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8期|宋尾:熏魚(節選)

宋尾,男,1973年12月生于湖北天門,現居重慶。著有長篇小說《相遇》《完美的七天》,小說集《奇妙故事集》等多部,曾獲第七屆重慶文學獎、第三屆巴蜀青年文學獎。
責編稿簽
《熏魚》在傷痛中感時傷逝,在喟嘆中剖開痛楚,從雜糅著焦慮、不甘等諸種都市人的情愫里捕捉出溫暖的希望與信念的救贖。懷有文學理想的曾乙一生拼搏又命途多舛,網吧創業投資失敗、報社就業時期崗位之間的落差、即將失業時罹患重病飽受苦痛,最終被一根稻草壓死了駱駝。阡陌紅塵,有多少文學青年志大才疏囿于被困,又有多少英雄披肝瀝膽突出重圍。人生恰如那一道熏魚,煎煮蒸炸,破除宿命才會有奇跡。
—— 文蘇皖
熏魚(節選)
宋 尾
得到曾乙死訊時,我在前往巴中光霧山的旅途中,確切地說是在服務區,具體哪個服務區忘了,忽然接到老范的電話,他約我一塊兒去殯儀館,送個行。這消息太讓人震驚了,太突然了,太讓人惋惜,畢竟曾乙才五十六歲。這個年紀,如實地說,在這安逸祥和的時代,就像是一道鑲著金邊的霞光,那霞光你盡可以說它是投向日暮,但也是迎向朝陽的,就看你怎么認為了。你看到什么它就是什么,一種分野的區域。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往左走往右走,目的地一致,但過程委實不同。多年前我參與創辦一本老年生活雜志,接觸和采訪過很多人,借由他們我得出結論:自由是不易的。你想想吧,人這輩子,從出生起就在加衣服,不停往身上加,你不停地穿,后來大人不加了,你個人也習慣了給自己加,你越來越重,越來越臃腫,越來越累,就像背負厚厚的看不到的盔殼。只有什么時候呢,到你退休前后,你忽然發現有個充滿渴望的嶄新的自己奮不顧身地想要從你這個舊軀殼里脹出來,之后你做的許多事,其實就是褪的過程——你得一件件把它們從你身上剝離,然后你會得到你自己。你自由了。事實就是這樣。只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尤其是合理地將那個自己剝離出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充分認識到的,這樣一種年齡其實也可能是另一種人生的開端。我認識曾乙超過十五年,算是朋友,不是那種比較親密的朋友,介乎于朋友與熟人之間。因為這種輕微的距離,以及這種距離感造成的某種磨光,在我印象里他一直就是那個形象,既沒有更衰老,也不會更年輕。在我心中他始終是一個樂觀而堅定的人。當晚抵達平昌縣城后,在酒桌上我給同行的朋友提到了這個消息——我們自駕出行的四輛車里,還有兩人跟他也是舊識。曾乙除了跟我是前同事,還是一個散文作家,在本地小有名聲,給報紙寫過專欄,偶爾參加一些文學活動,他們兩個就是這樣認識曾乙的。這則死訊讓他們嗟嘆了一會兒,當然,這情緒只存留了少許時間,隨后他們便開始熱切討論起諸如第二天的行程和別的事情來。在交錯的酒杯里,我也很快忘記了這個消息——我的朋友曾乙已不在這個世上的事實。
假期過后第二周,老范在奧體高爾夫的茶室試營業,約了四五個老同事周末一聚,我也去了,把他那間“一介茶寮”煨得沸沸騰騰的。晚上我們留下聚餐,酒過三巡,不知誰先提到了曾乙。很可能,這個人就是我。畢竟我是他們當中唯一一個這五六年沒見過曾乙的人。當提到他之后,在場者忽然就靜默起來,靜默得不甚自然。后來老范拉著我到室外抽煙,低聲告訴了我內情。家屬治喪時,對外說曾乙死于心梗。事實上,他是自我了斷。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無疑一記重錘。怎么回事???沒有道理??!他妻子是個會計師,開朗,沒有那種女性的柔弱感,但大事兒基本都依著丈夫,尤其在丈夫低潮期,把他當孩子寵。兒子外國語大學畢業后留在廣州,跟同學合作做了個翻譯工作室,起步還算順利。曾乙呢,雖經歷過經商失敗,但并不是窮人,在市區和郊區有三套房產。他肯定不算有錢人,但也不缺這個,錢什么的,再說他要那個干嗎?所以這更讓人想不通,他為什么想不開?你要說是因為身體狀況,好像也不對。是,他曾經中風,但已漸漸康復,或者說正處于康復得不錯的時候。他的死簡直是個謎,尤其對我來說,這意外的結局讓我好一陣恍惚。
我的朋友曾乙,他之前干過什么我一概不清楚。我認識他時他經營一間網吧。這應當是毀掉他的第一件事。這樣說好像也不十分確切,畢竟二〇〇二年他在金島小區做第一個網吧時也曾獲益頗豐。第四年,他果斷離開,那時他已擢升為北部新區網吧協會副會長,當然在年底總結發言里不會有那些秘而不宣的內容,比如四處挖些玩家來免費耍,甚至還倒給點月費之類讓他們帶著顧客一塊兒玩;對另一些手段,如派人在附近網吧掛“肉機”把競爭對手網速拉得無比緩慢而焦躁,這些他又是不屑一顧的——到新牌坊盤下新店,四個臨街門面全部打通,近兩百平,光裝修就花了近九十萬,設備全用新的,配置是最高的。二〇一〇年他結束網吧時,這堆高級貨只換了不到一萬塊錢,按重量計算,收廢品的用一輛三輪車拖了三趟才清完。但凡有一點點希望他都不會這么處理它們的。這間付諸了全部野心和積蓄的網吧,此后很少聽他說起,偶爾在說到其他事情的時候他也會不經心地提到一兩句又與此相關。比如我記得:“就我裝修那九十萬,當時就可以買下兩間門面?!边€有就是,“要是我把投到網吧的資金買三套房,現在是個什么情況?”這個情況我們如今已非常了解。僅依據這零星兩句,說明他也有所悔悟。不管怎么說,他有離開輪盤的機會——可他沒有,從而走到了人生的背面。他的下坡路是從這開始的。
照這么推斷,毀掉曾乙的第二件事就是:不該來報社。我不確定當時他還有其他什么選擇,總之來我們這兒是相當大的錯誤。要說明的是,我們很早就認識,在同一個文學網站里混跡,所不同的是,他從不到我的詩歌論壇來,但我偶爾會去他當版主的散文論壇。多數時候我是去看看有沒有什么合用的稿子,那時我們是日報,我編文化版,兼周末副刊版。后來因開支緊張改為周報,也就是曾乙來的那會兒??梢?,他是從一條下坡路拐到了另一條下坡路。
我們先在網上認識,其后才見面的。在大田灣一間酒吧,網站組織了個主題詩會,“洛爾迦之夜”,那時我還沒完全融入這個城市的文學圈,流離于熱情氛圍之外,聚會中的幽靈,這也給我更多觀察機會。就我看來,曾乙是如魚得水的,頗受歡迎。那次他身著黑色羊毛短呢,水洗牛仔褲下面是灰短靴,小羊皮的,頸子上還搭了一條暗紅色羊絨圍巾,鼻梁上架著一副復古的黑框眼鏡,鏡框是樹脂材料的。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副在這座山城絕不普遍的高大身材,至少有一百七十六厘米,站在我們當中,抑或在任何一處人堆里都顯得鶴立雞群,加上他總是笑容可掬,慢條斯理,這使得他富有一種溫和淳厚的文人氣。唯一的缺陷在于牙齒,因酗煙的緣故,那口牙幾乎是全黑的。就女性來說,她們的排斥感可能會更顯著一些。在看到一個英俊瀟灑的成熟男人時,有時女性總有一些想要去親吻的潛在欲望,但那兩排牙齒足以讓她們驟然心碎。毫無疑問,這影響了他的整體性,它嚴重拉垮并破壞了曾乙的形象完整性。其實這挺符合他的,他不在意女人怎么看——你們應該清楚其中的含義,他不像其他你們所知道的那些中年男人,如果他是那種人,他花幾百塊錢就能把牙齒洗得比牙膏還白凈。就我所知,沒多少人像曾乙這樣,擁有那么多女性知己,但從來又不折不扣地不越雷池,關于他跟女人的花邊和曖昧消息,至少我是從沒聽聞過。那天我們見面后,他作為版主經常給我推薦稿件,但自個兒的一篇都不曾給我。話說回來,也沒必要找我,他跟我們主編高曉光很熟,熟到什么地步呢?據說高曉光有四個隨傳隨到的密友——具體而言是湊牌局和飯后埋單的人——他便是其中一個。他要是想發稿直接給高曉光就行了,但很少見他在我們這兒發過什么,至少不像另幾個“朋友”,三天兩頭兒甩一些爛稿子過來,我要沒放在頭條,還多不高興,覺得臊了他們的面子。作為副刊編輯,我最討厭的不是爛稿子而是簡介,有一次,主編轉來一個“朋友”的稿子:一首詩加標題也才七行,附的簡介足有九百七十個字,就像一種當代行為藝術。我的意思是,曾乙不一樣,他也附簡介,但總是很嬉皮,一點也不嚴肅,就像他經常埋單,似乎這就是埋單的意義本身,并不圖什么往返。歸根結底,曾乙的選擇也比較容易理解:他還是傾向于做一個文化人。某種意義上,文化人更近于失敗者。你可以說他對這個群體感到親近,也可以說,他已經在心里把自己歸于一個失敗者了,像我們這樣的一類。
原本曾乙是想來當副刊編輯的,用他的原話,“換一種活法”。那是二〇一一年,他四十四??晌覀冊缇蜎]有純副刊了。這時高曉光已任副總編輯,負責實際工作,隨時等著接替行將退休的總編。改周報本身就是要縮減開支,但冗余總是不可能裁得完的。這時要硬把曾乙頂上去,那些原本就嫌伙食孬的編輯能不翻天?不愧老江湖,得承認,高曉光這事兒處理得極好。首先,他慷慨收留了曾乙,顧全了感情,同時也避免了可能涌來的怨氣。他給曾乙做了一番工作,讓他做發行?!奥齺砺?,你不知道,發行對我們是相當重要的,就是我們的生命線。你要是做得起來,你就是以后的發行部主任;你要是不想做,等有編輯崗了,我再給你轉?!备邥怨獍堰@個崗位描述得無比重要,曾乙被說服了。所以高總專門在會上提到了這個,此前報社發行都交由集團發行公司,以后周報除訂閱外,也要試水自主發行,但目前還沒有人力和財力單列一個發行部門,先新增一個發行員,主攻城區一些重點區域。大家爭相鼓掌,“歡迎歡迎!”實話實說,曾乙是很逗同事喜歡的。雖說他生意失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或者說,他曾經也闊過的那種慣性仍在。每到午間,同事們聚餐,原本說AA,可一準兒的,他會提早去把單買了。以至于有段時間,大家都心照不宣了,只要看到曾乙在編輯部,故意敲著桌子,“走,AA啊?!狈催^來,作為埋單的人,在飯桌上多少也是有些話語權的。只要曾乙起頭,話頭子就短不了。他啊,不像咱們這些,要么區縣來,要么外省來,他不單單是真資格的老重慶,還是市中區出生長大的,父親在文化局做過副局長,耳濡目染的,言子兒多,掌故更多,加之八九十年代他還在文學圈混過一陣兒,極擅長八卦。但凡有人提到時下比較火的某某,他先是傾耳聽你們擺,表情莫測高深。等到你擺得差不多了,他摸出煙,咔地點上,笑瞇瞇地插了進來:“……剛聽你們說到某某,我記得,一九八八年,某某和某某某還沒離婚的時候……”他起頭都是很具吸引力的,馬上就有人驚詫:“??!她跟某某某還結過婚?”“那當然嘍,哦,你們還不曉得???”接下來,這整張餐桌都是他一個人的了。應當說,曾乙融入還是挺順暢的。唯有一點,雖然他從未說過,首先,他作為一個發行員,在單位是較邊緣的,一個次要的人;反過來呢,這個次要的人對編輯里的絕大部分人——尤其是針對編輯的文字能力這塊——他又是非常不屑的。但這種糾結也沒存在多久,不到兩年,一聲令下,周報???,三個月后,原人馬組改為由集團控股的與某出版社合營的出版公司。少數有資源的人找到下家,走了,大部分人留了下來??偩庉嫼涂偨浝?,高曉光一肩挑。合作方派了兩個人過來,一個任書記,一個是財務總監。我跟老范搭檔,負責編輯室業務工作。曾乙在彷徨中煎熬九十天,塵埃落定,既沒像他期望的改為出版編輯,也沒如他擔憂的被掃地出門,公司新設了發行部,沒有長官,也沒兵,還是他一個人。所不同的是,出版發行要全靠他自己來做了。出版發行是很煩瑣也很累人甚至是很花費體力的一個工種??晌野l現,曾乙樂在其中,甚至于,由于公司車輛不夠他把自己的私家車也無私地用上了。不過呢,他確實與編輯部的來往要少了一些。公司編輯部、財務、總編室,甚至吸煙室都在十九樓,只有發行部在十八樓,單門獨戶,兩張辦公桌,另一張是駕駛員的。一方面他確實任務繁重,但另一方面他也獲得了自由,相對而言。他不需要時時經過編輯部,不用過多面對這些人——我知道有相當部分編輯是被他瞧不上的。同事幾年,我跟曾乙關系也一般,說不清為什么。按說,我跟他是具備成為很親密朋友的條件的。他喜歡喝點小酒,我也是;他為人耿直,我也不壞。很久之后,譬如現在,我大概想通了:他時刻都把他的驕傲隱蔽起來但又不幸被我窺見了。他是很孤傲的。有好幾年,我們在一塊兒時不管討論什么他總要反復使用的一句話是:“你們這些寫詩的……”同時還要配備一種曖昧的表情,好像寫詩的就不算是什么好人似的,好像他寫散文多高明似的。有次我反擊說:“你是被寫詩的傷害過,還是被詩傷害過?”這句話是有殺傷性的:第一,他早年也寫詩,“只是寫不好”;第二,他原先有個十分傾慕的女朋友,但被無情地甩了(興許只是他一廂情愿)。那女的就是詩人,九十年代中后期也曾有點名氣。這是高曉光說的,高曉光在酒桌上擺的八卦,十有八九都是再創作,但也有十分之二三是真事。另外呢,我比較喜歡他寫的一些地域化散文,很老派,卻是真散文,是情感與語言交相輝映的一種合作。另一方面我又很討厭他當著滿滿一桌人回憶那些老城區的細節,不光是他的語態、姿態,其實包括他的散文里,每個字都透露著我才是這座城的主人的那種傲慢。他有些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一些優越感很奇怪。有一次,美編李練因糖尿病住院,午間,同事說起來。曾乙就呵呵地狡辯,“鍛煉個啥,有用嗎?照我說,別管啥病,該吃吃,該喝喝。你像我,醫生說煙不能抽,蹄花不能吃,我照抽照吃!”有人就說:“病不在你身上你不得疼?!彼f:“我的血壓比李練高得多啊,很多高血壓住院的病人都沒我高!”這誰信呢?我們把李練辦公桌上的血壓器拿來一量:低壓一百八十,高壓二百一十。大家看傻了,他微微一笑,面帶得色。他就是這樣一種人??傊?,我們算是朋友,但一直走得不近。在出版公司干了三年多,集團新創一份市場化的老年時尚雜志,總編是我入行老師,他一聲召喚,我便追隨而去。在那兒我待了兩年,心力交瘁。一個偶然的機會,一位導演找我寫劇本,寫劇本需要絕對的時間自由,順其自然的,我辭去了這份工作,與過去的同事就此疏遠了。我是說,自我從出版公司離開,就再也沒見到曾乙。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1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