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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1年第8期|賈京京:北國有候鳥(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1年第8期 | 賈京京  2021年08月06日08:23

    1

    太陽還沒升起,惠太太已坐在梳妝臺前化妝了。

    得打開鏡前燈。她稍挑眉頭,用眉筆淡淡地描著眉形。眉毛形狀要淡,眉梢要往下勾。她心中默念要領,手法嫻熟。再適量地擦粉,掩蓋掉老人斑??诩t就不要抹了,哦,還有額頭,需要一些粉底。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

    發有些白。還好,并不是很多,稀疏的間雜在黑發群里。她整整衣領,照著鏡子左右擺頭,再上下打量一下鏡子里的自己。嗯,可以了。

    惠太太出門了。這個時候太陽正好冒了頭,晨光映著她淡綠色的寬松旗袍,照著她的身影。她上身罩著一件厚厚的披風?;萏诮诸^搖曳。她的背有些彎,但這并不妨礙她優雅的走姿。她這次沒有拎手推車。前幾次都是拎著手推車穿插在吉祥早市,她本和其他買菜拎車的老人無異,只是覺得這旗袍在這浩浩蕩蕩又晃晃悠悠的人堆里有些扎眼。不是她覺得,而是街頭巷弄,還有那些上班青年男女路過瞥那么一眼里,她讀出的覺得。她并不在意。她只想穿得得體一些、好看一些,配得上她那高傲的心情。這次她拎著一個花色的尼龍袋。今天并不買什么,如果可以,買幾束鮮花吧。

    出了門她才覺得有點兒冷。農歷九月已過,風骨子里透著寒。尤其是早上,這天兒穿旗袍是有點涼了。這幾天她渾身不舒服,關節炎又犯了。都是老毛病了,不能走太長時間的路,一公里之外的吉祥早市,怕是一口氣走不下來了,索性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歇歇腳。

    “惠太太去早市啊?!辈贿h處的老馬夫婦走過來,和她打招呼。

    “啊?!被萏χ貞?。

    看來老馬夫婦是從吉祥早市回來的。老馬是惠太太的同事,人高馬大,國字臉、高顴骨,形狀巍峨,惠太太望著他倆,襯得身邊的馬太太嬌柔了許多。馬太太是南方人,在這北方之城待慣了,風塞山灌,南方人的精致脾性竟消失得無影無蹤,每次聽到她爽朗粗鄙的笑聲,惠太太就在心里感嘆,這,可惜了。到底可惜的是什么,細究起來,她也說不明白的。

    “你們今天,沒買多少菜???”

    惠太太發現老馬手里拉著的手推車里只有幾根芹菜、一個萵筍。這是不尋常的,惠太太瞧著,他們也坐下了。以往看到他們兩口子都是滿載而歸,大菜小料非得把手推車撐得變了形。也就他們兩人,能吃多少啊。哦,他們的兒子一家經?;貋?,一到周末就來,今天周五了。也不對,惠太太又想起來,他們這次沒買幾個菜。

    “買多了也吃不了?!崩像R拍拍褲腳上的土,“這天一起風,刮得身上全是土?!?/p>

    惠太太還沒有從自己的思緒出來。有那么十幾秒的安靜。馬太太一邊擺弄著她那兩根芹菜葉,一邊打量著惠太太?!斑^幾天就走了,吃不了也是浪費掉?!被萏牭骄忂^神來,“啊,走了,誰啊,你兒子不回來了嗎,去哪里?”

    “不是我兒子,是我和老馬,要出遠門?!瘪R太太擇得那兩根芹菜變成了光棍,菜葉落了一地,“去海南?!?/p>

    惠太太看著他們,就像看一個即將完成的工藝品,內心有些波瀾。海南好啊,風清氣朗,一個有陽光和溫暖的世界??吹贸鰜?,馬太太有些興奮,對于這個旅行很是期待?!暗么洗蟀肽昴??!彼咸喜唤^地和惠太太絮叨著?;萏诤苷J真地聽。

    老馬坐在石凳上,一臉的平淡,“我并不想去,那兒有什么好啊,在家習慣了。兒子自己說,他要孝順我們,給買了機票,還長租了民宿房。說是那地方青山綠水、冬日暖陽的。我說不去,他說錢都預付了?!崩像R可是副局級退休,馬太太是大學的教授,兒子在一家外企做經理,經濟上沒問題,去海南半年也是能負擔得起的?!澳銘撊?,換換環境,在北方待了一輩子,也去享受下新世界?!被萏χf?!皩Π?,你看惠太太,就比你時髦?!瘪R太太嬌嗔著老馬,回頭仔細盯著惠太太。

    馬太太的眼珠在滾動,是一個熨斗,要燙平惠太太的全身。太陽已經升起很高,惠太太望著太陽的方向。陽光有些刺眼。起身和老馬夫婦告別,她得走了。

    2

    吉祥早市在周五是最熱鬧的,老人大都在這天去采買很多東西,以迎接接下來的兩天。

    要穿過一個街心公園。比這早市更熱鬧的,恐怕就是這個公園里的心連心合唱團了。幾十號人,站著、坐著的,圍繞在一個圓形的臺階上,有專業的音箱設備,還有厚厚的歌曲冊。唱的基本上是一些流行通俗樂曲,聲音很大,遠遠的就灌入惠太太的耳膜。她并不喜歡唱歌,也不欣賞這些曲風。只是周圍居民老人大都聚在這里,能遇到很多平常不走動的街坊朋友。她把這里當成了露天聊天室。

    陳芳不在?;萏矫?,確定她沒來。她走進了吉祥早市。

    市場的每個攤位前都是人和手推車?;萏嘀猃埓?,邊走邊看。吆喝聲穿插在人群鬧市,從一個人的耳朵劃出,又進入另一個人的耳朵,放耳聽去,這是一片起伏的潮海,聲音在沸騰,湮滅了外邊的合唱聲。早市大部分賣菜和水果,周邊角落處賣各式生活用品,還有一家小小的綠植店。這綠植店的生意并不好,賣些金魚、綠植什么的,當然還有少量的鮮花。店主認識惠太太,是老主顧了。

    “惠太太買花???”店主老遠處就招呼她?;萏难凵褡罱行┎缓?,老花得更厲害。她微笑著朝店主小姑娘點頭,湊近去看,哦,是百合花,很香?!敖o我來一支?!?/p>

    “又一支???多買幾支更便宜呢?!毙」媚锸炀毜爻槌鲆恢?,簡單修剪一下,用粉色的紙包起來,沒等惠太太回答,遞到她面前?!爸x謝?!彼统鍪謾C,掃一掃墻上的二維碼,接過花,裝進自己的尼龍袋里。

    她快步想走出吉祥早市,再待一會兒,中醫館的老秦就要出門。昨天和老秦約好,早一點兒過去拿幾副膏藥貼。關節炎疼得睡不好覺,這腿走起路來不方便,走長了路腳就會腫。每當秋冬季節,老秦都比較忙,他要早趕著出門呢。這關節啊,就是個天氣預報器?;萏呑哌呥@樣想著,她的余光掃過早市中央的一個攤位,攤主在賣板栗南瓜。墨綠的板栗南瓜堆成了小山,有兩個被切成了兩半,金黃的瓜瓤,像極了早上的暖陽。它一定很好吃。她停下來,決定買一個。

    她左右翻看,像審查搜身一樣仔細檢查每一個南瓜。攤主站在南瓜后,讓她快一點,“都挺好的啦?!彼K于選定一個中等扁圓的,滿意地用塑料袋包起來,放進自己的尼龍袋里。出了早市,穿過街心公園的小樹林,再越過一條馬路,一個窄胡同的盡頭,惠太太喊著:“您好,秦大夫,秦大夫?!焙傲税胩觳灰姂?,惠太太就往里頭瞧,這時小金撩了門簾出來了。

    “惠太太啊,秦大夫已經出去了?!毙〗鹗抢锨氐闹?,在“正泰中醫館”已經干了五年了。記得剛來時,小金還是個二十出頭的羞澀的小姑娘。她從廣東農村來,千里迢迢來到東北,老秦要尋個打下手看店的助手,在人才市場的角落里,小金害羞地站在那里,看著來往的一個個生人不知所措。那是一個初冬,小金搓著手,穿得單薄,人長得也瘦小,老秦看到她,就把她領回中醫館,讓她幫幫自己的忙,平??纯撮T面。她和周圍鄰居街坊很熟,問她東北這么冷,為啥跑來這邊兒,她白嫩的臉發紅,說自己長這么大,只從課本上學到過“鵝毛大雪”這個詞,還從未見過鵝毛雪到底有多大。老秦坐在門墩樂呵呵笑。每一年的大雪都不會辜負小金,第一次見到那么大的雪時,小金大笑大喊,伸開雙臂嘭的一下躺在幾尺厚的雪地里,樂開了花,任由鵝毛砸向自己的臉。

    惠太太望著小金,這姑娘的臉被風霜吹得皮膚有些皴?!芭?,昨天說今早找他拿膏藥的?!被萏纯幢?,心想是不是和老馬他們聊了會兒天耽誤了。她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敲敲腿?!斑?,這是您老的膏藥貼,一共十五副,每晚睡前貼一副?!毙〗鹕焓诌f過來,“秦大夫一大早就給您準備好了,五號樓的老鐵腰疼了好幾天,出不了門,秦大夫過去扣罐?!被萏屑殧抵嗨庂N,心想這老秦也真是夠忙的,自己都多大了,東跑西顛的,何況一條腿還不好使。她摸著膏藥貼,不禁笑了。小金又遞過來一個暖寶,“這是秦大夫特意買的,說您腿疼老用熱水袋,來回燒水麻煩,不如這電的方便呢?!?/p>

    惠太太站了起來。太陽正上頭頂。她沒有接小金的電暖寶,挽起尼龍袋,對小金說:“替我謝謝秦大夫?!背聊粫?,又想起什么,“小金,”她對著小金,小金只顧望著惠太太的長毛披風里露出被包裹著的旗袍下擺。這是一件改款的旗袍。這么冷的天,還露著小腿??諝庖惶焯熳儧?,連吸口氣鼻子里都寒?!疤旌?,多抹點護手霜?!被萏f完,背影遠去了,小金抱著暖寶站在屋口。她走路的姿勢好美。

    3

    這幾天秋風勁吹,惠太太幾天沒下樓,每天按點地敷膏藥,腿疼有些緩解。她打開手機,循環播放著輕音樂,她把手機平放在廚房的大理石臺面上,聽著切南瓜。這板栗南瓜真硬,她尋思著。放了幾天,賣相還這么好。得用力,雙手壓著刀背,踮起腳尖,用身子使勁,咔,南瓜切開了,金黃金黃的。她要煲粥。她拿出一只小瓦罐,放上水,把切成塊的南瓜加上紅棗放進去,開起煤氣罐。冰箱里有昨天剩下的包子,微波爐里熱熱,她吃了兩口。又順手抄起一本書,老花眼得戴上眼鏡才能看清里邊的字了,邊看書邊聽著粥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屋里很安靜,這瓦罐的年紀也不小了吧,此刻的灶臺,只有它在表演?;萏斡伤肮陋毠陋殹钡仨?。

    她拎著保溫桶上了樓。從一樓爬起,扶著老舊破敗的木質欄桿,上到二樓的時候剛剛好,還不累,上到三樓的一半已經是極限了,再堅持一下上半層,就得停下喘口氣。還有一層?!鞍⑾?,阿香?!彼驹谌龢浅虾?。她住一樓,要去看四樓的鄰居阿香。好不容易上了四樓,她氣喘吁吁,老了這高層的樓真不能住,上下樓也太不方便了,她思忖著,怪不得阿香從不出門。

    阿香聽到了喊聲,開門,看到是惠太太。她笑著要拉惠太太的手?;萏s緊移步進去,扶著阿香坐到床頭。阿香和惠太太是同鄉人,都是一年高考的考生,兩人自中學時就認識,大學畢業后分配工作又在同一個城市。年輕時阿香梳著兩只麻花辮,自稱過慣了單身生活,一輩子沒結婚嫁人,在當時也算“異類”,現在退休年老,無兒無女,一人過生活,和惠太太倒是成了平時走動最親的人了。這幾天樓下和街心公園都沒有看到阿香的身影,惠太太不放心,來看看她。

    阿香的哮喘病又犯了。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沒什么精神,無精打采的。她斜靠在床沿,瘦瘦的,像一根快煮熟的掛面?!澳氵€沒吃飯呀?”惠太太看看廚房里鍋碗瓢盆,空空如也?!安火I?!卑⑾阈呛堑乜粗萏珡谋赝袄锾统鲆煌肽瞎霞t棗粥。阿香愛笑,做事不疾不徐,脾氣很好,只是比惠太太大那么幾歲,卻看上去蒼老不少?!澳且驳冒磿r吃飯,年紀大了,就得餐餐注意?!被萏阎嗍⒌酵肜?,遞給阿香?!爸x謝你,時常想著我?!卑⑾氵吅戎噙吀屑ぶ萏??;萏⒁曋⑾?,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看著她吃?!澳奶煳易屒卮蠓騺?,給你開幾服中藥?!卑⑾銋s連連擺手,“平常我都不開窗的?!被萏庞X得屋子里有點悶。外邊的空氣質量可真不行,一到秋冬,就沒看過幾天藍天?;萏巴?,回頭看到阿香早已把一碗粥喝光。阿香滿意地站起來,又去拉惠太太的手,“來,聊聊天,聊聊天?!?/p>

    惠太太感受到阿香手的涼。這屋子的暖氣,銹跡斑斑,還是上世紀末那種最古老鐵片狀的,比鑄鐵的都老。這城地處東北,在這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供暖了,惠太太覺得這屋子并不暖和?!霸趺礃?,身子還好吧?看你不出門,怪惦念你的呢?!薄拔野?,想出門卻怕冷,樓上樓下折騰,去一趟回來哮喘又好幾天,索性不出去了。呵呵?!被萏矚g和阿香在一起,阿香的笑能融化一切。阿香穿著棉睡衣睡褲,惠太太是逢出門必打扮收拾,阿香望著她精致的妝容,驚嘆這愛美的習性幾十年來不曾變過?!靶』莅?,你這么漂亮的人,徐平山都多少年了,我看老秦就不錯……”阿香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萏恢?,沒想到她會提及這個塵封在心底的話題。這話題是被塵封住幾十年了,不知怎被阿香一提及,又在惠太太的心頭豁然冒出那么一道光來?!拔摇被萏牭接腥饲瞄T,“我去開門?!彼觳阶叱雠P室。門前站著一個穿制服的小伙子。

    “哦,是小王嗎?進來進來?!卑⑾銖幕萏砗笞邅?,和藹地把小伙子請進來?!笆俏医兴麃淼?,看看暖氣?!毙⊥跏秦撠熯@個樓片區的暖氣設備管理員,一到入秋就十分的忙,穿梭在管道樓宇之間。阿香感覺到一年比一年冷了,托人找到供暖處,要人來看看怎么回事。小王從工具包里熟練地掏出一支掛式溫度計,吊在一幅發黃的千禧年掛歷的鐵釘上,“先測測室內溫度啊,阿姨?!睖囟葴y出來了,是十六度五?!靶』镒?,您給好好看看,這溫度太低了?!被萏珦P高了聲,她自己的屋子可比這暖和多了?!皼]問題!”小王爽朗地應答著,“暖氣太老,管道又都老化了,可能有些淤泥堵塞,回不過水來?!被萏奈葑与m是換過了全新的暖氣片,但是也沒有“多熱”,頂多是不那么透心冷而已,“這國家規定的溫度是十八度呢,再說了,十八度對于我們這種四處漏風的老破房子,也不暖啊?!毙⊥踹B連應聲,下樓去找通暖工具去了?!爸x謝啊,小王?!卑⑾泐澯朴频穆?,傳出四樓門外。

    “咱們這地兒啊,就是冬天難熬?!?惠太太對阿香說?!拔衣犝f老馬夫婦倆收拾著要去南方呢?!卑⑾阃P跡斑斑的鐵暖氣管。這讓惠太太很是一驚,這平日都不出門的阿香,是怎么知道這消息的?!鞍?,去海南,他們要待上大半年呢?!薄鞍肽??吃喝拉撒得多少錢!”“人家兩口子退休金都花不完,兒子還資助呢?!薄澳且策h啊,坐飛機都得坐幾個小時吧?”“空氣好啊,那里常年都是夏天,別提雪了?!卑⑾愠聊?,收拾好碗筷?;萏吹贸鏊樕系穆淠?,起身要開一扇窗,“這屋子也不能太悶,得透透氣?!薄伴_一下得了,換換氣,冷還污染?!卑⑾阏f著,又把雙手攏進袖子里。

    冬至到來,這北方之城早已天寒地凍。老秦平時的電動車是不能騎了,送藥問診都由小金代去。小金最喜歡這種大雪天,尤其是雪后的晴天,迎著暖暖的陽光,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就這么咯吱咯吱地走在幾尺厚雪的路上。來了這么多年,小金雪還是看不夠。她去四樓給阿香送藥,偶爾也給一樓的惠太太帶?;萏母嗨?,老秦不讓小金送,都親自送來。

    每次送藥,老秦都在門外,惠太太隔著門接過藥,對著老秦點頭。老秦樂呵呵地也點頭,惠太太一句“謝謝秦大夫”,老秦支支吾吾不會說話?;萏炔蛔屪?,也沒別的話,老秦就自找自話。他問惠太太,說看你活得這么精致,倒不像地道的東北人,更像是南方人呢?;萏恍Σ徽Z。場面有些尷尬?;萏珡牟环Q呼“老秦”,每次必叫“秦大夫”,老秦也從不稱呼“惠太太”,他覺得“太太”現在很少人用,都叫“老婆”,何況是個身份詞,他都用人稱代詞?!八麄兌既ツ戏竭^冬了,你,咋不去???”老秦見身邊有很多人紛紛下南方,坐火車的、坐飛機的,還有的由一家人帶著開車旅行著去呢。她這樣的更有“資格”去呢?;萏€是笑而不語。尷尬地再沒話說。每次老秦都比囑咐小金的時間回來得早,小金就沖老秦喊:“秦大夫!今天又吃一碗羹哪?”

    惠太太關上門。她回想老秦的話,每次“你,你”的,這個老秦。

    街上看不到一個老人,早些時候的街心公園里,大家早已聊天得盡興,好多耄耋老人,又是握手又是擁抱的,都知道,冬天要來了,這又是一個坎兒。大家開始了為期幾個月的冬眠。在屋子里無所事事,這一冬天,阿香的話在枯燥的惠太太的耳邊回蕩。

    4

    惠太太的丈夫不姓惠,確切的說是“前夫”,哦,也不對,用現在的話,徐平山就是被定義為“前男友”。這個“前”,有點長。那一年,她還叫惠子。

    惠子是在不情愿中被分配到了北城冰箱廠?;葑诱屯瑢W在操場打排球,炎炎夏日,惠子滿頭的汗,中間停場休息,她和同學坐在球場邊,就遠遠地看到了肖輔導員走來。肖輔導員的步子走得很穩,表情嚴肅,義正辭嚴地朝操場大吼:“王蕓和惠子去辦公室一下?!被葑泳瓦@樣被叫去了決定她命運的辦公大樓。

    辦公室里,王蕓早已坐在那了?;葑邮桥苓^來的,氣喘吁吁中驚訝于王蕓,她并沒有在操場和他們打排球,為何肖輔導員要在那里喊他們兩個人的名字?!艾F在有兩個分配指標,叫你們來是研究一下你們工作去向問題?!痹谛ぽo導員喋喋不休地介紹中,惠子把眼光努力伸到他手下壓的那張紙上,試圖去看看這兩個指標的名字。她的心早已經迫不及待。聽同學們議論,今年班里畢業生分配中,有一個“南下”的指標,就是會被“推薦”到南方某省的,這對于常年在東北的她,很是新鮮,和別的同學們不一樣,她不安于按部就班,“南下,南下”,在惠子的心里踴躍。她倆是班中學習最優秀的,但惠子的學習表現要優于王蕓,那二選一的選擇權理應屬于她?;葑有纳苑€。

    “一個是外省廣東的學校,去做教員;還有一個是本市的國營冰箱廠?!毙ぽo導員看看她倆?;葑涌纯赐跏|,她的臉秀氣而稚嫩?;葑优宸跏|,四年的東北大學生活,并沒有給她帶來外形的絲毫改變。相比于惠子和其他大部分同學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王蕓是外省來的大學生,她的家就在廣東?;葑拥男囊活?。更別提習性了,王蕓一如既往地南方淑女做派,她端坐著,等著惠子說話。

    輪到惠子選擇的時刻。她知道王蕓是想回去的。大學四年,無論刮風下雪,王蕓必須每天洗澡,同學調侃,澡洗得這么勤,不得洗出幾個華清池來。王蕓不好意思地笑。每到冬天上體育課,王蕓都借故不去,她怕冷。到東北還怕冷?同學又一陣調侃?;葑拥氖直粌龅媚[成了老樹枝,王蕓就給她抹手霜?;葑訂柾跏|:“那你為啥來東北上大學?”王蕓不說話,低頭繼續抹惠子的手。除了怕冷和洗澡,在惠子的眼里,王蕓活得很“新鮮”,也活得很“舒服”。還蠻佩服王蕓的生活呢?;葑涌匆谎坌ぽo導員手中的表格。

    現在,她的手細膩得很。她細膩的手,拎著一個藍紅的編織袋,跨進了北城冰箱廠。

    北城冰箱廠的職工個頂個的傲氣。他們有傲氣的資本:所有的大學畢業分配指標中,除了惠子自認為的“南下”是好工作,在大多數人的眼中,國營冰箱廠才是他們那屆畢業生中最大的香餑餑。冰箱是個新鮮玩意,也是普通市民家庭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家電產品。就是在冰箱廠,惠子認識了徐平山。

    徐平山是政府派來的國營廠技術指導員,與冰箱廠操著東北話、大大咧咧、胡吃海塞的男人不同,他說話斯文,略微長方形的臉龐,俊俏的鼻形上架著一副圓眼鏡。他是吉林人,卻有著和王蕓一樣的“南方習性”,平日里愛干凈,一口地道的普通話,不仔細聽不出東北口音。徐平山在惠子的眼里扎了根,他喜歡和惠子說話聊天,惠子也喜歡向他請教技術問題,兩人就這樣走到了一起。

    一場浪打翻了二人的甜蜜世界,轟轟烈烈的下海潮開始了。冰箱廠已經日漸衰落,人們紛紛下海經商闖蕩江湖。這是改革的大潮,無數人的心在涌動?;葑右呀涍m應了冰箱廠的生活,她早已把南方忘記在了冰天雪地的生活里。那一天,是惠子刻骨銘心的記憶。

    “惠子,我們去南方吧?!痹趩挝皇程梦顼堊雷由系男炱缴轿ㄎㄖZ諾地擠出這句話。這句話在徐平山的心頭醞釀許久,他也在考慮惠子的感受。這句話卻成為懸在惠子頭頂的一把劍。下海是惠子早已猜到的,徐平山這個人,有才華,不流俗,雖話不多,腦子里是很有想法的。在這個風起云涌的時代,他必定要揚帆去闖蕩一番,倒是不像惠子,已經被生活磨平了心氣兒?!盀槭裁匆ツ敲催h?”惠子不解。去那么遠的地方,她不曾想到。她想給他空間,哪怕只在東北?!澳抢餀C會多,環境也不一樣?!毙炱缴饺岷偷恼Z氣中夾雜著堅定、執拗、自主。

    惠子幾乎是含著淚送徐平山上了南下的火車。她的父母都來送他?;葑由砗蟮母改?,拎著一大袋東北特產和小吃,執意送到徐平山的座位?!疤嗖环奖隳??!被葑佑行┞裨顾麄??!昂脦?,好帶?!毙炱缴綌堖^來,向惠子父母告別。車嗚嗚地響,這是南下的號角,也是惠子心中錐心的迷茫的痛。她隨在父母的身后,天要黑,夕陽射下一縷光,映出兩個崎嶇稀疏的背影。

    5

    “時下正是冬天,這里零下十幾度,廣東那邊可好?不知想要些什么,一并帶給你。念你?!被葑优吭诖芭_上給徐平山寫信。她望著玻璃窗外的雪花,坐在床前掰指頭。馬上又要見到他了,她萬分的想念。每當寒冬臘月的時候,惠子都要去一趟廣東,和他一起,待到過年再回來。每次看到惠子穿著厚厚的大棉襖,拎著大包小包,行動不便地走下火車,徐平山一邊接應,一邊埋怨:“你看你,帶這么多東西?!被葑又活櫤俸偕敌?,望著徐平山,眼前的這個男人早已褪去了村氣,穿著時髦的西褲和白襯衫。她高興,這是她一年中最高興的季節?!斑?,這個榛蘑,我特意去深山林子采的,剛曬干的?!被葑悠炔患按貜陌锶〕鲆粋€大塑料袋,急著解開要徐平山看。徐平山的眼眶紅了,他望著惠子?!鞍淹庖旅摿?,多熱?!被葑硬虐l覺自己的“不合時宜”,周圍的人都是短衣短褲,唯獨她像一團棉花,這棉花有一百斤,很是扎眼。徐平山帶著惠子去吃廣東小吃,去逛商場,惠子開了眼。這和冰雪之地的東北完全是兩個世界。

    王蕓也認識了徐平山。是惠子介紹的。恰巧都在同一個城市,每年冬天來看徐平山,惠子都去見見王蕓。王蕓在廣東的一所中學任教,惠子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穿著款款的旗袍,梳著簪子頭,抱著一束鮮花,送到惠子的手中?!白隽死蠋?,更加的有儀態呢?!被葑淤澝劳跏|。王蕓笑得更賢淑,拉著惠子的手,朝著徐平山點點頭。沒有了東北風雪的侵擾,惠子覺得王蕓皮膚更白更嫩,像畫報里的明星一樣漂亮。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哪,惠子心想,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三人一起吃飯,惠子開了一瓶酒,徐平山和王蕓提議還是喝茶好,惠子卻極力要每人喝點,惠子拿著瓷碗一飲而盡,她看著徐平山和王蕓,各自拿了一個玻璃小酒杯,抿了一口,那姿勢和舉止,十足的文雅?;葑又型旧蠋?,回來時偶然看到徐平山和王蕓在討論茶道,惠子心里一晃。她笑著說在東北,天冷,大家都喝酒避寒,現在來南方三次,真是長了見識,感覺這是一個新的世界,真是不一樣。一邊說著一邊又來勸酒。來穗三次,惠子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這次回去后,徐平山晚了些來信。每年春天的來信,惠子都不敢去翻閱?!皝韽V東吧?!毙炱缴讲恢挂淮蔚卦谛爬镎f。他把遠在吉林的父母都接去了廣東,在那還買了一個小房子給他父母住?!澳愕母改溉松夭皇斓?,去了那兒能適應嗎?”每當徐平山要她去廣東,她都這么問他?!霸谀膬耗膬壕陀信笥??!毙炱缴降脑捵尰葑佑X得他很陌生?;葑佑X得他變了,不是人心變了,而是時代的浪潮在重新洗刷這個人?!澳舷?,南下”,曾經的惠子也是滿腔熱血,可是真要是拋棄故土、離別家人朋友,去重新建立一個新的社會圈,她有些猶豫,甚至有點膽怯?;葑拥哪?,在字里行間中短暫凝固,又彈開,春暖花開,北城是越來越暖和了?!捌缴降母改敢膊辉诶霞伊四?,上次從廣東回來,你說平山提起你們兩人的婚事……”母親問惠子?!罢辙k唄?!被葑诱f?!澳銈円槐币荒?,證都沒領,這婚事咋辦?”父親看看母親,母親等惠子回答,“惠子,怎么平山也得回來吧?!薄澳锛蚁绒k?!被葑悠鹕黹_門,把一盆花搬到了院外。太陽開始暖和,照耀得惠子好舒服。

    在北城的一個溫暖的天,惠子家辦了婚禮。只有娘家人親戚出席。鞭炮震天響,穿著紅旗袍的惠子一一敬酒。這次她沒醉,惠子的父母卻喝醉了?;葑拥耐潞团笥讯紒砹?,阿香也在,帶著朋友起哄,拉著新娘往副食品商店跑。那里有有線電話,吵吵著要和新郎官通電話?;葑油妻o,禁不住大家鬧,只好撥通了徐平山的大哥大,滴滴滴,半天沒人應,惠子說:“算了,可能在忙?!贝蠹也灰啦火?,惠子又撥了一次,還是無人接聽?;葑优ゎ^就走,“去喝喜酒,去喝喜酒?!绷粝乱蝗翰恢氲娜?。

    他在干什么,惠子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這幾年,她送的榛蘑徐平山都吃不完,年年攢著,他也不扔掉,都發霉了。在北城冰箱廠,徐平山最愛吃的就是小雞燉榛蘑,現在她去廣東看他,他帶著她去吃炒河粉、叉燒包,他還愛上了喝茶,偶爾從他嘴里蹦出幾句粵語,惠子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徐平山,不知道他在講什么。

    酒席過去,外邊一些人在收拾碗筷,惠子進屋,給醉了躺著睡著了的父母蓋上一床被子。操持了好幾天,他們累了,惠子想著。她也有些累了。

    起風了,天空飄來一朵云?;葑酉褚恢积B鼠,想好好地睡一覺。風目睹了這一切,想把它吹到南方,吹到廣東,吹給一無所知的在那里奮斗扎根的徐平山。

    惠子再也沒去過南方。徐平山寫的信她也不回了,連王蕓她都不再聯系。徐平山也終于回來了兩次,為了惠子?;葑觾纱味疾灰?。僅此而已。

    年年又寒冬,這年的冬天特別冷。

    她就這么趴在窗臺等著,等著寒冬過去。

    “過幾天我就回去啊。等回去咱們就好好吃一頓火鍋。我饞了?!标惙及l微信給惠太太。

    惠太太看著手機,一笑,“在海南吃不上火鍋???”這個陳芳也真是的,走之前都不吱一聲,惠太太心里想著?;萏X得冬日長,悶得慌,難得那次出門。天下著大雪,路得多不好走,惠太太打著傘,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圍著毛茸茸的圍脖,一步一個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陳芳家,敲門,不在,打電話,不接?;萏呐纳砩系难?,只好往回走,這個天啊,真是埋汰人。微信視頻呼叫,是陳芳。

    “怎么?我在海南呢?!币曨l那頭,陳芳擺弄著手機攝像頭,藍天下高大的椰子樹,隨著海風擺動。陳芳去海南,惠子不驚奇。陳芳在惠太太的人生里交集不多,也是最近幾年同參加一個老年大學,在書畫班而認識的。陳芳為人熱情開朗,和班里的同學們打得火熱,人稱“芳姐”。她是北城人事局退休下來的公務員,兒子在廈門的大學畢業就地安了家,連看孩子都省了,退休后無事可干,自稱開始要過新的人生,日子倒過得豐富多彩,又是參加老年大學,又是參加合唱團,還四處周游全國,幾年下來,西到拉薩,南到北海,游玩了個遍。

    這次才幾天就要回來?惠太太納悶,起碼應得過了冬?!昂D线@熱天,吃火鍋也沒那個氣氛??!”陳芳埋怨道?!吧稓夥??”惠太太問?!熬偷霉物L下雪天,經過風吹雪打,凍成冰棍了,鉆進暖烘烘的屋子,一口滾燙的涮羊肉進去,心開始融化,渾身溫暖和幸福!”“照你這么說,夏天火鍋店得停業?!薄澳遣灰粯?,我還蠻想我這些姐妹們的?!标惙嘉貟斓粑⑿乓曨l。

    說到姐妹,惠太太也想。這無盡的冬天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過去呢?它像一只虎,來后萬物藏,快要把人際情感都要撕咬斷。

    二樓有忙亂的腳步聲,噼噼啪啪的,像是在搬東西?;萏谂P室,望著樓頂,她看著那腳步聲,一會兒從臥室到客廳,一會兒又從客廳到臥室。望了一會兒,聲音在繼續。有點吵,書也看不下去,該聊的姐妹都微信聊過了,不知道想起誰。去外走走?在家窩一冬了,得活動活動筋骨?;萏餍匀ソ中墓珗@。

    天氣晴朗,空氣難得不錯。馬路上,很多環衛工人在鏟雪。尤其是人行道,必須得干干凈凈,半點冰碴子都可能摔上一跤,對于老人,那可是不得了?;萏孔镜匦⌒囊硪淼卦诼愤呑咧?,兩個月沒來這街心公園了,人很少,幾個年輕人在遛狗,零星的幾個老人,是在做操?惠太太走近,哦,原來是在打太極。領頭的是老秦。那姿勢一板一眼,極有模樣呢??吹交萏珌砹?,老秦提議歇息歇息再練?!澳?,極少出來啊?!崩锨販愡^來搭話?;萏刃α?,“怎么?我沒名啊,秦大夫?!崩锨馗杏X場面又要尷尬?!拔医谢葑??!被萏^續話題?!鞍?,啊?!崩锨卮甏晔?,支吾著,他環顧四周,好像惠太太來家里做客,這街心公園就是他的家。這“家”里只有滿園的大雪,和幾個顫巍巍的太極愛好者。

    “謝謝你的膏藥?!被萏f。她感覺出老秦有些緊張,平常他倆難得聊天,說不了幾句話,頂多是一個拿藥,一個給藥;一個送藥,一個接藥?!巴炔辉趺刺哿??!崩锨孛舆^來,“啊,管事就好,管事就好。過幾天,我,讓小金,再給你送幾服?!被萏粗锨?,他穿得一個不薄不厚的外套,臉紅彤彤的,一雙運動鞋?!澳悴焕浒??”惠太太問?!安焕?,適量做做運動對身體有好處,當年我在內蒙古當兵,比這天冷著呢……”老秦坐在木椅子上,拍打著腿,停了話。練太極的都回家了,街心公園就剩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在這冷清的公園雪地,陽光是溫暖的,他們忘記了冷,抑或早已習慣了冷。

    ……

    (試讀結束,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1年第8期)

    作者簡介:賈京京,1986年生,現居北京。曾在《青年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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