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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2021年第6期|康夫:翠狐
    來源:《西湖》2021年第6期 | 康夫  2021年08月03日08:01

    1

    陸明要搬家,偏逢連日雨。原先講好至少租半年,如今不到兩月,就變了卦。房東在生意上賠了錢,急要鈔票周轉,只得忍痛賣掉最不心疼的一處物業,趕陸明走路。

    “吳總,這樣急,我去哪里找房子?你看,我上次搬過來的箱子還打著封條沒有拆,就又要搬,不合適吧?!标懨髟囍v好話。一年里,他總搬了三四次家,盡是書,哪個折騰得起。

    “小陸,我也有難處。做玉石十多年了,從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就做起,哪年也沒遇見過這樣的行市。個個穩賺,我一個獨賠。連下七塊石料都沒賭中,如何辦?賣了這一間屋,也只能把幾塊廢料的尾款付清,想新買一塊成色好的都難?!眳强傉f。

    吳總也是個講理的人,不像一般暴發戶。他一氣爬了三層樓到陸明屋門口,氣喘吁吁,一只手抹腦門上的汗,一只手抹肚皮上的油。

    “你說是吧,小陸。同你講,過了這一回,我是再不做翡翠了。大不了改做和田玉,再大不了做南紅,樣樣都比現在強?!眳强傆执艘换貧?,陸明還想再講,一個暴栗突然從樓下炸上來。

    “一句話怎么還沒有講完?我的頭發卷還等著要拆!”噔噔噔噔,吳太噼里啪啦上了一截樓梯,花綢裙子在樓梯間一閃,整個人因為起步太急似乎要后倒下去,好在一只胖乎乎的胳膊抓住了樓梯扶手,三只深淺不一的冰種鐲子丁零當啷一陣響。

    “你催什么!我在跟年輕人講道理?!眳强偼鶚窍抡f。

    “還有什么講?上個禮拜就跟他打了電話,今天還在這里住著!不行就把他東西扔出去?!眳翘哪X袋從樓梯縫里露出來,果然滿頭發卷,搖搖晃晃。

    “那就這樣吧,小陸,你抓緊找地方?!眳强傄痪湓挍]完,樓下已經開始跺腳:“哎呀,再不拆,定型膏時間長了,做出來的花就不自然了,到時候還得重新做!”

    吳總嘆一口氣,扶著扶手,一步一喘下了樓。自打生意不好,幾個月沒有給小秘書交上房租,吳總的日子也不好過。那重慶妹子是惹得的?一鬧就鬧到老婆那里。吳太又更是惹得的?結果吳總就落了個“監視居住”的下場,一天24小時必須跟著吳太,出不得視線。

    沒有住處,總好過有這樣的老婆,陸明心道。接下來的幾天四處奔波找房子,但京城之大,偏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吳太又親自上門鬧了兩次,差人將廢了的玉石籽料搬到陸明屋里,把窄窄一條過道嚴嚴封住。

    “那是送你的,可以拿去刻幾個名章嘛。萬一以后你自己出了書,成了名人,就不用親自費勁簽名呀?!眳翘庵劢侨⌒λ?。她曉得他在圖書公司上班,編些潑墨山水摩崖石刻之類的集子。

    這年春天雨水多,陸明四處找房,上班遲到早退,一眼鏡水霧,一褲腿泥點。單位領導看見他,意味深長地說:“小陸,最近工作不太上心呀?!?/p>

    陸明紅了臉,不想解釋討饒。正僵在那里,門縫里伸進來一個腦袋,是他原來的對桌,李勝。李勝捧了校對過的教輔書稿來表功,領導果然慈眉善目。

    陸明趕緊告退,沒想到李勝一路追到他的小格間邊上?!拔衣犖揖苏f了,你別怪他,都是我做事不周全?!崩顒僬f。當初租吳總的房子,便是李勝介紹的,這人娘舅一支很有些家產,故而在京城混得十分順暢。

    “我在北清路那邊有個房子,你去住。是新的,只遠些,出了西北五環?!崩顒僖话褜㈣€匙塞進他手里。

    陸明不想多欠人情,但眼下也沒有別的出路,只好拿了鑰匙,雇了面包車火速搬家。自然是遠,但遠有遠的好處。車子一路奔著西山去,越走人越少,平日見慣了的堵車的長龍,擠公交的人群,霓虹和垃圾,喧囂和霧霾,統統不見了,腳下一條平直寬闊的柏油路畫卷一樣往前展開。正是傍晚暮色起時,兩列修長的路燈亮起昏黃的光暈,延伸到前面青黛色的西山懷中。陸明北漂兩年,便似在一鍋沸騰的雜燴菜里熬煮,此刻見到山麓暮色寧靜柔美,深為所動,恨不得再不回城里、再不見同事領導、再不見吳太那樣的貨。

    新居在頂層,新墻雪白,地板橙黃。屋角有一截樓梯,天花板上面是一扇關著的木門。陸明爬上樓梯,推開木門,迎面兩扇大窗,窗外一輪明月。繁星閃爍,夜空如洗,清風徐來,棉紗窗簾如流云起伏。陸明一天沒顧上吃飯,肚中早餓了,又大愛這夜色,便席地而坐,取出便利店買的酒食。兩罐啤酒下肚,周身熱絡,索性脫去鞋襪,將光腳架在窗臺上,掏出鹵雞腿來吃。

    窗外夜幕中一片遼闊山景,正陶醉間,一雙人腿忽然垂在窗前。

    陸明大驚,將手中雞腿一扔,跌坐地上。但見那兩條光腿不著片縷,白凈修長,光潔奪目,一晃一蕩,好似有人坐在屋頂,伸下這雙腿來。陸明壯起膽子慢慢靠前,想去看屋頂之人。那雙腿卻忽地一晃,縮了回去。

    陸明心中狂跳,不敢伸頭。只聽屋頂一聲輕響,嗖一下,半個身子倒掛下來。人頭上兩只眼珠隔著玻璃貼住他,半長黑發垂在空中。陸明大叫一聲,倒退數步,摔在地上,抖如篩糠。

    窗外兩只眼珠新奇地凝看陸明片刻,道:“咦,是個人?!?/p>

    這句話的重音放在了“人”字上,陸明聽了,越發毛骨悚然。

    只見窗外那人垂下兩只手,月光下一個矯健的翻身,正過身子坐在窗邊。

    “不叫我進來么?”那人問,似有不滿。

    陸明汗出如漿,嘴唇哆嗦發不出聲音,只定定瞪著看。明月之下,窗臺之上,坐著一個圓潤的少女,黑發垂肩,柔柔一把,面如滿月,雙目盈盈。初春尚冷,她只穿了一件翠色單裙,一雙腿光著,一雙胳膊光著,白嫩的脖頸和雙肩也光著。

    少女見陸明不答話,便赤腳跳下窗臺,徑在屋里踱步,四處打量。陸明見她模樣神情并無可怖之處,驚懼之意稍緩。少女停在陸明的酒食旁邊,面現喜色,扭頭來看他,似乎在問:“這是你的?”

    陸明點頭。細看那少女身形豐美,面孔神態卻天真可愛,總不過十五六歲。只見她拿起啤酒罐聞聞,又揀起豆腐干審視,好奇不已,見到陸明扔在一旁的雞腿,一把抓在手里。

    “那個……我吃過了……袋子里有新的?!标懨髅Φ?,哆哆嗦嗦地將袋子遞過去。少女試探著從袋子里抓起一只,慢慢送到嘴邊,方才咬了一口,便齜牙咧嘴。

    “咸!辣!”少女叫道,“人的飯菜這樣難吃!”

    但她并不肯把雞腿扔掉,只不敢咬了,小心翼翼放在唇舌間舔吮。陸明說:“喝一點酒,可以解辣?!鄙倥姥阅闷鹌【泼秃纫淮罂?,眉眼瞇成一道長縫。

    “原來是這個味道?!鄙倥?,“倒沒有白來一回?!?/p>

    陸明挪到少女邊上,試探著問:“你從哪過來的?怎在房頂上?”

    少女笑道:“往天臺的門又沒有鎖,每個樓道都上得去。屋頂上好月色,納涼最好?!?/p>

    陸明問:“你叫什么?”

    少女歪頭反問:“你叫什么?”

    陸明講了自己名字,少女便也不隱瞞,說:“家里叫我阿翠?!?/p>

    陸明問:“你家里人準你這樣晚出來?”

    少女道:“自然不準,不過這幾天他們要忙,不曉得的?!?/p>

    陸明一算,過幾天便是清明,不知道“他們要忙”是要忙些什么,不免心中又一陣寒意。少女見他神情僵硬,取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鬼?!闭f著,啪一下打開墻上的壁燈:“你看清楚,我有腳有影子,身上也不是涼的,不信摸摸看?!倍挷徽f,抓過陸明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紅撲撲的臉頰溫熱可人,眉眼間生機勃勃,如何是鬼?陸明也不禁覺得自己好笑,又取些酒食與阿翠邊飲邊敘,甚為投緣。阿翠時而天真可愛如少女,時而豪爽大氣如俠客,不喜瓜果,只愛酒肉,喝多一些便不勝酒力,明艷的臉上露出轉瞬即逝的兇狠神情,好似一只小獸。陸明平素不善言辭,此刻卻口若懸河,撫掌大笑,只覺生平從未如此暢快淋漓。

    “我知道了,你不是鬼,卻也不是人。仙不吃酒肉,你定是狐一類。我聽說許多狐化身成俊男美女,專門捉弄人取樂的?!标懨鹘枇巳肿硪?,“不過狐女可不像你這樣倒掛出場,也不會這般肆意灑脫大吃大喝?!?/p>

    “哦,她們要怎樣出場?怎樣吃喝?”阿翠倚在他身邊,笑問。

    “大概是輕飄飄,施施然,輕聲細語,柔情蜜意?!标懨髡f。

    “干嗎要那樣?”阿翠問。

    “那樣才迷得住男人啊?!标懨髡f。

    阿翠若有所思,歪頭想了一會兒,噗地笑道:“說得有模有樣。你說我是狐女,可曾摸著尾巴?”

    阿翠將臉孔貼近陸明,輕輕握住陸明的手,慢慢放到自己腰間。陸明摸著一片溫潤的起伏,細細的脊柱和尾骨,再往下滑去,手掌里好似充盈了兩團細膩綿軟的桂花糯米糕。這種糯米糕是陸明故鄉的美食,只有狼吞虎咽,才配得上急切的心情。

    “人的事,這樣有趣?!卑⒋湓陉懨鲬牙镎f。

    次日一早,春寒襲人。陸明一覺睡到天光,阿翠早已不見蹤影,連帶沒吃完的雞腿、鴨脖,都一樣不留。

    接著幾天,陸明都將窗戶敞著,酒食碗筷放在窗邊,一面等,一面盤算她來了聊些什么,不覺獨自發笑。一有風吹草動,便趕緊趴到窗邊去看,然而一連兩晚都沒有阿翠的影子,不免心中悵然。

    第三日是清明放假。陸明近午才起,下樓掬一捧涼水洗臉,忽聽身后一個聲音道:“你的酒,好醉人,害我睡到這時才醒?!?/p>

    陸明一回頭,門邊倚著一個瘦弱的年輕女子,穿一件翠色薄衫,細軟的長發束在身后,脖頸上用一條細銀鏈子掛著一枚小小的玉墜,眉目如煙。是阿翠,然而又不全是上次見面的模樣。

    陸明一陣恍然:“真是你,一下子沒敢認?!?/p>

    阿翠笑道:“你不是說這副模樣更叫人喜歡?”

    陸明不好意思地笑笑:“怎樣都好?!?/p>

    “今日春光好,我領你去山里踏青,好不好?”阿翠問。

    “自然?!标懨髡f。

    兩人一路往西山中漫步,春風和煦,桃花始開。山中有一處大覺寺,寺內一眼清泉,有白袍老僧汲泉水泡明前香茶待客。那和尚也不像是安守本分的,揣摩兩人神色曖昧,便想多賺一份茶錢,恭維道:“面相上看,兩位的姻緣可是不淺?!?/p>

    陸明不置可否地笑笑,阿翠也低頭淺笑。兩人這一次見面,心中反比上次初遇多了一分矜持,都不提那夜的事。

    喝完茶,轉出寺來,到了妙峰古道。這一處原是為慈禧太后進香而修,如今兩側都是賣玫瑰醬的山民,花香十里。半山有一間歇腳的亭子,亭前一片開闊的觀景臺,可以俯瞰京城春景。兩側杏花亂開,微風起時,白茫茫的柔軟雪瓣便向山下的京城拋灑而去。

    阿翠倚在亭子欄桿上,看杏花如雪遍灑京城,不禁嘆道:“人間萬象,這般熱鬧。不像山中草木,一歲一枯榮,了無新鮮。都說山中清修百歲,不抵世上一年見聞,大概是真的?!?/p>

    陸明道:“既如此,不妨就變作人?!?/p>

    阿翠搖頭笑道:“我們這一類,性本聰慧,既可修道,又能長生,誰肯做人?那不是從天上掉進淤泥?”

    陸明說:“這話不全是真,我也聽說過修成人的例子。過去出版社門口傳達室里的大爺,一到夏天就一頓吃一個西瓜的,據說是獾,后來退休了說是回郊區養老,再沒人見過,也不知真假?!?/p>

    阿翠說:“這樣的自然也有。修人最簡單,三年就成,故而心向往者眾。但真修成了人的那些例子里邊,鮮有善終者,所以大家不過是葉公好龍地說說罷了?!?/p>

    陸明道:“既不肯做人,做些什么去?”

    阿翠道:“自然是辛苦修行,以圖圓滿了。若修仙道,最少千年;若修妖道,也需五百歲;哪怕不思進取,只零碎修些法術,也要百余年?!?/p>

    兩人游至日暮,方才惜別。阿翠將陸明送到公交站,說:“你在這里坐車吧。我住附近,自己回去?!?/p>

    陸明道:“好?!?/p>

    沉默半晌,又道:“你下次,什么時候來?”

    阿翠笑:“你不怕我?”

    陸明道:“你肯與我往來,便是我的運氣?!?/p>

    阿翠聽了,輕聲道:“一有空閑,自來找你?!?/p>

    自此之后,阿翠便常與陸明往來,相敬如賓。陸明曾問起她脖子上玉墜來歷,阿翠搖頭道:“我也不知,自小便有這么一條項鏈。師傅說我有些玉緣,往這個方向去修,或許能通玉石之道?!?/p>

    陸明聽了,便將吳太“送”他的那塊籽料拿給阿翠:“這塊石頭算不上玉,不值錢,是邊料。你若有用便拿去?!卑⒋湟膊煌妻o,當下收了。

    夏去秋來,不幾日便是中秋佳節。是夜下起綿綿秋雨,無月可賞,兩人在閣樓中相伴聽雨,默默下了半宿棋。后半夜秋寒凝重,陸明將棋盤收了,擺出一只電磁爐,一口小鍋,熱騰騰地煮起面條來。阿翠吃慣人的飯菜,也不再對五味大驚小怪,學陸明的樣子用筷子夾蔬菜來涮。

    “人的食物,頂有意思。煎炸烹煮,酸甜苦辣,花樣許多?!卑⒋湔f。

    “又羨慕起人了。索性別光動心思,不做一回人,怎知道人間冷暖?”陸明笑。

    阿翠蜷在沙發上,笑而不答。陸明收了湯碗,搬出黃酒,二人溫酒共飲。三杯既過,阿翠似有醉意,從身后繞出一條毛茸茸的尾巴來,攬在懷中,以指繞之。陸明見了,神情自若,不以為怪,起身取兩件大衣,自己穿一件,為阿翠披一件。

    “喝了酒,容易冷。要醉不醉的時候最易著涼?!?/p>

    阿翠見他毫不畏懼,收起尾巴笑道:“人間冷暖,我是不知。你自己穿吧?!?/p>

    陸明正色道:“還有什么嚇人的把戲?都拿來看看?!?/p>

    阿翠臉上一紅,說:“我又不是要看你笑話。人對我們,從來只見得年輕美貌,見不得本來面目。一條尾巴,十個男人就要嚇跑九個?!?/p>

    陸明說:“他們是他們。換作我,什么樣的猙獰野獸,也沒有人世險惡可怕。甘愿默默無聞還好,若要博個功名利祿,少不了頭破血流,一間辦公室,就是一處修羅場。平常生活也不那么容易,論爪牙手段,你便是變出一只猛虎,也沒有我原先的房東太太嚇人?!?/p>

    阿翠半晌不語,低頭道:“我原是西山大覺寺后洞中翠狐,日夜聽經,修煉成的。嫌山中冷清,人間熱鬧,便趁清明時師傅們做法事溜下山來,如今已逾半載,該要回去了?!?/p>

    陸明一驚:“定要回去么?在山下不好么?”

    阿翠道:“只區區三百年的修行,如何能在人世長居?”

    陸明急問:“那往后如何見你?”

    阿翠道:“一入山中修行,便是百年的工夫,自然是不能再見?!?/p>

    陸明臉上一片灰白,說不出話來。阿翠握住他手,低聲道:“但我不想一去百年,我想在人世活著,如此,只有修成人一條路了?!?/p>

    陸明大喜:“你肯做人,再好也沒有!”

    阿翠輕聲道:“只修過三年,我便不是狐,是人了。到時再來找你。若你還記得……”

    陸明叫道:“記得,記得!不說三年,三十年也不會忘。你回來,我們便再也不分開了!”

    阿翠沒有作聲,從懷里取出一本線裝古書交給陸明。陸明接過來,見封皮上用毛筆寫著《玉石辨真》四個楷體字。

    阿翠說:“謀生不易,你把這書仔細讀了,做些玉石生意,出路好些?!闭f罷,又取出一塊晶瑩翠綠、熠熠生輝的冰種翡翠:“那塊籽料,加以雕琢變化,已成了美玉,你且收著。以后做起生意來,可以當本錢?!?/p>

    2

    中秋之后,阿翠再也沒有現身。這一年陸明的運氣十分不好,轉過年去,圖書公司忽然倒閉,先是老板欠債跑路,然后傳來消息說總經理年前就給自己找了下家,索性一聲不吭,甩手高就了。陸明勤懇工作三年多,從未升職、加薪不說,這一次連遣散費也沒有拿到,直接掃地出門。好在還有李勝。這人思路很活,早看出印刷業日薄西山,電子出版方興未艾,利用原來的人脈開了一家小公司,收留陸明去做項目經理。聽起來好聽,實際上就是負責將紙版書掃進電腦轉成電子版的體力活。陸明生性散淡,并不計較。李勝奇怪陸明為什么不搬回城里,陸明只說五環外空氣好,沒有霧霾。

    “那隨你。房租直接從你工資里扣了?!崩顒僬f。

    陸明不能搬,他怕阿翠回來找不到。他請了老師傅將那塊翡翠雕成一只清瘦的狐,放在案頭,日夜伴著,又將想同阿翠說的話寫成信,放在床頭一只木匣里。李勝的日子蒸蒸日上,午餐時得意洋洋地跑過來跟陸明炫耀:“告訴你,親戚給我介紹了個女朋友,賢惠得很,每天給我做午飯帶來吃?!崩顒倩位问掷锏娘埡校骸巴砩弦黄鸪燥?,讓你看看?!?/p>

    陸明只得答應。當日冬至,三個人去吃餃子。吃完出來,陸生既不曉得李勝的女朋友長什么模樣,也記不得餃子的味道。

    轉眼三年。又到中秋,陸明夜夜留著窗戶,但阿翠總沒出現。一個星期六的早晨,他在被窩里睡覺,樓下梆梆梆的敲門聲像一支拆遷隊,把他從夢里挖了出來。

    陸明頂著稀糟的頭發胡子,光身子只穿了一條褲衩、一雙拖鞋,滾下樓去開門。最恨周末早晨的快遞!便是送一個活生生的林志玲來,他也不能給快遞員好臉色。

    一開門,陸明嚇了一跳。外面沒有快遞員,倒有一個韓劇女主角模樣的美女。修長身材,栗色卷發,白,瘦,露——我的天,是阿翠!

    “走樓梯好累!”女主角埋怨道。居然真的是阿翠的聲音,只語氣不同些。

    陸明還沒有回過神來,訥訥問:“你怎么沒走窗戶……”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傻了,阿翠今非昔比,已不是狐,如何能走窗戶?這么一想,陸明不禁覺得自己好笑。陸明一笑,女主角也笑了,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陸明心里很感慨,阿翠真的來了,夢里的一切不是假的。他情不自禁想低頭親一下她的前額,但是很快發現有點不順嘴,因為阿翠和他幾乎一樣高,他夠不著她的前額。要不就直接親嘴唇,但兩個人又抱在一起,要親到位于同一水平線上的嘴唇的話,他必須先把腦袋往后移開,用目光找到她的嘴,再湊上去,還得注意不要撞到鼻子。陸明有點猶豫。他記得以前阿翠沒有這么高,正好到他胸口才對。低頭一看,對了嘛,她穿了一雙高跟的黑色皮靴,里面還穿了黑色絲襪。

    兩個人進了屋。阿翠說:“幫我拿雙拖鞋?!标懨髭s緊去找拖鞋。他完全沒有想到阿翠要換鞋,因此一點準備也沒有,臨時翻了一雙洗澡穿的塑料拖鞋給她。阿翠試了試,說:“太大了,一會兒去附近家樂福買一雙?!标懨髡f:“好,我陪你去?!比缓缶筒恢涝撜f什么了。兩個人站在客廳中間,互相看一陣,又都笑了。

    陸明說:“我們以后再也不分開了?!?/p>

    阿翠撲到陸明懷里,用力點頭,流著眼淚說:“再也不分開了?!?/p>

    這一回阿翠穿著拖鞋,比陸明矮一截,高度正合適。但陸明沒有試圖親她,想想分別的這一千多個日夜,他心里一陣陣地酸。一定要對她好。他把臉埋在她的頭發里,聞到新鮮的頭發的氣味,這也是過去沒有的。大概,這就是人味兒。

    他們擁抱了好一陣,阿翠忽然想起什么,推開陸明說:“給你看樣東西?!?/p>

    她在手提包里翻一陣,翻出一張小卡來,得意地說:“看,我的身份證!”

    陸明接過來一看,忍不住笑了,果然是一張身份證,上面寫著:

    姓名:胡翠

    “你去哪里弄的這個?”陸明說。

    “什么呀,這是真的!脫了狐籍,入了人籍,自然要有身份證?!卑⒋洹F在該叫胡翠了——擦擦眼淚說,“我餓了,一個早上沒有吃東西?!标懨髡f:“家里有面條,我煮給你吃?!焙湫Φ溃骸罢l要吃這些單身漢的東西。我們出去吃?!?/p>

    兩個人出了門。陸明熟悉的館子只有快餐店,他選了一家最好的,必勝客,帶胡翠去吃。胡翠第一次吃西餐,很新奇,很興奮,還有一點羞澀。

    “我們這就是在約會了,我學過,談戀愛要約會?!焙湔f,“可不可以喝咖啡?”

    陸明帶她去旁邊的星巴克,胡翠喝了咖啡,很滿意。

    “我喜歡這里?!彼f。

    喝完咖啡,陸明領著她往回走。但胡翠并不打算這么早回去,現在才下午兩三點鐘,他們正在一處大型休閑購物廣場。

    “我們不逛一會兒嗎?約會都是要逛街的,我學過?!彼f。

    胡翠挨家逛過去,所有東西都喜歡,拿起來看一看,扭頭問陸明“好玩嗎”,陸明笑笑跟在后面,什么都說好。逛到一家賣衣服的店,胡翠挑了兩件一樣款式、不同顏色的裙子,在鏡子前左右比劃,一面比劃,一面從鏡子里看陸明。

    “哪個顏色好看?”胡翠問。

    “都好看?!标懨髡f。

    陸明覺得好極了,他竟然和胡翠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在一道,不是半夜翻窗戶,也不用擔心隔壁的藏獒。她現在是一個完完全全的人了,就像別人的女朋友們一樣。不,比別人的女朋友們好得多,美得多。他經常聽有女友的同事吐苦水,要買那么多禮物,要記得那么多日期,對他們的要求多么苛刻,自己又是多么俗不可耐……太可怕了,那樣的女朋友還不如不要。但胡翠不一樣,胡翠是天下最好的女朋友。

    他這么想著,胡翠已經把那兩件衣服放了回去,又逛了幾家店,停在賣珠寶首飾的柜臺前面,向往地看著那一排玻璃柜籠。

    “我還沒有戒指呢?!焙湔f,趴到柜籠上去細看。營業員過來了,問小姐是挑婚戒還是對戒,看一眼陸明,陸明還在笑瞇瞇地盯著胡翠。他眼里哪里有什么珠寶鉆石,就只有胡翠一個寶貝。營業員一眼看出兩個人是情侶,連忙拿一只鉆戒出來。

    陸明不發話,胡翠也不知該怎么辦,只好站在那里客氣地笑笑。營業員以為胡翠不喜歡,連忙又拿幾只出來,熱情地給她套在手指上。擺弄一陣,胡翠的十個手指頭都套上了各色鉆戒,亮閃閃一片,映得她眼睛也亮亮的。她回頭看看陸明,看出他沒有買一個送她的打算。

    胡翠只好找了個臺階:“你說,女孩子為什么都喜歡這些又不能吃,又不能玩,還貴得很的東西?”

    “就是,多傻啊?!标懨魍?。

    兩個人什么都沒買,坐公交車回了家。

    過去三年,陸明給胡翠寫了很多信,如今終于見面,倒不好意思了,指著木匣子輕描淡寫地說:“這是給你的?!?/p>

    原來陸明早有準備,難怪剛剛不給她買。胡翠打開匣子,見里面是一疊疊的信紙,又是一陣意外。展開來讀,禁不住抿嘴偷笑,笑了之后,眼睛濕潤起來。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們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焙鋼ё×岁懨?。摟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正色問道:“你的玉石生意怎么樣了?”

    陸明一愣,笑道:“哪里有什么玉石生意,我哪是個做生意的人!”

    胡翠吃了一驚:“咦,我上次不是要你去做這一行?專門送書給你,就是這個意思。你現在在哪里做事?”

    陸明被這樣一問,心里莫名有點虛,模模糊糊說:“還在出版公司做事?!?/p>

    胡翠眉毛皺了起來:“出版公司沒有前途的。對了,留給你做本錢的那塊翡翠呢?”

    陸明連忙將玉雕狐貍拿給她:“你看,我請了老師傅雕的,眼睛和你一模一樣?!?/p>

    胡翠又吃了一驚,說:“手藝是很好的,但雕成擺件,就不那么好賣了,還得找合適的買主。而且這么一雕,損失了許多玉料,價錢不開高一些,就要折本?!?/p>

    陸明沒想到胡翠竟然這樣說,心中忽然有幾分生氣:“為什么要賣掉?我有工資,又不缺錢!”

    陸明這樣一說,胡翠也嚴肅認真起來:“怎么叫不缺錢?眼下我們是兩個人了,又要吃飯,又要租房,又要辦婚禮,又要度蜜月,還要買房子、買車子,你存了多少錢?應付得來嗎?以后有了小孩子,還要給小孩子請保姆、上學校,現在不趁年輕拼一把,領工資領到老嗎?”

    胡翠一口氣說完這許多話,兩邊臉都紅了。陸明啞口無言,不曉得她哪里學來這一套知識。她說的這些,他一樣也沒想過,但他不想承認:“你說的那些自然需要,但不是還早著!”

    聽了這句話,胡翠站住不動了,一聲不出,靜靜地、充滿哀愁地看著陸明。陸明哪里被女人這樣看過,心里一片毛,好像長了蘚,想去抓,又不曉得從哪里抓起。良久,兩碗眼淚在胡翠眼睛里匯聚起來。

    陸明趕緊說:“我的意思是,這些不用著急,自然都會有,我不會委屈你呀!”

    但胡翠還是一言不發,嘴唇哆嗦著,胸口一起一伏,好像有萬語千言隨時要噴薄而出。陸明一百個后悔,如今后悔也晚了,不曉得狐貍變成了人,會不會一生氣又變回去?胡思亂想間,兩顆眼淚終于從胡翠眼睛里吧嗒一下掉了下來。陸明看著那兩顆眼淚掉落,自己也差點腿一軟,撲通倒地。

    “原來……你……你果真……沒想和我在一起……”胡翠身子顫抖,抽著氣,斷斷續續地說。

    “不不,我每天都想和你在一起,掰著手指頭數日子盼你回來?!标懨髅φf,“我只是還沒想到結婚那么遠?!?/p>

    胡翠情緒平靜了些:“你過了三年尋常日子,我卻受了三年委屈,三年苦。誰都不曉得我為什么要做人,只當我發了瘋。日日夜夜的,我看別人是怎么樣說話、做事,自己學著做人,只盼著趕緊修得圓滿,與你做個好妻子,一天都不想等。你卻說,還早……”

    胡翠本已不哭了,說著說著又哭起來,最后變成掩面痛哭。每一聲哭訴都像一句“你不是東西”,罵在陸明心頭。陸明先前還生氣,現在銳氣全消,只在心里扇自己嘴巴子。

    胡翠見陸明臉上一片真誠的悲切,又有些內疚,收了眼淚,安慰說:“我太著急了。你不要難過?!?/p>

    “我明天就去找人買玉?!标懨髡f。

    胡翠感動地抱住他,擔心地說:“到哪里去找人?你這樣老實,去市場上未免受人欺負?!?/p>

    陸明一時也沒有想出對策,打算硬起頭皮到潘家園去碰運氣,大不了把面子扔了,挨戶兜售。這時狗急跳墻,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吳總。吳總做了這么多年玉石文玩,肯定是懂行的,即便他不買,也能介紹幾個買主??墒侵澳且换匕殃P系鬧得太僵,一點余地沒留,如今恐怕不容易再聯系了。

    胡翠想了一會兒:“直接去找吳總怕是搭不上話,不如通過他那個侄子?同輩人之間打交道,總要容易些?!?/p>

    陸明一拍腦袋,對,不還有李勝嗎,中間橋梁。

    “李勝和你還有聯系沒有?關系怎么樣?”胡翠問。

    這問題,陸明又不敢回答了。

    “和李勝關系是不錯的,我去約他出來談一談?!标懨髡f。這次學聰明了,沒有講真話。

    “好。不用擔心,我學了很多做人的法子,一定能讓咱們過上好日子,比別人都要好?!焙溆謸ё×怂?。

    3

    李勝這幾年真是走狗屎運。這人不過在一個三流學校讀了一個騙人的市場營銷專業,卻假作中文系畢業的,在圖書公司混得比誰都強。雖說英雄不問出處,那好歹也得先算得上英雄。寫文章文理不通,講話一口官僚江湖氣,也好意思享受英雄待遇?況且私德也不好,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泡公司的長腿小姑娘,搭訕起來句句都是詩,實際上顛倒來去就那么幾句,“落紅不是無情物,早有蜻蜓立上頭”,荒淫無恥。

    李勝境遇這樣好,自然是因為家里的關系。具體什么關系不知道,但既然他舅舅為富不仁,其余一家子肯定也是一路貨。說起來陸明不應該這樣討厭李勝,兩個人前后腳進公司,都在負責古典文化的部門編書,又都是單身男青年,一起打飯打牌,最初很是親近過一陣,但自從李勝得了上司賞識,再到有了自己的公司,兩個人就疏遠了。李勝總是主動對他好,幫這幫那,一副“茍富貴,不相忘”的做派。如今陸明在李勝手下做事三年了,平時不去想這些還好,胡翠一說起,講什么平輩人好打交道,其實哪里知道是要跟領導攀關系,一樣地不容易。

    自從胡翠住進來,陸明家里翻天覆地大變樣??蛷d中間先是躺了一條圓圓的、毛茸茸的地毯,第二天地毯上面蹲了一只茶幾,第三天茶幾上又站了一瓶鮮花??蛷d窗戶本來是光的,現在也掛上了窗簾,外層麻,里層紗,白天透亮,晚上遮光。三五天光景,看著就像個家了。

    不過客廳并不是變化最大的地方,廚房才是。原先陸明的廚房里只有一只用來煮面的不銹鋼奶鍋、幾只碗,幾天工夫改朝換代,新來了一套五顏六色的嶄新進口瓷器、煎牛排的平底鍋、煲湯的紫砂湯鍋、做焗飯的焗鍋和做石鍋飯的石鍋。此外,一支由小型電器構成的軍隊也開進了他的廚房,電蒸鍋、高壓鍋、電飯鍋、電餅鐺、面包機、烤箱、榨汁機、豆漿機、攪拌機、酸奶機、煮蛋器……小機器人們形態各異,胡翠做一頓飯好像指揮千軍萬馬。抽油煙機嗚嗚地響著,為它們的壯舉叫好鼓勁。

    光廚房受災,問題還不算太嚴重,很快廁所也淪為了災區。原本洗臉臺子上只一個漱口杯,插一根牙刷、一支牙膏,淋浴邊上一瓶海飛絲、一塊香皂,陸明洗完澡原地跳跳就直接穿衣服,毛巾也省了。胡翠來后,先多了一支洗面奶、一只裝滿婦女用品的粉色大盒子,很快又多了爽膚水、卸妝油、日霜、晚霜、眼霜、精華霜、防曬霜、bb霜、護手霜……這是一支由瓶瓶罐罐組成的迷你軍隊,和廚房里那支軍隊一樣,打了陸明一個措手不及。朝思暮想,胡翠是真的來了,但來的又不只是胡翠。

    禮拜五晚上陸明下班回家,一推門就撞到了什么東西。擠進來一看,門后是一只五層高的鞋柜,滿滿放了大半柜子新鞋,都是胡翠的。

    “商場打折,就都買了?;貋戆l現沒有地方放,只好又去買鞋柜。真麻煩?!焙涞穆曇舭橹橛蜔煓C的轟鳴和鍋鏟的叮咚聲,從廚房里傳出來。

    陸明一路擠公交回來,這會兒累得很,只想在沙發上癱一會兒。他忽然發現沙發不見了。

    “沙發呢?”

    “扔掉了呀,舊得要死,你弄來的時候就是個二手貨吧?”胡翠關了抽油煙機,端著菜從廚房里走出來。

    “那我坐什么呢?”難以置信,她竟然說扔就扔,這么大個東西!

    “坐新的呀!我已經買了。明后天就送到?!焙湔f。她摘下圍裙,倒上紅酒。自從胡翠來了,陸明竟然在家吃上了西餐,不但有肉,還有鮮花,還有紅酒,還有蠟燭。女朋友這樣的手藝,這樣的生活情調,不知道要羨慕死多少男人。

    陸明還在震驚中沒有回過神來。沙發突然沒有了,他不知道該把下班后的屁股放在哪里,站在屋子中間茫然無措,但他又找不出什么理由來挑胡翠的不對,只好坐下來吃燭光晚餐。

    “噢對了,這個忘了給你?!焙涑粤藘煽?,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從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張信用卡遞給陸明。

    “沒有額度了,今天買沙發只好分期付款?!焙湔f,“記得抽時間還款,我還有幾件東西要買。家里什么都沒有,也不知道你怎么過的日子?!?/p>

    陸明有點拿不穩刀叉:“工資卡也在你那里,我拿什么去還款?”

    “哎呀,忘了告訴你,工資卡禮拜三就用光了。這兩天都是用的信用卡?!焙湔f。

    “工資卡用完了?這個月還不到月底,下個月要十號才發工資,中間我們吃什么,喝什么?”陸明舉著刀叉,牛排是吃不下去了。

    胡翠說:“不怕的呀,你不是去找人買玉了嗎?賣玉的錢還不夠我們吃飯?”

    陸明本來已經努力忘了玉的事情,這下猛一聽胡翠說起,心中不禁咚的一響,好像一塊石頭砸了腳背。

    “對,玉的事情怎么樣了?”胡翠問。

    陸明穩住陣腳,說:“不管玉的事怎么樣,先把沙發退掉。眼下哪有錢來分期付款?!?/p>

    “沙發退掉,坐什么?”胡翠問。

    “坐凳子?!标懨髡f。

    “不行。凳子只是吃飯的時候坐,其余時候要坐沙發!”胡翠不同意,她起了疑心,“吳總肯不肯買玉?能出多少錢?”

    陸明不說話,悶頭吃牛排。

    “我問你呢?!焙洳豢戏潘?,“你到底有沒有聯系吳總?李勝怎么說?”

    陸明沉默了半晌,開口道:“李勝說下個星期一起吃飯,順便談談?!?/p>

    他的聲音聽起來忽然低矮了一個八度,好像一瞬間有人抽走了他的氣力。

    胡翠卻笑了,她放下了懸著的心,眼神也恢復了溫柔,看起來好看極了。

    “看樣子有戲。別擔心,這幾天的菜總是有的?!彼f。

    陸明也勉強笑了。這是他第一次對胡翠撒謊,他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更沒想過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陸明真正沒想到的是,這個謊竟然沒有撒成。陸明還在痛苦地思索怎樣找李勝開口,李勝居然主動來找他了。那是快下班的時候,李勝從陸明的格子邊上路過,忽然拍了一下他,低聲說:“下班去烤串?!?/p>

    陸明不知道李勝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總別是要跟他談離職才好。兩個人一言不發出了寫字樓,從風調雨順的空調房一步踏入余熱未消的街道,汽車尾氣撲面而來,各自出了一脖子汗。吃烤串的地方在立交橋邊上,因為在國貿,所以生意做得很大。夜幕剛起,青年男女就把里外桌椅擠得爆棚,嘰嘰喳喳,像一盤熱鍋上的螞蟻。店伙計抬了一張搖搖晃晃的折疊桌到螞蟻勢力范圍的邊緣,支兩個凳子,讓他兩個坐。李勝還沒坐,邊上一輛車噌地貼著擦過去,唬得他一跳。

    “他媽的!”李勝罵了一聲。

    兩個人縮著胳膊坐下,盡量往里靠,離車流遠一點。李勝上來就要冰啤酒,自顧自地喝。陸明點了幾串烤串,看著壯觀的紅黃燈光的車流在身邊緩緩流動,感覺自己坐在一條大河邊上。河流對面是成片燈火通明的國貿寫字樓群,好像泊在對岸的泰坦尼克號。

    李勝悶著喝了兩杯,忽然說:“曉紅要你當伴郎?!?/p>

    “誰?”陸明莫名其妙。

    “曉紅,我女朋友?!崩顒僬f,“你見過,一起吃過餃子?!?/p>

    陸明回憶半天,模糊想起來是有這么一回事。

    “還是她??!”陸明有點驚訝,趕緊又補一句,“恭喜恭喜!什么時候辦?”

    “下個月?!崩顒倜鏌o表情,“看場地訂酒席,扯了半年的皮。不瞞你,我本來請的是合作方公司副總的兒子當伴郎,人家肯來也是個面子。結果曉紅不肯?!?/p>

    “為什么不肯?”

    “曉紅看了那兒子的照片,說油頭粉面又胖得沒有脖子,就死活不肯。伴郎又不是新郎,不是要你嫁給他,你管他有沒有脖子?我問她誰有脖子,她想來想去,說我的熟人都不是好東西,只有你還行,斯文,上相,一起拍照好看?!?/p>

    這樣一說,陸明也尷尬,推也不是,應也不是。李勝已經有三分醉意,把酒杯一拍,說:“這件事,就這么定了,再鬧下去,老子就不結了。媽的,她要給我換伴郎,我就得給她換伴娘,這才叫男女平等。對,你有女朋友沒有?”

    陸明被突然一問,愣了半秒。李勝雖然喝多了酒,但這種事情上的反應靈敏度一點沒有下降,一把抓住陸明:“你小子有對象了!”

    李勝像打了雞血,一個勁問來問去不肯撒手,非要陸明把女朋友帶來當伴娘,正好一對。鬧了一陣,忽然不出聲了,盯著面前的殘羹冷炙,掩面哭起來。

    “我告訴你,有沒有對象都不打緊,要緊的是得有錢。男人沒有錢,就沒有面子;沒有面子,在家里就伸不直腰,就得被女人拎著耳朵趕著跑。對不對?如今我們家生意出了狀況,你要不想結婚,人家家里就要把你的公司收回。你得自個兒買房,買車,炒股,做信托,搶購黃金,創業,搞互聯網,拿風投……等這些全都是你自己的,你才能想干什么干什么,活出個人樣兒來?!?/p>

    好在李勝已經喝得七七八八,陸明趕緊攔住一輛出租車,把他往后座上塞。眼看要被塞進去了,李勝忽然抓住車門站定,回過頭對陸明說:“忘了一件事,北清路的房子你得搬出來,買家都聯系好了。我得換個好點兒的車結婚?!?/p>

    4

    陸明這個伴郎最后沒有當成。本來一切準備得好好的,婚禮前一個星期忽然接到老家電話,他母親不小心摔了一跤,把髖骨摔壞了,親自打電話來讓他回去一趟。這樣一來,伴郎的重任還是只能由原定人選擔任,和胡翠配對兒。

    到了婚禮那天,李勝和曉紅早累得不行,籌辦準備是累,扯皮打架也是累,兩個人都苦著臉盼著早點演完。最高興的人竟是胡翠。胡翠不像別人見慣了紅白喜事的熱鬧,她是第一次見婚禮,這樣多賓朋,這樣多美酒,這樣蠱惑人心的音樂,這樣鋪天蓋地的鮮花。她不曉得這是逢場作戲,以為這些美夢都是真的。這也是她第一次打扮得像個仙女,做了頭發,穿了禮服,從萬眾矚目的紅地毯上走過。盡管她的衣服、首飾、發型樣樣不如曉紅,但她臉頰容光煥發,雙眸流光溢彩,比憔悴呆滯的新娘子奪目百倍,艷驚四座。當她伴著新娘一路走上舞臺,紅毯另一頭的新郎和伴郎一道發起了呆,兩個男人都瞪起眼睛看著她,在腦海中伸出手來去牽她,恨不得把兜里的戒指給她戴上,好像她才是今天真正的新娘。

    等陸明處理完老家的事情回了北京,胡翠迫不及待地將婚禮上的照片給他看。陸明心里有些煩,一張張隨意地翻。胡翠見他心不在焉,又得意又神秘地壓低聲音說:“賣玉的事情,搞定了!”

    “怎么會?吳總人都沒來,怎么就搞定了?”陸明一頭霧水。

    “吳總已經退出江湖了!幾年前賠了本,告老還鄉開養雞場去了?,F在公司的業務是他管?!焙渲噶酥竸倓傉掌虾退嫌暗哪腥?,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胖子,說:“就是這個,孫總,年輕有為?!?/p>

    陸明愣了愣,反應過來,什么孫總,不就是李勝合作方公司副總的兒子孫滿嘛!當初被曉紅嫌棄沒脖子的。

    “孫總這人很熱情,又平易近人,一見面就說自己接了吳總的業務,讓我有空來公司玩?!焙湔f,“我問他收不收玉,他立刻同意把我們那塊玉放到門店里顯眼的位置展賣。連玉都沒見著就答應了,真是好人!”

    胡翠眉飛色舞,陸明怒從心起,硬邦邦地說:“那胖子不是好人,他的話你別當真!”說完,一把拿過桌上的玉狐要找地方收起來,不讓別人碰。胡翠卻沒有讓他收,一把將陸明的胳膊拉了回來,緊緊拽著說:“只要把玉賣了,我們就能翻身,就能做生意買房子,就能……結婚!我要跟你結婚!像曉紅那樣。只要能跟你一道過日子,我什么都不怕。你也別怕,我是你一個人的,誰也拿不走?!?/p>

    陸明迎著她那真誠又熱切的目光,像迎著兩團火,他也動了感情,把胡翠摟在懷里:“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同意?!?/p>

    翠狐的玉雕,最終是陸明送到孫滿店里去的。胡翠知道陸明不想自己出面,她就不出面,好叫他安心。送玉那天孫總很早就在門店等著,見來的不是胡翠而是陸明,他也沒有掛臉,心知肚明地微微笑了笑,事情便過去了。自始至終客客氣氣,一點也沒有刁難。胡翠后來聽說這一段,反倒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冤枉了孫滿。

    玉雕送去的時候,陸明沒有十分舍不得,他并不認為翠狐真的會轉手,畢竟這樣貴的東西,又是個不實用的工藝品,哪里那么容易賣?拿去展覽幾天罷了,最后還不是回到自己手里。

    偏偏,誰也沒有料到,不到一個星期就變了現。兩百萬人民幣,孫總一分錢寄賣費都沒收。陸明拿著那張薄薄的銀行卡往家里走,腦子里煮著一鍋餛飩面。他竟讓翠狐落到了旁人手里!還沒來得及看上最后一眼,最后一次撫摸它冰涼光滑的弧線、矯健的后肢,就再也見不到它了。孫總喊他到店里拿錢,他看著空空的展柜,恨不得伸手掐死這個胖子。

    “收藏市場眼看回彈了啊。追漲殺跌,現在是抄底的好時候,好貨自然走得快?!睂O滿說,“陸先生有什么好東西,歡迎再拿到我們這里賣?!?/p>

    陸明把銀行卡貼身放著,擠地鐵回了家。他們已經從北清路李勝的房子里搬走,租在城里住。這一回租房陸明沒有費一點力,都是胡翠去跑。陸明剛掏出鑰匙,門就從里面被猛地打開了,胡翠站在門口,兩眼放光地問:“錢拿到了?”

    陸明點點頭。

    胡翠用目光搜一遍,問:“在哪兒?”

    陸明掏出銀行卡,胡翠一把搶過去,說:“不是現金?”

    陸明搖搖頭。

    胡翠把銀行卡正反看了一遍,問:“在取款機上驗了沒有?”

    陸明又搖搖頭。胡翠二話不說,穿著拖鞋就跑出家門,陸明還沒來得及換鞋,也被拖出了家門。

    胡翠直奔樓下取款機,一顆心怦怦跳著按了查詢密碼,機器運轉的嗤嗤聲增加了緊張的氣氛。屏幕上終于出現2,000,000的字樣,兩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翠狐被別人買走了!”陸明悲痛地說。

    “你傻啊,這是整整兩百萬??!”胡翠說。

    陸明這才有點回過神來。天哪,忽然之間就有了兩百萬!真是不可思議。

    這天晚上他們沒敢出門吃飯慶祝,就在客廳里開著燈坐著,四只眼睛瞪著茶幾上擺得端端正正的銀行卡。

    “明天你就辭職,做編輯拿死工資,沒有前途?!焙湔f,“我給你的那本書,趕緊學起來,抓緊時間上新料。做生意要快準狠,聽孫總的意思,最近商機很關鍵,等價格真的炒起來了,就屯不了貨了?!?/p>

    “這200萬怎么辦?”陸明問。

    “100萬買房子,50萬結婚,50萬留著做本錢?!焙湔f。

    “結婚不用50萬,太浪費?!标懨髡f。

    “要婚禮,還要蜜月旅行,過日子先準備充裕一點好,我學過的?!焙湔f,“拿電腦來,我看看100萬可以買些什么房子?!?/p>

    第二天一早,胡翠就真的出門去買房子。陸明聽胡翠的話,到單位去辭職。陸明一路上都在想象和李勝談話的場景,他決定要先抑后揚,苦著臉提辭職,這樣李勝肯定會認為他又遇到了什么困難,搞不好還會主動伸出援手。這時候陸明再告訴他,自己做生意“賺了一點小錢”,正在“買個小房子結婚”,打算全職做生意,不打工了。不能太喜形于色,要裝作“這有啥”的樣子,然后看著李勝大跌眼鏡。

    他滿心雀躍地到了公司,才想起李勝還在馬爾代夫休婚假,根本不在北京。他不但沒有機會演一出鳳凰展翅,說不定還要落人議論:突然離開,避人耳目,灰溜溜地,搞不好出了什么事兒。這樣一想,心情就有些低落,心情一低落,就想到李勝根本不戴眼鏡,想讓他跌眼鏡也沒戲。

    胡翠在外面跑了一天,得出一個結論:高跟鞋不中用。她早晨出門時打扮一新,身懷巨款,自以為馬到成功,手到擒來,晚上到家的時候天已黑透,滿面塵灰煙土色,雖然疲憊,但精神奕奕。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沙發畢竟沒有買),讓陸明倒了一杯水,一口氣喝干,說:

    “要快!”

    “什么東西要快?”

    “當然是房子!”

    胡翠昨晚在電腦上查過市區房價,知道四環內的房子都不在預算范圍內,于是將四環外的幾片集中住宅區圈出來,逐一盤查,最終確定了備選小區一、二、三。

    今天一早她先去了小區一。從網上看,這個小區安靜整潔,房子漂亮,價格居中,親眼一看也確實如此。唯一的問題是,要親眼看到這個小區并不容易,下了地鐵還得坐兩站公交,坐完公交還得走一段小路,這段小路也不是什么好路,坑坑洼洼,如果下班回家晚,說不定就會掉進坑里。

    接著她去了小區二,這個小區倒是很懂事,一出地鐵就是大門口。實際上,她買得起的小戶型就建在地鐵正上方,出了樓道就是人潮洶涌,關上房門也能感受到一分鐘一趟、永不停息的列車帶來的震動。好處當然也是有的:如果突然下雨又沒有帶傘,只要快跑幾步就能跑進樓道??墒?,京城下雨的日子屈指可數??!

    于是,她又馬不停蹄去了小區三,這是個紅磚房老小區,雖然年紀不能跟胡翠比,但比陸明大是肯定的。房子戶型好,沒有物業費,而且生活方便——樓下一條小路,白天是菜市場,夜里是賣麻辣燙的地攤,天上有小賣部私搭亂建的電線橫空而過,地上有污水橫流垃圾遍地。此外,發小廣告的、辦假證的、銷贓手機自行車的、偷錢包的、賣盜版碟的……神出鬼沒,給小區增加了無限活力。

    胡翠看完三個小區,才想起還沒有吃飯。沒工夫吃牛排喝咖啡了,隨便找家快餐湊合一下就行。等著取餐的間隙,她給小區一的中介打了個電話。不管怎么說,這個小區還是不錯的,夜里走路小心點就是了,哪能說掉坑里就掉坑里。

    “剛剛看的那套今天能買嗎?”

    “美女,已經賣掉了,客戶正在我們這里辦手續,首付都交了?!?/p>

    “???還有別的嗎?”

    “還有大戶型,一百二十平,總價……”

    這是胡翠沒料到的突發事件,她趕緊給第二個小區打了電話。噪音震動慢慢就習慣了,交通方便畢竟是好事。

    “剛剛看的那套還在嗎?”

    “還在!您要的話得趕緊簽約,剛都來了三撥客人了?!?/p>

    “我馬上來!98萬對吧?”

    “不不不,姐,98萬那是網站上的價,那都好幾個月以前的事兒啦!現在135萬?!?/p>

    幾個月就漲了三分之一?房東恐怕是犯了精神病,胡翠想。雖然她有幾百歲年紀,但畢竟沒有遇到過史無前例的房價猛漲潮。

    這樣一來,她就只好給第三個小區打電話。電話打通了沒有人接,她擔心中介正帶別的客戶看房,搞不好看的就是她看中的那套。千鈞一發,先下手為強,她揮手打了車,親自飛奔過去。

    沒想到,她還沒有飛到中介店門口,就聽見一聲巨大的怒吼:

    “沒良心的,不得好死!——”

    砰!

    最后一個“死”字尾音沒落,半塊板磚凌空飛過頭頂,狠狠砸在中介店面的大玻璃外墻上,好似嘩啦啦一陣雨,一整面墻化身玻璃碴子噼里啪啦落了下來,上面貼著的房源廣告掉了一地。

    整條街都安靜了,賣菜的不吆喝了,賣碟的也不拉客了。胡翠呆在原地,緩緩轉頭,只見店門對面站著一個憤怒的男人,穿一件上不得臺面的灰黑色夾克,一張憔悴悲痛的臉,胳膊還保持著扔磚頭的姿勢。

    “龜兒子,把老子的錢還起來!老子存了八年——”

    老子的話還沒有說完,一群人就從胡翠身后漲潮似的向他撲了過去。胡翠給這樣一沖,險些撲到地上,被邊上一個眼疾手快的菜販一攔,才穩住身形。

    那群人有五六個,清一色穿著同樣款式的白襯衣,外面寫著中介公司名稱的黑西裝已經脫了,工牌也塞到了襯衣里面,只脖子上露出一截繩子。他們看上去也氣壞了,沒一個空手,全抄著家伙,為首的大喊一聲:

    “操你大爺——”

    老子見勢不妙,拔腿就跑;龜兒子年輕力壯,奮起直追。一個拿拖把棍的龜兒子仗著武器長度的優勢,一棍把老子撂倒。這下老子就落了下風,被涌過來的棍棒一陣打。

    胡翠嚇壞了,正想著要不要報警,市場另一頭還真有一個大嗓門的聲音喊過來:“警察來了!——”

    龜兒子們一聽,立刻收了攻勢,轉身撤回中介門店,臉上紛紛寫著沒有發泄完畢的憤怒。剛剛撂倒,還沒正式打開,就這么散了!便宜這小子!

    老子蜷著身子躺在地上,雙手掩面。雖然吃了幾棒,好在沒傷到要害,慢慢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了。胡翠想叫住他等等警察,之前扶了她一把的菜販說:“姑娘,哪有警察啊,就是有,也來不了這么快??!”

    胡翠愣了愣,恍然大悟,原來剛剛那一嗓子是哪位雷鋒“見義勇為”。但她還是不明白,被打了怎么不報警呢?菜販說:“那人自己圖便宜,沒有正經手續的房子也敢買,被坑了怪誰呢?110也不管經濟糾紛啊?!?/p>

    胡翠嚇了一跳,原來這個小區是拆遷區,這些房子,好多都不能交易了。中介全沒跟她提過。是了,這就是黑中介,人家做的就是這種生意,怎么會跟你提?好在自己見了這一場惡斗,不然她的一百萬就要落進無底洞,而她恐怕連撿磚頭砸玻璃的本事都沒有。

    “所以,干脆去買小區一的兩室一廳大房子!”胡翠總結道。她一口氣講了許多話,又口渴起來,不得不再喝一杯水。

    這個結論和陸明的想象差了十萬八千里,他本以為她會說“所以,房子暫時不買了”??磥硭凸懒怂龖饎倮щy的決心和毅力。

    “兩室一廳的房子要多少錢?”陸明問。

    “一百五十萬?!?/p>

    “這么貴!”

    “只比小區二那個地鐵上的房子貴十五萬!面積大得多?!?/p>

    “但是小區二交通方便?!?/p>

    “交通是方便,但床底下跑火車,那也不像話?!?/p>

    “不管跑不跑火車,我們都買不起,好歹總共只有一百萬?!?/p>

    “一百萬做首付足夠了,剩下的我們貸款?!?/p>

    “貸款?到哪里貸?”陸明嚇一跳,剛剛還為手握巨款高興,轉眼就要債務壓頂,變化未免太快。

    “公積金!中介講了,公積金貸款利息最少?!焙湔f。

    “公積金哪里貸得了!”陸明哭笑不得。

    “如何貸不了?”

    “今天剛去辦了辭職呀!沒有單位,誰給你辦公積金貸款!”

    陸明這樣一說,胡翠也愣住了。

    “辭職了就不能辦公積金貸款?那你這樣著急辭職做什么!”胡翠生氣,跑一天,好容易打聽出一條生路,竟然也走不成。

    “你昨天叫我辭職!”陸明說,女人記性怎的這樣差。

    “我不知道辭職了辦不成貸款!”胡翠說,“你應該告訴我這一點?!?/p>

    “我又不知道你要辦貸款!”陸明說。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嗓門不小,顯然,胡翠也發現了。

    “你兇什么兇?我在外面跑一天,這些行情信息全是我跑來的,你做了什么?一整天工夫,就辦了個辭職手續!”

    本來陸明有點為自己的大嗓門心虛,但胡翠這樣一說,他就不得不委屈,不得不訴苦:“好像我想辭職!我工作做得好好的,不是你叫我辭,我怎么會辭?”

    胡翠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噌地站起來瞪著他,呼吸急促,一喘一喘。糟糕,陸明心道不妙,胡翠只要一喘一喘,就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意思。他猶豫著是偃旗息鼓還是奮勇抗爭,沒想到胡翠的氣勢一下矮了下去,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那就……別貸款了。結婚的錢拿出來,正好五十萬?!彼吐曊f。

    5

    陸明的電話響了好幾遍,陌生號碼。他和胡翠忙著收拾新房,沒顧上接。兩個人一頭土一身汗,活像兩個泥鰍,好歹屋子像個樣子了。胡翠坐在地上擦汗,沖陸明笑。

    在弄房子這件事情上,陸明和胡翠都沒有經驗。他們以為一百五十萬就可以買一個家,實際上還要交中介費、契稅、營業稅、個稅、物業采暖。即使不重新裝修,也要做些小的修補;即使一切從簡,也不能不添些家具電器。這樣一來,不但扔進去原來計劃結婚用的錢,還損失了一部分準備留著做生意的本金。自從買房子開始,胡翠就不再買各種喜歡的玩意兒了,也不吃牛排、不喝紅酒,每天炒兩個小菜就當晚飯。盡管如此,她還是高興的,做人不能要求十全十美,美好生活要慢慢奮斗,這些道理她學過。

    “先洗個澡,今晚出去吃館子?!焙湔f。陸明一貫有點遲鈍,這回也聽出弦外之音。有了家,就是一家人了,為了慶祝,應該是要“那個”一下。

    這時候陸明的電話又響了起來,還是那個號碼。手滑,接了。

    “阿明!”電話那頭一個熟悉的聲音喊道,“打你幾次電話都不接,我還以為手機是壞的?!?/p>

    陸明一愣,這怎么回事?那邊又喊了一聲:“阿明,聽見嗎?”陸明回過神來,說:“媽,我姐怎么換了手機號碼?”

    “你姐給我買了手機,這個就是我自己的號碼了?!标懨髂赣H說。

    “媽,你還在縣里?上次不是出院了?”陸明聽見電話那頭嘈雜的馬路聲音,不像在村里,只可能在縣里看醫院,莫不是復查出了問題。

    “阿明,我在北京呀!我來看你!”陸明母親說,“我到車站好久了,打你電話一直沒人!”

    陸明并不知道,母親上一次摔倒摔出了她的人生新決定。她是踩著凳子從房梁上取臘肉時腳下一滑摔倒的,當時就僵在地上動不了。村里沒有急救車,好在鄰居兒子是跑建筑的,這兩年攢錢買了一臺小車,當即把陸明母親送到了市里。

    陸明母親有四個孩子,頭三個都是女兒,陸明是第四個。父親走得早,母親不容易,兒女都懂事。一聽說母親住院,三個在本地工作的女兒趕緊去了,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日夜輪流陪著。但老人家心里還是有個坎,女兒來得越多,越讓別人看著自己一窩女娃。明明是有兒子的,而且還在京城謀職,有出息,只恨隔得遠,在關鍵時候不能出來撐場面。更難過的是,往年即使過年回家,陸明也沒有車開回來。讀書人在鄰居眼里是個紙老虎,還不如跑建筑。

    陸明母親暗自委屈,偷偷掉淚,拿女兒的手機給兒子打電話:

    “我沒事,只是骨頭開裂,年紀大了身邊沒人,可不就容易出事……你不用回來,醫生說恢復不好的話最多癱瘓……我是取臘肉的時候摔的,你最喜歡的臘肉,我取臘肉是要給你寄的……你不用回來,只要你有出息,在外面做大事,我一個人死在家里也無所謂?!?/p>

    這是母親多年來說話的習慣,陸明再熟悉不過。她一定是安慰你、給你寬心、讓你不必如何如何,但是你……只能如何如何。于是陸明上個月就回了一趟家,為此錯過了李勝的婚禮,母親見到他,果然甜蜜又嗔怪地說:“說了讓你不要回來!”

    這一次的遭遇讓陸明母親意識到歲月不饒人,養兒防老的時刻終于到來了。摔傷并不嚴重,用不著打石膏,回老家休息了幾天,她便整理行裝,鎖上院門,獨自去她遠在京城的“新家”安度晚年。坐了幾個小時車,又在車站等了小半天,總算打通了兒子的電話。

    陸明顧不上洗臉,趕緊奔到車站接人。不請自來讓人別扭,腿傷剛好就站著等人又讓人心疼。陸明接過行李,抬手招了一輛出租車。

    “阿明,咱們不坐公交???”母親奇怪地說。

    “沒事兒,公交太顛?!标懨髡f。

    母親沒說話,過了幾秒鐘,把嘴湊到兒子耳朵旁邊偷偷問:“漲工資了?”

    陸明紅了臉,收了收心里的興奮,故作鎮靜地說:“做生意了,不靠工資?!?/p>

    母親吃了一驚,臉上顯出刮目相看的驚喜,既難以置信,又理所當然。就是了,兒子畢竟是高學歷,怎么會比不過跑建筑的?厚積薄發。

    “做生意要買車的吧?”母親問。

    陸明又紅了臉,依舊不動聲色地說:“剛買了房子,收拾利索了再安排買車?!?/p>

    陸明母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重復了一句:“你買了房子?”怕司機聽見,又趕緊壓低聲音:“找朋友了沒有?”

    陸明說:“在家里。晚上一起吃飯?!?/p>

    好消息一個接一個,陸明母親高興得一愣一愣,一把抓住陸明的手,滿面紅光地問:“已經住到家里了?”

    陸明沒多想,“嗯”了一聲。陸明母親很為兒子驕傲,說:“能省不少錢!”陸明以為說的是房租,也“嗯”了一聲。

    陸明帶著母親回到新房,打開門,面前香風一閃。胡翠穿著粉色雪紡連衣裙,卷了頭發,化了妝,戴了耳環項鏈手鐲,二十個指頭都涂了指甲油,還穿了最高的那雙銀色高跟鞋。她打扮得像雅典娜下凡,又背著光,陸明母親得抬起頭才能勉強看到她的臉。

    “您把行李放這邊地上,換那邊那雙拖鞋?!焙渫ねび窳?,陸明忙著給母親放行李、找拖鞋。

    三個人坐在沙發上,陸明母親這才看清胡翠的長相,明艷艷地?!肮媚?,你太瘦了呀!”陸明母親說,“要吃好一點?!?/p>

    陸明母親問了生辰八字、生肖屬相,胡翠都按身份證上的信息回答了,又問兩人認識多久了,陸明說四年多,陸明母親怪兒子不早說,害自己沒有準備見面禮。

    “你做什么工作的?”陸明母親問胡翠。

    “我剛畢業,還沒有工作?!焙湔f。

    “沒有工作?那你打算找什么單位呢?”陸明母親問。

    “最近忙著收拾房子,還沒考慮單位?!焙湔f。

    “那你平時都花阿明的錢?”陸明母親一下就想到了這個問題。

    陸明打圓場說:“這不是想著先成家嗎?”

    “也對也對!女人成了家早晚是要在家里做飯帶孩子的,工作什么的都是糊弄糊弄?!标懨髂赣H說,“你們準備什么時候要小孩?”

    胡翠說:“我們生活還沒有穩定下來,現在不打算要小孩?!?/p>

    “阿明已經三十了!你父母不催你?”陸明母親驚訝地說,“對了,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父母……都是普通人,走得早?!焙湔f。

    “哦……家里還有什么親戚?”陸明母親問。

    “也沒有什么親戚了,遠親有幾個,不太來往?!焙湔f。

    陸明母親沒有更多的話要問,三個人去飯店默默吃晚飯,胡翠點了一桌菜。

    “別點這么多,吃不了浪費了?!标懨髂赣H說。

    “您大老遠來一趟,多吃點?!焙湔f。

    “還不是花我兒子的錢!”陸明母親忽然硬邦邦地扔了一句。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就生起氣來,本來一切都是高高興興的。她養兒養女省吃儉用,兒子大了去了京城,她生怕兒子吃不飽穿不暖,從來不問他要一分錢,不要他買一樣東西,原來,她省下來的銅板都被這個涂脂抹粉的女人大吃大喝去了!四年多,她過的什么日子,她又過的什么日子?她這是圖什么!

    “你們年輕人處對象,我們做父母的不干涉,不反對?!标懨髂赣H說。

    胡翠弄不明白事情發生了什么變化,看了看陸明眼神,陸明也不明白。胡翠說:“您放心,我一定把陸明照顧好?!?/p>

    “我們阿明從小就是出類拔萃的,遠近聞名,上小學的時候過河,那些女娃子都爭著給他拿書包??瓷纤雭淼官N的不知道多少?!标懨髂赣H說,“你這樣的條件,自己多珍惜?!?/p>

    這樣一說,兩個年輕人就不曉得如何圓場了,坐在那里不動。陸明母親平平穩穩地喝了一口茶,繼續道:“你家里沒有父母,我們也不要嫁妝,首飾彩禮也就一并免了?;槎Y你們準備怎么辦?”

    “我們……剛買了房子,財政緊張,婚禮就不辦了?!焙湔f。

    “婚禮是必須要辦的,我們家阿明既然出了房子,按規矩該你們家出婚慶。你一個人拿不出這么多錢來我也理解,年紀輕輕不工作,有點錢都吃喝打扮掉了。往后不能這樣。你先找個工作存存錢。不夠的部分阿明的幾個姐姐可以幫忙?!标懨髂赣H娓娓道來,在情在理。

    胡翠說:“阿明出的房子?他這么跟你說的?他一個編輯哪里來的錢?”

    “他開了公司?!标懨髂赣H說。

    “那是我的錢!”胡翠說。

    陸明母親愣住了,疑惑地說:“你的錢?你又沒有工作又沒有父母,哪里來這么多錢?”

    “……我的存款!”胡翠說。

    “干什么能存這么多?”陸明母親忽然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念頭,嚇了一大跳,禁不住站起來仔仔細細打量胡翠,還真是有可能!難怪直接就住到家里了,這個跑來的,不是什么正經人。

    陸明也看出了母親的想法,趕緊說:“媽,你別瞎琢磨!那是我做生意掙的,讓阿翠給存著?!?/p>

    陸明母親看了看陸明,又看了看胡翠,胡翠這下也明白過來了,唯唯諾諾地說:“是他掙的,我給存著?!?/p>

    陸明母親說:“你管他掙的錢是‘你的存款’?很新潮?!闭f完,拎上布袋走了。胡翠在她身后喊:“辦婚禮就辦婚禮,我出錢,不用你女兒出,我有遺產!”話說完,兩個眼圈紅了。

    陸明母親沒有在兒子家多住,陸明送她去車站,一路安慰她“阿翠會找工作的”、“我們會辦婚禮的”。這些話自然沒有安慰到點子上,也沒有說到他母親心坎里。但心坎里的話,她又不能自己說出來,因為那樣就顯得她十分封建愚昧。陸明母親雖然一輩子在農村,但她和陸明父親都是人民教師,都受過知識文化的洗禮,知道干涉子女婚姻是不對的,不能直說,只能拿個態度,讓子女自己領會。子女不領會怎么辦?像陸明這樣被蒙住了腦袋的情況,她就只能淡淡地說:“到時候讓幾個姐姐幫你拿主意,我就不參與了?!?/p>

    把母親送走,接下來的工作就是安撫胡翠。胡翠好像起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說話少了,也不像過去那樣勁頭十足、事事關心。她不再張羅著布置新家,也不在廚房里開動小機器人軍隊,常常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什么地方,一坐就很久。這種時候陸明就很怕。如果不聞不問,他不知道事態會怎樣發展;如果真的去問,往往又只有兩種可能:要么胡翠委屈地哭起來,一個勁地問“為什么”,但又不知道是為了什么的為什么;要么更糟,她會忽然噴出一團怒火,歇斯底里大鬧一通,但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噴火。陸明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反復跟她說:“我們會結婚的,你不要擔心?!焙湔f:“嗯?!标懨髡f:“你不是本來就很想辦婚禮?這下好了,正好可以下決心辦?!焙湔f:“嗯?!标懨髡f:“你想怎樣辦就怎樣辦?!焙淇纯此?,說:“好?!?/p>

    開始籌備婚禮似乎為沉默的生活帶來一點喜氣,但一座山一旦開始滑坡,就很難止得住。胡翠天天擔心預算超支,進一步削減了自己的生活費用,兩個人都過著省吃儉用的生活。陸明沒有工作,做生意的本錢被充公辦婚禮,在家里也幫不上什么忙,到處多余。如果他不配合胡翠的焦慮,胡翠就會怒斥他“你怎么一點也不操心”,如果他表現出和胡翠一樣的擔憂,胡翠也會怒斥他“擔心有個屁用”?;槎Y的準備過程漫長繁瑣,到處彌漫著緊張的氣氛,陸明既不能顯得厭煩或不關心,也不能越俎代庖、擅自決定,因為前者會讓胡翠極度傷心,“你不想娶我,你們心里都嫌棄我”,后者會讓胡翠鄙視和憤怒,“誰讓你定的,我怎么會喜歡這樣的東西”!他要顯出高興、激動、期盼的樣子,又得恰到好處地逢迎胡翠的決定,他衷心希望他的人生再沒有另一個婚要結。

    因為婚禮要回老家去辦,陸明沒法親力親為,只得由三個姐姐操刀代勞。家里的意思是說要穿紅色、放鞭炮,胡翠說要穿白的、上教堂,搞草坪那一套,讓陸明很難辦。

    大姐傳達陸明母親的旨意說:“你總不能讓親戚朋友領導同事在草地上端個盤子站著吃飯,誰跟你玩這一套?教堂更荒唐,有沙發沒有?能抽煙不能?講話都不能大聲,各方賓客之間如何扯關系?”

    二姐擁護大姐說:“你胡翠覺得唯美,感人,那是你的事。我們不能陪著你演這么一場堂會,就為了哄你開心。別人要看的是陸家娶媳婦的排場,不是要看你這個媳婦的臉色??傄詾榛槎Y是圍著自己轉的,幼稚!”

    三姐脾氣是比較好的,不愛說難聽話,此刻也只是勸陸明:“小明,女人后半輩子都要在洗碗擦地養孩子中度過,結婚的時候讓她們高興一下也是應該的。要不你就來個中西合璧!”

    最后的方案就是中西合璧,一次結兩個婚。越臨近婚禮,陸明的日子越沒法過,胡翠為了各種各樣雞毛蒜皮的破事兒三天一大哭、一天三小哭,搞得他恨不得把喜事辦成喪事。斗爭形勢在婚禮前一天晚上布置現場的時候發展到高潮:按胡翠設計好的方案,婚禮現場應該擺滿白玫瑰和粉玫瑰,配上她的婚紗和新娘妝,田園夢幻,恰到好處??哨s到現場一看,婚慶公司弄來的清一色是紅玫瑰,一朵白玫瑰和粉玫瑰都沒有。田園夢幻變成了一片火海,漫山遍野,激情燃燒。胡翠旋風一樣沖到婚慶公司負責人面前,但是人家一點也不驚慌,很有禮貌地說:“美女,你家里人改的方案,我們是照章辦事呀?!焙淠涿睿骸澳膫€我家里人?”“你婆家呀!”婚慶公司意味深長地笑了。胡翠一回頭,陸明的幾個姐姐正在后面指揮搬花,婆婆并沒有露臉。

    “花的顏色弄錯了?!焙浒粗鹈缯f。

    “哎呀阿翠,結婚不能用白花的,不吉利呀!大家看了多不像話,是不是?”大姐說。

    “這是我結婚,我想要什么花就是什么花?!焙湟灰а?,冷著臉講了一句毫不客氣的話。不管姐姐們的面色會不會青一陣白一陣,她下定決心先為自己的面子負責。

    結果姐姐們的臉既沒有青也沒有白,仍舊熱情洋溢:“正因為是你結婚!你都是結婚的人了,不是小孩子,這么多親友看著,千萬不能任性!”

    胡翠一下就懵了,明明自己在理,怎么轉眼之間就變成任性胡鬧了呢?倒霉的是她還想不出怎么反駁,簡直是被秒殺。

    “好,不要白的,那粉的呢?粉的總可以了,在哪兒?”

    “粉的是二婚呀!”二姐說。

    爭辯粉的是不是二婚是沒用的,只要“別人”可能認為和二婚沾邊,那就是二婚。第二個回合,胡翠又落敗了,但她只要還有氣,就得殺回去。

    “既然要換,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

    “你三姐眼睛尖,下午才發現!好在來得及,不然鬧笑話!”姐姐們說,九死一生,好驚險。

    胡翠安靜了幾秒鐘沒講話,突然倒在地上放聲大哭,把在場的人嚇壞了。陸明大窘,沖過去想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別鬧了你!”但胡翠就是不依,賴在地上大喊大叫:

    “你們這些人,流氓、無賴、渣,飛禽走獸都不如!”

    陸明嚇壞了,大吼一聲:“你精神病了,瞎說些什么!”

    胡翠那句話在她說來其實合情合理,在不知情的旁人聽來卻大逆不道。宴會廳頓時一靜,陸明的大姐反應快,怒發沖冠,啪啪幾大步走上前就要痛擊對手,忽然有人喊了一句:“都別鬧,一會兒老太太來了!”

    “來??!一分錢舍不得出,還擺架子耍威風,我……”

    胡翠一句話沒說完,陸明飛身撲了過去,趕緊捂住她的嘴!讓媽聽見了怎么辦?千鈞一發,容不得拖泥帶水。陸明下意識地高揚胳膊,揚到最高點才發現這個動作有點不對,立刻空中轉向,硬生生把一個類似耳光的動作收了回來,險些把自己撞成內傷。他顧不得自己沒站穩,眼睛先看門口,還好,母親沒有來,虛驚一場。他松了一口氣,才發現周圍的人都看著他,胡翠也不鬧了,靜靜地坐在地上,盯著他揮起來又縮回去的手。

    只有婚慶公司的人見多識廣,繼續擺椅子、扎彩帶、插花球、鮮花鋪路、一片火海。

    第二天快到吉時,陸明母親才姍姍來遲。宴會廳里已經流傳著昨天京城來的新娘子大鬧會場的精彩橋段,這些演繹鉆進她的耳朵,她一副“早料到”的無奈表情對旁邊人說:“自己跑來的,非賴上我們阿明,給錢都趕不走,倒貼都要嫁?!敝車娜诵念I神會地嬉嬉笑笑,點點頭,將紅包塞到她手里。

    胡翠在化妝間里卷頭發,兩個眼眶烏得像服了毒。她沒有父母,沒有閨蜜,沒有親友,沒有伴娘,所以從早上起來到中午,沒有人為她倒一杯水遞到化妝間里來。她在心里罵陸明的姐姐們,哪里曉得三個姐姐也是這樣過來的——從訂婚的那一天起就沒有一件事自己做得了主。更何況過去三十年里,她們為陸明這個唯一的弟弟受盡了糟心的委屈。當姐姐什么時候容易了?事事要遷就。如今弟弟身邊終于也有個女人了,必須讓她也遷就遷就。姐姐們清楚得很,除了幾十年后自己收媳婦的那天,恐怕只有在弟弟的婚禮上可以體驗一把當家做主的風光。做女人一輩子,能挪動的都是別人棋盤上的棋。

    正式出場的時候胡翠僵得像一只提線木偶,面無表情地跟著音樂踩著紅毯向陸明走去。陸明站在舞臺中間,頭上一束耀眼的聚光燈照著,看不清臉,隱約沒有笑容。觀禮的親友團并不在意這么具體的細節,新娘出場,歡呼一片,T臺兩旁迅速涌過來一群手機、相機,拍照的拍照,錄像的錄像,閃光燈不斷。負責撒花的工作人員也就位了,在胡翠緩步往前的同時,恰到好處地撒花瓣、金粉,人人笑逐顏開。音樂聲越來越雄壯,胡翠也漸漸入了戲,當主持人問她“愿不愿意”的時候,她又哭了起來。不過這一次和昨天不同,沒有人對她的失態不滿,因為這是“幸福的淚水”。大家都很高興,覺得這一場婚禮沒有白來,多少有點看頭。

    儀式完畢,新人到后臺換裝。胡翠換上一身大紅旗袍、鳳冠霞帔,陸明換了錦袍馬褂。兩人胸前系著大紅花,一前一后牽著,再次登場。舞臺上的香檳塔和九層蛋糕已經撤走,換上大紅喜字的背景和一對沖天紅燭,畢竟不能不拜天地就做了夫妻。對這個中西合璧的“二婚”方案,胡翠開始雖然不肯,但后來也懂事了,照單全收。如此看來,婚禮還是十分必要的儀式,能把一個不聽話的野丫頭變成一位合格的新媳婦。

    婚禮演完,胡翠覺得一輩子都過完了。

    6

    古人說,成家立業,想必是有科學根據的。陸明結了婚,忽然交了好運。

    本來一切都很拮據,自從賣玉賣了兩百萬,陸明就不再愿意回小格子里上班,做生意又苦于沒有本錢,翻來覆去地看那本《玉石辨真》,忽然意識到書中自有黃金屋——這本秘籍不僅能教人辨別玉石的品相好壞、價值高低,還能教人從普通石頭里看出有沒有玉來。陸明一琢磨,干別的不行,賭石倒是可以。

    他下了功夫,得空就往收藏市場跑——反正在家里待著也是多余。幾個月過去,那本書已經倒背如流,市場上各種好壞石頭也都看過摸過,決心動手一搏。這一天趕早去市場,先看了兩輪,都不是什么好石頭,旁人也沒在意。第三輪上來一塊,陸明看了像是有戲的,但那石頭很大,賣相也好,一圈人爭著出價,輪不到他。第四輪是翡翠,有的說好,有的說不好,陸明估計有還是有,但可能有裂紋,不好加工。盡管價格不算高,他一人還是拿不下,想跟人伙,結果旁邊人見他面生,不但不肯跟他伙,還以為他是賣家的托兒,明知道是廢料,故意在這里抬價的。這么一來,誰都不肯要這石頭,到散場也沒賣出去。幾個腰寬體胖的玉老板坐在臺上抽煙扯閑篇,陸明心里拿了主意,說:“老板,這塊給我吧?!?/p>

    玉老板看看他,說:“你有多少錢???”陸明說:“總共一萬,還得出加工鑒定費?!庇窭习骞恍Γ骸暗昧?,八千賣你。懶得運回去了?!?/p>

    陸明搬了石頭,直奔旁邊的加工處。二三十斤的石頭抱在懷里就像抱個疙瘩,恨不得徒手扒開看看里面的成色。沾了水的切割齒輪嗚嗚地響,先沿著石頭上明顯的一道紋切下去,過半了,還沒見玉。切工停了手,問他:“還切嗎?”聽這口氣,八成是沒戲,倘若不繼續切,或許還能折價轉手找傻帽兒接盤。陸明說:“切完?!鼻泄ざ挍]說,甩甩膀子接著切。一切到底,還是什么都沒有。旁邊已經聚集了一小群看熱鬧的人,有人說:“兄弟,你這是個饅頭呀,沒餡兒!”另一人說:“你懂什么,這是包子一口沒咬著,第二口又咬過了!”房間里一片快活的笑聲。陸明漲紅了臉,指著一分為二的石頭中大的那一塊說:“這邊再橫著切一刀看看?!边吷系娜擞中α?,切工說:“您是要切片兒還是切絲???”陸明不理他,掏出加一刀的錢,讓切工切。時來運轉,這一刀下去沒半寸就露了玉,往旁邊一展,面積還不小。先前說笑的那些人都瞪了眼睛,紛紛圍過來看新鮮,人人臉上一股興奮勁兒,噼里啪啦地拍陸明的肩膀。

    陸明寸步不離等了好幾個小時,直到石料除盡,露出完整一塊玉料來。這塊玉偏安一隅,躲在石料的一側,所以之前居中那一刀沒有切中,實際上皮薄餡大,頗為可觀。雖然質地一般,但勝在形狀完整,做一只玉雕擺件相當合適。陸明靠在椅背上,呼出一口氣來,太陽穴上的神經跳得一突一突的。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見身邊好幾個聲音問:“哥們,賣嗎?要多少???”

    陸明拿著10萬現金回了家,比他過去一年的工資還要多??蛷d里黑著燈,廚房沒有晚飯的氣息,電視在演最新的韓劇,胡翠躺在沙發上貼面膜,不時哈哈大笑。

    陸明走到胡翠跟前,說:“阿翠?!?/p>

    胡翠應了一聲,眼睛沒離開電視。

    陸明說:“我回來了?!?/p>

    胡翠又應了一聲,嗯,然后爆發出一陣大笑。

    “你站邊上點兒,擋著我了?!彼f。

    “我今天去買玉,掙了十萬?!标懨髡f。

    “是嗎,挺好的?!焙涞难劬θ匀欢⒅聊?,表情隨著劇情而變化,始終沒有看陸明一眼。

    陸明默默地把錢放在她前面的茶幾上,退回到黑暗之中。第一桶金帶來的緊張和興奮也迅速退去了,就像拿著一張滿分的試卷回家,卻發現大人只顧著搓麻將。他們確實有一段時間不太說話,誰都不提過去的事情,他認為這是因為他沒錢讓她受了委屈的緣故。此刻厚厚一捆錢躺在茶幾上,他站在屋子中間卻更加茫然。他在廁所馬桶上發了一會兒呆,獨自回到臥室里躺下。她不是喜歡花錢的嗎?

    胡翠確實喜歡花錢?;氐骄┏且院?,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再也不搞省吃儉用的戰時經濟了,特別舍得花錢,而且只在自己身上花錢。她在一家小公司找了工作,不上班的時候就逛街、泡吧、下館子、做美容。她通常在拿到薪水之后的第一時間把所有的錢都花完,不斷地買衣服、鞋子、包,辦八千塊的美容卡,請幾百塊一小時的私人健身教練,花完自己的薪水就從那兩百萬里剩下的余錢中拿。陸明從不抱怨,她要買什么,他都支持;他越支持,她看他的眼神越冷。她跟錢有仇,她痛恨存款,她要在它們落到別人手里之前把它們屠殺干凈。有一次發完季度獎金,她給自己買了一顆亮晶晶的大鉆戒。

    那天陸明從收藏市場回來的時候已經挺晚了,只在路邊吃了一碗面。胡翠和同事聚餐,喝多了些酒,醉眼蒙眬地靠在臥室門邊,軟軟地抬起一條胳膊,垂下手背,讓陸明看到她手上閃閃發光的新玩意。

    “好看嗎?今天買的?!焙湫χ粗?。她波浪起伏的卷發散開了,身上穿著一條陸明沒見過的絲綢睡裙,渾身散發出一種被美酒浸得松軟的肉類氣味。如果一只狼聞到這樣的氣味,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但陸明是一只羊,他在這種不能消化的、陌生的食物面前感到狼狽。

    “好看?!彼执俚卣f。

    “明天戴去上班,我就說是你送的;比全公司女人的都大?!焙湔f。她嬌柔地陶醉著,看陸明的反應。

    陸明從來沒有給她買過婚戒,也沒有送過任何貴重的東西。他十分不安,好像身處一只正在磨爪子的猛獸面前,猛獸慢悠悠地暗示他,不露聲色地折磨他,玩夠了之后下一秒就會把他撕碎了吃掉。但猛獸看起來又那么溫柔,嫵媚,好像并不是真的猛獸,而是一只貓科動物。

    “我們第一次約會那天,我就看中了。等來等去,真是蠢得很,怎么就沒想到自己買?!焙湫蕾p著手上的戒指,“誰買不是買?一樣地好看。往后我喜歡什么,都自己買?!?/p>

    貓科動物伸出爪子,顯出了猛獸的本相。他緊張地一動不動,猛獸的眼睛從戒指移到他的臉上,好像十分快樂,又好像萬分委屈,還深深地藏著一分期待,亮晶晶地閃爍著。它期待他做些什么?說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全部的腦子都在思考如何保全小命。不能轉身就跑,因為人類不可能比野獸跑得快;也不能就近找一棵樹爬上去,因為他在一馬平川的草原上。只能以不變應萬變,屏息凝神假裝自己不存在,讓猛獸自行離開。他們僵持了一會兒,野獸眼睛里的火苗慢慢黯淡了,亮晶晶的星星隱匿到了云層后面,他安全了。這時候他成功地發現了一棵樹——門旁的掛衣架。上面掛著一件外套。

    “快穿件衣服,別著涼?!彼f,把衣服給她披上。

    火焰和繁星咻地熄滅了,荒野之中什么光亮也沒有。猛獸披上了外衣,也不再是猛獸,變成了一株植物。他安下心來,恢復了鎮定。

    胡翠靜靜地站在原地,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

    那以后,胡翠更加開朗。房間里到處都是她的笑聲,尖銳、豪爽的笑聲。陸明覺得那笑聲像一把鋒利的玻璃刀,只要一響起來,就會震破溫室所有的窗戶。他膽戰心驚,在心里祈禱窗戶的質量好一些,不要開裂,不要垮成一地玻璃渣,他覺得應該用寬膠帶把窗戶貼起來,但他又害怕自己發出的任何聲音都可能導致玻璃進一步損壞。他隱約感到笑聲后面藏著巨大的黑洞、潰爛的傷口、很久沒有打掃的房間,他曾經鼓足勇氣,試圖走進幽深的黑洞,清理恐怖的傷口,打掃骯臟的房間。

    “阿翠,我跟你說個事?!彼f。

    “你說!我一會兒約了同事吃飯,你看新開的這家館子,團購好優惠!”胡翠快活地挑選出門的衣服。

    “我們結婚的錢,都是你拿的,我……”

    “咳,多大個事兒,一家人,不分你我!”胡翠打斷他的話,明快豪爽地拍拍他的肩,不讓他說下去。

    “還有,婚禮之前那次,我……我不是要……”

    “哎呀,什么時候的事兒!我也沒誤會呀,別老擱心里,??!”胡翠大度地擺擺手。

    即使在那件事上,胡翠也一樣地豪爽。自從那個向他炫耀鉆戒的夜晚之后,原野上那只危險又誘人的野獸再也沒有出現過。胡翠總是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到深夜,等陸明睡熟了再爬回床上,或者干脆在沙發上窩一晚。在極少數情況下,陸明會一直醒著,等胡翠看完電視回到床上,慢慢地向她靠攏。她發現他的企圖,便立刻爽快地把衣服脫光,直挺挺往床上一躺,大聲說:“來吧!”

    陸明靜止在空氣中,過一會兒便慢慢地退了回去。他什么也沒說。胡翠伸手抓過衣服穿上,翻身繼續睡了,也沒有多余的話。除了初次相見的那一次,他們在這件事情上從來沒有好過,從一開始就很糟糕,然后越來越糟糕。為了不再糟糕,結婚幾個月,他們就徹底結束了從未開始過的蜜月期。

    陸明沉到了一灘滑膩的冷水中,不能動彈,四周都是幽暗的海底。他想起了小學時學雷鋒紀念日,每個同學都要去一位孤寡老人家里幫他們料理家務。他用一只臉盆打滿水,走到學校附近的一位老人家里去。

    他叫開了門。那是一位終年不出門的獨居老太太,陰鷙地看著他。

    “奶奶,我給您做衛生?!彼f。

    “我不用你做衛生?!崩咸f,呯地關上了門。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手里還端著那盆水。離開是不對的,學校布置的任務還沒有完成;繼續堅持也行不通,他連多余的手都沒有,怎么敲門呢?他就那樣端著臉盆,站在門口。

    如今,他仍然不知道該怎么辦。胡翠是一扇敲不開的門,他只能離開黑洞、傷口、房間,小心翼翼地繞過它們。

    就這樣,相安無事,蒸蒸日上。陸明看石頭的眼光越來越好,他很少大賭,不經常出價,但也幾乎沒有失手。家庭的優點在于,只要有足夠多的錢,夫妻感情就會恩愛和睦,絕不斗氣吵架。每次陸明接他母親的電話,告訴她胡翠沒有懷孕、今年他一個人回家過年,他母親都會在電話里義憤填膺、悲痛欲絕:“我兒大好前途,就被這樣一個好吃懶做的女的耽誤”、“我們家三代單傳,被這狐貍精害得斷后”、“你跟她搞在一起,就是不孝”。自從摔了那一跤,陸明母親經常有些不明原因的頭痛,對媳婦的不滿又加重了她的頭痛,但她的聲音仍然十分響亮,從話筒里奔跑出來飄滿陸明家的小客廳,奔向坐在一旁貼面膜的胡翠。胡翠一點也不生氣,她既不大喊大叫,也不讓唯唯諾諾的陸明為自己說句公道話,她習慣這些莫名其妙的攻擊,習慣他縮成一團,她早不在意面子,只在意面膜。

    “我春節去澳門?!焙湔f。

    7

    胡翠獨自去了澳門,住在威尼斯人酒店里,早上起床下樓就賭。華服紅妝,每天換一套首飾、換一只皮包,美艷迷人又寂寞神秘,吸引了許多男人的注意。第三天上,她忽然在賭桌旁邊碰見了一個熟人,白白胖胖,沒脖子,是孫滿。

    孫滿也是來玩錢的。老婆一家帶著孩子在香港購物,他就從海港城邊上坐了船來澳門,下船直奔賭場。轉了幾個桌,看見一個眼熟的側影,像是胡翠。幾年沒見,他也不太敢認。坐到邊上觀察了一會兒,越發疑惑,記憶里明明是個天真熱情的姑娘,如今怎么成了烈焰紅唇?何況新春佳節,怎么一個人在這里賭錢?他沒敢認,胡翠卻認出他來了

    “孫總!”胡翠也挺吃驚,收了籌碼過去,“你怎么在這兒?”

    “胡小姐,看見你老半天了,沒敢認!”孫滿說,“老婆帶著孩子陪她父母過春節,我自己隨便轉轉?!?/p>

    這一句正好敲在胡翠心上。她訕笑一會,說:“我也差不多?!?/p>

    兩人閑扯幾句,孫滿說:“海邊去看過嗎?跨海大橋附近,風景很不錯?!?/p>

    胡翠說:“下了飛機就進了酒店,哪里都沒去?!?/p>

    孫滿說:“你到大門口等等我,我帶你去?!?/p>

    胡翠左右無事,慢騰騰地走到大門口。澳門這一天正刮風,天色昏暗,在威尼斯人里面根本感覺不到。天氣不好,她不想出門,正在琢磨借口,一輛捷豹停在面前,車上的人笑瞇瞇地喊她:“胡小姐,快上來!”是孫滿。

    胡翠上了車,說:“哪弄來的車?你的?”

    孫滿笑笑,坦白說:“自然不是我的。這是輸了錢的人押在賭場的車,我和他們老板熟,每次來澳門,要用車就問他們借。哈,有機會帶你去看車庫,比車展還齊全!要不是天氣不好,今天該開個敞篷?!?/p>

    胡翠笑說:“孫總這下自揭老底,可就掉了身價了?!?/p>

    孫滿哈哈大笑:“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有什么好裝的?!?/p>

    兩個人開到海邊,風起云涌,波濤起伏。水面上沒有船,橋上也沒有車,風浪里只有水鳥凄鳴。凄鳴的聲音隔著車玻璃,其實是聽不見的,一聲聲都叫在胡翠腦子里。

    孫滿輕輕握了胡翠的手,問:“幾年沒見,過得怎么樣?”

    胡翠沒有動,也沒有答話。孫滿說:“你得說過得好,才能讓我少些念想?!焙涞吐曊f:“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又有什么好裝的?!?/p>

    “去吃飯吧?!睂O滿說。

    兩人上了頂層的旋轉餐廳,360°海景。胡翠站在大玻璃墻邊俯瞰腳下,山川湖海都成了沙盤上的擺設,往前看,夜色與海含混在一起,像是沒有盡頭。忽然一個人影從窗外直愣愣地墜了下去,嚇得胡翠大叫一聲。孫滿趕緊摟住她,說:“別怕,樓上是玩蹦極的?!惫?,繩子還在窗外吊著。過得片刻,又是一條黑影縱身躍下,胡翠不由得倒退兩步,膽戰心驚。身在半空之中,人世也不像真的了。

    從澳門回來以后,胡翠和孫滿還見過一次。孫滿約她吃飯,吃完飯,忽然從衣兜里掏出一只天鵝絨的四方小盒子,推到她面前。

    胡翠笑道:“這我可不敢拿?!?/p>

    孫滿說:“你別誤會,本來就是你的?!?/p>

    胡翠疑惑地打開盒子,一只晶瑩碧翠的玉雕狐貍站在絲絨襯里上,腰肢似柳,雙目如螢。胡翠怔怔看著,問:“哪里找回來的?”

    “我賣的,自然找得回來?!睂O滿說。

    她伸出手指去觸碰翠狐冰涼的背脊,質感熟悉又陌生。人的時間是奇怪的,幾十年工夫短短一瞬,卻比狐的千年還要漫長,那些往事,都好像上個輪回一樣久了。她把翠狐握在掌心里,站在玻璃窗前俯瞰不遠處堵成一鍋粥的車流,紅黃的燈光連成線,像一條大河。

    吃完飯,孫滿沒有往回開,把車停在一片黑暗的樹蔭里,伸手攬住胡翠的脖子,另一只手摟過她的腰,湊過去一陣親。胡翠一路郁郁,此刻回過神來,覺得胸口熱烘烘的,低頭一看,孫滿正將一顆白胖的頭埋在她領口。

    “孫總,別擰了脖子?!彼话淹崎_孫滿的頭,下了車。

    這是她和孫滿最后一次見面。孫滿四處搜羅翠狐的事情,自然被陸明知道了,他沒和胡翠提起,默默在一塊石頭上做了手腳,簡簡單單,弄垮了孫滿的公司。胡翠知道這件事之后和陸明大吵一架,那也是他們最后一次吵架。此后,他們都變得客客氣氣。

    胡翠像換了一個人。她不再光顧美容院和健身房,不再碰梳妝臺上那些瓶瓶罐罐,也不買包包和衣服,漸漸地連門也不出了。她每天睡到午后起床,穿著松松垮垮的秋衣秋褲、拖著拖鞋在屋里走動一圈,打電話叫一份外賣,然后窩在沙發里看電視劇。有時候直到太陽下山才起身洗臉刷牙,晚飯又是一份外賣。薯片和碳酸飲料不打折扣地變成肥肉,她像一團深陷沙發的發酵面包,每隔一段時間就膨大一圈。垃圾桶里塞滿了扔掉的飯盒,穿過的衣服亂七八糟地扔在沙發上,掉在地板上的零碎物件一周后才會被撿起來。人間的各種聲色,她都不再抱什么興趣,無非幾十年陽壽,混日子混完,也算是一生。

    男人和女人相反,一旦失去了巢穴,反而更加勇猛。陸明在溫泉酒店開了固定套間,兼做辦公室,整日埋在石頭堆里,不再謹慎地只賭小石頭了,變得氣勢磅礴,果斷兇狠。其實他的眼光一直都是靠得住的,過去不敢賭大,是顧忌家里;如今自己的家在哪里,他不知道,拿回家的錢有什么意義,他也不知道。

    自從有了這間臨時辦公室,他在溫泉酒店一住數日,整夜抽雪茄,喝洋酒,泡池子,做按摩。只有一條,從不找女人。會所固定接待他的客戶專員是個年輕姑娘,一開始盡哄他買些高檔煙酒,后來時間長了,見他失魂落魄,也有點于心不忍。有時候陸明泡在私湯池子里打電話叫酒,她就勸一句:“陸哥泡著溫泉呢?喝酒危險。給您送杯飲料來?!庇袝r候陸明要煙要得多,她也勸一句:“陸哥,少抽點兒呀?!?/p>

    陸明很少回家,每次回去都是為了“送信”。信封里裝著厚厚一疊錢,是這段時間的收成,他把它們默默地放在門口換鞋的柜子上,或者沙發上,或者電視機旁邊,總之胡翠能看到的地方,然后又默默地關上門離開,像一個真正的郵遞員那樣。有時候他會正好和胡翠碰一個正面,那就彼此打個招呼。

    “最近忙呢?”

    “嗯。想買什么就買?!?/p>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在一片巨大的藍色海域當中,胡翠獨自在游泳。她游得太遠,在岸邊已經看不清她的身影,他擔心她有危險,無法回到岸上,著急地大喊。喊了一陣,他猛然想到這樣喊下去沒有用,得造一艘船,劃過去,把她救回來。他立刻造了一艘船,一艘粉紅色的漂亮的船。他劃著這艘船漂在油一般的水面上,漂向胡翠。這時他驚恐地發現,胡翠早就不見了,也許就在他忙著造船、享受劃船的過程中,胡翠沉到了海底。他來得太晚了,他救不了她了。一瞬間海面上掀起狂風暴雨,海水從甲板上漏了進來,他這才發現他的船只是一艘紙船——用一百元人民幣折成的粉紅色的紙船。

    這個夢后來斷斷續續地出現過好幾次,每次夢中陸明的腦筋都十分清晰,記得自己上次失敗的原因,并試圖改進。但是他仍然一次也沒有成功,胡翠總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不見。

    又一個夏天到來,氣溫像收藏市場的行情一樣高漲。那天陸明從溫泉酒店出來,剛到麥子店附近就堵得一塌糊涂。天氣又熱,路上那些騎車走路的人看起來都走了形,隨時要蒸發似的。就在這些走了形的路人當中,他忽然看見了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那人瘦小個子,右手打一把繡花太陽傘,左手拎一只很大的超市購物袋,為了保持身體平衡,整個人斜到了一邊。陸明看著她一歪一歪地在人行道上往前走,馬上快要走出視線了,才猛地回過神來叫司機停車,打開車門下去喊:“曉紅!張曉紅!”

    陸明把曉紅拖進寶馬車里,叫司機把冷氣開大,又遞過去一瓶礦泉水。他這才想起來上次看見曉紅還是她和李勝結婚之后不久,請大家吃回禮飯的時候。一晃好些年,他竟然還能一眼認出她來,說明她沒什么大變化。陸明仔細看看,又發現變化還是有的,當年曉紅化著淡妝,穿得雅致,很有幾分千金小姐的古典美,如今她臉上都是汗水,劉海打濕了,頭發也沒有做過,只用一個褐色的滿大街常見的塑料發卡卡了一個馬尾,穿一身洗了多次的日常旗袍,也不是什么高級貨,反倒叫人看出來她生活拮據又堅守著一點審美的窘境。不過,輕聲細語、溫柔體貼還是和過去一樣的。

    “給你添麻煩了,把我放在前面路口就行?!睍约t輕聲說。

    “不忙,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反正順路?!标懨髡f,“買這么多東西,也不叫李勝開車帶你?!?/p>

    曉紅低了低頭,沒說什么。車到路口就非要下車了,陸明攔不住。

    曉紅下了車,車里還留著她淡淡的氣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陸明根本無從準備,無從體會,只能回味。他們短暫的碰面美好又惆悵,還藏了一絲不安。不知道李勝現在都做些什么?公司怎么樣了?他越想越覺得不踏實,曉紅剛剛的神情很不愿意提起李勝似的。

    陸明今非昔比,很有些人脈了,私下留心打聽。京城說大也大,混進了圈子,其實又小得很。沒過多久陸明就聽說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李勝和曉紅早離了婚。李勝那個王八羔子,一點一點地卷光了她家的產業,然后金蟬脫殼、人間蒸發。曉紅直到離婚后才發覺公司、房子、股票全都被轉走,連信用卡都透支了盡可能多的額度,留給她的只有孩子和一群討債公司的人。陸明聽到這里,啪地把茶杯摔了,氣得一張臉鐵青。消息人士嚇了一跳,不知道陸總和李勝的前妻是什么關系,如此大動肝火。陸明既不撇清也不解釋,直接管他要了曉紅家里地址。

    陸明叫司機停在樓下,自己揣了一包錢上樓。陸明來家里,曉紅很意外,陸明很想替她譴責李勝,甚至想幫她把這個龜孫揪出來,但他才開口就被曉紅制止了。

    “李勝這個人雖然不著調,但要不是他這么一番折騰,我也不會看明白許多事?!睍约t說。

    “按你這樣講,他倒積了德了?!标懨鲬崙嵅黄?。

    曉紅淡淡笑了一笑,說:“他是什么樣的人,早先也不是不知道。偏偏還總怕他哪里不滿意,老想著自己好人做到頭,哪里是個頭呢?這樣一鬧,倒把我鬧清楚了,人活幾十年,又不是為了讓別人滿意?,F如今比過去三十幾年都過得好,想通了,就自在了?!?/p>

    陸明聽了這番話,心里像塞了一塊糙米糕,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曉紅是大徹大悟了,但陸明怎樣都覺得難受。明明都是懷著熱情努力走到生活里去的人,怎么不到十年的工夫,一個個頭破血流,滿目瘡痍?他從曉紅家里走出來,懷里揣著那包沒有送出去的錢,胸口憋著一團悶火。過去他一無所有,處處夾著尾巴做人,想幫誰想對誰好都沒用;如今翻身了,有了拔刀相助的能力,人家卻不要他的刀。他一身力氣,但就是一點用沒有。

    陸明怒氣沖沖回到溫泉酒店,剛走到客房部就聽見一陣躁動。經理在前廳叉著腰訓人:“今天禮拜五,到你換班的點兒就回去收拾東西?!?/p>

    被訓的小服務員背對門口站著,抽抽搭搭:“……我媽還在醫院里,別辭我……”經理說:“行,你家特殊情況,周六日的工資我也給你算上,夠對得起了?!毙》諉T聞言放聲大哭,緊緊拽住經理的袖子,旁邊幾個低頭站著的服務員大概是她的小姐妹,紛紛求情。

    陸明黑著臉走過他們身邊,皺眉道:“多大點事兒,吵什么?!苯浝硪豢词顷懨?,換了笑臉,說:“陸總來了,真是不好意思,吵著您了,我們這就走?!标懨鬣帕艘宦?,正要回房,挨訓那人忽然喊道:“陸總!”撥開人堆撲過來,抓住陸明:“陸總,陸哥,你幫我說說話,我不能丟工作,老鄉借了我的錢現在人不見了,我媽又中了風在住院,我現在要是丟了工作,怎么辦,怎么辦,陸總!”一面說一面哭,語無倫次,陸明認了半天才認出來,原來是他的客戶專員,總勸他少喝酒少抽煙的那個年輕姑娘,姓什么沒記住,人挺不錯的。

    經理氣得面紅耳赤,沖過來一把抓住她胳膊往邊上一甩:“李梅你鬧什么!誰要聽你們家這點破事兒!你這是騷擾顧客!”陸明見李梅被甩到地上,心里忽然一陣可憐,息事寧人地說:“這小姑娘我見過,平時做事還可以,這回就算了?!苯浝碣r笑道:“陸總不知道,送錯東西也就算了,她今天直接把一瓶1982年的拉菲給脆了!脆人家衣服、床單、地毯上全是。不說酒錢賠不起,光清理費就得多少……”陸明原本只想打個圓場趕緊回房休息,這會兒忽然涌出一陣怒火,轟的一下把原先堵在胸口的糙米轟成了爆米花。

    “我說了,這回就算了。多少錢記在我賬上?!?/p>

    前廳立刻安靜下來,霸道總裁英雄救美,這種故事不是沒見過,但那是在電視上。何況陸明一貫的做派,怎么也不像做出這種壯舉的豪杰。三五秒工夫,小服務員們的眼神從驚訝變成了羨慕,全望著李梅,只有經理壓著被截胡的憤怒,瞪著陸明。

    陸明淡淡說:“不記賬,收現金?”經理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看一眼李梅,白瘦幼,沒胸沒屁股,心里不太信這兩人有事。但畢竟是在酒店做了多年經理的,見怪不怪了,客客氣氣地對陸明說:“不用不用,這就給您記賬上?!?/p>

    陸明對李梅說:“你跟我來?!睆阶曰亓朔块g。一群人呆在原地,小服務員們交換著忐忑的眼神,經理嘴角飄起一絲笑,本來不太信的,這下都信了。李梅漲紅了臉,只得跟在陸明后面。她一邁步,好像答案揭曉了似的,一群人“轟”一下全散了。

    陸明進了房間,把皮包往桌上一扔,自己在沙發上坐下。李梅站在進門處的一小盞燈光下,神情平靜了些,不像剛才那樣張牙舞爪。

    “你媽病了?”

    “嗯?!?/p>

    “什么???”

    “中風?!?/p>

    “你老家哪里的?”

    “重慶?!?/p>

    “老鄉借了你多少錢?”

    “好幾萬?!?/p>

    “以后不要隨便借錢給別人,到處是騙子?!?/p>

    李梅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個是我男朋友?!?/p>

    陸明沒再說什么,掏出被曉紅推回來的那包錢,叫李梅拿去。李梅吃驚地看著陸明,陸明疲憊地說:“拿著吧,不用還?!崩蠲费廴τ殖绷?,陸明嘆口氣說:“別太放心上,也不全是為了你?!崩蠲凡敛裂蹨I,拿了錢,說:“陸總,這錢我肯定還你?!标懨黝j唐地擺擺手:“走吧,何必講這些?!?/p>

    這包錢總算送出去了。陸明在沙發里垮了下去,黑暗中默默流下了眼淚。

    8

    李梅第二天就不見了。大家都以為自己對李梅的去向心知肚明,實際上各人心里都揣了一個版本。過了大半年,陸明早忘了這回事。生意一直忙,溫泉酒店的臨時辦公室人來人往,很快不夠用,他打算搬去寫字樓,把公司牌子掛上,再雇幾個趁手的人來幫忙。巧得很,就在他打算搬走前幾天,李梅來了。

    她看起來比過去更瘦了些。過去這大半年里她辦成了幾件大事:給母親料理后事,還清父親欠的債,給弟弟交大學學費。

    李梅說:“陸總,如今我是無牽無掛一個人了,誰的也不欠,只欠你的?!?/p>

    陸明說:“早說了,不用還?!?/p>

    李梅說:“你給我個賬號,我一個月還一點,總有還得清的時候?!?/p>

    陸明沒想到重慶妹子這樣倔,只好說:“你跟經理說好了?回這兒上班?”

    李梅說:“在這里是不行了,上次那樣一鬧,他們都以為……不可能再讓我上班?!?/p>

    陸明被將了一軍,只得說:“你到我公司來做事算了,前臺、行政、秘書一類的,衛生保潔可能也得做點,有什么做什么,不能挑。欠的錢我每個月從你工資里扣?!?/p>

    于是李梅就到了陸明公司,給他當助理。她果然聰明,生意上的事一學就會,不久就把上下游的關系打得火熱。沒兩年,他的名聲傳到大陸以外,跟香港的玉器行做起生意來。兩個人和香港老板談完單子,在維港一家海景餐廳吃慶功宴,李梅笑說:“一會兒去逛海港城吧?辛苦一趟,陸總總得買個包獎勵一下員工?!标懨髡f:“這單買賣是你的功勞,提成的錢夠你買十個包都不止?!崩蠲肪镒斓溃骸疤岢傻腻X都被陸總扣債扣掉了嘛!”陸明忙說:“哪里扣了,我可一次都沒扣過!”李梅慢悠悠地說:“你到底是想讓我早點還清好各走各路呢,還是想不給我還清的機會,好把我一直扣在你身邊?”

    事情進展得很快,又順理成章。第二天早晨陸明從李梅旁邊醒來,有種模糊的錯覺。他很快回憶起昨晚的過程,真是棒極了,原來一個男人只有在覺得自己有用、有意義的時候才能威風起來,而他和胡翠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覺得自己這么有用、有意義過。一想到胡翠,他又有些慌張,他想起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回家。手機里沒有胡翠打來的電話,也沒有來自她的信息,她會不會在那個小小的、想方設法買下來、又費盡心思布置打扮的家里悄無聲息地死去了?死在外賣和垃圾食品的包圍中,電視還開著,尸體滾在沙發下。

    陸明匆匆定了回京的機票,夾起他的皮包往家趕。冬天剛過去,夏天就來了,日光曬得馬路白晃晃的。他心里著急,出了一腦門汗,到家門口正要掏鑰匙,一陣女人的熱鬧笑聲從里面傳了出來。陸明一愣,又看了看門牌,心一橫開了門。

    歡聲笑語立馬按了暫停。屋里三五個人一起回頭看著他。走錯門了!這哪是他家,清一色中式裝修,仿古家具,佛樂飄揚,檀香彌漫,客廳中間擺一套功夫茶具,幾個珠光寶氣的陌生婦女坐在那里喝茶談笑,角落里還有一架叫作室內水景的盆子,插上電就上下循環流水,中間一個大理石的球不停打轉。

    那幾個陌生婦女當中的一個,忽然站起來招呼道:“老陸,你回來啦!”一面過來拉他進屋,一面對客廳里另外幾個人說:“這是我們家老陸呀!”又對陸明說:“這幾位太太都是和咱們住一個小區的,李太的老公做沉香生意,王太的老公做明清家具,張太家里有好幾個度假村!你說巧不巧,我們都在西門那個女子美容養生會所做護理,一來二去認識了,真是相見恨晚?!?/p>

    陸明疑惑地看著面前的女子,一身黑底大紅牡丹旗袍,腰腹滾圓,腋下余肉四溢,一頭新燙起來的花卷把腦袋圍成球形,臉上擦了許多美白霜,更顯得兩只黑眼袋鼓鼓囊囊。脖子上、手腕上、耳朵上、手指上,全是粗壯的黃金首飾,閃閃發光。陸明回過神來了,這是胡翠呀!

    屋里那三位太太先前見陸明神色不定,都暗自心里揣測著沒敢說話,看陸明臉色轉晴,方才紛紛松了一口氣,熱絡地打起招呼來。

    “陸總呀,聽胡翠說了好多次,這下算見到真人了?!蓖跆f。

    “陸總做翡翠的,有時間到我們店里坐坐,我老公收了幾件把件,正想請內行看看門道?!崩钐f。

    “要我說,找個周末,到我們密云的度假村去打牌,吃吃有機菜水庫魚,人多最熱鬧?!睆執f。

    七嘴八舌又說了一陣,三位太太起身告辭,前后腳出了門。陸明一屁股坐在新沙發上,四下看看改造之后的客廳,倒杯茶一口喝了。

    “你沒事就好?!标懨髡f。

    “我怎么會有事?!笨腿艘蛔?,胡翠神情也冷下來了,“你在外面掙錢,我也配合演演恩愛夫妻,免得抹你面子?!?/p>

    陸明一陣尷尬,胡翠看看他,嘆了口氣:“老陸,你都快四十了,要按和你同年算,我沒兩年也四十了,不年輕了。過去那些事,就那樣吧。人生不過幾十年,難得糊涂,何必跟自己較勁?!?/p>

    胡翠這話,好像是什么都知道了,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怎樣,她還活著,他松了一口氣,又有點內疚。

    “你放在家里那些錢,我拿去買了一套房子,投資房產虧不了,你知道的吧?剩下的翻新了一下家里?!焙湔f。

    “你想怎樣都行?!标懨髡f。

    “新買的那個房子周末辦過戶,咱們一塊兒過去?”胡翠說。

    “你說怎樣就怎樣?!标懨髡f。

    周末,陸明跟胡翠去辦手續,二話不說,在房本上寫上了胡翠的名字。

    “都是你的?!标懨髡f。

    “還不是一回事,什么我的你的?!痹谝槐娔贻p中介的注視下,胡翠嬌嗔地說。

    房產中介的人由衷地贊揚了他們:“這年頭為了房子扯皮打架的多了去了,大哥大姐你們這樣的恩愛夫妻真是不多見?!?/p>

    房子雖然不大,但位置好,一個月能租四千塊錢,胡翠當即掛牌租了。十年工夫,房客變房東,大家心里都高興。陸明看胡翠在人前高高興興的,心里也舒了一口氣,走出中介大門的時候有一種不再被人踩住尾巴的感覺。

    陸明既然有錢,就可著胡翠高興,沒多久又入手了幾套小戶型,照樣出租。他買的房子越多,回家的時候越少;每買一套房子,他的負疚感就減輕一些。實際上他也不確定胡翠是不是真的高興,但他想,有錢肯定是讓人高興的,再說他也想不出別的法子,只能在這條道上蒙頭走到黑。

    轉過年去,陸明迎來了他的四十歲、李梅的三十歲。陸明不懂浪漫,但從胡翠身上他了解到房子能讓女人高興。他在一個叫梅園的新樓盤里給李梅買了一套房子作為生日禮物,搬進去的時候他對李梅說:“房子給你的,結婚是不行?!崩蠲氛f:“想得美,誰要跟你結婚?”陸明笑笑說:“回頭不要怪我耽誤你青春才好,反悔也不許?!崩蠲氛f:“你呢?會不會反悔,想著要娶我?”陸明摟過她:“淘氣?!崩蠲吠崎_陸明,神秘地說:“你有禮物給我,我也有禮物給你?!标懨鲉枺骸笆裁炊Y物?”

    李梅不回答,輕盈地踮著腳尖像跳芭蕾一樣跳到床邊,從枕頭下面抽出一張疊好的白紙,一路跳回沙發,挑釁地把白紙遞給陸明,神情就像老師給學生出了一道挺難的題。

    陸明笑說:“又是什么合同?新訂單?管我要提成呢?”打開一看,黑白的,圖文并茂。他從沒看過這種報告,一頭霧水,一看抬頭,B超,一看結論,活胎。天,敢情李梅不是要提成,是揣了一個活人在肚子里!

    陸明拿著那張“提成單”,半晌沒有動靜。李梅看看他神色,倚到矮柜旁邊,自顧自打量下午新做的手指甲。過了一會兒,幽幽地嘆口氣說:“你別犯愁,我也沒想著賴你。早跟醫院預約好了,這就是去之前告訴你一聲?!?/p>

    白紙黑字,陸明又逐字逐句瞪了一遍,一點不假。從來沒想到過,他陸明也會有個孩子。人到四十,早認了半條命了,沒想到還能從天上掉下來一塊親生的肉。甭管是男是女,都是菩薩派來的天使。他心里風起云涌,又涌起一陣悲涼:可惜母親走得早,臨走還心痛沒抱上孫。如果她泉下有知,知道他如今和李梅在一起,會怎樣說?大概是會高興的。溫柔能干,又能掙又能生,正是她想要的媳婦。最重要的,只有跟李梅在一起,他才覺得自己活得不窩囊,活得像個男人。既然是男人,就要拿出男人的樣子來。

    陸明噌一下站起來,走到李梅旁邊堅定地說:“明天就去找個保姆來照顧你,不能再出差了。你們倆,大的小的,都算我的?!?/p>

    李梅眉眼笑了起來:“說得輕巧,偷摸著生下來上不了戶口,以后上學怎么辦?”

    陸明說:“干什么要偷摸?不是說了,大的小的,都算我的?!?/p>

    9

    胡翠正打算出門做頭發。她頭發細軟,年輕時不論披肩還是束成一把都很中看,如今上了年紀發了福,清湯掛面就顯得沒有氣場,窮酸相,必須剪短了每個月燙一次花卷。

    陸明叫住她,說:“你稍等一會兒,我跟你商量個事兒?!?/p>

    “你說?!?/p>

    陸明沒有立刻說。雖然他已經把一切都想得清楚,用詞造句也提前準備好了,但真要開口,同樣覺得泰山壓頂。他摸出一支煙點著,最后一次整理了思路,然后冷靜、清晰地把事情講了一遍。

    “咱們在一起其實不太合適?!边@是開頭的話?!拔矣X得這樣對我們都好?!边@是收尾的話。

    胡翠安安靜靜聽他講完,聽得十分認真?!袄详?,這可有點突然?!蹦┝怂f。

    “我也沒有料到。要不是……我也沒想到這一步。一直沒孩子也好,忽然有了,就沒法撒手?!标懨髡f。

    “老陸,你可都想好了?”胡翠問。

    “你想要些什么,提就是了?!标懨髡f。

    “你要是放不下孩子,咱們就按現在這么過也行。老夫老妻,我也不在意旁的?!焙湔f。她這樣表態,讓陸明心里一陣酸,但他還是咬了咬牙:“不成了,咱們倆,已經完了?!?/p>

    “湊合過也過不下去了?”

    “過不下去了?!?/p>

    “要是沒這孩子呢?”

    “沒這孩子咱們也完了?!?/p>

    “要是沒有李梅呢?”

    “沒有李梅,說不定還能湊合,自打有了她,就一天也不能再和你湊合。這些年我過的就不是男人日子?!?/p>

    胡翠頓了頓:“那你是真下了決心了,老陸?!眹@口氣,從床頭柜里翻出一個小本子:“不算咱們住的這個房子,一共是九處房子在出租,三處本來就要到期了,另外六處,只能上門去催,給個三五天工夫,應該問題不大。房子騰出來,我好賣掉變現?!?/p>

    “全部賣掉?你要那么多現錢做什么,又不缺錢花?!标懨髡f。

    “我要那么多房子做什么,又不缺房住?!焙湔f。

    “你的意思是賣房子的錢全部歸你?”陸明不可思議地問。

    “是??!”胡翠說。

    “那車子和存款呢?”

    “車子也賣掉好了,現金當然歸我?!?/p>

    “憑什么?”陸明憤怒了。

    “唉,老陸,我之前不是問你想好沒有?你同我離婚,這些身外之物,婚內財產,肯定是帶不走的啊?!焙湔f。

    “為什么?法律規定這是共同財產!”

    “可是老陸,你的生意又如何不是我幫你弄起來的呢?”

    陸明的臉白了,他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句話。

    “好,你這樣說,我承認一開始是你出的主意,但法官要的可是證據。何況一個主意就能換來這么多錢嗎?天下好主意多了!即使離婚原因我是過錯方,你又有什么證據?我不主動承認,誰會把財產都判給你?你能分到一半就不錯了?!?/p>

    “唉,老陸,隨你怎樣講,這些真金白銀,你帶不走就是了?!焙湔f。

    陸明呼一下站起來,斬釘截鐵地說:“好,房子,車子,存款,都歸你,只要趕緊離婚。說來說去,你要的是錢,她要的是人,這樣一分,兩全其美?!?/p>

    陸明摔門而出,下樓的時候他發現手里那包煙已經被捏成了濕漉漉皺巴巴的一團渣,他把它用力甩進垃圾桶里。

    胡翠辦事雷厲風行。一份家業置辦起來不容易,含辛茹苦燕子銜泥,拆起伙來倒快得很,該騰房的騰房,該掛牌的掛牌,該過戶的過戶,過了一兩個禮拜,人瘦了一圈,事情也辦得七七八八了。只一戶租戶麻煩得很,拖拖拉拉賴著不肯搬,說是和陸總認識的,請陸太寬限寬限。胡翠叫陸明去攆,陸明無奈說:“總得找個理由。就說做生意虧了錢,不得不賣房子救急?!焙湔f:“隨你怎樣編都行。我在樓下做頭發,你先上去,搞不定的話,我來救場。大不了你演紅臉我演白臉?!?/p>

    陸明只得親自出馬。那是他們買下的第一處投資房產,電梯壞了,他一口氣爬到頂層,氣喘吁吁,一只手抹腦門上的汗,一只手抹肚皮上的油。租房的小伙子白凈瘦弱,苦著臉說:“陸總,這樣急,我去哪里找房子?你看,上次搬過來的箱子還打著封條沒有拆?!?/p>

    “唉,我也有難處。做玉石十多年了,個個穩賺,我一個獨賠。如何辦?”陸明說。

    兩個人僵在門口,陸明還想再講,一個暴栗從樓下炸上來。

    “一句話怎么還沒有講完?我的頭發卷還等著要拆!”前來救場的胡翠噼里啪啦爬上一截樓梯,滿頭的發卷搖搖晃晃。

    “你催什么!我在跟年輕人講道理?!标懨魍鶚窍抡f?!澳蔷瓦@樣吧,你抓緊找地方?!标懨鲊@一口氣,扶著扶手,一步一喘下了樓。

    這出戲果然見效,沒幾天小伙子就搬走了。胡翠和陸明去收房,兩個人站在亂七八糟的空屋里,好像站在臺風過后的重災區。陸明看著胡翠有條不紊地檢查水電,心里一片空茫。已經過了晚飯時間,外面澄黃色的燈光映在玻璃窗上,好像懸浮在深藍色夜空中的螢火。他望著玻璃窗里的胡翠,半晌,說:“你們這一類,本來就沒什么感情吧?”

    胡翠挑了挑眉毛:“哦?你指的是人這一類?那確實很難說?!?/p>

    陸明繃著臉:“不,不是我們人這一類,是你們那一類。自私自利,無情無義?!?/p>

    “老陸,何必呢。相識一場,我不愿意同你這樣鬧的。何況我又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沒有一樣對不起我,你樣樣都對,樣樣都在理,我樣樣都是錯,做什么都是王八蛋。我過去不懂得如何對你好,你不肯教,后來有本事對你好了,你又不領情,躲在那十萬八千里九霄云外,叫我如何辦?”陸明胸口起伏,面色赤紅。

    過了許久,胡翠低聲道:“老陸,結婚這樣多年,你從來不像今天這樣講些真話給我聽。如今雖然晚了,說了總比沒說好。我這一世修人,也沒有修好。以為做人容易,哪里知道三年只修得一張入場券,難題都在后面?!?/p>

    陸明頹然地在一張搖搖欲墜的椅子上坐下,抬頭去看玻璃窗映著的自己。人到中年,頭發稀疏了,臉皮松弛了,眼袋也浮了起來。忽然間他感到一陣涼意,好像一盆冷水兜頭而下,一排巨浪撲過來把他拍在了礁石上——玻璃里那個人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張久違了的面孔:當初租房子給他、又催著他搬家的吳總。他慌張地去看玻璃里映著的另一張臉,那也不是胡翠,而是吳總的老婆,那個可惡的房東吳太。他渾身發著抖,許多碎片像驚濤駭浪里破碎的飛鳥一樣上下翻騰,胡翠扶住他的手臂,流下淚來。

    “你我三世姻緣,百年前便有白首之誓,只可惜從來也沒有走到最后。你總怕我們變成今天這副模樣,其實又有什么好害怕?人世里,誰能長生,誰能免俗?誰對不起誰,有什么關系?誰辜負了誰,又有什么關系?我只想同你一道看看一輩子是怎么一回事?!?/p>

    陸明腦子里擠滿了回憶的碎片,顫抖著說:“我們都蠢得很了。這一回絕不再和從前一樣,誰也不要當逃兵,就這樣繼續下去。你不如以前漂亮,我更俗得很,那又有什么糟糕,我們在一起,還有半輩子可活?!?/p>

    胡翠垂淚笑道:“如今我們明白了,這好得很。我們這一類,一入人世便沒有回頭路。百年雖長,亦有盡頭,修為耗盡,便只能做回花鳥蟲魚、飛禽走獸?!?/p>

    她取出一疊疊的存折、房產證、支票,秋風過處,全都成了白紙。她伸出手來輕輕摸著玻璃窗里自己的影像,回過頭沖陸明笑了笑:“這一趟,怎樣也沒有白來?!?/p>

    夜風吹在陸明臉上,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就像一片黑色的紙墜了下去,轉眼消失在窗口。

    陸明慌張地撲到窗戶前面,大喊胡翠的名字。他眼睜睜見她落下去了,努力往下看,除了流光溢彩的夜景,什么也看不到。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樓下去,樓下干干凈凈一片空地,什么也沒有。他來來回回地尋找胡翠的蹤跡,喊她的名字,回蕩在夜色中的只有涼風。

    京城短暫的春天到來,陸明和李梅的孩子出生了。李梅抱著嬰兒,張羅著補辦婚禮、裝修新房的事情。陸明生了一場大病,病愈后獨自去了一回西山大覺寺,捐了一堂羅漢齋?;淅_紛,香客如云,他在許愿墻上掛了牌子。不久,他們離開京城,不再做玉石生意。

    西山有狐之事,亦不復有聞。

    康夫,生于湖南,久居北京。編劇,作者。著有《灰貓奇異事務所》《失業之旅》《翠狐》等,作品被翻譯成英語和西班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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