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1年第4期|路魆:最后一次變形(節選)
編者說
童年時,受《變形記》啟示,表哥的變形天賦初露端倪。我見證了這種超能力天賦從出現,到化境,最后陷入迷狂的變化階段。人人都想榨干他的天賦,要他變成種種事物為己所用,瓜分他的母愛、愛情和家庭。我明知表哥的痛苦,卻出于私心也在利用他,導致他意外入獄,失去生活和現實。絕望孤獨的表哥,決定最后一次真正地變形。
最后一次變形
路魆
一個秋日上午,我準備去縣監獄探望表哥??h監獄設在偏遠的峽谷,又地處戈壁腹地,食物匱乏。放眼望去,除了散落的佛塔遺址,它是那兒唯一的現代建筑,囚犯插翅也難飛。傳聞稱縣監獄這樣選址,是為了營造一種極樂凈土的氛圍,好讓囚犯遠離社會污濁之氣,在遙遠的戈壁大漠中靜思己過。沒有出租車司機愿意載客到那兒去,都嫌遠,但主要是嫌晦氣。極樂凈土可不會這樣遭人嫌。
車打了幾次火,也沒啟動。我這才想起,因為使用年限和機件老化問題,車前幾天已被強制報廢了。這原本是表哥的車,在他入獄后就歸我了??磥碇荒艽虺鲎廛嚾?。得知我要去縣監獄,出租車司機紛紛擺手,一溜煙開走。當我以為要錯過這次探監的機會時,一輛紅色出租車停在我面前。司機搖下車窗,是個年輕的男人,笑臉盈盈,問道:“剛才有兄弟跟我說,有個客人想去縣監獄,是你嗎?”“是我。這單你愿意接?”我問?!案蓡岵唤??別人有急事,總不能見死不救是吧?!彼f,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費用得收雙倍?!薄澳氵@是趁火打劫?!蔽彝撕髢刹?。他努努嘴,搖起車窗。我只好把車窗按住,說:“行!行,走吧?!?/p>
車剛駛入戈壁公路,司機就問:“去探望誰呢?”“我表哥?!蔽一卮??!八噶耸裁村e?”司機繼續問,絲毫沒考慮到這是在干涉別人的私事。我猶豫一會兒,還是告訴了他,雖然表哥在服刑,從前也犯過一些小錯,但絕不是什么大奸大邪、十惡不赦的人,因為在這世上,沒有比他更善良、更樂于奉獻的人。
“而且,他還會變形的戲法?!蔽艺f。
“縮骨功嗎?蜷成一團,把自己塞進行李箱那種?”
“你說的這個,簡直小菜一碟,跟他的變形天賦沒法比?!蔽艺f,“他比孫悟空還厲害。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但他什么都能變——除了沒見過的,世間萬物都難不倒他?!?/p>
“啊——聽你這么說,那我知道他!”司機滿臉驚奇,“他竟然是你表哥?”他挺直腰,湊向我,肚子里似乎有一堆問題要問我。車身不由得晃了一下,我提醒他別把車開到峽溝里去。
“是嗎?”
“誰不知道他呢?那場庭審可是街知巷聞的?!彼緳C說,“跟我講講他的故事吧,變形是門藝術,我這種凡夫俗子也只有聽聽過把癮的份兒了。那這樣,這趟車費按正常價算你如何?”
為了省一半費用,我把表哥的故事出賣了。在他出獄前,我也沒足夠的錢買輛新車,因此,我沒有把故事全盤托出,而是像山魯佐德的一千零一夜那樣,把它拆成一個個小故事,分次講給司機聽。他每個月如約載我去探監時,我就給他講一點。我就這么雇了個專職司機。司機也很樂意,說想等到表哥出獄那天,親眼見見他本人。其實甜頭僅有一次,在之后的行程,司機堅持要收我雙倍費用。我現在騎虎難下啦,后來更是發現,這根本是在引狼入室。
“他這樣的人,變成蚊子就能飛出去,會乖乖蹲牢里?”司機有次問道。
“我也納悶呢。這幾年,表哥在獄里表現良好。每次去探望他,都沒聽獄警說起他有企圖通過變形越獄的行為,反而再過些日子,他就能提前釋放了。如果他有心越獄,像他這種擁有變形天賦的人,你可永遠別想抓到他。他只要變成一棵胡楊樹,就能在戈壁活上幾百年?!?/p>
“是??!為什么呢?”司機追問。
“他是因為變成一輛車出了車禍,才被送進去的。這一點,你們應該都知道?!蔽艺f,“但究其根本原因,你們對它還一無所知……”
“干嗎要你去探望他?他家人呢,不會無父無母吧?”司機妄自猜測,“這樣的人生,是很容易走偏的?!?/p>
“不,他有妻子,有孩子,有母親。只是父親跑了。除了他們三個外,我算得上是他最親近的人啦:自小住在他家,和他一起長大,不僅熟知他變形天賦的秘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坐牢的事很大程度是因為我……我是這世上最有義務去探望他的人?!?/p>
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不知為何,我說得越來越起勁兒。是為了能有個人理解我在這個故事中的艱難處境嗎?還是為了消除自己的內疚?實際上,我正在為身旁這個男人在不久的將來闖入我們的家庭,瓦解我們的生活,不知不覺中撕開了一道口子。隨著故事深入,這口子越開越大,侵蝕原野的風沙正悄無聲息地倒灌進去。
每個月十五號,是我探望表哥的日子。
我跟他見面的時間,每次只有十五分鐘。為了這十五分鐘,我要忍受半天孤寂的旅途,穿越人煙稀少的戈壁公路,清晨出發,傍晚歸來。除非是特殊節假日,家里的孩子和兩個女人很少去探望表哥,我成了固定的替代者。慢慢的,我也替代了他在家庭中的位置和角色功能。
我事先聲明,我原本沒想過要融入他的家庭,更別說替代他。是我母親跟父親離婚后,把年幼的我交給她姐姐照顧,跑去過瀟灑的單身生活。前陣子,她還打電話給我,說認識了幾個對她有興趣的男人,打算逐一去見見他們。她沒問我在姨媽家里過得如何,因為她知道,她姐姐一定會把我照顧得很好,畢竟她姐姐一直想要一個像我這么開朗又陽光的兒子,而不是自己那個有著變形天賦,然而性格憂郁,不討人喜歡的親生兒子。這等于說,我被母親過繼給了她姐姐。每個人都在嫌棄表哥的性格,每個人卻又盡可能地利用他的變形天賦,謀取便利。沒人會承認這一點,但我知道,在大家眼中,擁有變形天賦的表哥,只是一個沒有人格可言、任人使喚的萬能工具,并美其名曰:“為大家做貢獻?!?/p>
若不是表哥去坐牢,把生活重擔壓在我肩上,我后來是不會為了照顧他家人和賠償受害者,去找了份工作,也不會為了載他家人出行,學會開車,過上體面的家庭生活。時間一長,很多人還以為我們才是一家人呢,忘了那個在獄中受苦的男人。我希望母親能像姨媽愛我那樣去愛我,叫我回去跟她生活。對此,母親是這么回應的:“你現在不是挺好嗎,姨媽喜歡你,我也有自己的新生活。何必回來跟我???”她大概不愿意見我吧,我長得特別像父親,她見到我就像見到他。我記得,母親說她的婚姻是愚蠢的,每次見到我,就好像見到她愚蠢的過去。這就是為人子女的悲哀。那我為什么不好好珍惜姨媽的愛?為什么要離開這個家庭?照理說,姨媽也算半個媽媽。既然那只自私的大杜鵑把卵產在別的鳥巢里,孵化后的雛鳥就沒必要回去尋母了,天性驅使它要做的,是把宿主的雛鳥拱出巢外,獨占所有的愛!
“我是強盜的兒子,對吧?”我自嘲似地說。
我希望司機回答:“不,兄弟,這不是你的錯?!?/p>
他只是抿抿嘴,態度似是而非:“表哥很可憐?!?/p>
表哥還沒結婚時,我們偶爾陪姨媽到廣場去散步,遇到好事的鄰居,總會被問到婚姻問題。有幾次,姨媽下意識地拍拍我肩膀,應和道:“我兒子條件不錯啊,一表人才,給他介紹個唄?!北砀缭谝慌噪y堪極啦,姨媽口中所說的兒子是我,又不是他。不過,他卻比我先結婚。他那時在旅游區做導游,在游客里認識了從南方來的嫂子。嫂子被他的變形天賦迷住了,不顧家人反對,遠嫁到戈壁中的城市來。只是,嫂子這種狂熱的幸福,沒有因此維持多久。變形最初是一種迷人的藝術天賦;后來,它被迫淪為博人眼球的奇觀;再后來,它跟多功能遙控器一樣,普普通通的,卻又能讓生活便利起來。
鄰居跟姨媽多番溝通,終于給我安排了一個相親對象。我受夠了單身生活,滿懷期待,準備赴約。但我捉襟見肘,花是我從姨媽的花店拿的(她的花店是這個干燥的北方縣城唯一的花店,生意很好),西裝皮鞋是從表哥那兒借的,禮物也是嫂子為我挑的。我還明確表示,我不能打車去相親,那樣不夠體面。表哥非常體貼,他立刻變成一輛嶄新的勞斯萊斯。我當時還不會開車。表哥又說,我只需要坐在駕駛座上,裝裝樣子就行,他會負責行駛的。這種事,他早已習以為常,但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變形。
……選讀完
(全文見《收獲》2021年第4期)
路魆,1993年生于廣東肇慶。小說曾發表于《鐘山》《花城》《西湖》《香港文學》等雜志。寫有長篇小說《暗子》,已出版短篇小說集《角色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