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1年第5期|高君:樓上
在銀行儲蓄和出納現金部門,每天下班前結賬,多了錢不叫多錢,叫長款;少了錢也不叫少錢,叫短款。
長款和短款一樣,都不是好事,必須找,直到找平為止。一般情況長款不大可能,想想,比如你去銀行取錢,少給一百你干嗎?但多給一百你很可能就不吱聲了。所以短款十有八九都會成為事實。俗話說,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的鞋。因此凡是在銀行這兩個部門干過的,沒有一個不短過款的;換句話說,就是沒有一個沒賠過錢的。按規定,長出一分或短出一分都必須上報,上報了該找照樣找,該賠照樣賠,關鍵是還要扣獎金。這叫一槍倆眼兒。所以像我們男的,短了一般情況下都不吱聲,蔫不唧兒地給堵上,就當打麻將點兒背給人點炮了。女的就不行,她們總是自行暴露,一遇短款,還沒等屬實,手就抖了,臉就白了。有的打嗝有的上喘,有的腦門兒冒汗有的直嘟噥——估計是罵人,罵誰不知道。
出納部有六男七女,六男當中,我和易連生一個柜,我在窗口,他把尾箱。柳云龍并大尾箱——就是整理我們各個柜每天收的像抹布一樣的破錢。夠一定數量后,打洞、蓋作廢戳,然后統一上繳人民銀行,由人民銀行送造紙廠化成紙漿。偶爾柳云龍還打替班。樊萬良是管庫員,負責現金出入庫、開庫和鎖庫,以及隨時去人民銀行調款。他和我們主任趙英姝各掌握一半金庫密碼,各持一把金庫鑰匙。那把黃銅鑰匙很大,黑不溜秋的。趙英姝的那把鑰匙鏈很短,而且掏出來用完立即就揣回褲兜;樊萬良的那把卻很長,用完為了再用方便,差不多就在兩腿間當啷著。連生因此常開他的玩笑,有時在點錢的間隙,他會小聲對我說,品紅你看,萬良的家什又亮出來了,家什大,混得好啊。萬良人很瘦,瘦得看上去讓人擔心,似乎來一股大風就能把人給刮跑。他說是吸收不好,一頓吃一頭牛都白搭。把幾個喝口涼水都恨不得要長上二兩肥膘的老娘們兒恨得直咬牙。他人挺蔫,平時不大愛說話。
樊萬良的活比我們輕點兒,但責任大,每天還要早來和晚走那么一會兒,早來是為了對金庫密碼不被人看見,晚走則是等各儲蓄所的款包入庫。他的活沒人愿意干,可話說回來,你就是想干領導可能還信不過呢。他是白山辦事處的業務能手,白山發電廠基地撤回到縣里,辦事處也跟著撤了回來。撤回來的人很多,卻只有他和齊主任留在了行里。聽說他生活挺困難,媳婦沒工作,銀行的集資樓正蓋著,所以暫時還在租房住。在我們銀行,三四十歲的,要么兩口子都在銀行,要么一方就在挺不錯的事業單位。一句話,就是都不缺錢。
缺錢是會被人輕視和看不起的,就連自己都會覺得心虛氣短。在我們銀行更是。尤其是樓上那幫男女,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我們的某種壓迫——高高在上,都是肥差和要害部門,而且還清閑。要命的是他們還總下來晃蕩,晃蕩就夠眼饞人的了,還說風涼話,這就對人構成了雙重壓迫。比如,男的喝完茶撒完尿叼根好煙就下來晃蕩一圈,他們只跟連生說話,說在哪哪搓麻其實是說自己玩得大,說跟誰誰喝酒是說自己交際廣。他們還很愿意當著我們的面在手機里推掉一個又一個應酬或飯局,其實有些未必是真的??蛇@卻讓連生羨慕不已又氣憤不已。他對我說,媽的品紅,一定要想法兒上樓上!都是人!聽起來卻像在給自己打氣或跟誰較勁。臨走,他們往往還會像開玩笑似的補上一句:都別點了,拿兩捆走得了!女的則幾乎都是下來開時裝發布會的,她們來展示自己服裝特別是牌子和價格,同時還會很由衷地說,媽呀,看你們天天在下面多好,有說有笑的,我們整天在上面待得都膩歪死了。這時連生會騰出一只數錢的手,往鼻梁上推推眼鏡,說就是,餃子吃多了也吐。
奇怪的是總有那么幾個女的幫著捧臭腳,捧完臭腳掉過臉就開始罵人。柳哥這時就會一邊慢悠悠點他的破錢,一邊開始勸導,他說,這就叫差距,別不承認差距;比如人家怎么就能在樓上啊,你怎么就不能??;不要心里不平衡,誰混得好都不容易,人家能混到現在這份兒上肯定是有道理的,肯定是付出了,想想你們都付出什么了?以為天天在這吃錢灰就是付出啦,錯,你吃不吃錢灰跟人家領導有什么關系呀,不愛吃可以回家呀,有愿意來吃的,隨便一劃拉領導就又能發一筆小財;誰都知道銀行不是他哪個領導家的,可人家就把它當自己家的了,你有啥招兒吧?所以,光發怨氣不行,一門心思在這傻干也不行,得想辦法,尤其是你們女的。一句話,你們這種付出對領導沒用,所以是白付出。
有人禁不住地問,那啥叫不白付出???柳哥就哈哈笑兩聲不說了,或把話題轉向另外一個方面。連生這時就又推推眼鏡,看我一眼,小聲說,傻了吧唧,想想自己身上都長啥了?柳哥每天都極富耐心,而且是很有針對性地給各個年齡段的男女,開治療心理失衡的藥方。不用求,只要有人發泄,只要他能聽到。連生卻認為他這是在用另一種方式說風涼話,有點像唱“呀兒喲”,還有點像氣人。有時兩人一唱一和的,有時互相辯論一番,但無論怎么說,到最后都能被柳哥找到一種理論根據說服,是獨屬于他的特別的理論根據。這讓每個人都不得不服氣。既便不服氣也拿不出反證的例子來。
樊手頭一沒活就被連生叫過來幫我們捆錢、貼封包皮,業務特忙時也幫我們數錢。一般時候我和他都不吱聲,我倆只是聽,遇到好笑的地方,就跟著笑兩聲。偶爾我倆會會心一笑,那是柳哥的高論差不多就要進行到高潮,而連生馬上就要忍不住接茬兒的時候。樊萬良說,馬上又要唱“二人轉”了。
私下里,柳哥、連生我們仨經常在一起喝酒。喝酒時話題總會不知不覺地拐到樓上,基本都是連生在發布消息:某某玩一二四百抱夾帶下蛋的麻將,一把就是幾千,連眼皮都不眨;某某上酒店每回都叫上一排小姐,先發小費每人二百就跟發他媽獎金似的。等等等等。問題是都掙差不多的工資,也沒見人家做什么買賣,哪來的那么厚的錢呢?這確實讓人迷糊。我們當然相信連生說的,而且我們知道某某是誰。連生善交際,見多識廣,和樓上個別人還是麻友兼酒友,所以我不發表任何一句評論,只是聽著。柳哥呢,依然用他自己的那套理論發表看法,大意是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兒,眼饞一下應該,眼饞兩下就是嫉妒了。關鍵是要想開。問題是怎么能想開?柳哥又說了,你就想肯定沒有天上掉餡餅這種好事兒吧?如果不是好道兒來的錢,他自己的壓力得有多大呀?可能天天晚上覺都睡不好,聽見警車拉笛就打哆嗦,時間一長身體就完了,身體完了要錢還有啥用???我們呢,誰也不該誰也不欠,饞了自己掂倆菜,想喝自己來二兩,大酒店想去咱也不是去不起,關鍵是天天吃得飽睡得香,挺好。
當然,酒畢柳哥還是會積極鼓勵我倆一番,他說,但是,該上樓還是要上。因為你倆年輕,并且底兒打得好。他相信我和連生早晚有一天都能到樓上去,而且勸我們別像他似的,必要時該上炮上炮。尤其是我,用錢就跟他吱一聲。又說,錢一般情況下都不會白花,怎么能白花呢?啞巴吃餃子心里還有數呢,何況是領導呢。
后來,我們喝酒時,柳哥就叫上萬良。他說,叫上一塊吃點兒喝點兒,他現在是非常時期,等過了這段恐怕想請都請不來呢。連生說,聽說他姐挺厲害,跟齊主任關系不一般,齊主任跟咱秦頭兒關系又嘎嘎鐵。柳哥說,這跟喝酒有關系嗎?我看沒關系。
不知不覺,這一年的夏天就要過去了。
突然有那么兩天,我們主任和那幾個女的都變得鬼祟和神道起來,她們在一塊嘰嘰嘰嘰捏著嗓眼兒說話,而且說的幾乎都是半截話,這也罷,還邊說邊拿眼梢刁我們,這就讓人奇怪了。憑職業嗅覺,我們猜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發生了。能有什么事?不是長款就是短款——好么,現在她們也學乖變聰明了,也知道一槍倆眼兒不劃算了。其實,她們這樣多少還是讓我們從心里往外感到有那么一點兒小遺憾——我們真的沒有一點兒幸災樂禍的意思,我們只是想看她們腦門兒冒汗,想聽她們打嗝或者嘟噥。僅此而已。日子太他媽無聊和單調了!可是我們失望了,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就因為我們隨時可能泄露的一份幸災與樂禍,讓我們自己產生了錯覺,而什么都沒發生?事實是,她們反倒比以前更加的歡實和活蹦亂跳了。
連生說,裝呢,快哭了。
果然,那天早晨,剛開始營業,朱鳳就哭了??拗?,一點兒先兆都沒有。朱鳳是一個長相普通卻有那么幾分姿色的女人,關鍵是她非常的自信,這就顯得尤為可愛和尤其的與眾不同了。她每天都要早來那么一會兒,甚至比掐著金庫鑰匙的趙英姝和樊萬良都早。早來當然不是為偷看金庫密碼,而是洗頭發。朱鳳每天都洗頭發,她很愛惜自己的頭發。我們必須承認朱鳳的頭發不錯,頭發絲很粗,很蓬松。雖不是很好,比如有點兒稀,細看還有點兒黃,而且永遠都是一幅長不長的樣子。據她自己說,一長到肩膀發梢就分叉,就不得不剪,所以永遠都是在肩膀上下晃悠,這樣的長度確實有點兒尷尬——據說,多數男人都喜歡女孩長發飄飄的樣子。盡管朱鳳不是女孩了,但男人的這點喜好她還是清楚的。話說回來,這年頭女孩和女人又有什么分別呢。說朱鳳頭發不錯還因為它干凈,每天一洗。而且在單位用小電水壺燒水洗。因此我們每天一進營業室,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錢,而是朱鳳濕乎乎的后腦勺。有時我們的臉蛋、脖子和露出來的一塊胸脯還會被甩上幾滴溫乎乎的頭發水。過道的立柱上有一面小鏡子,朱鳳站在那兒一面照一面用兩手向外撩,有點兒類似吹風或者甩干。我們聞到那頭發水既不是草香型也不是花香型,而是像醋一樣酸哄哄的。咋樣,好聞嗎?朱鳳嘻嘻笑著問連生。連生抹了一下脖子,咧咧嘴說,好聞。好聞再給你甩點兒?省省吧,謝了。連生緊走幾步。這是秘方,回去讓你媳婦試試,二兩醋一撮面,攪勻,加水。然后你就天天吃醋吧。你們男人天生不就愛吃醋嗎?說完,朱鳳哈哈大笑。連生來到座位,看我一眼,低聲操了一句,說小娘們兒今兒這么高興,估計昨晚是讓老爺們兒給伺候上去了。
可是,半小時之后,她就哭了。
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剛把算盤、名章從抽屜里拿出來,還沒等伸手去接窗口上的錢,就被趙英姝給叫走了。趙主任冷著臉子,就像上面掛了一層霜?;貋碇禅P就一頭趴在桌子上,然后就一抽一抽地哭了。
是短款。奇怪的是,這種短款不是在下班前結賬時,而是剛剛營業,甚至連一筆業務都沒發生。五交化商店跑銀行的會計杜麗君一大早就來了,來了卻沒在我們出納窗口出現,而是拎著錢兜子直接去了行長室。
她把昨天下午提的現金給拎回來了,往秦行長的老板臺上咣地一放,說少錢了,二百五!老秦行長一愣。然后杜麗君把錢從兜子里掏出來,沒說你,我是說錢,她指著一把百元和一把五十的紙幣說,錢少了二百五,一百兩張,五十一張。這樣我們主任就被叫上去了,她先仔細看了捆錢紙帶上的名章,分別又點了那兩把錢,說當時你沒點哪?當時不點清過后……算誰的呀?她把“不管”兩個字在嘴里含了一會兒,變成了設問:算誰的呀?本來銀行的規定就是,錢款必須當面點清,過后一律不管。這可不是什么霸王條款,想想,誰上你那兒取錢,轉身給拽出幾張回頭再找你算賬,你干嗎?其實我們主任當時就應該把話說死,而且根本都不能去碰對方的錢??啥披惥呛蔚热宋锇?!連老秦行長都怕她三分,倒不是她多么有背景,而是“虎”,若惹她上來虎勁,那可就麻煩了。有一回一個女信貸員跟她橫,當場就被她撓了兩把,接著又被她給拽到行長室,當著老秦的面當當又補了對方兩腳才算完事??陀^地說,她人還是很實在的,也很講究,關鍵是一點兒都不勢利。比如我們找他買個電視音響自行車什么的,她都去找經理盡量給出廠價,實在不行才給批發價。她存款幾乎都在我們男的窗口,有時寧可排隊。她曾經跟我們說,我一看見你們銀行女的就來氣,擰逼晃腚不夠她們嘚瑟的了,不就仗著單位好嗎?等哪天惹著我的!當時,我們主任肯定是害怕了,然后就把朱鳳給叫了上來??汕f不要小看這個細節,這一叫說輕了是把刀把兒遞人手里去了,說重點兒是一下子就給定了性,等于承認了短款是銀行的責任,具體地說是名章主人朱鳳的責任。朱鳳當然也不是好惹的,而且她明白這種事的后果,賠錢是小,名譽事大??芍魅嗡坪跻呀浤J了,她能跟她翻臉嗎?不翻臉這口氣怎么咽?黑鍋怎么背?往后工作怎么干?
朱鳳說,我不點,你們都弄爛了,我點還有什么用?我可以向行長保證,經我手的錢一分都不會差。
就是啊,趙英姝說,這么多年了,還從來沒出過這種事兒呢。
聽你倆的意思,錢是讓我給揣兜里去了?我是訛你們來了?杜麗君說。
那倒不是,趙英姝說,還有一種情況,就是串把,我們一忙,或者往出挑殘幣,可能這把少一張,那把就多出一張,但一般情況還是會在這一捆里。
那特殊情況呢?就是現在,你們把少的放到了我這捆里。杜麗君說。
這句話突然提醒了我們的趙主任,她說,快,告訴付款窗口,凡是昨天經你和尾箱手的現金都先別付!說完她就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來了。她本人就在付款窗口,而且付款窗口只有一個,她不在付款就等于自動停止了。朱鳳說,其實用不著磨嘰,找不找是另外一回事,錢款就要當面點清,銀行制度就是這么規定的。誰都不能例外。她扭身就朝門外走。杜麗君伸手就把她給拽了回來:得,本來我還想等你們找完再說呢,現在不了,趕緊給我賠!找不找,找不找著,那是你們的事,趕緊!說,賠不賠?!
是老秦從兜里掏了二百五。老秦掏二百五一是先息事寧人,鬧大了對銀行或個人都沒好處,如果造成對方轉戶,那責任罪過可就大了。像五交化商店這樣盈利的企業當年在我們小縣城已屬鳳毛麟角了,它們就像一塊肥肉,或者一個有錢的爹。各銀行都在爭在搶。說白了,銀行就是一個放貸者,多攬儲是為了多放貸,多放貸當然是為了多收息。只有盈利企業才能即保證付息,又不會讓銀行蝕本。所以說銀行的本質就是嫌貧愛富,而真正牛逼的是人家好企業,不是我們銀行。另外老秦也是給朱鳳一個臺階,怎么說都是銀行的不是,既便讓杜撓兩把,事情也不會就此化了。錢當然不會讓他掏,誰敢?他只是暫時墊付而已。但他這么做也等于同時宣布了一個結果:就是沒你杜會計的事了。
那是誰的事?所以朱鳳就哭了。
錢當然是找了,只是沒找到。如果杜會計是真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多二百五的那兩把或三把錢,昨天就已經付出去了。
——以上經過都是事后我們才知道的。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平安無事。
偶爾喝酒,我們還是會想起這件事,但也只是抒發一下感慨,并不發表任何評論。雖然我們都不大喜歡朱鳳,可誰能說一定就是她的錯?或者不是領導對我們態度的一個映照?以及銀行當下處境的一個反映呢?于是我們就真的感慨起來:世道不行了,所以銀行才不行了。想當年好企業到處都是,哪有銀行怕企業的道理?拿棒子打都打不走??扇裟菢?,樓上那幫領導,那幫信貸員不就更牛逼了嗎?于我們有什么好處呢?企業存款越多我們差錯就越多,差錯越多我們賠錢就越多,吱聲的話扣的獎金也就越多。累不累先不說。話又說回來,既便是現在世道不行了,銀行不行了,可人家不是照樣在玩一二四百抱夾帶下蛋的大麻將嗎?說一千道一萬,不論啥世道都是干活的倒霉。所以……連生咯崩一聲咬斷了一個什么硬東西,說,操他媽,就得上樓上!
看來這回連生是把決心亮到明處了。其實我和柳哥都知道,他早就下了決心,并一直在為此努力和積極活動著,但他不說,我們也不好問。這種事屬于隱私范疇,提前傳出去不僅要背上好高騖遠和不安心本職工作的惡名,弄不好遭人妒遭人算還會使本來能成的事功虧一簣。我們只能偶爾在酒桌上支持和鼓勵他,剩下就是默默地祝他馬到成功?,F在他跟我們說了,就是對我們三人最大的信任。除此,我和柳哥還感覺到,他上樓上差不多就是指日可待了。
我們感覺沒錯,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連生每天都變得很興奮,下班后他不再跟我們喝酒,但每天早晨一來,我們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兒,看到他臉上隔夜的潮紅。他還好像挺對不起我們似的沖我們笑,笑笑,若有所思地發一小會兒呆,然后才開始干活。那些天連生不停地往樓上跑,有時匆匆收完一筆存款,合上尾箱,連名章都不收就走;有時是送一張票據什么的,可是上去就不下來。剩我一個人不能辦公。窗口的人都堆到朱鳳她們那兒去了,有的嘟嘟噥噥直罵。不光窗口,我看見朱鳳她們也直回頭,拿眼珠往我倆這兒生氣地剜。
一天早晨,連生臉紅撲撲地來了,還沒坐下,張嘴哈地就沖我噴了一口氣,說聞出來么?五、糧、液!我緊了緊鼻子說又喝啦?他說秦頭兒答應了,快了。我說真的!哪兒呀?連生說,可能是計劃科,先別跟人說。我當然沒有跟人說,包括柳哥和萬良,可是,僅僅過了一天,我們出納部差不多所有人就都知道了。連生仿佛一下子就變得尊貴起來,就連我們似乎也受到了某種傳染,而不再像以前那樣隨隨便便地和他開玩笑了。連生卻反而恪盡職守起來,不光不再往樓上跑,就連去廁所的次數都明顯減少了。更讓人奇怪的是,朱鳳收款速度明顯加快,并且時不時地把排在我們窗口的人給叫過去。偶爾有人會說,連生,哪天請客???連生不說哪天,只笑呵呵地說,好,找個大館子!有一天中午,我跟連生說,可不是我說的呀。連生沒正面回答,而是神秘莫測地笑了笑,又拍了拍我肩膀,說老弟,怎么樣?效果不錯吧?
但那幾天柳哥點兒卻挺背。先是去人民銀行上繳殘幣時發現了一張百元假鈔。那一定是我們哪個柜收的,關鍵是并尾時他沒發現,所以就只能算他自己的了。問題是他那么一個仔細得到家的人,怎么就沒發現呢?不會是讓連生的事兒一時給弄亂了心神吧?應該不會,他那么一個刀槍不入的人??磥砝匣⒁灿写蝽锘蜃哐鄣臅r候。這事兒讓幾個老娘們兒歡欣雀躍了好幾天。她們說,小柳,終于輪到你啦?柳哥說,正著急呢,尋思怎么老不給面子???錢都準備好半年了,再不派上用場就得回家上繳了。才一張,少了點兒。她們就笑,說那你就多準備點兒吧,耗子撈木锨——大頭在后邊。
果然被言中了。徐燕秋請病假,柳哥打替班,替到第三天,煙草公司王會計在付款窗口提十萬現金,而那捆面值百元的人民幣就是柳哥前一天,或前兩天收的,有封包皮和捆錢條上的名章為證。王會計當場拆捆,一點就點出少了兩張。補充一句,以前凡是沒拆捆的錢他們都不點,不點是因為不會差,銀行出來的錢怎么會差呢?現在不僅是差,而且是經常地差,一差就是幾百。一個月能掙幾百?所以平時玩笑歸玩笑,一旦事到臨頭,我們所有人都笑不出來,而是跟著一塊緊張。真的很緊張,非常緊張。王會計是一個講究人,她沒聲張,而是表情嚴肅地把錢又推給了付款窗口,然后柳哥就被叫了過去。復點之后,柳哥就像支付隔夜的嫖資——玩笑話,柳哥不但不嫖,而且也不賭——臉色微紅不聲不響地從兜里掏出二百。
后來據說,某某短款二十,某某短款十塊。同樣是企業出納提了錢回去后才發現的??赡芤驗閿殿~小,或者不想和我們把關系搞僵,而且自知理虧,就自己忍了。但風聲還是傳出來了。我們相信這絕不是空穴來風,可讓人納悶的是,每一天結賬時都不差,怎么往外一付就差了呢,而且永遠都是短款。而有些單位,尤其是那些男出納員們,好像一怕傷到我們自尊,二怕被認為他們小氣似的,提成捆的錢都是在窗口的再三要求下,才拆開復點,而僅限于面值一百和五十的,十元和十元往下依然是提了就走。事實上挨著點也的確費事??墒遣稽c就連這些小錢也會差。真是奇了怪了!用萬良的話說,出納是鬧鬼了。而柳哥則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老話——
他說,沒病不死人哪。
趙主任給我們開了幾回小會,她表情嚴肅卻老生常談地要我們認真,認真,除了認真還是認真??烧J真了還是短款,這是怎么回事?恐怕她自己也在納悶呢。
輪到我和連生時已經是這一年的夏末了。我倆短的不多,每人各三十,分別是五元兩張,十元兩張,當然也是成捆付出去之后被發現的。居然是五交化商店的杜麗君,這讓我倆共同出了一身冷汗。感謝她沒找老秦,也沒找我們的趙主任,只是有一天在我們窗口存款時隨便說了一嘴,還沒等我倆緩過神兒來,她又說,沒事兒,等過后我從哪兒報了就完了,以后你倆別再沒收我假幣就行了。我和連生對望了一眼,共同“啊”了一聲。
有人拿錢被連生給抓住了。
我們都在場。具體地說,當時我們都在班上??蛇B生就像一個老謀深算的領導,不動聲色的陰謀家,或說涵養極好的紳士,一點兒都沒有聲張。事實上他一直都在潛心觀察,極力搜索,就像一個含而不露、臥薪嘗膽的地下黨,陰險狡猾、詭計多端的狗特務。他有這種能力,我們欣賞他這種能力。本來他是準備私了這件事的,怎么私了?對方應該明白——后果如此嚴重,先不說別的,若報告給公安機關人首先是要被抓起來的!可是半個上午過去了,整個中午過去了——對,中午,連生甚至可能推掉了一到兩個重要的應酬,而特地回家等著去了!連生等得心潮起伏,可對方竟然沒有了一絲作為和動靜!下午呢,下午就像沒事兒了或者什么都沒發生一樣!于是連生坐不住了,生氣了,憤怒了。于是下班前他想到了我們——具體情形是:連生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邊結賬邊大聲說,哎阿柳,一會兒別走,去品紅宿舍!
可是連生并沒來,我和柳哥一邊納悶一邊等,一直等到日落天黑,喝了一茶壺的水,撒了好幾泡尿,然后柳哥就回家了。中間我去公共電話亭給連生打了兩次電話,手機關機,家里沒人接。
事實是,一下班,連生就把對方叫到一個很嘈雜的地方,就是當年我們干谷工行對過的農貿大市場。其實我們單位一左一右有很多僻靜適合說話的地方,但連生卻把對方叫到那兒,就像老電影里“地瓜”和“土豆”接頭一樣,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兩人當時談得不錯,或說已基本達成共識。所以連生就臨時取消了和我倆的約會??墒潞笪液土缍茧[隱覺得,所謂約會不過是舞棍弄棒?;?,目的是給對方一點兒顏色、施加一個壓力,類似于敲山震虎或隔山打牛。不是嗎?按連生的風格,既便約會他也絕不會在班上明目張膽地聲張,以往我們小聚或小酌真的就像地瓜跟土豆接頭一樣,先神不知鬼不覺地定好地點,然后兵分幾路。雖然這么想,但我和柳哥彼此都沒說破。
然后,連生應該是又取消了一到兩個晚間應酬,而回家專心等著去了。
萬良這時候卻到我這兒來了。
我關上門,正要給他沏茶,他撲通一聲就跪到地上了。
這樣,除了以上那些內容,我還知道了一些別的。比如,拿錢的方式和具體細節,這是我比較感興趣的,至于他和連生達成了什么樣的共識,或說連生提出了什么樣的條件,我一概不感興趣,那是他倆的事。需要強調的是,我并沒有逼迫他,盡管通過他說我才知道,我也為此蒙受了不少名譽上的損失,一些企業的出納哥們兒和姐妹兒,他們發現是我的短款,念我平時對他們的服務態度不錯,主要考慮到我初來乍到,是新人,他們知道這種事對我的影響會多大。所以就打掉牙自己咽了。我當時肯定是氣憤極了,但我的確沒有逼迫他——殺人不過頭點地,關鍵是那么大一個男人痛哭流涕地給你跪著。我說,你傻逼呀,缺錢吱聲啊,起來吧。他說不起來。我說,別跟他媽娘們兒似的,起來,我有話問你。
我說,說說你是怎么拿錢的。
首先,他是管庫員,所以出入庫方便。盡管按照制度要求出入庫必須雙人,人走必須鎖庫,并旋亂密碼。然而事實是,有時候因為忙,出入庫頻繁,庫門就一直那樣像嘴似的咧呵著。他當然可以自由出入了,誰能去管,連注意都不會。這樣,那些捆得不緊封包皮貼得不實的錢,就是下手對象了。過程其實很簡單,就像……做某件事脫褲子一樣,并不是非得全脫,因為急嘛,當然急啦,因為不是合理合法光明正大嘛——把捆錢的塑料坯往下一褪,然后捏住一張或兩張往出一拽。就完了。補充一句,那些錢都是他捆的,并且捆的時候差不多就已經打算好了。
說到捆錢,得強調一句,按制度要求,每個柜的錢只有這個柜的初收和尾箱兩個人能碰,包括打捆和貼封包皮??稍捳f回來,若凡事都按制度辦,天下不早就官泰民安一片祥和了嗎,哪還會有那么多讓人愁苦和憤懣的事情發生?再說銀行,天長日久,人們對制度的遵守和對隱患的防范一同變得麻木,漸漸則成為了一種習慣。另外,萬良也的確不是外人,他人那么老實。我們相信,他頂多也就像我們一樣,沒事兒時望著像小山一樣的錢垛發發呆,胡亂想想。當年在我們銀行有一句順口溜,叫作上班讓錢累死,下班讓錢憋死。說白了就是想想而已,有賊心并沒有賊膽兒??烧l知萬良他竟動真格的呀!
當年我們辦公格局是這樣的,所謂一個柜就是豎排兩張桌子,靠窗口的叫初收,里面的叫尾箱,也叫收款復核員。我們對面也有同樣的兩張桌子,或叫另一個柜。我們兩個柜平常都是臉對臉辦公,這看上去有點兒像互相提醒和互相監督的意思,其實不是,是老辦公樓營業空間逼仄而已。緊挨兩個尾箱橫放著另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臺簡易捆錢機、紙帶、封包皮、印泥、漿糊、剪子、塑料坯等捆錢家什。我們把收的錢點完捆把并在紙帶上加蓋自己名章,然后十把一堆兒放到那兒,等騰出手來再捆成一捆。萬良幫我們捆錢的時候,首先兩手掐過來十把,然后開始蹾,蹾是為了更齊整——請注意這個細節,萬良就是在蹾的過程,手疾眼快地把錢從某一把中抽出,然后手疾眼快地混入桌面雜物里,或隨手丟進衣擺下面拉開一段的抽屜里。就是說,萬良這第二種拿錢方法更不容易,不光難度大,關鍵是在我們兩個柜四個人的眼皮子底下干的,說不定當時柜臺外面還有人呢。
外面沒人,我看了。萬良說。
太嚇人了,你不害怕呀?
咋不害怕,就因為害怕有兩回拿錯了,拿了你的。我也沒想總拿,就想緩過這段,這段工資都還樓房集資款了,連買菜的錢都沒有,煙我早都不抽了。我還想,反正誰提成捆的錢當時都不點,過后來找又不算,肯定也不用你們賠。后來大票都開始點了,我就不拿大票了。
操,那你就在金庫蔫不唧兒看準了拿唄,起啥高調玩啥高難動作呀?是不是覺得不夠刺激想練膽兒呀?說完我把煙遞給了他。
不是,我怕主任懷疑。
那你就不怕被我們抓住啊。
你們我不怕,我就怕連生。
哎哎,你是說我們熊包軟蛋好欺負是嗎?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連生太鬼道了。
知道他鬼道你還在他面前下手?怎么樣,被抓住了吧?再說了,就是傻逼看見了也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啊。你拿錢舒服了,讓別人替你背黑鍋,你還不如直接上我們兜里掏呢。而且性質也不一樣啊,你這是監守自盜,是犯罪,是要被銀行開除的。
這時,萬良撲通一聲又跪下了。
起來!我說,嚇我一跳,你給我下什么跪呀,又不是我抓住的你。
品紅,求你幫幫我,念咱哥倆以前交情,念我窮急眼了犯渾,你幫幫我,要不我就完了。
起來吧,說說現在都到什么地步了?有誰知道?你打算怎么辦?
我在連生那兒留了字據……
什么?字據?
他抓住了我,立馬就讓我按手印留字據,要不馬上就報告行長。我當時就哆嗦了,他讓我怎么寫我就怎么寫。
完了,我說,字據都留了你讓我怎么幫。
我一時湊不夠那么多錢,你讓他容我幾天。
什么錢?
……
多少?
兩萬。
我操……你讓我想想……
嗯……這樣,你去他家,現在就去,跟他直說,就當我不知道。還有,千萬別留借條。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奇怪的是,我對萬良竟沒有太多的反感,倒是對連生產生了不少想法。連生這么做算什么?說白了,他并沒有為哥們兒主持公道或解決問題,比如,把柳哥的二百塊,我的三十塊給要回來?;蛘卟灰?,就把人給提溜出來,讓他當面給我們賠罪,然后我們罵他一頓或踹他兩腳,把他從哥們兒隊伍里開除出去。也就完了??涩F在,他根本不想讓我們知道,不讓我們知道的原因并不是想保護對方——當然也不值得保護——而是……這算什么呀!
日子沒風沒浪地繼續往前走。
在此期間,只有我能看出來連生和萬良彼此面對時表情和眼神的變化,事實上也沒什么變化,是我心里有“鬼”。萬良不在時,我迅速把錢整理好,然后咚地往那張桌子上一放,說萬良呢,幫著捆錢哪!選擇萬良不在,是不想傷害他,我只想看連生的反應??墒?,連生竟然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真的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一天上午,柳哥忽然回過頭,說連生,你那天怎么說完就沒動靜啦?讓我們一直等到天黑。連生笑笑,說是嗎?還有這回事兒?然后就把話頭掐滅了。當時我的想法是,這小子是打心眼里不想讓我們知道啊。于是,我就想張羅一頓酒,必須叫上萬良,目的就為看這小子在酒桌及酒后對他是什么態度和表情?一想那有點兒像故意揭萬良傷疤讓他難堪,不是做不做好人,我只是不想讓他記恨我。一是為三十塊錢不值,他對我畢竟還算手下留情;二是他都給我跪下了,并把這一切向我和盤托出,說明他在心里還信任我,還拿我當朋友,也許真像他所說,是因為害怕才錯拿了我的。我得給他留點面子;另外是他的個人關系,雖然我不大在乎,并認為這種丟人現眼的事兒他是絕不會跟他們說的,既便說,黑的也不會變成白的。關鍵是連生手里還留有字據。只是我初來乍到,毫無背景,所以我不能跟任何人樹敵。
但酒還是喝了,是柳哥張羅的,他備的酒菜,時間是周末,地點還是在我宿舍。柳哥說,哥四個十來天沒聚聚了,喝點兒。于是開喝。一句話,什么都沒看出來。兩人自然得很,該碰杯碰杯,該說笑說笑。有一陣兒,我目光發散地看著他倆,想,是不是自己腦子出現了某種幻覺,而實際上根本就什么都沒發生過?后來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可能萬良的錢已經湊夠了。緊接著,另一個問題隨之出現并緊緊攫住了我:以后,以后他會不會拆東墻補西墻,而更加變本加厲地拿我們的呀?而這跟連生卻半毛錢關系都沒有了,因為他馬上就要上樓上了。
事實上,萬良并沒有湊夠錢,因為那張字據還在連生的抽屜里。
銀行突然要實行全員崗位聘任制,而且是減員分流。據說此次力度極大,樓上沒人聘的到樓下,樓下沒人聘的直接下崗。當然若有人聘,樓下的也可以上樓上。我和柳哥并沒有慌,只是覺得這一下,領導們又要發財了。而連生終于要實現自己的愿望了。
那些天,連生并沒有往樓上跑,而是人變得有點兒恍惚,有時侯就像心沒在肝上長著一樣。比如上廁所或去外面連抽屜都不鎖,不但不鎖,還不關,就像嘴一樣咧呵著。于是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張有鮮紅手印的紙,時間是上午臨下班前,十一點二十分左右,我對面專柜的兩人已經走了。于是我把它給拿了出來。剛打開,還沒看上兩眼,意外就發生了。一直到完了我都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因為猝不及防,因為過程太快,前后也就兩秒鐘。我能反應出什么呢?我不知道,萬良是早有準備呢,還是一直在伺機等候,或者就是本能的應變反應或臨場發揮?太快了,真是太快了,比迅雷不及掩耳還快。我剛把那張32K帶灰色橫紋的薄紙打開,就覺得一道小白光,就像一道小閃電一樣,從眼前一閃,它就跑到了萬良手里,我張開嘴,還沒等發出聲音,它就變成一個小紙蛋兒,跑到了萬良嘴里,我看見他尖銳的喉頭就像一個動滑輪一樣,上下一骨碌,眼睛一閉一睜,然后他整張臉立即就掛上了一種輕松的表情,非常的輕松,輕松又坦然,并且非常的不屑!他左右晃了晃脖子,隨后右手手心朝上,向我一伸,說,給哥們兒上一根煙!我眨巴眨巴眼睛,又眨巴眨巴眼睛,反上來一干兒唾沫或一塊痰,糊住嗓眼,我想把它吐出來或者咽下去,以便把堵在下面的一口氣透上來,但不能夠,我咕嚕一聲,然后就像一條死魚一樣翻棱著白眼珠,拼著最后一絲氣力,說樊萬良,你他媽這是往里裝我,你怎么把它給吃了?!
他走過來,伸手摸起桌面上我的白茶花煙,抽出一支,捋了捋,點著,沖我更加不屑地一笑,抽了一口,仰脖把煙吐出去,低頭把嘴湊近我耳朵,說咋樣,傻斃了吧?你個小勢利眼,臭攪屎棍兒,狗眼看人低,賣呆兒不怕注大是吧?趕緊替自個兒想招兒,別到時候哭都找不著調兒!不過,我倒可以幫你……這樣,哪天你再張羅一桌,然后當著你倆哥的面兒,給我下個跪,不用兩次,一次就行,我不像你那么不開面兒,能裝!
我咕嚕一聲把堵在嗓眼的東西咽下去,透過氣來:樊萬良,我操你媽!你這是翻臉不認人,提上褲子就不認賬……你他媽是流氓、無賴!
他直起腰,掐著煙嘴狠抽了一口,然后笑嘻嘻迎面噴了我一口煙,轉過身沖著所有驚訝的面孔,說,腦瓜子讓門框給擠了,讓門弓子給抽了,瘋了,真瘋了!
我喊柳哥,柳哥,他把連生的字據給吃了!
什么字據?
偷錢的字據,他偷錢讓連生給抓住了,然后立了字據!
所有人一齊把目光投向正在過道那兒嘮嗑的連生。
扯淡,連生扭身往回走,低著頭,看都沒看我一眼,說,昨晚喝多了,到現在還沒醒酒呢。
這年九月二號,干谷工行全員崗位聘任制落實。去樓上計劃科的不是易連生,而是樊萬良。易連生去了人民路儲蓄所做窗口收款員。
轉年國慶節,易連生帶著一年來以掛失儲戶定期存單方式支取的十六萬八千九百四十二元五角六分人民幣,和同在儲蓄所做儲蓄復核員的夫人一塊出走。儲戶報案后,公安機關迅速進駐干谷工行,一度還成立了專案組,制定了抓捕方案。
據說易連生并未遠走,而就定居在本省一個風光秀美極適宜人居的小城市。他在干谷的房子也沒有被充公或者拍賣,戶主依然是他。儲戶的錢當然不會打水漂,這點兒錢對銀行來說,就是九牛一毛。那時僅在我們干谷工行,每年核銷的信貸呆賬死賬就有上百萬。以前喝酒每說及此,連生都會變得義憤填膺:放完貸怎么就能找不著人呢?然后大筆一揮就給撲嘍了?媽的等我有工夫的!
據說有一天我們秦頭兒收到了一封匿名航空特快專遞,之后,專案組、抓鋪方案便一一撤銷。再后來,不光我們,就連五交化商店的杜會計、煙草公司的王會計他們,都開始為易連生兩口子抱憾和惋惜:白瞎工作了,才多點兒錢哪!
再說柳哥,先是跑了幾個月的儲蓄交換,然后在本人強烈要求下,到單位大門口的門衛收發室做了一名專職守夜的更夫。
我呢,去了樓上機關辦公室。
至于我怎么上的樓上,這是一個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