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1年第2期 | 李晁:花匠
小編說
一個并不精通園藝種植的花匠,因廠區墻上不時出現的淫穢涂鴉展開了一場隱秘的探查,當最終捉到可疑之人并將其扭送保安大隊后,突如其來的交通事故導致嫌疑人死亡,花匠登時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必須承受來自受害人家庭的怒火??伤胁恢渲刑N含著得以對自我生活中瘋長已久的亂枝枯葉展開修剪的契機……小說深入探索主人公的內在心理世界,以較高濃度的文字清晰描摹出主人公的來時路并對其今后的生活也展開適度開放的期待。
花匠
文/李晁
花匠不大認得花草,他對草木的知識不比常人多。比如電廠種了很多芭蕉,他是認識的,不認識就荒唐了,還有圍繞整個廠區的法國梧桐和松柏,這些大樹,花匠也認得,難度最大的是那些小型花草,花匠只認得一些簡單的,譬如血紅的雞冠花,電廠辦公大樓照壁上的爬山虎,要么是穿廊邊的牽?;?,再就是荷花池里的睡蓮,這些花匠都熟悉,雜草也有幾樣,狗尾巴和苦蒿。若是有人冷不丁買回一盆盆景讓花匠去認,花匠就吃力了,花匠不可能主動去請教別人。
說起來,花匠成為花匠和他掌握了多少草木知識無關,電廠只是需要這么一個人去打理那些不斷生長的植物,讓草坪保持平整啦,給樹木修枝啦,刷刷石灰漿啦等等?;ń巢挥萌シN什么新的物種,他成為花匠那天,電廠每個角落里的草木都已各就其位,只要他不發瘋除掉它們,幾乎不用操太多的心。
花匠是個大胡子,這里的人很少有長這么濃密的胡子的,不是三國里關云長那樣的美髯,又長又飄逸,花匠的胡子是絡腮式的,這張臉除了核心的眼鼻唇加油亮的額頭,其他地方都見縫插針地長著胡子,這是花匠的獨特標志,好像他這張臉比平常人要肥沃一些,胡子就如雜草一樣遍地叢生,這樣的人不做花匠實在可惜啦。
花匠兩年前才離婚,在開發公司做后勤的妻子跟上司搞到一起,關于妻子的風風雨雨這些年花匠聽說了一些。開發公司是電廠的上級單位,在城里。離婚是妻子提出來的?;ń硢栠^,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妻子憤怒,真的又怎么樣,你現在才打聽是不是晚了點?哪有你這樣的男人,啊,錢打個水漂都要冒個響,你連個屁都沒有!妻子的話倒像是責難了,花匠百口莫辯?;ń硰某抢锇雅畠航踊貋?。
花匠的遭遇受人同情,也有人看不起花匠,說他這么大塊頭,還張飛似的長了一圈胡子,脾氣竟可以這么小,小到連妻子在城里亂搞也不敢聲張?;ń硾]有把那個給他戴綠帽子的人怎么樣,這讓人失望,花匠怎么能這樣軟弱!平常他可對出沒電廠的孩子頗為嚴酷,只要他們破壞了花匠認為不能破壞的東西,用彈弓打掉路燈啦,從荷花池里連根拔起睡蓮啦,花匠就會抽一根黃荊條滿馬路追那些小子。這些年花匠給人留下的印象不是他戴著草帽在花草間勞作,而是他一路攆人的形象。
人們說,這個花匠,就知道欺負小孩子。
花匠以前可不是花匠,也不住在這里,花匠的父親是電廠老人,之前在工程局做機修工,水電站修好,電廠組建,缺人手,老頭就被工程局推薦留下。那時花匠還在湖南老家和母親生活,老頭子穩定下來,一家人才跨山越河遷過來,這么算作了電廠子弟。
花匠初中畢業就去念了中專,為了趕回廠政策,否則按花匠家這種單職工家庭,要想回廠,難了?;ń尺M廠第二年,只有雙職工雙退才能保下一個名額?;ń巢恢肋@算幸還是不幸。起初花匠被分在父親待過的機修隊,可因失手導致一個當地合同工被電機砸斷了兩根手指,花匠在隊里就待不下去了。倒不是上頭壓力,而是花匠自己內疚,那可是兩根鮮活靈動的手指啊?;ń骋淮未螇粢娔莾筛种傅粼诘厣系臉幼?,指根處翻出筋絡,一彈一彈的,像是控訴,年輕的花匠受不了這畫面。后來的工作也連連失誤,掉了魂一般,任是簡單不過的活兒都下手猶豫。在旁人看來,這只會制造更大的風險,給自己也給別人。同事們很快不滿,不斷挑花匠的刺,對他冷嘲熱諷?;ń持缓弥鲃由暾埲テ渌块T,也因為這個,前方哪個部門都不愿收留他,花匠就被調往了后勤處?;ń吃谶@里認識了妻子。妻子當然怒其不爭,機修隊可是最牢靠的部門,是吃技術飯的,福利勞保和獎金要高出后方部門,后勤處只是個做雜事的地方,等于吃軟飯。有什么出息?妻子抱怨。妻子想讓花匠重回前方,花匠不樂意,他已經厭倦和機械打交道了,每次穿過長長的山體隧道進入廠房,面對轟隆作響的發電機組,花匠的頭皮就發麻,他寧愿窩囊地縮在后勤處,做個別人眼里的“耙耳朵”,比起前方,這里清靜多了,可后勤處也滿人滿員,塞滿了各種關系戶,正好老花匠退休,無人頂替,花匠就成了花匠。
花匠成為花匠后,妻子一怒之下,托關系,去了開發公司后勤部,沒幾年就和花匠分開了。母親去世前對花匠連連哀嘆,都說人往高處走,你啊你啊,怎么就做了花匠呢,你讓我怎么去見你的爹喲。
花匠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覺得這倒輕松了,沒人管束,落得個逍遙自在。更重要的是,他不會再因為失誤而導致誰的厄運了。植物,到底不是人吶。
趕上周末,女兒總是回城,來了就這樣,花匠連一個周末也留不住她,他知道女兒還是不喜歡這里。從前可不是,偶爾妻子帶她來這里過周末,女兒可是舍不得走的,總是搭最晚一班廠車回去?;ń骋淮未嗡湍概畟z,一家人步下曲折的樓臺,女兒總是走到一半說,我東西忘記啦。這是女兒的把戲,妻子在,這伎倆就毫無作用。在廣場邊等車時,女兒的眼神才逐漸憂郁,上車前一再對他講,爸爸,我不想回去,我要留在這里。那時女兒還小,才上小學,小辮子扎了一頭,像個仙人球似的,花匠的心就一次次被扎中?;ń承乃?,表面還得笑,伸手刮一記女兒汗涔涔的鼻子,說,你要上學啊,等下禮拜再來看爸爸吧。小人兒眼里就灌滿了淚水,直到身后的女人搡了一把,提醒她抬腳上車,女兒才邊淌淚邊對他揮手,再見,爸爸。
現在,一切顛倒,女兒大了,只是想逃離這里。
吃過晚飯,女兒還不讓花匠送,她把書包填滿,作業啦隨身聽啦衣服啦塞了一包,就走了,沒有告別儀式,連一句話都沒有。房間里頓時冷清,等重新坐下,花匠才會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迫不及待點上,讓煙霧快速繚繞,填補女兒消失的空間。
女兒一走,花匠又是一個人。
花匠閑不下來。周末來廠區閑逛的人多,霧水人都把電廠當自家后花園了,任意進出。這里也當得起花園這樣的稱號,花匠不知道是哪位前輩高人做出的規劃設計,不過聽說第一任廠長是蘇州人,花匠就明了了。電廠大小草坪就有四五塊,最大的有大半個足球場那么大,草是草坪草,細小密集的葉子最是堅韌,有彈性,這里也是人們最愿意待的地方?;ń硾]有權限驅趕任何人,只有見誰忍不住拔了一根花草,哪怕出于無心,花匠才會過去往人跟前站一站,站得對方心神不寧。次數多了,一見到花匠,人們就厭煩起來,更有談戀愛的年輕人見他來了,干脆早早拍屁股走人,一臉晦氣。有時花匠晚上還在外溜達,特別是游泳池上方的斜坡草坪,那里的野鴛鴦更多,從草坪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眺望江水,是個談情說愛的好去處。夏夜里更有當地孩子翻過柵欄偷溜進游泳池,這本不是花匠該管的事,可花匠還是隔兩天去游泳池里掃一圈,順便沿著斜坡草坪走回來,不時用手里的電筒掃上一掃?;ń车倪@一舉動被人恨得咬牙,沒人知道花匠為什么這么做。有人背后猜測,花匠單身,精力無處釋放,不出來攆攆人,心里就不平衡。當然,鎮上的小阿飛們可不怕花匠,他來了,他們該干什么還干什么,花匠的電筒一一射過去時,那些人也不躲,一兩個人還會沖花匠離開的背影罵兩句,照你媽×啊,電廠是你家的?花匠聽見一半,也就不惱。
花匠不愛待在家里,妻子沒走時,花匠在家吃女人嫌厭,女人抱怨花匠胸無大志,竟然忍氣吞聲做這個,你哪點像個花匠了???!你懂花嗎?一個大男人做花匠,我都不好意思說的……做花匠有什么前途,你不知道大家都在笑你?你不要臉,我還要呢……女人走后,花匠耳朵根徹底清凈。女兒來后,也依舊如故,女兒不像她媽,話說起來沒個完,她有自己的事做,花匠不打擾,花匠也是個不多話的人。
花匠更愛待在外面。
聽說上壩公路摔死了人是女兒走后第二天的事。一早,花匠從食堂出來,就被一臉倦怠的保衛科盧隊長攔住,問他昨天注意到什么沒有?;ń硢?,出事了?花匠以為是平常的盜竊案,這是電廠的家常便飯??杀R隊長說,出大事了,昨晚魏老三那幫人追一個外地人,趕到水文站下摔死了?;ń吵泽@,這幫人鬧事鬧到電廠來了?盧隊長說,兇殘喲,大半夜,每人一把西瓜刀,把人逼跳了堤,摔得沒一塊好肉,跟他媽拍電影一樣。對了,昨天我看見你家姑娘一個人在等廠車,你也不送送,以后多注意點吧。
盧隊長走后,花匠順著大路走,電廠廠區離大壩還有三四公里路,是從山體上開鑿出來的,底下就是亂石堆砌的河谷,沿路上還砌著花壇,一路種著芭蕉,一直延伸到武警支隊駐守的隧道前。出事的地方在中段,電廠水文觀測站建在那里,從公路的護墩邊伸出去的一架鐵梯連接著水文站的混凝土圓柱。
花匠走上鐵梯,腳下是鋼板和鐵絲網組合成的通道,能一眼望到谷底,沿壁是一個斜面,用混凝土澆灌,底下就是亂石的河灘,都是些大石,嶙峋著,垂直高度七八十米,人順著巖壁滾下去尚且小命難保,何況從這里跳下去?;ń稠樦鴻跅U往谷底望去,河谷里升著霧氣,花匠看不真切,那些亂石陣擾亂了花匠的目光。
花匠走到水文站前,那門鎖著,這里平常無人?;ń稠樦庸葟埻饋?,水文站左側就是隱在兩座山崖間的巍峨壩體,清灰的壩身上布滿了青苔,看上去也老了。河谷往前,就是鎮子,拉拉雜雜地鋪展開來,花匠不常去那里。
花匠沒有看到亂石堆里的血跡。
女兒是坐七點半從城里基地對開電廠的廠車回來的,到廠里應是八點半到九點之間,女兒進門時是九點半,花匠就有些不安,問,怎么這么晚?
女兒說,和同學說了會兒話。
花匠有些警惕,哪個同學?
女兒有些不悅,同學就是同學,你管是哪個。
花匠說,是雪莉?
女兒說,還能有誰。
花匠說,你聽說了?
女兒一下明白,聽說了。
花匠說,以后你坐車還是我送你,你回來我接你。
女兒哼一聲,說得好聽,你今天怎么不來?
花匠一時語塞,倒不是女兒嗆他,而是女兒說到點子上了?;ń匙猿暗匦α诵?,追著進屋的女兒說,以后你去哪里耍告訴我一聲,我好知道,少出廠……
死人的風波還沒停息,電廠又出了新情況。
花匠是在食堂外的護墻邊發現那些淫穢畫的,護墻一頭是通往斜坡草坪的穿廊,穿廊的兩頭都種著石榴樹,正是花開時節,花匠望著滿樹繁花像一朵朵火焰,現在還不到操心的時候,花匠難得看了一會兒。轉身時,花匠才用眼角余光掃到了那些黑黢黢的線條?;ń硿惿先デ?,才發現墻上畫的竟是一對男女做愛的姿勢,男的騎在女人身上,各自的性器赫然醒目,筆觸上竟還有虛有實,用的是木炭,有刮空的痕跡,總之整幅畫面影影綽綽又輪廓畢現,畫面下還留了一行字,“有人日×”,字跡也很拙嫩,肯定是那些半大小子?;ń乘南乱豢?,從穿廊一頭操起一把竹笤帚,對著畫就刮起來。
有人路過,圍過來說,老張,又搞起衛生啦,硬是要當勞模喲。
花匠說,你自己看,這是什么東西——
來人就笑,點醒他說,你才發現,我們這里出了藝術家,好多家屬院都有這些畫,有的是油漆,擦也擦不掉……
花匠就更驚訝了,你說真的?
來人說,騙你做哪樣!
花匠說,狗日的些,膽子越來越大!
恰巧工會的肖婆娘走過,也湊上來講,就是,電廠成什么樣了,大小流氓都來撒野,我都不好意思看的,怎么就那么下作,我女兒昨天還問我,媽媽,那畫的是什么,你讓我怎么解釋?我看要好好打擊一下,保衛科那幫人都是吃干飯的……
有人狹促,打斷肖婆娘的話,說,肖姐,你不用解釋,只用說回家看爸爸媽媽怎么做就知道啦。
女人氣得跳腳,當場啐那人一口,滾回你娘肚子里去,下流!我看你們都是一窩的,賊喊捉賊……
肖婆娘不分敵我地亂罵一通走了,有人在身后故意喊,花匠可不是??!
眾人笑,花匠卻馬著臉,下手更重了,墻皮被花匠刮掉了一大塊。
轉天,花匠行動起來,推出物資庫里的推車,拌了半車石灰漿,開始沿各個家屬院走,只要打聽到那些不堪入目的畫,花匠上去就是兩刷子,可這些畫偏偏沒個準兒,打眼不打眼處都有,花匠幾天下來也沒涂成幾個,人倒累得夠嗆。
興許有人故意和花匠對著干,他才刷過沒兩天的墻又冒出了那些畫,還有人特地跑來告訴花匠,還變了花樣唷,狗日的,越畫越精彩!花匠氣得胡子都豎起來,腦子里一次次浮現那些畫面,畫中男女的丑態激怒了花匠,稍稍冷靜,花匠才怔忪,想妻子是不是也這樣一次次躺進別人身下,花樣百出……
花匠認為這是挑釁!
女兒睡了后,花匠出門,他得出去做點什么,不出這口惡氣,花匠難受?;ń巢惶舸舐纷?,專走那些燈光陰暗處,最熱鬧的地方花匠也不去,花匠常去的是電廠邊緣地帶,這里與其他地盤交接,最是人雜?;ń趁客矶汲鰜硪惶?,尤其周末,女兒回了城,花匠在外的時間就多起來。若是冷不丁遇見一兩個人被花匠的影子嚇住,花匠就會咳嗽一聲,表明身份。也有人問他鬼鬼祟祟縮在這里做什么,花匠就在黑暗中一笑,捉鬼,捉小鬼。那些人就明白過來,速速遠去。也有人嗆他兩句,我看你才像個鬼,老鬼,嚇死人。
花匠在外越留越晚,他不知道那么多的聲音都經過了夜色沉淀,再聽時竟歷歷在耳。夜晚的聲音大多屬于女人,吼孩子的,吼男人的,吼老人的,還有吼家中貓狗的,吼得那么一致,那么有力?;ń趁棵柯犚娕思饫穆曇舸蛞簧壬却袄锉懦?,心里才迎來安慰,覺得還是自己好,不會遭受這日復一日的煎熬。到深夜,家屬樓里的聲音才會一變,還是女人的叫聲,不過這聲音迥異于其他時刻女人的聲響,仿佛一瞬間她們就變得柔弱起來,起初聲音是收斂的,綿軟無力又似有若無,好像之前的怒火全然熄滅,現在只是求饒,不用多久,這聲音逐漸走高,卻仍是抑制的,只有間或兩聲穿透力極強的尖叫才會讓花匠渾身一震。
聲音寂滅,花匠悵然若失。
花匠一次次被這些聲音吸引,換來的卻是一次次的失魂落魄。
連夜無功而返,花匠倒像是專來聽女人叫床的,這讓花匠不安。今夜也是,花匠準備回去,當他走下吊裝隊家屬樓時,才發現一個小影子對著什么發呆,花匠一下警惕,他閃身到一株柚子樹后,看那小影子對著家屬院的雜貨棚緩緩褪下了褲子。這排棚屋花匠記得,才來刷過,上面那些畫尤其不堪。等到影子前后一動一動的,花匠就出手了,他直接從臺階上躍了下去,巨大的聲響讓小影子一嚇,以為什么人不慎從上頭摔了下來?;ń匙プr機,一個箭步邁過去,一把就揪住了小孩領口,老子看你往哪兒跑。果然是個半大小子,十二三歲模樣,褲子還沒拉上,被花匠逮個正著。起初男孩不動,沒明白花匠意圖,等到花匠的手越捏越緊時,男孩才在他手里扭動起來,極力想擺脫花匠的控制。放開我!男孩喊起來?;ń硾]有撒手,反而拖起男孩,男孩還想把褲子拉上,花匠說,你動動試試,老子把你褲子丟樹上,在老子這里耍流氓,膽子比個子高——男孩不懼花匠威脅,雙手很有經驗地薅起褲子來,幾下就讓運動褲回到了自己腰上。你放開我!男孩一下恢復鎮定?;ń晨茨泻⒌靡獾靥崞鹆搜澴?,腳下一絆就將男孩放倒,一個肘子就抵了上去,卡住男孩脖子?;ń秤昧?,男孩就翻起白眼,花匠一時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不是男孩的表情愈發奇怪,花匠不會松手?;ń骋幌麦@惶,很快泄氣,男孩也驚惶地掙扎起來,他哪見過這陣仗,渾身開始抖動,腳連續蹬著花匠身體,很有把勁兒的樣子?;ń骋幌绿撟?,把男孩坐在身下,雙手撈過男孩褲管,一個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就把男孩褲子脫了個底朝天,男孩的破球鞋也被這慣勢彈得老遠,男孩雙腿一空,赤裸起來。
放開我,放開我,你才是個老流氓……男孩叫喊起來。
花匠捏著男孩空蕩蕩的褲管,笑了,你倒會倒打一耙,老子抓的就是你這個小流氓。
花匠大功告成,一手捏著男孩褲子一手牢牢拴住男孩的手,倆人拖拉著往前走,男孩的每一陣反抗都遭到花匠的無情打擊,加上褲子在手,男孩根本無力反抗,男孩一時想抓回褲子一時又用手捂著私處,顧此失彼間,花匠趕著男孩來到了最近的保衛崗亭。
花匠喊了一聲,把崗亭里昏昏欲睡的人喊了起來,保衛科的小陳瞪大了眼珠,很快清醒?;ń痴f,給你們抓到個小流氓。小陳連忙從崗亭里迎出來,老張,哪里弄來的?花匠說,吊裝隊,狗日的,脫了褲子耍流氓唷,被我抓個現行。說著,男孩被花匠一把塞進了崗亭。小陳說,還是你厲害,盧隊長蹲了幾個晚上,屁都沒發現一個。話音剛落,男孩就從崗亭里冒出頭來,大喊,是他耍流氓,他脫我褲子,我是要撒尿啊?;ń硾_男孩笑笑,繼續編,然后沖小陳講,交給你了,告訴盧隊長一聲,好好審,沒準兒有同伙。
小陳說,要得。
花匠放心地走了,男孩還在控訴,小陳倒來了精神,大吼一聲,給老子閉嘴。
花匠睡了個好覺,夢里夢到了女人。
花匠哪想男孩會出事,會從保衛科二樓窗口爬下去,又不慎摔倒,男孩還是跑掉了,可他跌跌撞撞還沒跑出電廠,就被一輛從山頂鐵廠飛馳來的貨車撞倒,再沒有爬起來。司機主動投案,據司機說,男孩明顯不對勁兒,我喇叭按得山響,他像沒聽見一樣。
派出所的人是和盧隊長一塊出現的,一大早花匠橫穿荷花池來到草坪邊,發現草又冒了一腳高,花匠想是不是該除草了,然后就聽盧隊長遠遠喊起來,朝花匠招手?;ń炒┻^草坪,看見警察,這才警覺,出什么事了?
盧隊長陰沉著臉,擺擺手,回保衛科說。
花匠在保衛科聽完了盧隊長的講述,那個小警察一言不發,只是盯著自己,花匠沒有管他,仍是不敢相信,目光死死地鎖定盧隊長,死了?
沒人講話,話都說清楚了,沒人愿意復述,直到小警察說,盧隊這邊我了解了,說說你的情況。小警察邊說邊攤開了筆記本。
花匠問,能不能抽支煙?
小警察不耐煩地揮揮手,花匠掏出黃果樹,沒有給誰發,自己叼上一支,火苗在另一只手里抖動。
花匠狠狠咂一口,講起昨晚經過。
小警察跟著問,你憑什么斷定他耍流氓?
花匠看著他,面孔陌生,不是常來電廠的老程,要是老程倒好辦了,他不會用這樣的目光審視自己?;ń巢恢撛趺凑f,還是盧隊長出來講,最近廠里不太平,才死過一個人,又出了那些畫,七號家屬院還有人砸路過的車,廠里才進口的凱斯鮑爾,幾天就被碎了玻璃,那些貨車也是,好幾輛出事,都是小孩干的……我看要嚴打!
盧隊長嘩嘩講完,小警察就敲了敲手中的鋼筆,你說嚴打就嚴打,政府是你家開的?
盧隊長尷尬,連忙搖頭,不是不是,不是這意思嘛,我們也緊張,都是為了少出事,我們沒有動小孩一根毛啊,不信,可以尸檢嘛。
警察哼一聲,吔,還知道尸檢,你出錢?
盧隊長不吭聲了,看著花匠,示意自己盡了力。
警察這才合上筆記本,起身對花匠講,最近哪里也不要去。
花匠點頭。
警察走后,盧隊長和花匠還站在門口,等人走遠,花匠才轉身,盧隊長在身后說,責任不在我們。
花匠回頭,看一眼盧隊長,又甩起步子,盧隊長的聲音還是追上來,晦氣啊,不是我說你,整天攆那些小屁孩,老子就知道要出事……花匠眼皮跳了跳,走出老遠,盧隊長還在喊,你要有個準備——
花匠沒聽懂什么意思,什么準備?
花匠很快明白,還來不及喘息,就有人打上門來。倒不是保衛科出賣了花匠,保衛科也遭了殃,那伙人在保衛科門前擺起了花圈,放起了炮仗,弄得雞飛狗跳?;ń车募沂请S后被砸的?;ń车募以谌柤覍賲^,是臨荷花池和草坪的一塊高地,從廠區公路邊往上走百來級臺階,臺階旁有沿山體的護廊,幾叢芭蕉翠竹沿路栽種,途中還有一個小空間,穿過一架月亮門,里面設著石凳石桌,還有一眼池塘,養著鯉魚,魚池旁種著一株桃樹,花謝時節花瓣會一點點落滿池面。到了頂上,是一座八角琉璃頂涼亭,可以俯瞰整個廠區的休閑區域和一角烏青的江水,再往上就是花匠的家,一棟被香樟圍繞的六層小樓的一樓?;ń硾]有出門,女兒上學去了,花匠一個人待在家里。那伙人踹起了門,沒想門虛掩著,帶頭的人用力過猛,一腳沒收住,干脆摔了進來,一跟斗跪倒在花匠身前?;ń晨粗@突然跪倒的人,有些詫異,人群里很快傳來笑聲,花匠這才感到屋里一暗,更多人擠進來。
花匠摸向煙盒的手停住了。
有人指著花匠說,就是他,狗日的花匠。
話音剛落,人群就自動分出一條路來,水磨石地板上現出了一條狹長的光帶,一個女人打這光帶里現身。女人走上前來,看花匠一眼,就舉起手,沒有耳光,那只手在空中臨時改了主意,就勢沖花匠臉上抓去,好像這么一臉濃密的胡子,不抓就吃虧了?;ń硾]有躲,他像尊雕塑似的不動,花匠的表現激怒了女人,女人抓得愈發兇猛,雙手不停,在花匠臉上狂轟濫炸,跟著整個身子撲上來,花匠幾乎要被這個瘦小的女人按倒在沙發上了?;ń巢蛔屪约旱瓜氯?,倒下去還像什么話!花匠撐著身體任女人出氣,沒多久,女人手里就沾滿了胡須。沒有人說一句話。就在女人嫌厭地想甩掉手心手背里的胡須時,幾雙大腳才狠狠朝花匠射過來,女人被擠出了攻擊線,花匠被人按在地上,所有人都想打花匠。
鄰居們圍在門外,沒有一個上前,是雪莉父親老蘇帶著警察趕來的,這時女人的咆哮才響徹整個院子,所有人都聽見了,花匠是個殺人兇手,專吃小孩不吐骨頭……
警察老程進門呵斥、驅趕,人群才開始松動,逐步往門口退,等人都退盡了,屋里光線才一點點填滿原來的空間,好像比平常又多了些光,似乎經過這些人一擠,屋子陡然變大了幾分。
花匠這才動彈了下身體,這一通拳腳讓花匠險些沒爬起來,雙頰更是火辣辣的,像著火的密林。
花匠發現屋里只剩了一個人,是老蘇,蘇廠長。
花匠站起來,望著這個昔日老同學,當年一班讀書,花匠成績不比老蘇差,老蘇到底上了高中念了大學,風風光光回廠……老蘇也與花匠對視,看他原本順貼的胡子奓起來,零零落落,像只被斗敗了的公雞,身上的藍色工裝被人撕裂了一排扣子,老蘇驚訝地發現花匠胸前一片光潔,連一根胸毛也沒有。老蘇意識漂移,再不說話就不得體了,老蘇清了清嗓子,沖花匠說,你先休息一下,不要有負擔,交給廠里,多想想女兒。說著朝門外喊起來,陳姐!后勤處的陳婆娘這才積極響應地踅進來。老蘇說,屋里你幫著收拾下,我還有個會要開。
陳婆娘順著講,交給我了蘇廠長,我來看著花匠,保證不會出事。
老蘇脧了一眼女人,女人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立即找補說,我收拾我收拾,當年新房還是我布置的嘛。女人說得更奇怪了,老蘇頓了下步子,搖搖頭走了。
花匠還是一句話沒有。
花匠不動,女人也趕走了幾個想鉆進屋里的人,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等人散了,女人才兀自說起來,花匠,別人不知道你,我可知道,你別往心里去,生死有命,都是那個瞎眼的司機害的,那個婆娘我認得,橋頭做裁縫的,是當地一個潑辣貨,男人前兩年就過世了的,一個人帶著兩個小孩,兄弟倆也是當地偷摸慣了的,那個當哥的才被抓進去,上次水文站追死那個后生,就有他哥一份兒,這個婆娘平時就兇,不找你出氣找哪個?也是做給廠里看,無非想要幾個錢,你就忍一忍吧……
花匠驚訝陳婆娘的信息靈通,張口就來。
花匠一時站不住,索性坐了下去,這才感到疼痛在身上發作起來,花匠咬了咬牙,嘴里滿是血腥氣,花匠咽了下去?;ń硾]覺得委屈,經了這一頓,花匠倒好過了些。
女人哪里知道花匠心思,由著性子就講起來,我說你也該找個人了,這么大個男人,往后怎么過,只要找個人放屋里,誰還說三道四,我保你風平浪靜……
這是花匠離婚后第一次有人向他提到女人。
女人收拾起被砸碎的玻璃茶幾,又掃起地,讓花匠抬腳,女人說,你好賴是個職工,找個女人也不是難事,你啊,要是一個人倒好辦了,帶著姑娘,想找個黃花閨女是難了點,找個對等的綽綽有余嘛。
花匠突然開口,什么對等的?
女人抬頭看一眼花匠,眉眼里都是笑了,這就對了嘛,日子要過下去的,你也可以找個帶小孩的,互不嫌棄,一來還熱鬧,你瞧瞧你屋里,冷清得什么樣子,我聞著都一股子酸味,連串門的都沒有……
花匠不吱聲,女人見他又拉長了臉,還是一笑,肥碩的身軀也花枝亂顫起來,怎么,你還不樂意,你怕什么,帶小孩也吃不垮你……
我幫你留心著,女人最后說。
晚飯前,女兒來了電話,說今晚住在雪莉家,不回來?;ń巢碌竭@是老蘇的主意,花匠恓惶,又是老蘇!當年妻子調城里走的就是老蘇這條線,花匠不知道妻子花了怎樣的力氣,總之事情成了。這次還是他,他本可以不來,這樣的事還輪不到蘇廠長出面,就該讓那幫人沖自己來,怎么發泄,花匠都認。麻煩的是女兒,花匠很難和她解釋,老蘇能想到這個,花匠心里感激?;ń诚氩幻靼椎闹皇恰獮槭裁从质亲约??花匠想自己是不是八字不好,身邊人總是遭殃。
花匠想起哥哥。
來霧水那年,花匠六歲,哥哥十二歲?;ń硟认蜢t腆,哥哥卻是個孩子王,剛來電廠一年靠著在鄉下練就的氣力打了幾場架就順利成為孩子頭?;ń骋蚕硎芰艘欢魏倩⑼纳駳鈺r光,只是好景不長,哥哥再橫,也沒有橫過那些當地小孩。
哥哥喜歡游泳,來了霧水依然保持著對水的狂熱,有時他也帶上花匠,父親就多次在電廠的油庫下逮到過兄弟倆。哥哥就是在這里出的事。是個大水來臨的季節,那天花匠也在,是后去的,此前他和哥哥在荷花池釣魚,哥哥不知幾時就溜掉了,等花匠反應過來,哥哥已在江里痛快地呼喊起來?;ń呈菑难卤诠飞舷氯サ?,穿過一片桉樹林,拉著鐵絲網的油庫就建在公路下行的位置,看似險峻,實際離河谷還有不短的距離?;ń骋宦放芟氯?,果然看見亂石灘上七八個小孩的身影,綠得發烏的江水反射著盛夏的陽光,碎鉆般的光芒讓花匠也激動不已,他已感受到江水冰涼的寒意?;ń车难劢怯喙鈷哌^左側的大壩,那高聳的混凝土建筑在山峽間阻擋了那么多的水,下游的江水看上去就淺了,即便如此,每年夏天這水都會帶走一兩個沿岸的孩子,有時是成人?;ń持皇嵌嗫戳艘谎?,就看到一股巨型水柱突然從壩身上射下來,然后才是一聲巨響,大壩放閘了!這是花匠第一次目睹放閘過程,以至他竟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這才想起哥哥應該還在水里?;ń尘痈吲R下沖回水灣喊起來,放閘啦放閘啦。沒有人回應花匠的呼喊,花匠心亂如麻,沒有別的辦法,花匠只能順著亂石灘中的小路連滾帶爬跑下去?;ń秤苡?,嘴里還不斷預警,水里的孩子聽到了花匠的呼喊開始紛紛上岸,只有一個腦袋離岸還遠著,陽光耀眼,花匠看不清那是不是自家哥哥,他沖那個還在水里載沉載浮的身影大喊,哥伢子——這呼喊引來了其他男孩的哄笑,花匠初來此地,一口湘音未改?;ń城忧拥乜戳艘蝗ι磉吶?,個個陌生,都不是電廠子弟,花匠一下緊張起來,哥哥什么時候鉆到他們中間了?就在這時岸邊人圍過來推搡起花匠,花匠才聽到哥哥的聲音,是一口當地話,哥哥比他適應得快,已經能學一口如假包換的當地音了,是一句罵人的話,意思清楚不過,是沖岸邊那群男孩來的,跟著才又換了口音,是讓弟弟快跑?;ń陈牭们迩宄?,可他怎么能跑,哥哥還在水里,他正奮力地想游回岸邊。那些男孩發現了哥哥的速度,開始朝他游來的方向扔起了石頭,石頭雨點般飛落,連哥哥的衣服也被裹著石頭扔進了老遠的水里,哥哥調轉身子又去撿衣服。這時間,花匠看到大水洶涌地漲起來?;ń郴帕松?,花匠哭起來,你們讓他上來呀,讓我哥哥上來呀?;ń硯缀跏前罅?,可他很快倒在一個比他高幾個頭的少年腳下,那人用腳狠狠踩著花匠說,給老子閉嘴,今天你哥別想上來,敢跟我們作對,找死——花匠在男孩身下扭動,看更多石頭朝著哥哥的方向飛去,男孩們邊扔石頭邊往亂石灘上跑,花匠也慌亂地往上爬,他還不怎么會水,看著卷著泡沫的大水越漲越高,整個回水灣都旋轉起來,仿佛世界的中心,哥哥的身影一下被這大水抽離,花匠就邊爬邊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哥伢子,你上來呀,你上來呀……
這是花匠最后一次見到哥哥。
花匠忘記哥哥長什么樣子了。
隔天,女兒進門??匆娔莻€穿著裙子的身影打紗門前一晃,花匠才盡力表現出平常,對耳朵里還掛著耳機的女兒講,小點聲,對耳朵不好的。
女兒這才看清眼前人,一下愣住,以為家里來了陌生客。
花匠摸著剃得精光的胡子說,怎么,不認得你老子了?
花匠整張臉泛出青光,那些原本在臉頰上遮天蔽日的胡子現在一一變成了胡茬,像遭到砍伐的森林,光禿一片?;ń硠偺晖陼r,也被鏡中人嚇住,望著那個青幽幽的面孔,花匠也有些不認得。這是哪個?花匠對自己的年輕感到震驚。女兒更是哭笑不得,眼神鄙夷?;ń骋捕⒅畠嚎?,像是久別重逢,直到確定那件事、那個男孩沒在女兒眉眼間留下什么陰影,才放下心來。是女兒先不耐煩起來的,看什么看,你不認識我還是我不認識你,剃了胡子倒不像個好人了。
花匠失口一笑,遮遮掩掩擺好碗筷,父女倆坐下吃飯。
女兒一看菜,眉頭就擰起來,花匠歉疚,說,今天沒打到蔬菜,都不好了,明天我早點打回來。
早點打還怎么吃?女兒撥動碗里的米,似乎想把它們一粒粒分開。
花匠說,是該學一下。從食堂打來的菜花匠總會再熱一道,可熱過的菜就失了味道,女兒不愛吃。
就你,還想學做飯?女兒撇撇嘴。
女兒沒來廠里前,花匠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決,女兒來后,花匠才開始學著做些簡單飯菜,什么冬瓜燉排骨,土豆燉牛肉,蕓豆燉豬蹄之類,只需掌握火候,完全不要什么手藝。
花匠搛菜的手抖了抖,不好說什么,不說就更不行了,女兒只會更不高興,花匠說,你要相信你老子嘛,要不我找個人給你做?;ń痴f得無心,女兒也沒有接話,只是舀了一瓢冬瓜湯澆在飯上就扒起來,吞下那口飯才講,你都不放鹽的?
花匠一慌,筷子急速在碗里一點,再塞嘴里一咂,是有些淡,花匠一下起身,我去加點鹽。
女兒說,不用了,將就吧。
女兒發了話,花匠就不動,房間一下安靜,父女倆像是各懷心事,彼此小心翼翼起來。還是女兒先開的口,單刀直入,你,是不是想找人了?
花匠一口飯堵在喉嚨眼兒,沒有吞?;ń惩畠?,轉眼,女兒都是十六歲的大姑娘了,不是那個扎著一頭辮子對他一次次說“再見,爸爸”的女孩?;ń碂o地自容,正要解釋,女兒開口,等我走了你再找吧,還有兩年。不等花匠作答,女兒又說,以后,你少管點閑事,被人找來打,舒服啊,做好你的花匠就行了。
花匠沒想到女兒會這么說,雖是責難口氣,花匠還是鼻子一酸,花匠用力吞下了那口飯,故作輕松,別聽他們瞎講,你老子我有分寸的。
女兒鼻子一翹,就你——
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現居貴陽。2007年起在多家刊物發表小說數十萬字,收入多種選刊及選本,曾獲《上海文學》新人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中篇小說提名獎等,出版小說集《朝南朝北》《步履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