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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芒種》2021年第7期|周李立:小荷才露尖尖角(節選)
    來源:《芒種》2021年第7期 | 周李立  2021年08月26日08:31

    周李立,女,出版長篇小說《所有與唯一》,小說集《安放之年》《黑熊怪》《丹青手》《八道門》《透視》《歡喜騰》等。獲漢語文學女評委獎、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新人獎及雙年獎中篇小說獎、儲吉旺文學獎等?,F居北京,作家出版社編輯。

     

    1

    我和哥哥多在寒暑假相聚,都是在縣城的外婆家里。但冬天里樂趣會少很多,麻煩倒是鋪天蓋地的。比如練習毛筆字的墨汁變得濃稠了,有時甚至會凍上,墨汁的味道也變得腥臭而古怪,仿佛外婆不留神就會燒焦的帶魚。

    那就不用寫毛筆字了。我正好順水推舟,扔了毛筆,烤火去。

    不過哥哥不這么看,他氣定神閑接著寫:“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p>

    他寫字的時候,我能看見他睫毛上的水珠,他有多么長的睫毛啊,我還看見了一滴水,因為寒冷凝結在他的睫毛上,像是極舒坦地躺在上面,也像賴床的我。

    我在鄉下已經上一年級了。但我早早就認得了不少字,尤其是這一句里的小、才、立、上。于是便不服氣。我的名字里也有一個“立”字,我認為寫這個字是我的專利,哥哥是不能寫的。

    他不管我,我哭我鬧他都不理會,一筆一畫繼續寫,“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寫了二十多張,都是這兩句,每張的區別非常微妙。毛筆一開始立得直直的,逐漸在他手心躺下去,斜成一株狂風吹刮得彎了腰的竹子。

    他只寫這兩句,效果自然相當好。因為他拿過獎——學校書法比賽第二名。獲獎的書法作品被小畫框裝裱起來,掛在電視上方,供全家人觀賞。春節前親戚來串門的時候,客人都像模像樣念道:“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狈Q贊這詩句寓意極好。

    客人搖頭晃腦念完,便會給哥哥和我遞上薄薄的紅包。我們扭捏著不愿意接,直到對方大聲武氣地吼過“拿著拿著,過年過節的”,再把紅包硬塞進我們的口袋里。

    這時我們就可以忙不迭地飛速逃離現場,忙我們的事去了。

    我們有什么可忙的事情呢?這可說不好。

    比如我一年級寒假的這個寒冬臘月,小姨結婚了,那陣子真是忙死我倆了。

    我的小姨是哥哥的小姑,哥哥的爸爸是我的舅舅,我的媽媽是哥哥的大姑……四年前,我三歲,那時外婆就教會我這三句話了。

    哦,就是小姨結婚那一年,我和哥哥差點兒遇上危機。

    小姨父在外婆家混跡了大半年,那年冬至時節,他算是“進了門”,所以“李叔叔”不再是“李叔叔”,“李叔叔”成了“小姨夫”。

    小姨父說普通話,骨瘦如柴,他是個“外地人”。

    我弄不清大人們究竟怎么看“外地人”,他們好還是不好呢?說小姨父是外地人的時候,爸爸媽媽顯然很自豪,但說到門口吆喝著賣北方饅頭的小販是外地人的時候,爸爸媽媽的語氣里的不屑,簡直比小販蒸籠里賣不出去的饅頭還多——在我們這里,人們只吃米飯。

    小姨父從北方來,他說起北方就只一個字:凍。

    凍耳朵、凍鼻子,凍得手指硬邦邦,指關節凸起成——“這樣”,他舉著兩手,給我和哥哥看他的手指關節。

    厲害極了,每個關節都像一個大核桃,滿布著嶙峋的紋路。我和哥哥一人拽著他的一只手,一個一個核桃地摸過去。

    “怎么才能讓手變成這樣?”我問,我想起動畫片里吃了菠菜就力大無窮的那個人。

    “哦,掄大錘,每天掄大錘?!毙∫谈傅靡鈸P揚地說。他在我們這里的鋼鐵廠工作,有城市戶口。小姨也在鋼鐵廠工作。

    哥哥說:“我也要掄大錘!”

    小姨父捏了捏哥哥的手指。小小的手指關節,讓他像在盤子里摸索花生米,說:“這是寫字的手??!”

    北方人熱愛春天——這也是那年冬天,小姨父告訴我們的事。

    他說:“春天是萬花筒啊,把世界上所有顏色都帶來了?!?/p>

    這算什么?我十分不理解,因為即便冬天,世界也是萬紫千紅的??!灰色的樹干任性地灰得個個不同,何況樹葉還依然墨綠著,還有紅紅綠綠的瓜果蔬菜——外婆每天都變著法兒讓我們吃不同顏色的。蜂窩煤是炭黑的,水泥操場是純白的,我頭發上紗巾扎成的大蝴蝶結,是粉紅的。

    果然,一到春天,小姨父就神氣起來。

    他不知怎么有了一輛摩托車,轟隆隆開到外婆的窗前。周末,摩托車后座上載著小姨,小姨手里橫著釣魚竿,他們轟隆隆地開到城邊的河溝,釣魚去了。

    小姨身上萬紫千紅,連眉毛和眼睫毛都涂成紫色或褐色的。

    不過,小姨去河邊釣魚了,我就可以放心大膽拉開她梳妝臺上最小的那個抽屜,打開粉餅盒,撲面的濃香讓我上癮一般熱血沸騰,熱血沸騰的我看見粉餅的小鏡子里自己那張通紅的臉。我認定帶小鏡子的粉餅盒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

    這些都是后來的事了。

    2

    還是在小姨父進了門的那個冬至日,家里忽然擁進數不清的陌生人。

    外婆扳著指頭數輩分,以便告訴我們應當怎么稱呼他們每一個。姑婆婆、姨爺爺,表哥哥、堂妹妹,叔叔有好幾個,分別按大叔、二叔、三叔來叫。不過外婆值得欣慰,因為這些禮數上的事,我和哥哥從來明明白白、分毫不亂。我們從不扭捏,大大方方把每一個人都叫過了,才知道這些姑姨哥妹,都是從小姨夫北方的家里來的親戚——難怪之前都沒見過。

    他們坐了一天火車,又坐了一天汽車,依然容光煥發、興致勃勃地來參加婚禮啦。

    他們穿得實在太多了,每個人都像上桌后的煮玉米,迫不及待要退下身上層層包裹的玉米皮。他們最外層的衣服都是嶄新的,脫去之后露出里面的衣服,是半舊的。

    “好熱??!”他們一邊脫,一邊笑,聲音特別大。

    我本來躲在遠處,因為他們身上的味道讓我不太舒服,但我聽到了,他們說的竟然是普通話,便情不自禁往屋子中央挪動腳步。

    我還看了看哥哥,哥哥也看著我,我知道我們彼此都看出了對方心中的羨慕之意——說普通話的人,不就是電視上的人嘛!

    我和哥哥被介紹給后來我們稱呼為“馬表哥”的男孩兒,他笑起來很不情愿,我想他是害羞吧。我也害羞,只有哥哥不害羞,他甚至以主人身份慷慨邀請馬表哥,“你想玩沙包嗎?”外婆很會縫制沙包,不過那一籃子沙包都是哥哥的寶貝,他不讓我動。

    “謝謝,我不想?!瘪R表哥說。普通話講得珠圓玉潤,音色渾厚悅耳。

    我忽然覺得哥哥用方言問出的問題讓我們全家丟臉了,不只是因為“玩沙包”這幾個字是多么幼稚,還有一些別的原因,只是我暫時弄不明白。

    馬表哥引人注目,并非只是因為他一開口便不同凡響,而是他朝我們家走來的時候,遠遠地,我就看見了他背上那件龐然大物。

    是一把吉他。

    我和哥哥的危機說到底,是因為一把吉他初現端倪的——背著吉他的馬表哥,把我們都比下去了。

    這可不行。這是我們的家,是我們的王國。門前的夾竹桃樹只能任由我們欺負。外公的墨汁和鋼琴也只有我們才能對付。結冰的墨汁,哥哥會用易拉罐自制的酒精燈慢慢化開。而那臺鋼琴呢,我還不會彈奏——鋼琴也是哥哥的。不過我胡亂摁琴鍵的時候,誰也不敢責罵我。

    “喲,小兄弟跟你一樣大噢?!蓖馄爬瘃R表哥的手,帶著欣慰的笑容看著哥哥,說道。

    哥哥和馬表哥都沒有笑。馬表哥拉著吉他,吉他跟他一樣高。

    馬表哥跟哥哥很不一樣,我幾乎立即就喜歡他了。哥哥沒有笑的時候,臉上是沒有表情的,至少對我是。我是他的跟屁蟲,人們不會對跟屁蟲有表情。馬表哥沒有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是在表明一種“亟待被關注的渴望”——當然,這是我長大之后才弄懂的。

    吃飯的時候,馬表哥給大家演奏吉他,他自彈自唱,《烏蘇里船歌》,他告訴我,到四年級的音樂課上我必須學會唱這首歌。

    不過他自己才上三年級,怎么就可以把四年級的歌唱得這么好?

    馬表哥表演的時候,哥哥就不見了。他從餐桌前跑到了廚房,摳著灶臺上一塊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東西。沒人看見他跑開了,除了我,大家都在專注地聽《烏蘇里船歌》。我也去了廚房,扯哥哥的衣角,他一甩胳臂,讓我趔趄了好幾步。

    沖我發什么脾氣呢?我氣鼓鼓地回到餐桌,瞄準桌上絕無僅有的一個鴨頭,我打算吃掉它,誰也不讓。

    “你哥哥呢?讓他來吃飯啊,”外婆叫我,“吃完了再玩兒,帶上你們馬表哥一起玩兒?!?/p>

    我專注地吃鴨頭,裝作沒聽見。

    馬表哥跟我們一起玩兒的時候,仍帶著吉他,但他不唱《烏蘇里船歌》了。他要給我們唱“更好的東西”。

    “《野百合也有春天》,”他說,“沒聽過吧?我保證你沒聽過?!?/p>

    我目瞪口呆,因為我確實沒聽過,但他是怎么知道我沒聽過的?

    馬表哥的到來就像是春天到來一樣,我知道有了顏色的世界是什么樣子。我從前的世界果然是沒有顏色的冬天。后來在學校,我開始嘗試著只說普通話。但他們都朝我撇嘴,因為我得到老師的表揚?!巴茝V普通話,人人有責?!崩蠋熣f。于是他們的嘴撇得更厲害了。

    馬表哥只待了一個星期。每一天他都讓我們有不一樣的驚喜。第一天是那把吉他,第二天他跳了霹靂舞,第三天,他竟然拿起毛筆寫字啦!

    一個字都看不懂。

    我更喜歡墻上哥哥橫平豎直的那幅字:“小荷才露尖尖角?!蹦抢锩娴淖?,我認得好幾個。

    “這是章草?!瘪R表哥解釋起“章草”來,就像“章草”是他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朋友。

    “我明明認得‘草’字?!蔽艺f。

    “不是,章草是一種字體?!瘪R表哥笑著解釋。

    我知道了,馬表哥有一位叫章草的朋友,命名了一種字體,這種字體讓我想起我舉著紗巾在學校跳集體舞時,抬眼望見的天空的樣子,紗巾飄來蕩去,有的天空被擋住了,顯得陰沉濃重,倏忽,紗巾又蕩開了,天空重現明媚的光澤。

    哥哥認為自己也能寫“章草”,這沒什么了不起。我頗有些得意,哥哥忙著鋪紙、倒墨汁的時候,我覺得他就是家里的英雄了???,我們也會!

    哥哥寫下的“章草”,我認為和馬表哥的“章草”無異——反正我都不認識。

    “你寫的什么字?”我沒想到連馬表哥也看不懂,馬表哥還說,“我寫的是:萬水千山?!?/p>

    馬表哥拎著自己的作品,撥弄吉他的手指仿佛撥弄著字跡上的筆畫,一下一下,我奇跡般地認出了這高深莫測的字跡,真的是“萬水千山”。

    這幾個字,我本來就認得的!

    哥哥說不出來自己寫了什么,他一本正經地宣布自己寫的仍然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墒撬麩o法像馬表哥那樣指認出每一個字。

    我和馬表哥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哥哥扔下紙筆,跑開了,大概又去廚房摳灶臺上那塊黑東西了。

    “寫毛筆字沒什么意思?!瘪R表哥望著哥哥的背影說。

    我驚訝地望著他——那三七分的額發,就像大人一樣。

    “你覺得很有意思?”馬表哥轉頭看我。

    “沒意思,沒意思透了?!蔽亿s緊說。

    我們默契地不再提寫字的事,任由墨汁在這個冬天凍成一坨,散發腥臭的氣味。不過這氣味很快被大包的水果硬糖與五香瓜子的香氣掩蓋,沒人在乎了。

    糖和瓜子都是為婚禮準備的。同樣為了婚禮而不斷被大人們搬回家中的東西,還有五光十色的彩紙,以及大卷大卷的紅色紗巾……外婆忙著炒瓜子,小姨和小姨父則忙著把紅紗巾裁開,攢成大朵小朵的紅花。我們也很快投入婚禮前的混亂中,但我們或許也參與制造了一部分混亂。我被分配到的任務是把彩紙撕成細小的碎片,裝在籃子里。

    我不知道這些彩色紙片有什么用。但撕東西總是令人愉快的,我很快撕滿了一籃子。我去看哥哥和馬表哥,他們從外婆那里領到任務后,就去了陽臺完成自己的工作。

    顯而易見,他們毫無進展。連彩紙也不見了。

    仔細一看,他倆各自坐在一堆彩紙上,肩并肩,馬表哥的背影高高瘦瘦的。

    “沒什么意思?!蔽衣犚婑R表哥說。他們都沒發現我在身后。

    哥哥說:“你會翻筋斗嗎?”

    馬表哥一句話沒說,就站起身,上身俯下,他倒立起來了!

    他和我受到了同樣的驚嚇——那張倒垂的臉,我沒想到和平??雌饋硎悄敲床灰粯?。

    “??!”我們三個一齊叫起來,但想必有各自不同的緣由。

    馬表哥放下兩條腿,像電視劇里的大俠似的蹲著馬步,沖我伸出一只手掌,四指鉤一鉤,我知道這是“盡管放馬過來”的意思。

    不過我才不喜歡大俠呢,我喜歡公主。

    馬表哥隨后宣布了另一件令我們瞠目結舌的事情,他去少林寺待了一年,學會了武術。

    翻筋斗?這對他真是小菜一碟。

    我知道哥哥很想學翻筋斗,可是他不敢。

    “電視里那個少林寺嗎?”我急不可耐地問道。

    “是啊,不過不是在寺廟里,我是在少林寺山腳下的武術學校待了一年的?!瘪R表哥拍著手掌上的灰,輕描淡寫地答。

    “沒意思!”這一次,是哥哥先說沒意思了。隨即他蹲在一堆彩紙上,摟著膝蓋,像一只小青蛙似的仰著頭,望著我們。這樣子很滑稽,不過我更覺得他很可憐。他除了寫“小荷才露尖尖角”,別的什么也不會。

    “看我撕的!這么多!”我舉起裝滿彩色碎紙的籃子,我也需要表明自己并非一無是處。

    馬表哥抓出一把碎紙,說:“不錯!”

    我沾沾自喜,隨后又聽馬表哥嘀咕著:“小孩子!”

    3

    很多年以后我仍記得馬表哥嘀咕“小孩子!”時的神情,就像他自己不是小孩子一樣。也許是的,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孩子。他說起“小孩子”的語氣里,并非全是鄙夷,但一定有一點不屬于“小孩子”的冷漠的東西。是這種東西在那時讓我驚訝的,此前我從未體驗過“小孩子”這個詞竟然含有如此復雜的意味,我并不懂得,但此后當我懂得時,又覺得已經“沒什么意思”了——正如馬表哥的口頭禪。

    馬表哥的口頭禪只對我和哥哥說,有大人在的時候,他會有些不一樣。他似乎知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似的,在那個年齡便熟稔了如何利用這種關注。他在吃飯時段的才藝表演無窮無盡,花樣翻新,他甚至還會用兩根筷子與一塊手帕表演魔術——“這是來這兒的火車上跟別人學的”。他輕巧地解釋,神態十分謙遜,這自然讓他又獲得贊美。

    第二天就是小姨的婚禮了,這些天小姨父的親屬都在外婆的客廳里打地鋪,馬表哥同我和哥哥睡在外公的書房。書房里墨汁的氣息是我熟悉的,這讓我覺得安心;關燈之后的昏暗光照中,鋼琴仿佛巨大的豎立的怪物,這又讓我覺得不安。于是每逢寒暑假在外公外婆家度過的夜晚,便總是交雜著這兩種矛盾的情緒。

    馬表哥很晚也不睡覺,手里總有一個讓我們羨慕的東西,掌上游戲機、一本彩色的書,或是一把不知道從哪里尋來的木頭槍。

    哥哥在我耳旁嘀咕:“他是不是神仙???”

    我困意深重,迷蒙中回答:“他一定是神仙?!?/p>

    “沒有人喜歡我了?!备绺缯f。

    神仙一樣的馬表哥一早起來,就教我們唱兒歌,“新娘新郎入洞房,晚上睡覺在一床”。這太有意思了。我們把床當作舞臺,在上面把這兩句兒歌嘶吼了一上午。沒人來管我們,因為晚上就是婚禮了。大人們都在小禮堂忙碌。

    小禮堂與外婆家隔著一條馬路,我們在陽臺上就能看見小禮堂外墻上掛著的大紅喜字。但我更喜歡那些彩色的小燈泡,它們一會兒亮起紅色的,一會兒亮起黃色的,一會又紅色和黃色的燈泡同時亮,我看得津津有味,但又參不透其中奧妙。

    “晚上我們要給新娘新郎演出?!瘪R表哥宣布。

    “他們為什么要睡一床?”哥哥問,他也許是對馬表哥說的所有話都開始不服氣了吧。

    “因為他們結婚以后,每到晚上就會變成殘疾,每個人只有一只手、一條腿,得兩個人一起,要不就沒法上衛生間啦?!瘪R表哥回答。

    他說什么我都信,因為他是神仙。

    “你騙人?!备绺缜穆曊f,“你就是想大家都注意你?!?/p>

    外婆走過來,一只手拎起我的耳朵,另一只手拎起哥哥的耳朵,“胡說八道?!辈贿^她是笑著說的,她的笑是沖著馬表哥的。

    馬表哥去廁所的時候,外婆悄聲對我們說:“馬表哥的爸爸媽媽離婚了,新娘新郎的啊,殘疾啊什么的,你們不要聽他的?!?/p>

    “我就知道他在騙人?!备绺缈偹銚P眉吐氣了。

    “什么是離婚?”我問。我想起馬表哥的爸爸媽媽都沒有來我們家,馬表哥是跟自己的外婆一起來的,而我的小姨父是他的舅舅。

    哥哥搶先說:“我知道,離婚就是第三者?!?/p>

    “什么是第三者?”我還是不明白。

    哥哥的腦門被外婆拍了一下,“小孩子家,說什么第三者!還有你,”外婆替我提了提松垮的裙腰,“哪來那么多問題?記住,這些事都不許問馬表哥,這就行了?!?/p>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哥哥摸著腦門發愣,大概他也不明白,只是他不想這么輕易就放棄整件事。他小聲又說了一句:“我們班王大壯就這么說,他爸爸媽媽離婚了,他說離婚就是第三者?!?/p>

    他腦門上自然又挨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那我們還要不要表演節目?”

    “什么節目?”外婆問。

    “新娘新郎入洞房,晚上睡覺在一床??!”我吼道,“我們要表演給小姨和小姨父看的?!?/p>

    圖片

    “不聽話!”外婆作勢要拍我的腦門,不過我知道,外婆的巴掌從來不會真正落到我身上。因為我總是在她的巴掌落下來之前,就明白了她要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知道啦!不演啦!”我怪叫道。

    4

    小姨的婚禮是我童年記憶中最閃亮的時刻,如今回想起來,那些彩色玻璃紙碎片遍地都是,大紅的雙喜字在窗玻璃上像花朵一樣密集而錦簇。小姨穿著大紅的緊身棉旗袍,一頭燙成小卷的頭發仿佛掛歷上明星的發式。小姨的臉上向來五顏六色,但這時她紫色的眼影和鮮紅的唇彩終于和諧起來。她的臉是通紅的,映得眉毛比平日更黝黑濃重。

    這都不是最閃亮的部分。整場婚禮之后我最?;叵肫鸬?,卻是馬表哥,那幾乎是他一個人的盛事。他是花童,我也是。我的哥哥穿著干凈的毛衣在人群中看我們拋撒彩紙——正是我撕碎的那些彩紙。我想哥哥一定覺得委屈。

    我身上的毛線裙是新織的,雖然大了許多,但毛線裙仍比不過馬表哥那一身裝扮。儀式之后,馬表哥帶著吉他上臺,自彈自唱了幾曲,喝彩聲中我聽見身邊的人都在互相打聽,臺上的孩子這么漂亮,還這么會唱歌,怎么以前沒見過?之后應小姨父要求,馬表哥又跳了兩個舞,其中一個是霹靂舞。我覺得整場婚禮上的人都被他吸引了,而我也心甘情愿地把注意力交給他。

    那晚小姨父喝醉了,一回家,大人們就打發我們三個小孩兒睡覺去,所以就算外婆允許,我們也沒機會給一對新人表演我們三個在下午排練好的節目。

    不過我們誰也睡不著,睜著眼睛聽客廳里的大人們吃瓜子和聊天的聲音,一直到很晚,我們誰也不說話,我們試圖聽清大人們在說什么,然而什么也聽不清。馬表哥似乎若有所思,沒有一點開心的樣子;哥哥也是,但哥哥少了從前那種氣定神閑。他一直輾轉反側。后來是我終于抵擋不住洶涌的睡意,先睡著了。

    婚禮第二天,小姨父家里來的親戚們就離開了。臨別時馬表哥分別擁抱了我和哥哥,我惆悵得快要哭出來了,不過他們兩人都表情冷淡,我看見他們擁抱時都盡力往后仰著上身?!翱催@小哥倆,難舍難分??!”大人們在我們周圍觀摩我們的告別式,笑著說些這樣的話。

    我氣鼓鼓地斜眼看著大人們,不明白他們從哪里看出難舍難分的是“小哥倆”,而不是我和馬表哥。

    “馬表哥什么時候再來?”我問外婆。

    外婆說:“哦,明年寒假吧,我猜,也許……”

    她的語氣聽起來那么不確定,以至讓我以為她沒有聽清楚我的話。

    我又說:“我們什么時候去看馬表哥?”

    外婆沒有回答我。

    5

    婚禮之后的每一天,外婆家中都安靜得出奇,但也許從前我們也是這樣生活的,只是經歷過熙熙攘攘的婚禮之后,這樣的日子才讓人覺出乏味,每個人都屏息靜氣了。我想外婆也是這樣認為的吧,因為她時常提到那段熱鬧的日子里發生的事。

    “你小姨的婚禮上,王叔叔一家來過,你不記得了嗎?”

    “這件衣服本來是預備在你小姨的婚禮上穿的,后來也沒穿?!?/p>

    “你小姨婚禮上的那種水果,叫什么啊,我突然想不起來了?!?/p>

    …………

    婚禮成為外婆記憶的刻度尺,她也會提起馬表哥,回憶那些才藝表演。她嘖嘖贊嘆的同時,哥哥就遭了秧。他成天不是被摁在鋼琴凳上,就是被摁在書桌前,寫毛筆字?!芭_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蓖馄耪f,她還說馬表哥那么優秀,都是因為他平時刻苦練習,從不懶惰。所以她要從現在開始,敦促哥哥刻苦練習,不要懶惰。

    哥哥再也不寫“小荷才露尖尖角”了。他在紙上橫七豎八地畫著線條。

    我不能在這時問他寫的是什么字,因為他會瞪著眼睛,說是“章草”。

    “你不好好練字,我告訴外婆去!”我大聲叫著跑開。

    “告狀精!”哥哥氣鼓鼓的,但他拿我沒辦法,他今天的十張大字還沒寫完。

    我沒有去找外婆告狀,我站在遠遠的地方,沖哥哥做鬼臉,“你欺負我,我不要你,我要馬表哥!”

    這就捅了馬蜂窩。哥哥扔下毛筆,騰地站起身,沖我撲過來。

    我飛快地跑到廚房,躲在外婆身后,嚶嚶地說:“壞哥哥要打我?!?/p>

    外婆雙手往后摟住我,斥責哥哥:“字寫完了嗎?”

    哥哥泄了氣,幾乎是橫沖直撞地回到書桌前,臨走不忘惡狠狠地瞪我一眼。

    但這種激怒哥哥的游戲,我很快就開始覺得無趣了,因為哥哥在練字、練琴,我只能一個人玩。而且我也不想跟哥哥一起玩了,他變得很乏味,總是愁眉苦臉,脾氣也不好。

    我想回家,想爸爸媽媽,想寒假結束。寒假之后,一年級的下學期就開始了,我將回到學校,見到那么多同學和朋友??墒悄且惶焖坪踹b遙無期,永不到來。

    我在樓下的夾竹桃樹下摳樹皮,用萎黃卻從不干枯的樹葉做道具,玩過家家的游戲。三片樹葉就可以拼貼成一個人形,一個是新娘,一個是新郎,他們結婚了,進入洞房后,他們會變成殘疾。殘疾要怎么辦呢?拿掉一片樹葉好了,兩片樹葉也能成一個人形。他們睡在一張大一些的樹葉做成的床上。然后該怎么辦呢?我想不出來。于是推倒所有的樹葉,重新用三片樹葉拼成一個人形。不是新娘,也不是新郎,是……馬表哥吧。

    那么他在做什么呢?他應該也跟哥哥一樣,在練琴練字吧。他們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在做什么。只有我,什么也不知道。沒人要求我去做什么,我不需要練琴,也不需要練字。外婆說女孩子就乖乖的,聽話就好了。我很乖也很聽話,但是我不快樂了。我從前似乎是快樂的,但我找不到從前那個快樂的自己了。

    我站在夾竹桃樹下,快要哭出來了。不,不能哭,外婆說過,乖女孩不能哭。

    “你在做什么?”是外婆家隔壁的小笛哥哥,他站在我背后。

    小笛哥哥快升初中了,有很多習題要做。外婆從不讓我和哥哥去打擾他,況且我也沒見過他幾次,他總是背著大書包,埋著頭匆匆地走路,像一只忍者神龜。

    “我在想問題?!蔽翌^也不抬地說,我知道一抬頭眼淚就會掉下來。

    “嗬,小人還會想問題,想什么問題,我幫你想?!毙〉迅绺绨ぶ叶紫聛?,弄亂了樹葉做成的“馬表哥”。我把頭埋得更低,心里已經開始討厭他了。

    “小笛哥哥,”我說,“什么是離婚?”

    “嗬,原來想這個問題?!彼α?,我奇怪地抬頭看著他,忘記了淚水。我看見他額前的頭發也是三七分的,比馬表哥更像大人,我突然就覺出馬表哥的幼稚來了。

    “就是結婚的反義詞。反義詞,你懂嗎?”

    我點頭,但仍覺得不太理解。又問:“那第三者呢?”

    “這個,比較復雜了,”他停頓了一會兒,“你不需要想這個問題?!?/p>

    “你也不知道?!蔽艺f。

    “我當然知道!”他站起來,拍著胸脯,我仰頭看他,脖子都酸了,“第三者就是第三個人,結婚的人是兩個,后來又多了一個,就是第三者!”

    我若有所思,“那不就是我嗎?爸爸媽媽結婚,然后多了一個我?!?/p>

    我沒有說出口,因為小笛哥哥的樣子,讓我想起馬表哥說“小孩子”的那個時刻,而那種感覺不太好。

    “快回家吧!”小笛哥哥摸摸我的頭發,我把頭扭開了。小笛哥哥大概很有些驚訝,或尷尬。

    我在跟自己賭氣,顧不上理他。我兩手撐在地上,仿佛大地是那個讓我困擾的東西,我要立即把它們都推開,我一使勁,兩腳就翹起來了。

    我會翻筋斗了!

    ……

    (未完,全文見《芒種》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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