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1年第3期|張哲:熱氣球
賓館的廁所有蟑螂,正順著馬賽克墻壁爬行,賈沂草草地洗漱完畢,把毛巾和牙刷卷進了一件襯衣里,又把衣服塞進了旅行箱。天花板上有兩只風扇,扇葉攪拌著熱空氣在頭頂溫吞地打著圈。
媽媽的床邊有一面穿衣鏡,賈沂扭頭看著媽媽吃了藥,模糊的身影在鏡子里折疊又打開,然后融進那床白色中。地板是棕色的,上面有扭曲的白色花紋,每一塊的邊緣都磨損掉色,腳踩上去像是有層熱膩的包漿。
“快睡吧?!?/p>
“我知道?!?/p>
賓館的枕頭永遠不會合適,枕套上有濕漉漉的潮氣,像是能擰出水來,里面軟沓沓的,賈沂的腦袋壓在枕頭中央,像跌進了滑道里。賈沂把枕頭墊在脖子下,接著又往上挪了挪,后來她決定放棄。賈沂沒有睡著,一直在祈禱第二天不要下雨,雖然手機已經顯示:明天是個大晴天。
熱氣球是這里的熱門項目,賈沂和媽媽很早就決定了下來。
凌晨三點二十,賈沂和媽媽在房間里安靜地穿著衣服。媽媽把腳趾頭塞進絲襪里,然后順著襪筒伸到盡頭,那條腿被絲網牢牢包裹,油光閃閃的脂狀物像是從每一個毛孔里鉆了出來,接著是另一只腳,另一條腿……
凌晨的巴士穿進稠密的黑暗。車子很新,車廂里有清潔劑的氣味,還有皮革與塑料散發出的冰冷味道。賈沂摳著大拇指上的倒刺,卷起來的死皮堅硬得如同塑料毛邊,摳到疼處,她把拇指放到嘴巴里,用舌頭舔舐起腥甜的血痂,接著她扭過頭看了看黑暗中的媽媽。媽媽微闔雙目,已經安然地成為了這輛車的一部分。
車子在陌生的道路上行駛著,每隔幾個路口就會在一家酒店或賓館前???,接上幾個人,車廂里很快多了陌生人身上的爽利氣味,然后車子繼續往目的地駛去??諘绲慕值雷屲囎娱_得舒緩而流暢,每一個轉彎,每一次停頓都讓賈沂莫名地興奮,車子像是刺入暗夜的箭頭,義無反顧地融于前方未知又童貞的黑暗,直到拐進一片灰灰紫紫潮水般的麥田。
媽媽已經醒來,隔著玻璃看向外面,雙手不安地摳動著皮包上的金屬劃扣。車子停下來,司機安靜地埋頭摘下手套,用干軟的棉布擦拭眼前那塊玻璃,又掏出筆在值班表上威重地簽下名字。
“到了?”賈沂用英語小聲地問,手指反復摩擦著一個淡藍色的玩具扭蛋。
“是的?!彼緳C抬眼望了望不遠處的幾團橙黃色,在幽暗的麥田上方閃閃發光。燃氣罐上的空氣燃燒著,升騰出一束茁壯而刺目的火苗,熱氣球像是巨型水母,褶皺逐漸被氣體填充,一點點膨脹,面團一樣持續發酵,直到那團橙黃色蔓延成倒掛著的水滴的弧度和線條,然后陡然遮蓋住視野。
熱氣球已經在麥田中蓄勢待發。
旅行團的人按照高矮胖瘦被分成兩列隊伍,賈沂和媽媽被分別安排進兩列隊伍的末尾。大家陸續爬進吊籃里,吊籃的高度在腰部以上,沒有什么安全措施,只要站在那只巨大的籃筐里就行。氣球呈傘狀,在頭頂裂變出放射性的紋路,所有人都被包裹在了一起。
賈沂和媽媽面對面站著,氣球緩緩升了上去。
媽媽擰開保溫杯的蓋子,沖著杯底嘀咕著“該死,我為什么要坐這個”,抹凈了嘴角的水,以一種冷酷的神情盯著賈沂。
“緊張嗎?”媽媽若有所思地問賈沂。
“什么?當然不會?!辟Z沂知道媽媽害怕了起來,她很少看到媽媽如此恐懼,但多年的形影不離讓她對媽媽的情緒十分敏感,在洋流和強風誕生的伊始她就能預見到一場海嘯,爸爸走的那天,她見過比這更嚴重的。媽媽此刻更希望賈沂也害怕,這樣她就能在安慰賈沂的過程中找回勇氣,但賈沂把媽媽拋開了。
“把那個玩具給我,我放到包里?!眿寢尶匆娏怂掷锏呐さ?,賈沂用手指包裹著它。
“不要?!?/p>
賈沂沖媽媽做了個鬼臉,露出被糖和淀粉嚙噬掉的豁牙,像一排碎石頭,然后轉過身去。
天空是灰色的,樹木密密麻麻地擠壓在一起,像弓起來的黑色脊背,白色的霧氣狡猾地穿梭在其間。氣球越飛越高,把那團死灰狀的霧氣踩在了腳下,賈沂感到那片無窮盡的灰色會隨時炸開,然后橙黃色的太陽從那里流出來。
蛛網狀的薄霧逐漸散去,出發前的那塊麥田已經看不清了,吊籃下面的土地像一塊咖色的布,上面開始反射出淺粉色的光澤,流動的顏色仿佛是從土壤里滲透出來的。熱氣球越飄越高,開始有人為升空的高度感到恐懼,接著有人因恐懼開始大喊,又傳來了一聲,那片金膜狀的天空被更多的聲音瓜分豆剖。賈沂把扭蛋揣進淺兜里,沖著光禿禿的土地按著快門。媽媽很早就和爸爸分開了,但母女一直對外保持著統一口徑,“爸爸在家忙工作,脫不開身”,這是她們對旅行團里其他游客說的話,一年里媽媽會帶賈沂走兩到三個團,她們在每個團的說辭都是這樣。賈沂很怕團里的其他人看出來媽媽的異常,比如她的焦躁,憤怒,歇斯底里。
“給我照幾張照片?!眿寢尩穆曇魩е仆陀铝?。
賈沂轉了過來,把脖子上掛著的手機舉了起來,媽媽定格,接著又換了一個姿勢。媽媽并沒有和她說太多話,她能感覺到媽媽還在害怕,她低頭觀察著沙盤里微型景觀一樣的田地,遠處淡紫色的云塊像一團腐爛變質的肥肉。
賈沂的身旁是另一對母女,女孩的連衣裙外面套著一件法蘭絨上衣,柔軟的頭發堆在法蘭絨領口上,像是咖啡杯里漂浮的奶泡。女孩的母親總用一種警惕的眼神盯著所有人,像是隨時準備為自己的女兒爭取些什么,或者為自己的女兒犧牲掉什么,她也是這么看賈沂的,因為賈沂此時此刻正緊挨著法蘭絨。很多人看到賈沂都會暗自發笑:她微胖的臉上總是露出煞有介事的表情,像個難纏的小大人,這種小孩很讓人頭疼。賈沂穿著緊身運動上衣,胸前有只小鹿在咧著嘴笑,肥大的黑色運動褲裝著她胖嘟嘟的屁股,旅游鞋像是被不合時宜地精心打理過。賈沂總是擺出正經而嚴肅的表情,對陌生人更是如此,法蘭絨母女倆現在想看看她還有什么表情。
法蘭絨開始推賈沂,用胳膊肘和方形的膝蓋,賈沂側過了身體,玩具扭蛋嵌進了她的肚子。多么蠻橫霸道,就在媽媽的眼皮底下,賈沂覺得那對母女一定是昏了頭。
“媽媽,我這里沒有地方了?!辟Z沂發出了求救信號。
媽媽聽見了,擺出一副自顧不暇的慌張神情,眼神微妙地逃開了。
熱氣球到達了頂點,賈沂把潮濕的雙手在吊籃的邊緣蹭了蹭,然后緊緊摳住了柳條,遠處的兩只熱氣球像兩粒橘子籽懸掛在天邊,法蘭絨不饒人地繼續用胳膊肘抵著她的背,賈沂動彈不得,腳上的旅游鞋現在看上去更加蠢笨,被死死地擠進了吊籃的一角,她覺得自己被囚禁在高空,“會有人教訓她們的”,賈沂烏黑晶亮的眼睛里迸出兩滴淚水。
“一會熱氣球降落時,大家攥住吊籃內側的把手,每個人眼前都有,大家共享一下?!庇惺裁慈嗽谡f著安全提示,聲音從吊籃的中央傳來,也就是火苗下傳過來的。
像是聽到了老天給她的指引,賈沂扭動脊背,揮起了手臂,身體像鉆頭一樣死死鉆進女孩和吊籃壁之間的空隙,手指扒住了眼前的把手,她的手很快又被狠狠地攥住,法蘭絨幾乎要把她的手指掰開捏碎。
“一定要攥緊,下降時半蹲姿勢緩沖?!卑踩崾镜穆曇粲謧髁诉^來。賈沂的手掙脫了出來,她覺得老天要把她的生路堵死了。
氣球越降越低,麥田上是熱氣球被壓扁的影子,那個黑影逐漸膨大,像是巨型的車輪碾過地面。
媽媽沒有說話,注意力全放在捍衛自己手中的把手上。賈沂手里沒有攥著什么東西,把手被那對母女狠狠地攥在手里,沒有給她任何空間,她不知道最后自己會不會被摔出去,如果摔出去她會用后背砸向地面,她默默祈禱著。那對母女像扯緊的韁繩一樣繃直了身體,和那個把手,以及那個吊籃組成了一個堅硬又可笑的整體,兩個怕死鬼!麥田像折紙一樣在眼前被重新打開,賈沂從淺兜里掏出了那只扭蛋,然后閉上眼睛。
嘭!
吊籃笨重地砸向了麥田,往前頓了頓,原地傾斜了下來,傾軋在一片光禿禿的地里,賈沂沒有被拋出,她像是玻璃珠一樣從瓶口冒了出來,然后狠狠地摔進地里,被一根刺鉤破了衣服。那對母女從罐頭一樣的籃筐里鉆了出來,嘴上發出咒罵與抱怨。
媽媽拍了拍屁股和腳踝上的泥土,然后沖著空氣打起了哈欠,從恐懼中解脫了出來。
“噢,我說了,把那個該死的玩具放到我包里?!眿寢屳p聲對著賈沂說道。
扭蛋上沾滿了土,還有賈沂的手腕上、袖口里也兜著一小把泥土,幸好褲子是黑色的。
“我偏不?!辟Z沂用手背把那只扭蛋上的土抹掉,就像是在給誰擦著臉蛋。她想問問媽媽是否聽見了自己剛才的求助聲,但她知道自己問不出來什么。
熱氣球的球囊此時像亮黃色的河水一樣在泥土里流淌著,收球囊的工作落到了每一個乘客身上。
媽媽知道要干些什么,比如把球囊鋪平再整齊地折疊成狹窄縱深的一條,但媽媽厭倦了這些勞動,她在外面努力表現得對這種事一知半解。賈沂蹲在地上開始疊了起來,那團亮黃色此刻是臟兮兮的。
“就像這樣?!币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充當起了解說員,他彎下腰像模像樣地演示了一番?!拔?,女士們”,接著,他故意用那種甜膩膩的口吻叫著媽媽和一旁的法蘭絨母女。
“看這里,女士們,我們一起把這個疊好,這也是項目之一?!狈ㄌm絨母女開始因鴨舌帽的忘乎所以而慍怒了起來。
鴨舌帽果斷地放棄了媽媽和那對母女,攪進了另一波乘客中,球囊逐漸被攏成一條,然后被投進一只巨大的布袋里。
“她看著和我們家寶貝差不多大?”媽媽問法蘭絨母女。
媽媽又使出她那套伎倆,也許別人看不出來,但賈沂太了解了,就像一把滑溜溜的鉤子,把不知情者鉤進那個圈套。
法蘭絨開始在她面露惡相的母親懷里撒嬌,惡相突然松散下來像是破碎不堪的陶瓷碎片,里面藏著可憐的泥胎,賈沂寧愿看到它堅硬冰涼的樣子。
“你也是帶著女兒來的?”法蘭絨的母親很善于總結,而且一步到位。
母女和母女的組合總能瞬間吸引彼此。
“孩子的爸爸太忙了,沒有假期”,媽媽的這套說辭讓賈沂厭倦了起來,“她爸叫我每年暑假和寒假都帶她出來玩一圈,小孩子需要開闊眼界?!眿寢尶s緊了背,臉上攢聚出僵硬的笑容,提防法蘭絨母女問出更多的事情。
媽媽叫賈沂過去,她站在媽媽身前,媽媽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像是拿槍瞄準獵物一樣,凝神看著那對母女。
法蘭絨躲在她媽媽身后舔舔嘴唇,她媽媽悚然一驚,頭發被田地里的風掀起又落下,然后像是盯著某個生了蛆的爛瘡疤一樣看著賈沂。
法蘭絨母女齊刷刷地看向她,眼神像是一整塊花崗巖般悍然不動。一股全新的嫉妒攥住了賈沂,在她的身體里不斷繁殖增長,她像是被這對母女用一種靜默而強硬的方式教訓了一番。賈沂對法蘭絨母女的敵意突然松動了,轉而把所有的憤怒投向了媽媽,她知道那才是憤怒的根源。
幾大只裝著球囊的布袋子被運上了堆滿麥穗的皮卡車?!八腥硕忌宪?,坐到后斗里?!?/p>
皮卡車準備把他們接出麥田。
媽媽被賈沂落在了身后,賈沂攀援著車子爬了上去,徑直坐到了后斗的一側。媽媽最后上的車,四周一圈都坐滿了人,媽媽決意坐在中央的麥穗堆上,旁邊坐著一個平日就在麥地里工作的農夫。農夫是個金頭發藍眼睛,臉上褶皺的皮膚被太陽燙成銅色,粗糙的手掌讓賈沂想到雕像。
“媽媽想要和你合影?!辟Z沂說著蹩腳的英語,聲音切碎了四周的聲響。
“你媽媽?”農夫被這個請求逗笑,看著不遠處的那個胖姑娘,她正掏出手機準備對準他。
“我媽媽,就是坐在你身邊的那個女人?!?/p>
農夫露出一副夸張的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對著媽媽攤開雙手,車上的人都屏息凝神,有那么一兩個發出了干癟的笑聲。
媽媽已經從賈沂的神情中猜到了什么,她的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笑容,接著她的肩膀就被那個農夫摟住,是賈沂的主意,她想整蠱媽媽,想看媽媽出丑。媽媽不會英語,賈沂沖農夫喊著,“together,together”,然后鏡頭湊了過去。媽媽渾身滾燙,但依然保持著那種微笑,那種“不會和女兒置氣”的隆重的微笑。皮卡車上的人都被農夫夸張的表情逗笑了,賈沂按下快門,定格住了媽媽那副憤怒而可笑的表情。
賈沂大膽地說了出來:“我想要你做我的爸爸,一下就行?!?/p>
那個農夫和全車的人都被她逗笑了,農夫摟過了媽媽的肩膀,那張銅色的臉在媽媽的臉蛋上蹭了蹭,貼面禮一樣的動作。農夫用手從身后抓起了一把麥穗,鬼使神差地把那幾根麥穗當作玫瑰,舉在媽媽面前,車子上的人又笑了起來。
媽媽怒火中燒,把胳膊擋在那個農夫的臉前,像是要扼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情。農夫做出一副傷心的表情,車上的人都笑了,包括法蘭絨母女。
“我和媽媽騙了你們,我們是騙子?!薄膀_子”這個單詞賈沂上學期剛學會,她鼓起紅色的臉蛋,破釜沉舟地說了起來,“爸爸早就離開了我們,他又有了新的家庭,一個妹妹,我又多了一個妹妹?!?/p>
車上的人都不再笑了,他們用訝異的神情盯著賈沂。媽媽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她被剝了個精光,由里到外。賈沂這回把戲弄,背叛,侮辱,蔑視一次全扔給了她。
“哦,我很抱歉?!鞭r夫說完這句就止住了,全車的人都開始看向媽媽。
媽媽的臉通紅,憤怒將她撕爛,她的喉嚨顫抖著,還有臉頰,還有雙臂,她的臉上依然保持著怪異的微笑,或者說,是笑容攫住了她扭曲變形的臉。
下了車,媽媽這回緊跟在賈沂身邊,然后像吐出一口厭惡至極的臟東西一樣,壓抑著咆哮了出來,“你知道你有多愚蠢嗎?!”接著媽媽啐出了那句話,刺耳的氣若游絲,“我受夠了,你這個瘋子?!?/p>
媽媽和她掉了隊。
媽媽緊緊地攥住賈沂的胳膊,像是要將其掰斷一樣,她拉下笑得生疼的嘴角,聲音沙啞了起來,“你夠幸運的了,要不是我要你,你早被你爸拋棄了?!辟Z沂知道媽媽又要開始那套老生常談,“是我拼了命把你奪過來的,你知道么?”在那場爭奪中,除了賈沂,爸爸媽媽還搶奪著每樣東西,能碎的全碎了,賈沂是唯一不會破碎的東西,她必須有個歸屬。她多想可以在那場爭奪中四分五裂,像是被打碎的相框、杯子、花瓶,什么都可以,被扭斷胳膊,抓破皮膚,扯掉頭發,然后不屬于任何人。
媽媽快步走了起來,像是擺脫掉一塊惡瘡那樣把賈沂甩在了后面。賈沂從不擔心媽媽會拋棄她,因為媽媽更需要她,遠勝于她需要媽媽,下個月她們會去別的什么地方,繼續在那里說著同樣的謊話。她掏出了上衣兜里的那個玩具,一只淺藍色的扭蛋,從前爸爸送給她的,在爸爸有妹妹之前。最開始里面裝的是一個三角飯團超人,現在換成了三粒藍色的藥丸,媽媽的藥,賈沂隨身攜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在虛構的句子里沉默如謎
——《熱氣球》創作談
張哲
大概多年以后,當我們再提起2020年,每個人都會有很多話要說,每個人身上的故事都有可能是部自傳體小說。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人類命運被集體扭轉。在家待了半年,再上班已是初夏。也就是在家待著的這段時間,我看了不少西方短篇小說。我是英語專業畢業的,人們常說學英語要靠“磨耳朵”,耳朵里灌進去的足夠多,自然而然就會從嘴巴里吐出來,寫小說大概也如此。寫作永遠都離不開閱讀,這應該是每一個寫作者的共識與普遍經驗。這三個故事就是在去年上半年曠日持久的閱讀之后誕生的,閱讀讓我腦子里那些習焉不察的常識開始“反?!?,固化的概念和緊繃的神經日漸消弭、軟化,像是一盤棋被打翻在地,復盤無望,我要做的是重新擺放每一個棋子的位置。審美,經驗,敘事的視角和氣質,詞語排列組合的順序,全被換了一種方式重構出來。
我鐘愛短篇小說的力量之美。短篇小說有肉眼可見的走勢,及在力量之巔的爆發,它夾帶著刀刀見血的鋒芒和銳利,甚至有最大限度的冒犯和挑釁,它可能是尖銳的、殘缺的、觸目的、刺耳的、暴力的、罪惡的、反道德的……如此種種在人類心中埋下的閃念,都應該出現在短篇小說精密的文字里,這些不招人待見的毛刺是短篇小說最動人的地方。奧康納的《好人難尋》正是此類的杰出代表,故事結尾處的幾聲槍響是罪惡深重,也是恰到好處。
說了這些是想表達一下我對短篇小說的偏愛。顯然我距離那個目標還很遙遠,唯有執筆書寫,方覺自己的膽小與懦弱。三個故事都發生在南半球,因為遠方讓我安心,越遙遠越肆無忌憚,越遙遠越有恃無恐,那只名為“虛構”的氣球才能被我鼓起勇氣吹起來。
這三個故事都是在討論“母愛”與“母女關系”?!澳笎邸笔鞘裁??做女兒時,我體會到的是無私與包容;人到中年,我成了母親——硬幣的另一面,再談“母愛”,我體會到的是自我與控制。為什么要孩子?主流的說法是:要孩子是為了愛。面對這種答案,我持高度懷疑,畢竟“愛”的方式多種多樣,沒必要耗時費力生個孩子,完全可以愛自己,況且真正做到“自足自愛”的人實則寥寥無幾。誠實地說,我的答案是,一個嬰孩可以充實我的人生,或者說借由他/她的生命重活一次,很“自我中心主義”。
這三個故事都是站在女兒的立場去解構母女關系。在人類所有倫理關系中,“母女關系”應該是最堅不可摧且親密無間的,在這種平滑的、柔波般美好的親子關系中,是否也隱藏著裂痕?當然。我想探討的就在于此。所有社會關系都需要情感投入與悉心經營,但親子關系似乎有些不一樣,它不平衡,與生俱來的主宰與服從因血緣紐帶而捆綁、牽制,受倫理、道德、文化、輿論的束縛與引導,很少有人會思考如何去“處理”這段關系,我們天生的任務就是去“適應”它。然而正如故事里的幾對母女一樣,她們受困于“媽媽”、“女兒”的身份,女兒不斷地反抗與逃離,又警惕、敏感地從媽媽身上反復驗證自己,母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這種相悖的情結正是母女的日常。
《熱氣球》是個較為極端的故事,“精神疾癥”、“失婚”、“單親家庭”等元素被捏在一起,像是一顆夾心糖果,只有吃到最后才能嘗出來,糖衣里面包裹著一個孩童在一場支離破碎的離婚大戰之后,對母親的守望與敵意。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一個在暗影里左顧右盼的女孩,她永遠沉默、躲閃,咧開嘴巴時蟲牙先露出來,這種弱者形象總能引起我的注意,她們憤怒、羞恥、懊惱,但又蠢蠢欲動,弱者身上壓抑著的力量感是很迷人的,充滿戲劇張力。這個女孩很像小時候的我。當年,纖細瘦弱還不是什么好詞,我們還無限留戀在一個崇尚力量的年代,而我天生瘦小羸弱。所有孩子都醉心于騎三輪車爬坡和單手捏響會發聲的手偶玩具,凡此種種考驗一個人的肌肉力量和手部控制力的游戲都是當時兒童之間的主要社交活動,而我在這些活動里表現得形如“怪胎”、“異類”,尤其是我出洋相讓周圍的孩子哄堂大笑時,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憤怒在血液里蔓延,以小孩的話說——很生氣,這些氣足夠我吹爆一百個氣球了!
《清潔日》這個小說是主題先行,講的是母女對彼此的保留與隱瞞,當秘密不再是秘密,母女之間積存已久的隔膜也就被消解掉了。關于秘密,我有話要說。在我的觀念里,我以為母女之間是沒有秘密可言的,如果有,也會嚴格遵守“秘密守恒定律”或“等量交換原則”,但事實是,女兒往往在認知上對媽媽的前三分之一人生完全空白。以我家為例,我媽媽有乳名,但她從不告訴我,家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沒有“知情權”,對此我很郁悶,也很費解,仿佛我一直都未得到過媽媽的認可。經過了軟磨硬泡、死纏爛打,甚至舉辦家庭猜字游戲(我也是夠拼的)來縮小范圍,終于在前幾年的某一天,我知道了媽媽的乳名,媽媽突然松口,想來是她那天高興,或者是想通了。我以為是個很滑稽的、疊字的、隨意的乳名,結果那個名字很端莊、樸素,也很普通,普通到后來被我丟進記憶的深淵里。如今,我已經想不起來媽媽的乳名了,但我也不想再費盡周折地去問了,因為母女關系在改變,我們各自在這段關系中扮演的角色發生了調換,我的生活成了焦點與重心,我開始學會了隱藏與包裹,就像幾年前我的目光總追著媽媽,如今媽媽的目光開始在我的身上停泊。母女關系像一條逡巡向前的河,它的流向拐彎了。
《游樂場》這篇小說是生活迸發出的火花。疫情穩定后,我帶著孩子去游樂場。游樂場里有個漂亮的小女孩,她玩得滿頭大汗,天真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更特別的是,她是一個人,沒有家長陪伴,但她對游樂場輕車熟路,穿梭于各種游戲間,餓了就跑到前臺吃口奧利奧,讓我都有點佩服她的游刃有余。像是一塊磁鐵,我的目光自然而然被她吸引。我帶著孩子靠近她,她愈發信任我,帶著我們四處游蕩,直到進入玻璃房。她讓我給她穿上厚重的塑料衣,一次又一次向空中迸發,一次比一次高,那是人類上攀能力和好勝心的表現,很快玻璃房的外面就圍起了人,他們喝彩、鼓掌,那個小女孩就一次次地跌進笑聲與掌聲的蜜罐里。慢慢的,女孩累得像一攤爛泥,但還在支撐著這場毫無來由的“表演”,某個瞬間我覺得罪惡,毛骨悚然:那些喝彩和掌聲是如此不負責任,鼓吹著一個孩子卑微的自尊心與廉價的虛榮心,圍觀者看累了可以拍屁股走人,但玻璃房里的孩子還在蹦,一次比一次賣命,她還太小,不知道如何為愈演愈烈的跳躍收場,也不知道如何為自己的自尊與虛榮收場。后來我讓這個孩子停了下來,帶她離開了玻璃房,我們繼續四處游蕩。在《游樂場》里,我用一個背道而馳的故事講了一個女孩無限迸發的跳躍,以及那些圍觀者。
由于自我生活經驗,我最近寫的題材大多圍繞親子關系,但我最感興趣的還是對于道德的書寫。人類衡量道德的標準永遠在改變,它可以服務于功利主義,也可以服務于人本主義,或者某個瞬間我們干脆卸下道德的重軛?!暗赖隆敝谌祟愑肋h是復雜的概念,我們每天都在權衡這個詞,我希望自己可以在虛構的形式下探索道德的邊界,此次三個故事就是對這一主題的嘗試。
忘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我逐漸依賴上以虛構的方式來表達自我,大概因為虛構的特質里包含游戲的趣味和戲謔的快感。和所有穿梭于虛構森林里的行者一樣,我會在每一個回旋地、分岔口停頓下來,眼前有無數條路可以走,最終我選擇了與這幾棵樹為伍,走這樣一條路。
張哲,1987年生于北京,英語語言學碩士。小說見《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版》《西湖》《清明》等,有作品被《作品與爭鳴》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