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編者按

我們常常說，寫作是極其個人化的事。但終究會有一群隱秘的讀者，潛藏在每一首詩的背后，我們試圖用自己的文字尋找到他們。那么，他們是誰？當詩歌被日益邊緣化和小眾化的今天，讓人欣慰的是，依然有不勝數的年輕詩人，擎著他們內心的焰火，獨行在寫作的漫路和寂夜里……

本期，我們編選了五位八零后詩人。肖水，可謂八零后詩人的元老，他持續多年的寫作，值得肅然。而兩位山西詩人張琳和張隨，也是近年來山西詩歌的重要收獲，今年他們同時入選了號稱中國詩歌屆“黃埔軍?！钡那啻涸姇?，未來可期。曾鵬程的詩歌里，有一種天然無公害的憂郁，他把這憂郁揮灑在書寫的萬物之中，像一場美輪美奐的霧靄。而梁書正，可視為鄉村哲學家，詩中清淡而悠長的氣息，裊裊紙上。

肖水的詩

肖水

春日即事

不到正午陽光燦爛之時，草地上不會出現戴勝，但她定時都要

往那望一會。她每天開口說話都在菜場，重復詢問價格，同種蔬菜

買好幾次。孫輩漸漸去住校，大女兒開始搬回來陪她。她默默地

吃早餐，把蛋殼捏得細碎。完整剝離的雞蛋，有種寂靜無聲的潔白。

舉白塵

 

她親手剪斷了那條打了死結的絲巾，父親再將她放下來。

天開始下雨。紙錢燒了一夜，就到了除夕。她又把她所有舊衣物，

都抱到小區門口。她抬頭望了望自家陽臺，剛點燃的香燭插在

花盆里，火光越來越大，那些天竺葵的枝丫，像一閃一閃的鎢絲。

歷歷萬鄉

 

他下午醒來，去酒店附近走了走。另一個他，在離開上海的

高鐵上。細雨濛濛，將無錫和蘇州悄然溶散?？吹剿笥讶Χㄎ?，

好幾個海南本地友人邀他去文昌。雖然他告訴了他，但他知道

他不屬于任何人，火箭尾焰在遼遠空宇中，像鳥滑落玻璃的抓痕

 

宵來騎白馬

杯中酒，意中人?？上麄冊谝粭l長桌的首尾坐著，小瓷瓶里

的臘梅，應和著屋外凜冽的空氣。附近的佛殿出檐舒廣，巨梁上的

題記先墨書，再鐵斧鑿刻，露出深深的木華。他們繞開香火、佛音

走了好一陣。他返回蘇州，一路都是湖光，明亮的事物互相打量。

 

大幻

醒來，發現我們落在一輛車的后座上。漫天灰雪，蓬亂，粗蠻

完全遮掩了前路。剛想去確定開車的少女，究竟是誰，才發現她

早昏聵不明。恰此時，車已沖出路沿，往荒野、往河流，直到砰地

猛烈撞擊。我從醒來中醒來，看了看你。你呼吸勻稱，幾乎不發聲響。

山月咸

 

她半夜死去。其時，她的學生們正在去往閩東北調查古建的路上。

如果她再撐十二小時，那些年輕人都將來到一座大殿的前面，明廊深檐，

石砌高臺下，千年紫薇開著紅花。歷代布施者之名，被細細墨書在藻井后

的木板上。泉水流過近旁廊橋，而在上海，人們用明黃色袋子把她裝起來。

 

湘南游擊隊

他開完槍，照例找到藏在草叢中的鞋。身后，老太太與他兒子的血，

匯集在門檻前的一個小土坑里。過年前，他把寡婦娶過了門。再開春，

靛山里炮聲隆隆、槍聲大作。他母親顫巍巍地，求人拿一個袋子去收尸。

漫野血肉模糊之軀，人們在暮色里翻動，尋找誰門齒處鑲了顆發光的大金牙

 

裂舌

摩天輪往高處走。他開始吻她，牙齒咬住她唇上的一段小肉，

手自然有序地伸向裙底。我望向窗外，湖岸的樹梢像一長串打結

的項鏈。某些關口處，游船正被釋向湖心。合租已五年，我還記得

其實更早，在集體慶生宴上看到她。吹蠟燭的風，吹到了我臉上。

泳

 

翻山越嶺乃是鬼，騰云駕霧的才是仙，他邊說著，

邊把葫蘆倒轉了過來，我在里面著著實實摔了好幾個跟頭。

他又念道，你是何苦呢，來我這清涼峰尋。晨鐘暮鼓，

光風霽月，想想這情字不過是白露一顆，結在這香爐腿上。

 

萬籟無有

從洗手間回來，一個男人正追著她滿大殿跑。他手中握著的香把

不斷散開，火光上上下下地劃著弧線。等他們被阻隔在突然出現的

一眾游人面前，我看見他手，已全是熱香灰燙出的水泡。外面

早下起了雨，檐下燒燭的婦人拜了拜天，然后往泥水里跪了下去。

 

【作者簡介】肖水，生于湖南郴州，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出版有詩集《失物認領》（2012）、《中文課》（臺灣，2012）、《艾草：新絕句詩集》（2014）、《渤海故事集：小說詩詩集》（2016）。

 

在一無所有的空中畫上翅膀（組詩）

張 琳

愿你在清晨看見時光的臉

愿你在清晨

讀到我的詩

愿我的詩

像一碗冒著熱氣的米湯

 

誘惑著你

低下頭來

愿你在低頭的瞬間

從一碗米湯的清凈中

看到時光

那張浮出水面的臉

 

清晨入古寺

清晨登五峰山

入壽寧寺

獨自注視那光芒加冕的白塔

那么空

那么靜

就像是古希臘人第歐根尼

剛剛從木桶里醒來

一只手揉著眼睛

一只手指著亞歷山大——

“請靠邊站，別擋住我的陽光”

 

在一無所有的空中畫上翅膀

一直畫下去

直到群山都長出翅膀

直到每一棵草

都成了天使

一直畫下去

直到大地動了惻隱之心

讓地獄也懂得了飛翔

 

再畫下去

讓受夠光陰之苦的沙漏

不再向下流

 

讓所有逝去的事物

都變成燈籠

掛在天空上

 

今夜我又仰望星空

我想把看見的每一顆星辰

都命名為我

記憶中那些被古書記載的才子之名。

含冤的，讓光芒洗清

身首異處的，讓光線縫合

郁郁不得志的

給他們幾萬里長空

歸隱田園的，讓他們把山水草木照亮……

我確信

這樣的人間，才是明亮的。

 

夜觀流星

這一刻無人分享。

一顆流星

就像精衛銜著一粒小石子

拋向人間。

說時遲那時快

人海里

只有我的心

泛起了羞澀的漣漪。

我有欲壑待填

我需要更多的精衛鳥。

 

此刻的月亮仿佛一首詩

一直想寫

這樣一首詩

它就像缺了一半的月亮

沒有文字，卻直指人心

沒有聲音，卻振聾發聵

沒有題目

沒有作者

卻恒久流傳……

而那黑暗中的另一半

正是讀到雙目失明的荷馬

當然，你也可以看成是我……

 

【作者簡介】張琳，女，1989年生。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詩集 《紙蝴蝶》 《人間這么美》。

 

我聽到月光嗡嗡作響（組詩）

張 隨

極寒

極寒的斑斕是你用自由為冰花涂抹上顏色

人類加速左轉，地球自轉亙古如斯，像是事不關己

 

宣傳車的高音喇叭持續揮舞無形的改造之錘

一顆釘子把飛鳥的身影釘成天空的淚痣

 

堅硬的破碎比消融疼痛，哪怕是更為細小的雪花

青萍之末的微風和幾粒思想的微塵在上帝的飯桌上不休地糾纏

 

敏感是一種病，敏感之人所述的地球共有兩顆

一顆在你的左眼眶為眼淚提供弧度，一顆從你的右眼眶掉落……

 

暮色四合

當我在一首詩中寫下，“暮色四合……”

就從暮色中怎樣也走不出了；

仿佛寫下的是一座沒有出口的迷宮。

 

接連數天了，我的日子沒有晨曦

沒有熱烈的正午和允許暫時死去的夜晚。

我想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對。二十四小時的暮色

接著下一個二十四小時，

日子是一具尸體，時間的刻度漸漸被粗礫磨去。

 

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對。一旦想到你

暮色就又深了一層，

仿佛在某個地方，又一扇門關閉……

 

簡單

它先于圖騰和神話，

先于《道德經》、禮樂和蓍草龜甲，

先于一個關于流水的比喻，

先于一把開天辟地的斧頭，那時候它的光芒

還在沉睡，在混沌，而非天地，之間。

先于風馬牛之間的空白，先于寂寞和孤獨，

先于每一個微妙的心思、天平上的抉擇和不得已而迸發的勇氣。

先于水、火和被它們催生的所有的化合。

 

這許多事物，使生命變得復雜。

造物像在不斷破碎

——一面鏡子，以自我摧毀的方式，完成著

令人嘔吐的冰冷的繁殖。

 

只有一回，僅僅一回，

那是我誕生之初的微弱卻肆無忌憚的啼哭，

如今回想起來，它并無意義的負累。

 

道

就像影子追逐著身體

光追逐著影，我的心追逐著光明

——而夸父追逐的不過是

我心在天空的倒影

 

一切過于完美?？傄粢恍┦?/p>

給這期待完美的人間，譬如：

哲學和兒歌，言說和緘默；

風牽來青牛的形象，也牽來了我。

 

——而我終歸要與道邊的芻狗為伍，

這與你死于鄧林，并無不同。

 

處暑

大可以把時間當成空間

來體會，譬如由立秋

跨入處暑，像是從一個巨大泡泡的里面

跨到外面。溽熱和清涼

僅僅一步之隔。這時候請你

閉上眼睛，用肌膚

來關照萬物。仿佛萬物新生

它們重新找到了各自的位置。

仿佛你一步跨入了田納西的田野

成為了那只著名的壇子。

你會知道，在田野之外另有田野；

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有另一只壇子用沉默

與你的失明同聲應和。

這時候，你漫步、吟哦

仿佛回到你生出胡須的時間之前

你呼出的每一口空氣

都會成為天地間不仁的清風

撫慰著芻狗、落日和人世上

每一件與你無關的事物

 

【作者簡介】張隨，本名張偉，曾用筆名上人等。1981年生，山西省長治市人，長治市作家協會會員，有詩歌、散文、小說等散見各級報刊雜志。

 

異教徒們

曾鵬程

如何正視一個詞語

藏在書房里。我的香爐，我的圖書

我的詞語，是沉默，是風聲大作

白雪紛飛，是溪流潺潺或懸崖

瀑布或是一根枯枝卷入渦流潛入河流

內部，沒有完整的孤獨，也沒有

起興類似狂草的結構，組成平靜的

句子，從身體周圍通過，不能脫離卷軸

和某些隱秘的念頭，就像是一副

流暢的書法作品，在某種程度上可以

發現那起伏的氣息，就像是心電圖

報告用以描述事實的線條，是有情緒

和思想的，是一種全新的再造，在

一陣春風攪動下，很快變換為另一獨立

且抽象的空間，一瞬即逝的

便像是新的桃花注入在狹窄的書頁之間

似乎這種無限循環

真的，從來不接受任何悔過或救贖

 

異教徒們

燈光照在湖面，波紋神性的光芒

映射在大理石墻面，若隱若現

兼具水波的靈氣。嬰童的眼睛將墻與

燈帶完好無損地保留在他的白帆

這，不同于我，向里，是一間

破舊的玻璃工廠，遭受凌辱的女人

倒在血泊中?；恼Q的是，她清醒地

接受了這片土地，我則代她死去

 

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還有很多

角度可以展開，似乎超出預期和可能

的結局，流動水波如同一條超乎

想象的銀河，歸于無限個片段，并

立下神龕，遺憾的是，異教徒們產生

懷疑，性情多變，甚至不知道自己

看到的東西才是真實，以致越來越近視

與她，其實就像是那影射墻面的微芒

 

章魚的墨汁

這些身體紅潤柔滑、行動敏捷的

軟體動物是天生的舞者，多么優雅

紅褐色腿部乳白的紐扣狀斑點

鎖住所有窺視的眼球，一旦處于險境

又是靈魂的畫者，一根靈動的軟管

以同等柔軟的海水為畫布，噴出墨汁

迷惑對手，且無毒性，并不具有

攻擊意圖，當你，或是它們，在等它

逃離之后，卻欣賞了一幅極具東方

哲學與審美的作品，具有“概念思維”的

大腦使它成為行走的偽裝大師，以致

科幻片中它像極未來動物們的統領，以致

我想象，人類在進化過程中未來的樣子

——身體紅潤柔滑、行動敏捷，極具

東方哲學與審美的天生的舞者或畫者，多么

優雅，這令我更加崇尚詩歌，以及詩意的棲居

 

太阿辭

“陸斷馬牛，水機鵠雁，當敵

即斬堅?！币詾闅v經淬火

是涅槃，卻又去到另一簇烈火上

 

正是晉國兵馬圍困楚城。要么

獻出國寶，遺臭萬年；要么不屈

強權，選擇氣骨、氣節。楚王

登上城頭，只見晉兵山呼海嘯，決

以鮮血祭劍，霎時，神兵

天降，晉軍全部覆沒，流血千里

 

是因太阿劍氣。其無形、無跡

存于天地，只待三道歸一?？偸沁@樣

無論身教、傳說，我們總是相信

傲骨與決心，我們總是自受三昧真火

在一次次重塑之中凝聚無形、無跡之力

 

四月十三日，日本內閣會議宣布

福島核電站廢水將排入大海

 

【作者簡介】曾鵬程，1987年生，湖北荊門人。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習作見 《詩刊》 《詩選刊》 《山東文學》《詩潮》《雨花》《芒種》等刊。參加詩潮雜志社首屆新青年詩會，第四屆雨花寫作營等。

 

我需要記錄這樣的村莊（組詩）

梁書正

河邊洗衣的女人

河邊洗衣的女人，像草木一樣安靜

只有木棒槌擊打的聲音不?；厥帯?/p>

 

時快、時慢、時輕、時重

如音樂般的節拍，似寺廟敲打著木魚

 

我知道一些在河邊洗衣的女人

一個把我的青春洗進了潮濕的歲月深處

一個洗著洗著，就永遠倒在了岸邊

 

還有一個在河邊分娩

嬰兒落在岸邊茂密的花草叢

 

今日，我又看到在河邊洗衣的女人

她俯身掬水，撈起朵朵白云

她攤開衣物，摟住溫暖的太陽

 

在湘西，你如果看到在河邊洗衣的女人

你要和她一樣虔誠，一樣安靜

 

你看，那波紋深處，時間在折疊

你聽，那搗衣的聲音，萬物正被推送

 

耕種偶得

在所有寺廟念佛，和在自留地念佛是一樣的

玉米是披袈裟的佛，豌豆是調皮的佛，最笨的佛當屬南瓜

我，一個誤入的農民，因為偶得大地這本經書

才開始咿呀學語，重新識字

 

我需要記錄這樣的村莊

在偏遠的寨子里，三根拐杖撐起了

逐漸陰沉下塌的天空

 

一個老人死了三天才被發現，另一個

身子長蛆了，臭味才喚醒村莊

 

五十歲的兒子突發腦溢血倒地

八十多歲老年癡呆的父親看到了

不叫不喊，默默離開

兒子在冰冷的澡室睡了整整一夜

 

荒草長滿田野，又占領院壩

有幾棟房屋的屋頂，野草格外茂盛

 

讓人心驚的不是夜晚的鬼火

而是清晨山野深處幽深的鳥鳴

 

我曾在故鄉的搖籃里甜蜜地酣睡

而今風燭殘年的寨子在我懷里老淚縱橫

 

過無名湖

旁邊山上的那些墳包是我所要寫的嗎？

湖水中濕漉漉的蒼天是我所要寫的嗎？

是什么讓我停留在此，擁有永恒的寂靜？

 

必然有一些墳墓成為乳房，有一些是倒扣的碗

必然有一面湖是蒼天的眼睛，照見萬物

 

是吧，那蓬頭垢面的路人

他的前面，大霧茫茫，身后，風塵滾滾

 

【作者簡介】梁書正，1985年生，湖南湘西人，苗族。在鄉村生活、教書、種地、寫詩。

 

微小的主語（六首）

思不群

虛擬

在別橋，秋天更加澄澈

如理想世界的鏡像

從土里翻出碧綠的菜畦

高大的玉米

和硬黃的稻茬

站在秋陽下

甚至連我也包括進去

就好像我也認真耕種過

我也青了又綠，綠了又黃

就好像我這一塊土地也能

用鐵鍬和耙子翻耕

一年收獲兩季

 

區隔

欄桿立在岸邊

河水無法爬上來

像我一樣

在步道上行走

當然，它們也在行走

一大群人，像走夜路的

但無聲

而我只是一個人

在岸上弄出很大的聲響

 

主語

廣闊的湖面上，一只野鴨獨自游弋

遠遠看去，只是湖水中一個小黑點

修飾語眾多的湖面，只有一個微小的

主語，它牽引著我們的目光

一層一層的波浪，從水面快速滑過

只有它，深入下去，像一把小剪刀

從中間開始切割

浩蕩之水，從四面八方

向著它圍攏

 

小雪

安靜的休息室

我旁邊的嬰兒

高高地坐在臺子上

她坐在一顆行星上

向另一顆行星叫喚著

而圍坐的我們是星際間飛舞的塵埃

她的小手揮動著

向臺下，釋放出更多嶄新的世界

她無辜的眼神，如同撫慰

她顯然意識到

自己就是這個早晨的主宰

 

在站臺上

這是一個等待的時刻，

人群散在站臺上

仿佛場院上未被收走的稻谷。

車還沒有來，

鐵軌冷著，銹蝕等待擦除。

生命中有多少等待的時刻啊，

就像現在，我們大聲交談著

把眼睛抬高，

假裝不往來車的方向張望。

 

【作者簡介】思不群，原名周國紅，安徽望江人，現居蘇州。作品散見《作家》《安徽文學》《揚子江詩刊》《詩歌月刊》《星星》《江南詩》等文學期刊，著有詩集《對稱與回聲》《分身術》，文論集《左手的修辭》，編著《蘇州作家研究·車前子卷》（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