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1年第4期|葉昕昀:孔雀(節選)
編者說
一個瘸腿的女人,一個獨眼的男人,楊非與張凡各自背負著過往,在寺廟里相逢。無法預料的故事,就在他們觀賞孔雀的那一刻開啟。張凡的眼睛是在緝毒時被毒販刺傷,而楊非的腿又是怎么回事?當真相依次抵達,回憶與期待同時清晰起來。
孔雀
葉昕昀
她約張凡到大覺寺看孔雀那天是六月十九。到寺廟上香的人很多,流通處廂房買香燭和文疏的人幾乎沒有間斷。她那天腦子昏得很,人家說要一把香,她遞兩把,說要三道文疏,她遞五道,昏頭昏腦地到下午三四點,幾乎忘了看孔雀的事。四點寺廟關門,人漸漸散去,她一樣一樣清點貨品,發現柜臺里的綠松石手串少了一個,不算貴,二十來塊錢,買去圖個吉利的,但少了要她補上,多少覺得虧損,只能怪自己不留神,再一想,又怪老劉今天沒來,她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大概就是埋怨到老劉頭上的時候,張凡到了。他們此前沒有見過面,是經常來寺里做事的周孃從中牽線,說讓兩人見個面,算是沒有明說的相親。她沒有拒絕。
他從外面探頭進來,大熱天還穿一個皮夾克,個子挺高,皮膚是云貴高原紫外線塑造的黝黑。他問,楊非在嗎?她點點頭,說,在呢,你面前。他一下子就笑了。她看他,你是張凡吧。他說,是,我是張凡。
她注意到他挺拔的身軀和穩重的步伐,然后低下頭去,說,你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一會兒,我還有事沒做完。她習慣點兩遍貨品,算是某種強迫癥,現在還差一遍。張凡問,這里忙嗎?她低著頭,說,看日子,香客多的時候一刻也不得閑,你待會兒再跟我講話,我現在忙不過來。
張凡便不說話,坐在椅子上看院子里的三角梅,他的右眼視力好,看得清相隔二十米對面佛殿牌匾上不大的字,是地藏殿,他想問地藏殿供的是哪個菩薩,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往地藏殿旁邊看,佛殿的匾額被一棵貝葉棕遮住了,他將目光收回來,看廂房門口浮著睡蓮的青褐色石缸,里面有幾尾金魚,天氣太熱,一直往外吐氣泡。他盯了很久,聽到楊非說話,你定力挺好。他回過頭去,楊非又說,走吧,去看孔雀。
她把柜臺的隔板抬起來,張凡過去扶住,讓她出來。她解下身上的墨藍色罩衫,把身后那條長長的黑發撥到胸前,平視的視線只能達到他的腰際。他系著一條黑色皮革的腰帶,印著老虎頭的金屬閃著光。她說,要勞煩你。張凡就走過來,站在她的身后,微微蹲下,兩只手托起她輪椅兩側的把手,緩慢地抬起來。她比他預想中輕很多,即使加上輪椅的重量也還是很輕,跟他兒子的重量差不多。他感覺到她的雙手緊握,后背往下靠,他盡量使自己的步子平穩。他抬著她的輪椅跨過廂房的門檻,到了臺階,那里有專門的木板搭成的小坡,可以讓輪椅下去,他沒有放下,直接將她抬下臺階,然后安穩、緩慢地讓她落地。
楊非對他說謝謝,聲音很輕。張凡假裝沒有聽見,預備推著她往前走,楊非用手卡住輪子,說,不用,我自己來。張凡就撤開手。
寺廟的路都是石子鋪成,她劃動得有些吃力,張凡放慢步子,跟在她后面。她在石子路最里面的禪房門前停下,說,里面的木桶里有玉米粒,你用碗裝一點,碗在木桶旁邊。他走進去,禪房的案桌上立著一幅觀音送子的畫像,香已經燃盡。他繞過案桌,在角落里看到木桶,旁邊放著一個不銹鋼碗,他從桶里舀起一碗玉米。
她看見他走出來,說,把門帶上。他回過身去關門,轉頭時她已經往前走了。他跟著楊非,繞過大雄寶殿,來到寺廟的后院,遠遠就望見那只被一片鐵絲網圍起來的孔雀。
孔雀站在羅漢松旁一動不動,楊非滑著輪椅過去,將扣住鐵絲網的鉤子移開,然后回頭看張凡,說,放里面吧。
食物就在面前,孔雀仍站在原地不動。張凡蹲下,將碗往里面推了推,孔雀警惕地揚起腦袋,頭上的冠羽輕輕地晃動。張凡這才注意到孔雀蜷縮著一條腿,準確來說不是蜷縮,而是萎縮,它只憑一條腿立在那里。張凡突然想知道它怎么走路,于是又往前走一點??兹敢庾R到入侵,往后退,它萎縮的右腿落在地上,右半邊身子大幅傾斜,左腿立即向后邁一步,將身子穩住。
張凡覺察到這樣有些殘忍,他于是向后退去,直到走出它的領地,關上那片鐵絲網,與它保持最初的距離。
張凡到楊非身旁,孔雀還是待在退后的位置,沒再往前。張凡說,它挺怕生。楊非說,分人。張凡點頭,我確實嚇人,別人都這么說。楊非說,這挺好,沒人敢欺負。張凡笑,它怎么不吃。楊非滑著輪椅退后,說,人走了它才吃。張凡說,還挺有個性,養了多少年了。楊非想了想,說,二〇〇八年老馬從版納帶回來的,也有十來年了。張凡問,誰是老馬?楊非說,以前經常給寺廟捐錢的富源煤老板,后來煤礦倒了,就沒再來過。張凡點點頭,那也挺老了。楊非問,誰?張凡說,孔雀。楊非沒說話。張凡往左邊跨了一步,說,這是綠孔雀吧。楊非說,不知道,我不懂。張凡說,這是綠孔雀,我當兵的時候在怒江集訓,見過這種孔雀,現在是瀕危動物了。你們養得不好,毛色都變了。楊非問,你在怒江當的兵?張凡說,算是吧,滇西那片都待過。楊非問,怎么樣,那邊。張凡說,不好在,不如東邊。楊非沒再說話。
張凡退到楊非身后,他們站在松樹下面。一片云彩飄到太陽底下遮住光,天微暗下來,吹來一陣風,張凡覺得涼快,又覺得有些恍惚??諝庵杏袕那霸核聫R飄過來的檀香氣味,在此刻短暫的靜止中,他心里生出一種久違的隱秘和平靜。
從后院出來,她覺得餓,提議去寺外的清真街吃涼粉。張凡說好,他們便往外走。張凡說,我推你吧。她說,不用,走到千佛塔的時候,又說,好吧。他走過來扶住她的輪椅。她抬手指著千佛塔,說,上學的時候來參觀過嗎?他說,沒有。她問,那你知道這是什么時候建的嗎?他說不知道。她告訴他,是元代。他說,沒譜氣,歷史沒學好。她說,有六七百年了。他說,噢,是古物。她身子往后靠了靠,說,我剛來寺廟的時候,每天就在塔下面看,看到太陽刺得眼睛睜不開才回屋,后來視力就降了,總是看不清楚。他說,那你配個眼鏡。她說,不用,能看清人就行。他說,人你看不清。她岔開話去,問他,你知道這塔有多少龕佛嗎?他說,千佛塔千佛塔,上千吧。她笑,你回去查查。他點點頭,好,塔尖的兩只鳥是什么。她隨著他抬起頭來,一齊看那座二十米高的佛塔,她笑,那是雞,金雞。他說,我看著倒挺像后院那只孔雀,你看,它也蜷著腿。
他們在涼粉店外坐下來。有幾個人在里屋,楊非說熱,他們就在外面坐下。楊非是熟客,老板娘笑問,今天吃什么?她說,兩碗涼粉,我那碗不要米線,你呢,她轉過頭去問張凡。張凡說,我要多一點米線。楊非笑,問他,你現在做什么工作?張凡答,司機,給領導開車,之前跑長途貨運。楊非點點頭,介紹人沒跟我仔細說你的情況。張凡看著她,你想知道什么,隨便問。楊非搖搖頭,現在不用了。張凡說,我離過婚,有個兒子,跟了他媽。楊非沒說話。張凡又說,我爸死得早,家里有個老母親,現在城里住的房子是我大伯的,我前些年在開發區買了套電梯房,還有輛二手車,大眾的。楊非說,吃東西吧。
和張凡分開的那天夜里,楊非發起了高燒。房間里很悶熱,她想也許是明天要下雨,然后想起張凡眼睛上的那顆痣,又想起灑在地上的玉米粒和落在泥土里的月季花瓣。她漸漸魘在清醒的夢里,小腹傳來的疼痛沒有減弱過,從子宮右側的某個點開始,呈放射狀地蔓延著疼痛,它不是持續的,大概隔幾秒加劇,軀體的痛楚將夢境變成一堆破碎的畫面。她有時聽見開門聲,有時聽見有人在耳邊低語,有時看見灰褐色的水泥廣場和漫長的延伸到鐵軌的馬路,然后那個男人模糊的身影又開始出現,慢慢靠近,她感覺到自己在墜落,然后是奔跑,似乎有風從她耳邊穿過,又拂過她的小腹,她摸到自己的雙腿,突然從夢魘中清醒,像是沉溺在海底又浮出水面的一瞬間,那種熟悉而恒久的絕望。
一絲光從藍色的窗簾透進來,她盯著窗簾上躍動的斑點,很久以后,那種夢境帶來的無法言說的感受仍在持續,那種針刺般的、小小的欲望從她腿骨的一處開始蔓延。天漸漸亮起來,光充滿空蕩的房間,充滿她內心某塊凄清的空白。
她終于聽見父親起床的聲音,她輕輕喊著,但嗓子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她張著嘴吐出無聲的語言,然后抬起右手,從空中降落,錘擊在床沿,只是發出輕微的響聲。過了很久,她聽見父親推開她的門,說,起床了。她沒有回應他,他于是走過來,看她暴露出青筋的臉龐和手臂,以及腫脹的眼睛。他摸了摸她的頭,說,我去買針水。她感覺到內心突然滋生起來的與悲傷相摻雜的怒火如同落在床上的拳頭一樣,軟綿地四散開來,散布到身體的每一處。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1-4《收獲》)
葉昕昀,1992年出生,云南曲靖人。本科畢業后進入國企從事行政工作,三年后辭職。2018年開始小說創作,2021年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作與批評方向碩士畢業。有小說和評論發表于《作家》《安徽文學》《文藝報》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