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區文學》2021年第7期|于則于:原地踏步(節選)
一
星期一,老趙和禿鼻子都在。一般來說,老趙星期三還會再來,但禿鼻子就不一定了。他興致好,天天來;興致不好,星期一也不來。遇到傷得太重,嫌陳棠處理不好的病人,會讓他給禿鼻子打電話,或者他們直接到他家去。但禿鼻子老婆嫌煩,往往又把他們趕回莊醫院來。而且,在家看病也是不允許的,上面來檢查時三令五申過。禿鼻子一向不把上面的話當回事,但有時候又會很正經地說不能壞了規矩。莊醫院里三個人,他是外科醫生,老趙是內科,陳棠打下手,兼看中醫。但有時候碰巧,老趙也開中藥,扎針灸,禿鼻子當面不說什么,背地里總會叨咕幾句。但也許他只是對中醫有意見,而不是因為老趙“壞了規矩”。老趙是縣醫院退休返聘回來的,才不理他,所以他只能沖陳棠叨咕。陳棠呢,當然就裝傻。再說,他畢竟是院長。雖然只是莊醫院的院長,而且只管著兩個人,但也是院長。
今天,快到中午,真正來看病的只有一個人。感冒了,來開藥。其他倒有幾個量血壓的,量完也不走,就蹲在外面墻根底下抽煙說話。天氣轉涼,太陽經得起曬了,莊上老頭老太太都活泛起來。莊醫院位于陳莊和其它兩個莊之間,很容易成為人場。去年冬天,他們甚至還帶了骨牌、撲克牌、象棋在墻根底下玩,吆五喝六,不像樣,被禿鼻子制止了。連帶把放在那里的一排鐵椅子也拆掉,豎在旁邊淋雨生銹。小學的王校長看見,讓人搬到小學校去了。小學里,陳棠他們以前上學的瓦房早拆了,新蓋的三層樓房。但聽說五個年級加一起也沒二十個學生,老師倒有七八個。椅子搬過去,不知道給誰坐。
陳棠燒一壺開水,先給老趙泡大半玻璃杯茶葉,自己才倒一杯,端在手里慢慢喝。禿鼻子在椅子上坐一會兒,站起來,到外面晃一圈,嘴里多一根煙,又回來坐著。
老趙問禿鼻子昨天上縣里去沒有。他沒去,就到集上,買幾袋化肥。
今年這天也怪,一直不下雨,小麥種不下去。
啥時候下啥時候種唄,不過化肥總得先撒下去,禿鼻子說。
老趙早把地租出去了,不過還是習慣地跟禿鼻子聊莊稼的事,陳棠聽兩句就不聽了,從兜里掏出手機玩。昨天他在電視上聽到一首歌,很好聽,但沒看見名字,只記得有一句歌詞是“雜狼到現在”,查半天查不到?!半s狼”兩個字不對勁,想也許是“砸爛”,再查,果然就查到了。歌的名字叫《年少有為》。搜出來的網頁上有MV,他點開,一只耳朵塞了耳機看。
陳棠,陳棠——聽到老趙叫,他迅速抬起頭來??瓷赌?,這么認真?老趙問他。陳棠笑笑,說沒啥。禿鼻子哼一聲,嘟噥說,現在的小年輕,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手機。我們剛說到你爺跟陳洪武,老趙說,他們是堂兄弟吧?陳棠點頭,回答說是的。
禿鼻子和老趙,他們不來醫院,應該也碰不到。來醫院碰一起,難免就找話說,但話說來說去就那么多,往往一個話題會說很多遍。剛開始陳棠以為他們是年紀大,記性不好,說過的話忘了。后來才知道他們就是這樣,或者本來就該是這樣,不管任何話,都要被翻來覆去說很多遍,要不然人們該如何才能打發完這無盡的“天長日久”。他爺陳洪亮跟陳洪武的事,他們不知道說過多少遍,而且他們鄰近莊,不可能不知道。最多不過是陳洪武死得太久,漸漸不被人提起,有些關系淡忘了。
陳棠預料老趙接著會說陳洪亮這一輩子太可惜,然后說他不該回來鄉下當醫生。果然再說幾句,老趙就嘆一口氣說,陳洪亮那時候要是在縣里好好混,說不定能到省里去,何至于一輩子窩在這個小地方。又說,也是那個時代,要是擱現在,別說男女關系,就算再大的事,也不至于鬧成那樣。陳洪亮之前在縣中醫院當副院長,跟一個病人家屬好上了,要跟原配妻子孫玉福離婚。孫玉福娘家人把他告了,說他亂搞男女關系,他因重婚罪被判三年,也被醫院免職開除。監獄出來回到陳莊,一直到死。禿鼻子沒好氣地又哼一聲,然后說,各人有各命。陳洪亮活著時候,禿鼻子很巴結他;陳洪亮死了,卻對他沒了好話。不知道兩個人什么恩什么怨。
老趙電話突然響了,他拿起來湊到眼前,念著來電號碼,沒念完,說一句我外甥,然后舉到耳邊去接。似乎是別人拿他外甥電話打的,傳出來女人的聲音。有事找他,但又聽不清他說的話,他把每句話都重復好幾遍。終于打完了,他說一句,這一家人。就站起來收拾茶杯,擰好裝包里,跟禿鼻子說家里有事,得先走。又跟陳棠交待,有啥事打電話就行,別讓病人朝他家里跑。陳棠答應一聲。他拎著包朝門外走,門外的人打招呼,說趙醫生走了啊。他站住跟他們說,這天,轉眼就晌午了,走了。他每次來上班都拎個黑色的包,但除了玻璃茶杯,陳棠沒見他從包里拿出過別的東西。也許包里就只有玻璃茶杯。
晌午了。禿鼻子突然問陳棠說,你不去你奶那兒吃飯?陳棠奶奶是孫玉福,十幾年前就懸梁死了。禿鼻子說的是王杏芳,那個跟陳洪亮好上的病人家屬。陳洪亮出獄,和她結了婚。陳洪亮死后,她去外面跟閨女住了一段時間,人都說她在外面享福,不回來了。沒想到又回來了。陳洪亮活著時候,陳棠去過他家兩回,但沒跟王杏芳說過話。平時在莊里走路撞見,也不說話。禿鼻子問得奇怪,他不知道他啥意思,就只搖搖頭。禿鼻子說,你爺死了,你奶一個人也可憐,你沒事該去看看她。說完不等陳棠說話,也站起來走了。他這一走,這一天不會再回來了。
陳棠撿起手機看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到門外去看,門外人也走光了,都回家吃飯去了。他一般是自己做飯,不想做,就騎電瓶車去鎮上吃。很少時候,他到他姥家吃,或者他姥來醫院叫他。他姥家也在陳莊。他爸跟他媽,據說結婚時候鬧過不少動靜。他沒問過,知道一些,都是聽親戚偶然說的。他想哪天該問問。甚至包括陳洪亮這一輩子,還有陳洪武,禿鼻子跟老趙每次提起他,都像說傳奇故事,非常精彩。陳棠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打聽打聽他們的事,以后講給他弟聽,說不定可以讓他寫本小說。
他弟大學上的中文系,春天在雜志上發過一個短篇小說,寫的是陳莊。不過他沒在陳莊住過,聽來的故事再寫到紙上,完全走了樣。陳棠看完,覺得更像是他胡編的。他讓他暑假回來住,體驗生活,他就真回來了,還帶著女朋友和另一個好朋友。女朋友嫌農村生活無聊,沒多久鬧著要走,他弟就跟她走了。倒是那個好朋友,在陳莊直住一個多月。他跟陳棠還算聊得來,要不是文藝腔調太濃,陳棠說不定會留他到開學。文藝腔調也還好,陳棠最受不了的,是他動不動就說陳棠有奉獻精神。他覺得陳棠回來鄉下當醫生,這種行為在當今社會不常見,很具象征意義。甚至有一次說到民國作家,他說要是陳棠也寫作的話,算得上是當代廢名。陳棠說,我是當代廢物。兩個人都笑。如今自問,他回來真有什么象征意義嗎?答案是沒有。他畢業學校不好,雖勉強算得上是本科,但進大醫院,身邊都是名校畢業的碩士博士,他連一點兒機會都沒有。他不喜歡被人踩在腳下的感覺,實習結束后找工作,最先想到的就是去小地方。說不上隱姓埋名,但總歸安安穩穩。他跟爸媽說了,他媽不同意,覺得白培養了他,他爸卻支持。還建議他與其去別的地方,不如回老家。他知道這會讓他爸有面子,就聽他的,回了陳莊。他爸媽長年在外打工,他跟著他們,沒怎么回過陳莊?;貋?,說是老家,更像他原來預想的,是一個陌生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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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則于,原名于業禮,中醫學博士。寫作小說、詩歌等,有作品見于各文學期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