而不再是用眼睛說話了。

    我和我老公的相識,算得上巧合,也算得上浪漫。高中畢業后,我們學經管專業的大都去了各個酒店、商場當服務員或導購,我當然也不可能例外。我跟著同學們一起應聘、面試,成了一家商場的營業員。我從來沒有例外過,長相、言行、分數、選擇,我身上能想到的一切事物總是和大多數人一樣,我代表了大多數。所有人都覺得我的成長就該如此,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人在意我該怎樣、不該怎樣。那些在班上熠熠閃耀的人是怎么回事?我不想成為他們,我害怕被人關注,但我也很想知道成為他們是什么樣的感受。不,我不是很想,我只是好奇。

    商場高得離譜的營業額也不知道是怎樣來的,我每天站在某個服飾品牌的柜臺里,一整天也等不到幾個來買衣服的人。有一天我突然感覺到,因為鮮有人光顧,這個牌子的衣服也呈現一種和大多數人保持抗拒的姿態,還會冷冷地嘲諷極少數買它們的人。我們這些營業員不允許聊天,不允許玩手機,陪伴我的只剩下商場各個角落傳來的音樂。我喜歡音樂,無論什么類型的音樂,歌曲也好,純音樂也罷,只要有旋律在我耳邊響著,我就覺得舒服、放松,不然渾身會繃得緊緊的,像是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安靜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一種由內而外產生的巨大的噪聲。小時候因為聽音樂發生過一件很讓人尷尬的事情,直到現在想起來還會覺得難為情。

    我聽過的音樂不計其數,但都是一知半解,大家都會哼的部分我也會哼,不是那么大眾的音樂,我可能聽過,但沒辦法完全記住??窗?,我都說了,我只是代表大多數,沒有一點點過人的天賦,更不可能鶴立雞群什么的。但我又知道,表面上看起來和別人一樣,可又有哪里是不一樣的。在背地里我會一刻不停地唱歌,我覺得我唱得特別好聽,比歌手、歌劇演員唱得都好。雖然只是小聲哼哼,但完全可以從中聽出美好悅耳的感動,至少我常常被我自己的歌聲感動。

    那天的商場里播放的是一首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旁邊有幾個營業員一邊抖著腿一邊跟著旋律小聲地唱,大家都沉浸在無事可做卻又認真嚴肅的怪異氛圍中。我當然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唱出聲,雖然我也會唱。副歌部分一遍一遍地重復著,歌手的唱腔婉轉而動情,隱約帶著微弱的喘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總覺得這首歌哪兒不對勁,和我以前聽的不太一樣。特別是每句歌詞最后長長的尾音,他的顫音和以前聽過的這首歌的顫音頻率不一樣,就好像一條曲線和另一條曲線沒能重合上。當然,每一個人的每一次曲線都不可能完全一樣,只是這條曲線和我所熟悉的那條曲線相差太遠。就像同樣的字,由兩個不同的人寫出來,盡管第二個人在努力模仿,但還是會被人發現破綻。我越聽越能肯定這首歌是翻唱,雖然模仿得極其相似,但還是在尾音的部分被我識破了。

    只要發現了這個秘密,翻唱和原唱的差別聽起來就越發明顯,這位翻唱者唱得固然百轉千回、情意綿綿,但始終是一副模仿的狀態。如果讓他自由地處理歌曲的情感,或許他也會有出色的表現。但因為是在模仿,而模仿這個行為阻礙了他展開自己的情緒,便讓人越聽越不舒服,越聽越覺得簡直就是垃圾。有了這個感受,后面的歌曲也同樣覺察出了是翻唱。翻唱的歌曲在商場空曠的通道間回蕩共鳴,沒有一處可以逃離音樂聲音的捕捉。他模仿得越像,我越感到被他做作的聲線掐住喉嚨。

    不能再播放這樣的音樂了,我快要瘋了。我和同事含含糊糊地打了聲招呼,轉身就離開?!跋词珠g在那邊啊?!彼谏砗筇嵝盐易叻戳朔较??!班培?,知道?!蔽乙サ牡胤绞菑V播站,我要讓放音樂的人趕緊把這些翻唱的歌停下來,不然每個聽到的人都會窒息。

    我小跑著進入商場后面的辦公區域,我得快一點兒,因為公司規定,上廁所的時間不能超過十分鐘。我輕輕敲了敲門,探著腦袋伸進去看,本來以為里面就一個人,最多不超過兩個??稍诓淮蟮目臻g里面站著、坐著七八個人,我嚇了一跳,看他們的穿著打扮個個西裝革履,色彩深沉。

    “我們具有最及時的商場兒童走失應急廣播預案?!蔽衣犚娪腥嗽谥v話,探進去的腦袋想立即縮回,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笆裁词??”有人問,我認出說話的是我們部門的廖經理,他也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后,確認我是他下面的員工?!澳莻€……”看見這么多人,我又像往常一樣不愿意開口了?!坝惺裁词逻M來說?!币粋€身穿西裝的男人向我輕輕地招了招手,或許以為我是來反映工作問題的。

    我一步一挪地貼著墻往里走,靠著墻角小心翼翼地說:“商場里面放的是翻唱的歌,可能是盜版,可不可以換成正版的?”

    “不是,不,不是。是有原因的?!弊诓倏嘏_上的小伙兒站起身,局促地搓著手說,“正版是有版權的。上海有家商場把一個歌手的歌曲作為背景音樂,后來被告上了法庭,最后不但罰了五六萬,還要在報紙上登道歉信。我聽到這個消息就不敢放原版了,翻唱的一般不會追究?!?/p>

    “使用盜版本身就是違法的?!贝┪餮b的男人皺著眉頭說。

    “這問題不大吧?”廖經理摸了摸锃亮的額頭,大概他以為我是要反映什么工作問題。沒想到是關于商場背景音樂的,這讓他大大舒了口氣。

    “這種事就是我們之前說的可大可小的事?!?/p>

    “上海那家商場如果私了應該就不會鬧這么大了?!?/p>

    “私了可能賠得更多?!?/p>

    ……

    看著領導們激烈地討論著,我無比自責,趁著混亂貼著墻挪出廣播站。歌曲在十來分鐘后變成了純音樂,音色純凈透亮,不像是真正的樂器演奏出來的聲音。不那么好聽,但至少比聽著刻意模仿的盜版舒服太多了。

    下班的時候,我在通往員工通道的走廊上碰見了在廣播站里穿著西裝的那個男人,他一眼就認出了我,一邊伸出右手與我相握,一邊自我介紹:“你好,我是總公司派來視察的,到處走走,看看有什么遺漏的地方?!焙髞磉@個人成了我的老公,他叫喬金楓。我想,娶我可能是他最為后悔的一件事。

    他站在我面前,那雙熟悉的眼睛從壓低的眼皮下面直視著我,我被看得心慌意亂。他開口說話了,也許他不用開口我也能知道他要表達的意思,畢竟我和他的眼睛在一起那么久了。接下來他詢問我他選的這家餐廳怎么樣。

    “這兒還不錯吧?”他問。

    我環顧四周,這大概是我這輩子進過的最好的餐廳了。墻壁和天花板大面積地使用了原木制作,木頭的香氣和黃油、熏肉的香氣交匯在一起,暖融融的。再配合著不知從什么方向投射過來的藤黃色小射燈,被包容在光線下,既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又不覺得被過度關注。他從木制方桌的對面沖我微笑,眼睛里充滿了我熟悉的贊許。

    “要我來點菜嗎?”他問。

    “嗯?!蔽抑浪牢彝耆欢鞑?。

    等上菜的時候,他說:“你聽,這不是音樂,但也是音樂?!?/p>

    我的耳邊是其他桌上的人的竊竊私語,聲音在木制的餐廳間穿梭、回旋、共鳴。你無論如何也抓不住他們說的某句話某個詞某個字,但每個字每個詞每句話都會在你眼前一一流過,留下真切的陰影。語言在這個空間里融化了,流動了,帶著起伏,帶著像旋律一樣的律動,帶著每個表演者的情緒,嘈雜而柔和。我閉起眼睛,感受它們拂過我的耳廓和肩膀,妙不可言。

    “的確妙不可言?!彼f。

    隨著蘸著紅酒蔥汁的生蠔被吸進喉嚨里,我漸漸地不再那么拘謹。我大膽地看著眼前這個完整的男人,從他鬢角垂下的一縷頭發,到他下頜處的一顆小痣,以及襯衫袖口上的銀色袖扣。他的樣子真切到讓人懷疑,以至于我忍不住伸出右手,壓在他的左手上。有粗糙皮膚下骨骼的觸感,微涼。

    “舞臺劇怎么樣?”他問。

    “不怎么樣?!蔽矣行┥鷼?,吞下一口色澤金黃透明,微微酸甜的香檳。

    “沒錯,這場舞臺劇實在是垃圾,不知哪里來的草臺班子?!?/p>

    我使勁想著舞臺橫幅上打出的那串拗口的音譯樂團的名字,濃濃的翻譯腔調和高級感。

    “是來中國騙錢的?!彼f,“垃圾就是垃圾,舞臺劇可不是高雅的代名詞?!?/p>

    “嗯?!蔽矣昧c點頭。

    “那么重的貝斯低音,徹底破壞了平衡,完全不合理,這樣簡單處理低頻,簡直像謀殺一樣?!?/p>

    “對,頭痛欲裂,我有一陣還覺得生不如死?!?/p>

    “還有,就舞臺劇本身而言,劇中的死亡總是超越了生命,和舞臺上的假情人相比,追求現實中的情人才更加有趣?!?/p>

    “沒錯?!?/p>

    “所以才有了小夜曲?!彼p輕搖晃著杯中的香檳。

    “嗯?!?/p>

    “一提到小夜曲就會出現這樣的畫面:夏夜,一個身穿緊身衣的傻瓜朝著女朋友的陽臺,一邊彈著曼陀鈴,一邊大唱情歌,而且居然不會吵醒鄰居?!?/p>

    “哈哈呵呵……”我低聲笑得不能自已,笑聲與周圍柔和的嘈雜融為一體,在溫暖的餐廳里像一首我不曾聽過的……不曾聽過的……我撓了撓頭。

    “華爾茲?!彼麥嘏匦χf。

    “對,不曾聽過的華爾茲?!?/p>

    喬金楓松開我的右手,我的掌心中還殘留著他手上的溫度。

    我小聲地說:“你好?!?/p>

    他笑著看我,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沒有太多避諱,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驚喜地說:“啊,在廣播站的時候就覺得你眼熟,現在想起來了,你長得特別像我的一個朋友?!?/p>

    “噢?!蔽覒?,被人說起長得像誰誰誰,已經有過很多次了,如果有誰不這么說我或許覺得有些不正常。我就是這樣一張大眾臉,將很多人的樣子疊加再平均,得出最普通的人的樣子,我代表了大多數。

    “不但長得像,而且她也很喜歡唱歌,什么歌聽一兩遍就會了?!眴探饤鞯膫€子比我高出一個頭還多,他彎下一些身子,歪著頭問我,“你真的能聽出來正版、盜版、翻唱這些細微的差別?”

    “嗯?!蔽尹c點頭。

    喬金楓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你是下班了?”

    “嗯?!蔽矣贮c點頭。

    “但今天我可能還走不掉,能不能加個微信,改天請你吃飯?”

    “嗯?!蔽宜坪鯖]有任何拒絕的理由,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回家后必須做的事情。

    “那么下次見?!眴探饤鲹]了揮手,邁著長腿跨上臺階。

    三四天之后,我還能記得工作中翻唱的小插曲和一個人加我微信這件事,但一切都按部就班。下班后坐地鐵再轉公交車,一小時二十分鐘后到家,簡單地吃飯,然后一邊把收拾家務作為休息,休息的同時唱歌,到了該睡覺的時間就蜷在被子里玩手機。突然收到喬金楓發來的微信,我心里一驚,沒想到他這么快就聯系我了,而我還沒有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

    “在嗎?”他問。

    “嗯?!?/p>

    “這陣子總算忙完了。你最近怎么樣?”

    “還好?!泵堪l出一條消息我都要思考半天,生怕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

    “想知道關于版權的問題后來怎么處理的嗎?”喬金楓問。

    “想啊?!?/p>

    “商場會每年向國家音樂著作權協會繳納一定的著作權使用費?!?/p>

    “噢?!卑l出這個字之后,我急忙又補了一條,“這樣挺好的?!?/p>

    “明天下班后有空嗎?”他問。

    我感到蜷在被子里的腳心嗖嗖地向外冒冷汗,不僅是因為我沒有談過戀愛,沒有和男人單獨相處過,還有一個原因,我害怕我不是個正常的女人,或者說是個不完整的女人。對于男女之事我并非一點兒不懂,但也就是因為對這種神秘事物的一知半解,我更加不確定自己是什么狀況了?;蛟S是我想得太遠了,我安慰自己,見了面不外乎吃飯、看電影。經過一次約會之后,喬金楓或許就對我沒了興趣,畢竟我毫無長處,普通到極致。

    “有?!蔽一貜偷?。

    我不能確定我是不是喜歡喬金楓,喜歡是一種想著想著就會暗暗發笑的樣子。在我初中的時候,有這樣一個高我一屆的男孩兒。我記得他穿著寬松的棉夾克,一條修身的牛仔褲,一雙低幫帆布鞋,而不是像其他男孩兒那樣踩著夸張的球鞋,并以此相互攀比、炫耀。他就是那副模樣,站在學校老舊的禮堂舞臺上,手里握著一把金燦燦的小號。

    我從來沒有見過作為樂器的小號,之前以為小號是電視上解放軍起床或沖鋒的工具。第一次聽到小號吹出樂曲,就被它強烈、清脆、極富輝煌感的聲音震撼到。有意思的是,吹奏小號的男孩兒沒有因為演奏這樣一件充滿了雄性氣息的樂器而變得陽剛起來,反而在吹奏的過程中,散發出檸檬一樣清冷的氣味,像是與熱烈的樂器相輔呼應。但這種與陽剛對立的柔美,并不是女性化,反而在剛柔交互的過程中,將他的魅力一再放大。我只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輕微搖擺的腰胯,觀察他從鬢角垂下的一綹兒頭發,與他的長長的呼吸保持同步。

    這種感覺沒有因為演出的結束而結束,反而在每天晚上的回想之中,越發地深刻而強烈,夜晚時分幻想他鉚足勁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幻想他輕觸按鍵的手指在我的背上按出表演時的那首樂曲。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叫喜歡,之前沒有,之后依然沒有。對于這種感覺,那雙散布著血絲的眼睛向我解釋道:“從古至今,人們對于男子陰柔、儒雅,都是有向往的?!?/p>

    在學校里一次次故意或無意地相遇,聽到他用剛變聲不久的嗓音與別人對話,擦身而過時,的確有一股檸檬般的柑橘類香味飄過。不會比此時更靠近了,卻一次一次巧合般地更加靠近,也更加不滿足于此時的距離。我想向他表白,像所有表白過的同學那樣,告訴他,我喜歡你。在某個下午放學的時候,他孤單的背影就在距離我十米不到的地方,手里提著裝小號的皮箱,大概是剛結束社團的排練。與他相伴的是他的影子,被拉得十分修長,像是夕陽不忍心把這樣一個俊美的男孩兒孤零零地拋棄在地球上。我的心臟狂跳不止,險些喘不上氣,我一步一步緊隨其后。

    后來,就在我離開家在職業學校讀書期間,通過和印象模糊的同學們在網上的群聊,我知道了這個人的名字,但我還是很快忘記了。他的名字不容易記住也沒有必要記住,我記住的是他離開的方式,或者說他在別人口中離開的方式。他選擇了一個假期,趁著父母外出公干及度假的機會,在家里把他所會吹奏的小號曲全都仔仔細細地吹奏了一遍,然后在正午時分,在每個人都熱切地生活的時候突然從家里的十一樓的陽臺上一躍而下,像一首現代主義的樂曲以一種令人身心難受的方式那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嘯叫、哭喊、失衡、破碎,很多樂曲就是這樣結束的,既有著這個時代特有的反思和警示,也有著足夠的安全甚至虛偽。同學們在議論樓下的場景,有人甚至描述了地面上的畫面。我眼前的畫面在另外地方,在他吹奏樂曲時,恍惚間他不是在演奏,而是拿出他全部的珍藏,一一擦拭,小心翼翼地抹去上面的污跡和灰塵,讓這些樂曲閃光、潔凈和純粹起來。在議論為什么要這樣的時候,我關閉了聊天軟件,強忍住不去看內容,并且在幾小時后刪除了全部的聊天記錄。我不想知道他為什么選擇這樣,因為他怎么選擇都是對的,有我理解的地方,也有我不理解的地方。兩者相加,就是音樂本身了。

    這是新婚后的第八個月,晚上十一點多了,喬金楓還是沒有回來。我一直想問他是不是后悔和我結婚了,我太過于普通,太過于平淡,肯定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樣子。我不是故意騙他的,只是我沒有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說,說什么,甚至連問也不知道該怎么問。

    我想知道那天看完舞臺劇,他帶我去了他家,在那之后發生的事情他是怎么看待我的,有沒有覺得我過于輕浮,更重要的是,有沒有發現我和別人的不一樣。

    那天的舞臺劇不只是垃圾,更是災難,要不是后來他告訴我“貝斯低音破壞了平衡,那樣處理低頻,簡直就是謀殺”,我根本不會明白自己為什么在剛開始一會兒就出現了頭痛欲裂的癥狀。痛到想要立刻倒在地上打滾,像聽到緊箍咒的孫悟空,翻騰、反抗。但是喬金楓就坐在我身邊,這是他花了大價錢買來的門票。我咬著牙,掐住自己的虎口,想堅持到最后。但再怎么表現出鎮定,那破壞了平衡,在整個大劇院里轟鳴的低音節拍,還是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在我的頭顱上。我可以強迫自己的身體筆直地立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卻控制不住汗水大顆大顆地從額頭、從后背流下。

    “你怎么了?”喬金楓問。

    我強忍著因頭疼而導致的一陣陣反胃,咬著牙搖搖頭。

    喬金楓掏出紙巾給我擦了擦額角的汗珠,“不喜歡是嗎?”

    我不好意思說出這劇有多垃圾,想搖頭又想點頭,只晃動了幾下腦袋,一股酸味就從胃里涌出。我捂住嘴含含糊糊地說了聲對不起,起身向洗手間沖去。在洗手間里我把胃液都快吐完了。人舒服了不少,最主要的是離開了那個謀殺般的低音音場,就像離開了沒有氧氣的密閉空間,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人還是疲憊不堪,但至少活了過來。后來昂貴的西餐似乎是喬金楓對我的彌補,而我答應跟他回去似乎是對看歌劇時表現不好的彌補。說彌補可能太殘酷了,最合理的解釋是,他以為我是一首復雜而且經典的交響樂并且把這個想法灌輸給了我,而我只是孤單,只是不能例外。

    十二點多,喬金楓回來了,帶著滿身的酒氣。他把皮鞋從腳上甩掉,“能不能不要天天把家里面弄得這么吵,大半夜的?!闭f著,啪的一聲把開著的音響關掉,“叫你陪我去參加聚會你不去,在家里無所事事,你就不能出去走走嗎?你看看你現在什么樣子,班也不去上,朋友也沒有一個。那時候你家人知道我們在一起后,一定是知道你的狀況才逼著我和你結婚的?!?/p>

    那天從大劇院出來,我虛弱得兩腿發軟,吃完飯他把我帶到他家,虔誠地跪在我面前說:“放心,我一定會娶你的?!毕氲竭@些,我冷冷地笑了笑,鉆進房間,輕輕地關上門。

    ……

    (全文見《芒種》2021年第4期)

    楊莎妮,揚琴演奏員,南京藝術學院音樂碩士。2010年起開始小說寫作,作品見于《讀庫》《雨花》《青春》《鐘山》《作家》《收獲》等。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江蘇省作協第九屆簽約作家,獲江蘇省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著有小說集《七月的鳳仙花》《丟失的那一天》。

    日韩视频无码日韩视频又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