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7期|吳君:曬米人家(節選)
責編稿簽
吳君以巨大的熱情保持著對深圳這塊土地的熱愛,她對深圳的書寫是持續的、鄭重的,《曬米人家》依然以深圳為背景,圍繞一個虛構的“曬米村”描繪出一個自然村成為城市社區的變遷歷程。小說講述了在鐘欣欣等社區干部的關心幫扶下,神秘租客阿江、釘子戶陳有光、叛逆休學的陳小橋等徘徊在底層的邊緣人物被積極引導,回歸正常社會生活的故事,展現了改革開放四十年來幾代深圳人家各自不同的命運,書寫出了從東方風來滿眼春到新時代新征程中的城市新篇章。
—— 文蘇皖
《曬米人家》賞讀
第一章 連環扣
1.搞搞震(瞎鬧)
白天還灰頭土臉的曬米,到了夜晚便像是被施了魔法,赤橙黃綠青藍紫匯成的線條,瞬間鋪滿了整條街,就連家里的鍋碗也都染了色彩。白天里普通的一個人,到了這時眼睛閃著鬼光,所有的人都變得妖里妖氣。晚上八點不到,京基百納便把整個曬米罩在了自己的光影里。這樣一來,就連曬米人似乎也不認識自己家了,彼此的神情和聲音也與白天不同。最喜歡這樣景象的是小孩子們,他們對著彼此的花臉大聲叫著、跳著、唱著。
月光光,照地堂,
年卅晚,摘檳榔,
檳榔香,摘子姜,
子姜辣,買菩達,
菩達苦,買豬肚,
豬肚肥,買牛皮,
牛皮薄,買菱角,
菱角尖,買馬鞭,
馬鞭長,起屋梁,
……
泥磚墻,青紅瓦,一間連著一間,一屋挨著一屋,整條街加上兩邊的屋鋪,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間,如同五花肉一樣錯落地擺放在京基百納商廈的正對面,成了一道別致的風景。這樣的好地段和景觀不斷被開發商發現,一撥又一撥金融大佬和研究人員瞪大了雙眼,興奮地談論著,仿佛曬米是他們案板上的肉,隨時可以切碎煮熟放進嘴里,大快朵頤??晒值氖?,這樣鬧騰了幾年之后,竟然誰也沒有出手,曬米反而留了下來。
陳有光的家是最前面靠邊邊的這一間,五代人在曬米住,前邊不覺得怎樣,到了兒子陳小橋上學,周邊人換屋又換車又娶心抱(媳婦)時,才把他這一戶顯得越發暗淡。陳有光只有這一處又小又舊的老屋,老祖宗留下來的,他也樂得做這個釘子戶,因為不斷有人過來送米送油。他越發懶得動了,那一份社區里不咸不淡的工作,他早就不想干了。每到節日有人過來送米,陳有光不僅沒有感謝,反倒賣乖:“曬米對我不住,我不是你們的人,你們來做咩嘢,想找我配合做出成績咩?”
出到門口的干部無奈地交換一下眼神,只能苦笑。社區工作站換了一位又一位工作人員來做工作,都沒有成功,到后面連開發商也親自上門送米送油,希望陳有光轉換思想,不要再拖后腿。陳有光家的房子不僅影響交通和觀感,說嚴重點,還會影響曬米的整體開發。這樣一來,原本就懶得生蛆的陳有光更加不愿意出去做事了。他說:“我愿意配合呀,前提是給我多加三十平方米,算補償我這么多年的損失?!?/p>
歐影是陳有光的老婆,她在向鐘欣欣描述曬米之夜的時候,人已經在紅桂路的軍產房里租了間一室一廳的公寓,暫時安頓了自己。
京基百納的廣告蓋住了曬谷路,省了曬谷路的路燈費不說,還把每個夜晚搞得五光十色如同過節。這樣的時候,陳有光通常會在街上蕩來蕩去。他背著一對手,仿佛這條街是他一個人的,沒有人會來打擾他發夢,天亮前他才回到黑乎乎的床上,打起呼嚕,而四周人家已經起床洗漱,準備上班了。他這樣的日子斷斷續續有了一段時間,直到來基層鍛煉的干部鐘欣欣扶著行李箱出現在曬米。
鐘欣欣其實已經是第二次到曬米了。雖說曬米是個城中村,卻別有一番風情。
陳有光的兒子陳小橋,用老師的話說是一個難教的孩子。陳小橋教過鐘欣欣一個土話:周身蟻。只要沾上就難脫身,這種人好難搞的。當時他勸鐘欣欣不要理自己老豆(父親)。
鐘欣欣不服,他們搞不掂的事兒難道我也搞不掂嗎?言下之意,自己不怕。陳小橋聽了,搖頭笑說,難道你比我還了解我老豆?我還沒出生就知道他要在曬米上搞事情。
鐘欣欣問:“是不是他最近又想出什么新花樣了?”
陳小橋說:“他幾時唔搞搞震,幾時唔整蠱人?他咁得閑,當然要搞嘢啦?!?/p>
鐘欣欣看著陳小橋,不知道該說什么。陳有光是陳水的仔、陳小橋的老豆、歐影的老公,最近還有個朋友阿江一直在左右跟隨??傊?,陳有光和曬米其他人不同,屬于特殊材料制成。關于他的故事,在曬米沒有人不熟悉,是曬米老人們飲早茶的談資笑料。雖然只有半步路,可曬米人的生活習慣、談話內容和深圳其他地方都不同,好似差了幾十年。吃的用的倒還沒什么,主要是觀念。
鐘欣欣同意陳小橋的話,陳有光就是這么一個人,而這時的她已經和陳小橋能說很多話了,有一些事他會用微信私下通報情況,否則鐘欣欣沒有辦法獲得真實的信息。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接觸,鐘欣欣眼里的陳有光會騙人、鬼點子多、懶惰,當然這與阿江幫他出謀劃策有關。也正是由于阿江的介入,陳小橋小小年紀便學會了打架,隨后是輟學,最后離家出走。這是鐘欣欣了解到的情況。陳小橋對鐘欣欣說:“這個阿江對我老豆沒安好心,我敢打賭他在挖坑給我老豆跳,所以我要在江湖上交些朋友對付他?!闭f這句的時候,陳小橋輕輕提了下袖口,手臂上面有一條蜥蜴文身。
鐘欣欣嚇得挪開眼睛,忘記了下面要說的話。
為了勸阻陳小橋,鐘欣欣和他談過幾次。上一次還是他剛剛剃光了頭的時候,見鐘欣欣看自己的頭,陳小橋笑說進去時省事了。那次鐘欣欣把陳小橋約出來說話,為了說服陳小橋,鐘欣欣不顧面子,講了些自己的苦惱。陳小橋聽后,紅著眼圈道:“我可以把你當兄弟嗎?”鐘欣欣想笑,好怪的稱呼啊,看著陳小橋哀求的眼神,她只好點頭。
鐘欣欣走在曬米的路上回憶起這些??粗闹莒o靜的老房子,再望向天上的云彩,鐘欣欣有點想家了。她告訴過陳小橋自己在單親家庭中長大。每個人其實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不要把困難放大。見陳小橋疑惑,鐘欣欣繼續說自己的情況。父母各自組建了新家,自己雖然故作理解通達,可心里還是覺得生分。大學里談了幾個對象,都分了,對方說鐘欣欣心理可能有些問題,溝通能力欠缺,她對愛情也不抱希望。鐘欣欣本來認為這屬于個人隱私,不能為外人道,不知為什么,現在一股腦兒倒出這么多,話題便顯得有些沉重。鐘欣欣說:“本來我這個人從來都是向前看的,可是被你弄成了老年人,不斷回首?!?/p>
陳小橋笑了:“我這是開導你說話呢,講出來相當于刪除,這樣電腦就會轉得快一些,不然便死機了。你應該感謝我才對?!?/p>
鐘欣欣到曬米一段時間就被曬米人記住了,倒不是鐘欣欣和曬米人有多熟悉,而是鐘欣欣總是去陳有光家。另一個原因是她的穿戴過于正式,尤其腳上經常更換的皮鞋甚是扎眼,要知道曬米人無論男女老少一年四季都喜歡穿露腳的涼鞋,哪怕天冷得要死。直到后來,歐影告訴她,這是基圍人的特點,因為他們的老祖宗早已經習慣了一年四季下半身泡在水里。
上岸后的這些年,他們還是不大習慣。村改居很多年了,其他地方已經順理成章地叫社區,而在曬米,他們還是曬米村曬米村、一隊二隊地叫著。新來的干部們經常一頭霧水,仿佛穿越到了幾十年前。從曬米回到原單位,一段時間還都緩不過來,總還村里一隊二隊地稱呼著曬米的十個股份公司,惹得同事笑話。
曬米人沒怎么打過魚撈過蝦的后代,雖然有的畢業便被招進當時的曬米村委上班,現在變成了社區專干,可生活習慣還是沒有多大的改變。
曬米有的人家在福田或是不遠處的幸福里買了高層,可是老人們還是不愿搬,說曬個太陽都不方便。哪里不方便了?坐電梯下樓就能曬啊。
太陽也不一樣。這樣一說,氣得人無言以對。
鐘欣欣明白,這些老人還是想和當年的老伙伴站在曬米的路口說上幾句家常。幾十年過去,他們穿的衣服并沒有改變多少,幾十塊錢一件穿上好幾年都舍不得扔,涼鞋是斷然不會換的。曬米人不喜歡那種隆重的裝扮,他們認為那樣不舒服,是外地人打扮。曬米人對外來人一直保持著戒備之心。
鐘欣欣是深二代,在幼兒園便能聽懂粵語,也就是白話,只是她不愿意說。她的父母來自貴州和蘭州。陳小橋認為鐘欣欣幼稚可笑,自討苦吃。他說:“我老豆是個老司機,你并不是他對手?!?/p>
鐘欣欣盯著陳小橋的眼睛說:“我和誰都不是對手關系,這只是我的工作,他是我的幫扶對象?!?/p>
陳小橋說:“我老豆可不中意你這么講,他并不喜歡幫也不需要扶,你說這些大口號會讓他生氣的。說白了,他的能力很差,可是自尊心卻比誰都強?!?/p>
鐘欣欣說:“自負是自卑者的通行證嗎?”
陳小橋嬉皮笑臉:“如果幫他手機充點話費,可能就另當別論?!?/p>
鐘欣欣心想,不就是找理由向社區伸手要東西嗎?
陳小橋看出鐘欣欣的態度,說:“如果沒有滿足他,那你就不要怪他搞搞震了。他最想見人仆街(搞砸),那他就有的吹了?!?/p>
“你的意思是我和其他人一樣,會輸?”鐘欣欣雙手盤在胸前。陳小橋其實已經站在了鐘欣欣這邊:“你本應扮得靚靚的,坐在曬米大樓里,到了中午去京基百納吃條紅斑魚,下午過去喝杯咖啡,到了下班的時候再去逛逛,買條鏈子、做個美容之類?!甭犞愋虻拿枋?,鐘欣欣想笑,原來他們對下基層鍛煉的干部是這種認識啊?!拔覀兊纳罡銈儠衩兹丝刹灰粯??!标愋蛳袷鞘軅?,因為鐘欣欣說了你們我們。
陳小橋平時可以自嘲,但聽鐘欣欣這么一說,心里不爽:“對,你們是你們,我們是你們的幫扶對象,困難戶、釘子戶!”這一刻他又和曬米站在一起了。之前他是不愿意承認自己和老豆一樣的。
鐘欣欣找到了竅門,說:“如果我錯了,請你告訴我,我改正嘛?!痹跁衩?,鐘欣欣最大的收獲便是不斷懂得認錯,“反正咱還年輕,來得及?!彼褪窍氚堰@種心態教給陳小橋,因為她發現陳有光這一家幾十年都沒變。
本來有怒氣的陳小橋立馬軟了下來。
鐘欣欣說:“我這不是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曬米嘛,需要學習,你要幫我啊?!?/p>
陳小橋說:“你都不喜歡這里,看我們怪怪的,是嗎?”
鐘欣欣說:“我喜歡呀。想吃烤蠔豉了,明晚要不要一起?”
陳小橋說:“你是不是又想給我補課?”
鐘欣欣笑著說:“謝謝你的提醒,我們倒是可以做幾道題的?!?/p>
“我現在都這個樣了,為什么還要學習?”
“一定有用?!?/p>
陳小橋這時又想到什么,說:“你被人訛著了?!?/p>
陳小橋對鐘欣欣說這些話時,并不知道自己已經徹底交心。他這小半輩子沒有這么信任過誰。眼下,他生怕鐘欣欣捉弄自己,所以他要裝得不在乎才行。
陳小橋說這些話是在一個多月前,那時他還沒去汕尾,正苦悶著。他不僅和老豆鬧翻,與阿嫲陳阿婆、老母歐影也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因為他單方面宣布要輟學。歐影問他:“到時你怎么辦?什么技術都沒有?!?/p>
陳小橋挑釁:“我流浪不可以嗎?”
陳阿婆也不勸了,偏頭疼犯了,直接回房躺了下來,把兩頓沒吃飯的陳有光老豆陳水餓得頭暈眼花,不斷在輪椅上用手去拍打墻面。
鐘欣欣想出把陳有光和陳小橋勸到外地的辦法。一是陳有光可以躲開阿江,過一段時間,阿江找不到父子二人,也會知趣地離開。另外就是讓陳小橋離開這個環境,這樣沒有那么焦慮,同時還能學習技術。鐘欣欣交代陳小橋在陳有光的手機上把阿江的電話和微信拉黑,這樣電子盲的陳有光就和阿江聯系不上了。陳有光的微信還是陳小橋幫他設的。
……未完待續
(全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1年第7期)
吳君,女,1969年出生,現居深圳。主要作品有《我們不是一個人類》《親愛的深圳》《皇后大道》《萬?!返?。部分作品改編為影視作品、舞臺劇,有作品譯成英、俄、蒙等文字。曾獲首屆中國小說雙年獎、百花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廣東省魯迅文藝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