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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21年第8期|唐糖:歲暮歸家(節選)
    來源:《青年文學》2021年第8期 | 唐糖  2021年08月27日08:11

    唐糖,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作家研究生班在讀,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兒童文學》等刊,獲第八屆重慶文學獎。

    導讀

    《歲暮歸家》講述了一個從失意生活里“出走”的故事。人到中年,主人公羅品職場不甚如意,而因為與妻子物質水平的差距,又要終日面對妻子、岳母甚至孩子的輕視。多年前母親的離家出走慢慢在羅品心中醞釀成一種復雜的情緒,一個偶然的契機,一張酷似母親的新聞配圖,讓他下決心踏上了尋找母親的路途。然而與其說是尋找,不如說是逃離,那張在父親口中“像個錘子”的照片,在某一瞬間被羅品當成了開啟逃離之門的鑰匙。

     

    歲暮歸家(節選)

    文/唐糖

    低徊愧人子,不敢嘆風塵。

    ——[清]蔣士銓《歲暮到家》

    年末這十來天的雨,將渝城泡得腫脹,似乎處處都能摁出水來,人也跟著怫郁。這不,下午現了會兒暖烘烘的太陽,辦公室里就陸續有人“先走一步了”,大抵都要去公園里、濱江路上曬曬身體里的濕氣。我也想出去走走,但劉陽打電話讓我早點回家,說趁天氣好,趕緊帶兒子豪豪去樓下跳繩,幼兒園就要比賽了,他還連續跳不了十下。我在電話這頭應了聲,收拾好東西,磨磨蹭蹭半天,也不愿動身。直到劉陽再次發來信息催促,我才起身去洗手間,準備下班。

    邊蹲坑邊刷手機,我點開群里一篇文章,是隔壁組新圖片紀實公眾號推送的,關注的是那些在城市廢墟里生活的人,例如將燒烤店開進海邊廢樓的大爺,藏身拆遷房的中年失業者,等等,看到文末,“邕江船上的女人”小標題下的一張圖片——一個女人站在船頭,正背對著鏡頭扎頭發——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女人個頭不高,藍白條紋的棉布裙子緊裹著身體,腰際似兩道波紋。再細看,右手大拇指根部還生出一截枝指。我心下一沉,摁滅手機,過了幾秒又點開。圖片下兩三百字的描述里,“九十年代渝城”“丈夫鐵匠,酗酒”“留下兒子”“逃去南市”……這些字眼紛至沓來。不顧是在廁所,我猛地深呼吸了幾下,太陽穴處咚咚直跳,提上褲子,推門沖出洗手間,險些一頭頂到門外同事的懷里。

    “撞鬼了啊,老羅!”

    我沒理會。是,我他媽真是撞鬼了?;氐焦の?,我撕了片薄荷葉在手指間捻碎,直到涼澀的氣味讓我稍微冷靜了一點,才再次在電腦上點開那篇文章。劃到女人那部分文字,反復讀了幾遍,超大的顯示屏上,女人的輪廓——包括那根枝指——都分外清楚。

    是她。我低著頭,嘗試上下唇連續輕碰發出“媽媽”的聲音,感覺怪異又羞怯。稱呼丈母娘,我也習慣只喊一聲“媽”。

    家里早沒了她的照片,我記不太清楚她的模樣,偶爾她在我腦海浮現時,還是模模糊糊的漂亮樣子。我奶奶總說,“你媽矮矮的,大盤子臉,嘴還有點歪”——這我不敢茍同?!斑€是個六指兒,妖氣”——這我是記得的。除了夏日極為毒熱的那幾天,她的右手總會一直戴著棕色薄棉手套,手套表面起了一層密密匝匝的細球,蹭在皮膚上似有小蟲啃咬。她走的那天,手套就扔在屋前的黃桷樹下。那晚,我爸照舊喝得爛醉如泥,院里五十瓦的白熾燈亮著,他癱坐在燈下,影子混作一團瀉在身后。幾位鄉鄰圍在我爸身旁,像圍著一堆篝火,落在他們身后的影子,微微跳動。那時我正吃著媽媽臨走前做好的回鍋肉,配著盤拍青椒拌皮蛋,鄉鄰們說的話,我聽清楚了一句:“羅鐵匠,你娃老婆都跑了,你龜兒子的還喝球不夠……”我猜她肯定是坐鎮上中巴車走的,那種車窗下描著兩道綠漆的中巴車,喇叭聲像鵝叫,清亮尖厲,我央求過她多次,她從沒帶我坐過。而那天我是替她高興的,走了好,免得總被耍酒瘋的老羅拳打腳踢。我幫不了她,只能偷偷對她說等我長大后,掙大錢,就帶她離開老羅再也不回來,她總是答“好”?,F在她不過是先走了一步,我不應該怪她。而一個不被怨恨的人是很容易被記憶埋住的。因此,媽媽離開之后的很多年里,絕大多數時候,我都不曾想起她。

    但是,最近三四年,我開始頻繁夢見她,夢見她帶著我一起跑向那輛中巴車。她的右手抓著我,手套上的小蟲都張著嘴,我想要抽出手但又怕后面的人追來。追我們的人,隱沒在遠處灰色的濃霧里,不知是一群人還是一個人,只有轟隆隆打鐵的聲音、射擊的聲音、磨刀的聲音不斷從濃霧里追出來……我和母親總算跳到車上。車開了,穿過一個又一個山洞,一明一暗間,車總也停不下來……這夢做得多了,我竟然生出些枝枝蔓蔓的怨恨。當時她為什么不帶著我一起走呢?為什么她當時舍得把我留給一個酒鬼?要是當年她帶著我一起走了,我的人生應該會跟現在截然不同吧。這些話,我跟誰也沒說,反正誰也不會懂。再說,我實在想不出有什么場合,能讓我這樣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去嘰歪這種“史前史”。

    我在部門群里找到文章的編輯王玲。姑娘小我十來歲,來了小半年,我們在群里彼此接過幾句話,實際上微信都還沒加。申請好友,貓咪頭像的她很快通過,我開門見山,提出想要女人的聯系方式。

    “有什么問題嗎?用來干嗎?”

    “沒有,沒有,幫一個朋友打聽。文末那個女士像是他一個失聯的熟人?!?/p>

    “哦!”對方不咸不淡應了一聲。

    幾分鐘后,王玲發來一處地址,隨后說:“沒有聯系方式,這是個旅館地址。攝影師說這旅店臨江,女人是他在溜達時碰上的?!?/p>

    我搜了一下旅店,的確是在南市的邕江邊上。渝城飛南市,不到兩小時,不過下了飛機還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我點開售票網站,屏幕里似爬出一簇長藤,牽引著我的手哐哐哐敲上目的地和身份信息,直到我準備掃碼支付時,長藤嗖地消失了。明天才周四,豈不還得請假?

    同事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就剩那位年初空降來的女領導林語和兩三個同事在閑聊。她已經明里暗里好幾次表達過對我的不滿,只是鑒于我是“老人”,每次倒也不便發作。當然,我也不好受。我兢兢業業地干了六七年,居然還只是個普通編輯。三年前,我的團隊領導跳槽,我本以為也該輪到我上位了,沒想到,公司說現在PC端流量太差,需要向更有活力的自媒體轉型,便直接將我們整合到了現在的組里。其實做的內容也沒多大改變。那時,我也有過辭職的念頭,但最后還是忍住了。并不是圖養家糊口,而是我們單位算是官媒,這幾乎是我在那個家——如果也算家——唯一的底氣,說出去也有點面兒,尤其是通過同事幫家里辦妥幾次事后。只是,最近這小半年,林語故意讓我做些不討好的差事,都讓我有吃了悶屁的感覺。但三十五歲的年齡,又遇上職場上明明白白的坎兒,我也只好作罷,守著這點工資繼續熬著。家里其實不差錢,只是房子和絕大部分資產都在丈母娘名下。媳婦兒劉陽跟著丈母娘做建材生意,日子在渝城算得上中等水平,房子買在城中最大的公園旁,位置絕佳。從家里那四米長的大陽臺望出去,滿眼蔥蔥郁郁。夏天,公園的人工湖邊落滿“大白點”,晨起、傍晚,密集的白點繞著公園翩飛,忽地又落下。兒子抓著欄桿蹦跳著喊:“白花兒!白花兒!”那是白鷺,“白花兒”是渝城方言。若這時我丈母娘在一旁,就會饒有意味地說:“咱家這房子是絕了,有這白花兒說明這里生態好,風水也不錯。羅品你啥時候買一套,把你爸也接過來?”我只能強笑著點頭,從此竟喜歡上了渝城濕冷的冬天,因為冬天沒有“白花兒”。

    是不是我的房子,我原本是不在意的,反正都是安家,妻兒在就行。只是這幾年,我愈發覺得這“家”算不上我的。上周家庭聚會——準確地說是劉陽的家庭聚會,我一如既往擔任端茶遞水的角色,劉陽表兄妹幾人玩斗地主。中間歇手,我蹭過去給劉陽捏肩,偶爾忍不住支個著兒,反被惡狠狠扎了幾眼。我只好回到門口,端著茶杯,候著晚到的親戚。張望的次數多了,劉陽表姐的孩子忽然來了一句:“哈哈哈,小姨父像阿毛?!卑⒚菬岵赢嬈锏目撮T狗,黑色拉布拉多,頭頂一撮白毛,主人回來時,總蹲在門邊,叼著水壺候著。大家先是一愣,隨后哄堂大笑,我兒子也笑得前俯后仰。劉陽表姐佯裝去打,卻跟著大家一樣在笑,邊笑邊說:“亂說,哪有你小姨父這么帥的看門……看門的啊?!蔽倚睦锩盎?,卻也沒法跟小孩子計較,只好走到陽臺,抽了一支煙。

    唉,我他媽這都是過的什么日子啊。我越想越氣,終于一咬牙舉起手機,對著網頁上的二維碼一掃,毫不猶豫地付了票款。

    陽光逗引全城人出動,車還沒到花園大橋就給堵住了。我搖下車窗,人行道上,幾個工人踩在折疊梯上,牽著兩串暗紅色的小燈籠往行道樹上繞纏。下周就是元旦,離舊歷新年也不到一個月了。一年又這樣過去,我竟然想不起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一件都沒有。奇怪的是,這年末的日子,又總讓人在心底生出新的期望,可期望是懸在樹梢的月亮,明亮又遙遠,天一亮,夢一醒,便消散得無影無蹤。這幾年我無數次期望,可以像母親那樣一走了之。然而行車導航里每天重復的“前方有違法拍照”,又在時刻提醒我,在今天的世界,一個人是很難真正“失蹤”的。但我還是忍不住去想,要是我真失蹤了,劉陽會像我爸那樣無動于衷嗎?我媽離家后,我爸再沒提起過她,甚至罵我時,也都沒再說起早前愛說的那句“你跟你媽一起滾”的話。

    天色漸漸暗下來。晚風忽起,紅燈籠晃得人心神不寧。我仿佛忽然獲得了某種決心。我馬上也要離開了,或許是一陣子,或許……或許,我也可以像母親那樣永遠不回來了?即便人可以被找到,但是否要回歸舊日的生活,也還是取決于我自己?!坝馈h——不——回來——了——”,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握著方向盤的手發了潮,心里一陣涼風穿過,清透舒爽,因常年佝在電腦前而僵硬肥厚的斜方肌也頓然舒展開來。

    車停進地庫,前幾天漏水處的水漬還沒干,地庫充斥著發霉的氣息,跟物業說了幾次都沒解決。進電梯,碰見樓上鄰居,她家孩子跟我兒子在同一幼兒園。

    “子豪爸爸,你們子豪又生病了?”

    “???我還沒聽孩子他媽說,可能是?!惫烙嬀褪撬Y嚥幌肴ビ變簣@,劉陽隨便編了個理由。

    她欲言又止,說:“子豪爸爸,你們子豪上小學的事兒定了嗎?”

    “幾個附小都在準備,蜀都小學昨天剛遞上資料,實在不行就讀旁邊的實驗小學?!?/p>

    “你們劉陽才幸福呦,我們那位甩手掌柜,啥都不管。走了哈?!?/p>

    我點點頭。呵,她要是真覺得幸福那就好了。打開家門,印著大紅色倒“?!弊值倪M門毯上,只有劉子豪的黑色UGG靴子和陳姐的褐色絨布鞋,劉姐的鞋鞋尖內側磨得泛白。劉子豪就蹲在客廳的地毯上拼拼圖。聽見動靜望了一下,什么也沒喊,還白了我一眼??礃幼記]啥頭疼腦熱的,還有力氣生氣,估計是因為他媽說得等我回來才能下去玩,而堵車堵到現在天都黑盡了。我這次沒有把目光挪開,而是狠狠地瞪著他,徑直走到他跟前。他直愣愣地仰望著我,那瞇縫著的小眼里第一次閃現出對我懼怕的神情。這真他媽不是我的孩子,太不像了。我又想起這個叫劉子豪的孩子之前的行徑,朝他的積木踢了一腳,積木倒下來,隨口道:“看到你爸回來了,都不曉得喊人???”

    六年前劉陽坐月子期間,我忙里忙外,岳母抱著孩子上完戶口,我才知道孩子姓劉,而不姓羅。我想發作,丈母娘賠著笑臉,率先打圓場:“子女可以隨父姓,可以隨母姓,我看著這孩子跟我家有緣啊,你看那眼睛,瞇縫小眼一看就是我們家的人,我想著就跟著劉陽姓了?!蔽翌拷Y舌,一時卻找不到可以反駁的話。她又添上一句:“你再努點力,過兩年劉陽再懷個娃兒,生個大眼睛寶寶,就跟你姓。這樣公平吧?”這些年,我也沒再想這問題,至于我和劉陽那一年幾次磨洋工似的夫妻生活,估計是不會有什么下文。

    劉子豪盯著滿地的積木,“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又朝他瞪了一眼。他居然一下就收住了哭聲,比我以前說什么好話都管用。我輕哼一聲,進了臥室。陳姐開著油煙機炒菜,像是完全沒聽見動靜。這個在我們家干了四五年的保姆,擁有恰如其分的禮貌和裝聾作啞的能力,我很是感激。關于我們家的“格局”,她應該很是了然,有時還能勇敢地站出來給我解圍。有次劉陽氣不順,將我養在陽臺上的幾盆花一股腦兒丟棄到外面的垃圾桶了,是陳姐偷偷到樓下幫我撿回來的。當然,我對她也不薄,我知道她老公在渝城工地上當木工,家里幾個花架,都是我讓她偷偷叫她老公來做的,兩人能見上面,還能賺點外快。

    我進了臥室,拿下柜頂的行李箱,不小心劃到床對面的灰墨風景墻紙,留下淺淺的一道痕,像是畫中湖面小舟上的漁翁,湖岸邊有簇樹,遠處是層層疊疊的山,左上方有一群看不出模樣的黑鳥。這還是前年,劉子豪用水彩筆把墻壁畫得烏七八糟,得重新粉刷,我去挑選的壁紙。后來,我時常坐在床上看著對面這壁紙發呆,家里嘈嘈雜雜時,總想跳進壁紙里?,F在再看這面貼了壁紙的墻,雖隨意貼著四五張劉子豪毫無天賦的涂鴉,但里面的山水反而活泛了起來。母親那邊也是這般模樣嗎?我腦子里,蹦出些古詩詞,什么“泛舟江上別,誰不仰神仙”,什么“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什么“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都是這兩年教劉子豪時記住的。我若去了母親那個小鎮,當一個漁民,做做體力活兒,或者就在小鎮上開個小店,賺點能生活的小錢,每天不用熬夜趕班,不用應付領導,也不用應付家里,自給自足,也算過上了這詩里的、畫里的日子吧。這樣想著,我心里舒坦多了,又往行李箱里多塞了兩件上衣,一條褲子。

    這房間里似乎沒有我特別留戀的東西。我走到墻角,撕下一張劉子豪的畫兒,是老師布置的畫“我的家”,畫面上三個人牽著手的模樣我卻不曾記得有過。孩子的心會撒謊嗎?我為剛才踢翻他的積木感到一絲愧疚。即便不跟我姓,他也還是我兒子,身上流著我的血,他出生時,我抱著肉團一樣的他,也曾發誓要做這世上最好的爸爸。罷了,罷了,人發的誓又有多少能實現呢。

    我也想好了,先說出差。等到那邊和母親安頓好,再跟劉陽攤牌,至于后面各種手續,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拖著行李箱到了客廳,在這個家里十來年,一只箱子自然是裝不完的,但好像也不太需要再拉一個箱子。陽臺上養了多年的君子蘭,今年第一次開花,都說君子蘭開花,家有喜事,我先前沒想到會有什么樣的喜事,或許就是現在這件吧。我在這方面像母親,這些花花草草在我手里,總是被侍弄得不錯。估計我這一走,它們也都命運多舛。在這家里,這些花花草草反而是我現在最舍不下的,可惜又是最不好帶走的。天色暗下來,沒有白花兒的公園靜謐如大海。從陽臺走回,看看背對著我蹲在地上玩積木的劉子豪,嗯,這是我的但又不似我的孩子,他肯定聽到行李箱咕隆咕隆的聲響,只是負氣懶得理我?!霸僖?,劉子豪?!蔽衣曇舨⒉恍?,可沒有回應。

    “小羅,不在家吃晚飯?”陳姐端著一盤菜從廚房走出。

    “嗯……我……我出差,出差幾天?!蔽覜]有看她,手撐墻壁穿鞋,又補了一句:“陳姐,你待會兒給劉陽也說一下吧!”

    “她不知……啊,好的好的,你放心,豪豪跟爸爸再見?!标惤銢_著被積木圍著的劉子豪喊了一句。

    我那時穿好了鞋,站在地毯的倒“?!弊稚系却?。幾秒后,還是沒有動靜。我提起行李箱朝電梯間走去。我決定了,先去機場旁邊的賓館住一晚,早班飛機也更從容一點。

    在旅館住下,發現有劉陽打來的未接來電。再看微信,是問我怎么突然出差,去什么地方。

    “江蘇?!蔽译S便說了個地兒。我不擔心她去查證,我的同事劉陽只認識過一位,那一位還在年前辭職了。

    那邊又追來一句:“幾天啊,怎么不早說?!?/p>

    “看情況?!?/p>

    然后就沒回音了。在床上躺下的那一刻,我忽然有點理解母親了,她的離開根本不突然,只是旁人不清楚而已,不清楚這個要離開的人,心里有過多少煎熬和低回,才邁出這一步。去你們的,小領導,老婆,孩子,丈母娘……老子統統不伺候了。我又把那文章找出來讀了讀,文末還給母親總結了一下:“只是感受到一次兩次愛與被愛的可能,就度過了半生?!蔽医衲甓既臍q了,命短點,也算是過完了半生。

    至于愛……除了母親,我好像都沒持續地愛過誰。相對久一點的,也只有初中那位女同桌了吧,我到現在還能記起她每天午睡醒來,趴在桌子上看我的樣子,小鹿眼,清澈又似蒙了一層雨霧。后來我們分班,她成績不好讀了普通班,而我心中的感情竟比我預想中冷得還要快。再遇見她,她眼神怯怯,已沒有了那種清澈明亮的光。我怎么就沒有深愛過一人?惶惶三十四五年,我的心尖上空空蕩蕩,停留過的人,除了母親,幾乎再沒有了?;蛟S劉子豪曾經在那里停留過,但也很快跌了下來。因為這身皮囊,我倒也被不少女生追求過,但都稍縱即逝,我不過是她們情感躍進歷程中的一個踩點。照這樣說起來,我應該感謝劉陽,起碼她比大多數人對我都執著,那份執著甚至讓我感到一種她“非我不可”的錯覺。讓我決心和她走進婚姻的,其實是這份錯覺,而不是舍友調侃的可以少奮斗十幾年。

    次日清晨八點,我順利抵達機場。在飛機上坐定后,我又打開與林語的對話框,準備擬一個請假說明,幾次編輯完又刪去。我很想發狠,什么理由都不發,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敲下了“回老家有點急事兒,今天請個假”。都這時候了,怎么還是這股唯唯諾諾的勁兒,我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飛機起飛,幾秒之間的失重感讓我緊扶著座椅把手,我把臉轉向窗外,底下的房屋都像劉子豪的積木一樣,散落在地面上。渝城的冬天也談不上蕭索,依然如一片葉子,綴滿團團墨綠。我在葉片上像只螞蟻一樣來來回回三十多年,從沒離開它超過兩周。在恍惚的顛簸中,我又想起母親離開前的模樣,文中圖片沒有她的正臉,過了這么多年,她變成什么樣了呢?那篇文章信息太少,母親為何住在船上?估計也是為了生計。她是嫁了一個漁夫嗎?日子過得沒多富裕,但應該恬靜悠然吧。也許住在船上,不過是母親偶一為之,甚至就只是個愛好。多舒服啊,小風吹著,魚躍水面,那生活叫一個自在。父親這些年,除了喝酒,無事也喜歡獨自去河邊釣魚。沒想到,幾十年前分開的夫妻倆,竟然在不同的時空里都與水有了某種微妙的聯系。我不知父親每天怎么度過,更不知他釣魚時在想什么,除了緊要事,我們父子倆鮮少聯系。我只是想不通年輕時如此暴脾氣的人,如今竟會迷上釣魚,一坐就是大半天。人的變化,總是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比如劉陽(我實在不愿想起她,但又忍不?。?,當初她對我那份執著,什么時候變形了,我想不起,或許人類的情感本就沒有邏輯可循。大學畢業不到一個月,我們就領了證。那時我可想不到,未來吵架時她會把這種執著稱為“當時瞎了狗眼”。只是我們倒默契地從未提過離婚?!按蟛涣司碗x婚”,這句話好幾次沖到我嘴邊,卻化成一聲嘆息。至于劉陽為何不提,我猜不到,也不想猜。我總想,只要她提,我立馬同意,可以不帶一絲猶豫,真的。

    只不過我向為數不多的幾個哥兒們倒苦水時,他們無不打趣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們可能是看著我的吃穿用度,早就超出了我工資水平,一件襯衣三四千,夠我工資的一半了,換我是舍不得,但劉陽還是會給我買?!拔宜麐屵@福氣,你拿去!”心里是這么想的,面上卻不能多辯解,會給人一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感覺。最近這一兩年,劉陽經常整宿不在家,我偶爾問一句,她總說問那么多干嗎,總不能兩個人都閑著當大爺吧。劉子豪漸漸長大,我不知劉陽私下怎么跟他講的。反正這混小子,見我也不叫爸爸,總是“喂喂喂”的,我一不遂他的意,他就撒潑耍賴,這時劉陽鐵定站在他那一邊,恨恨地盯著我,來一句“看到你爸都煩”。劉子豪便像得了令,抓起東西就往我身上砸,前幾天把小汽車砸我手上,現在手背上的淤青都還沒消。

    或許正是由于這些,我這幾年才會開始頻繁地想起母親吧?我總是在想,人的命運總在不經意間就改變了,如果當年母親不走,我會有怎樣的人生呢?我的成績一定會更好,人也一定會更加自信,絕不似現在這般窩窩囊囊的樣子?;蛘呷绻斈晁龓乙黄鹱?,跟在她身邊,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呢?

    關于母親的離開,我這些年從沒開口和父親聊過,他也沒和我談過,也沒再娶別人。不清楚的人,指不定還以為他有多癡情呢。這樣想著,飛機一落地,我把那篇文章用微信轉給父親,叮囑他仔細看最后那個故事。怕他沒耐心讀,還把圖片單獨發去,跟了句“像不像我媽”。一般來講,父親回微信都要隔上幾天。我不著急。

    “去王里鎮?!?/p>

    “王里鎮?”機場的出租車司機重復了一遍,別扭的普通話帶著狐疑的語氣。我點點頭。車開出去半小時,我遠遠看到了江。江面平緩泛黃,偶有幾艘小船,緩緩漂行。江岸兩側,還種著不少香蕉樹,或者是芭蕉樹,我分不清,但葉面都灰撲撲地垂著。

    “師傅,他們這些船上都拉些什么?”

    “現在拉得也少了,以前那些疍民多,現在基本都上岸了,船大多都是廢棄的?!?/p>

    “那……你有沒有聽說,有人在船上住???”

    “現在很少了吧。垃圾佬?倒是也能遮風擋雨?!?/p>

    我沒接話。

    “你這地方太遠了,一般都沒這么打車去的,回來我可就拉不到人咯?!睅煾颠€補了一句,“其實你可以坐大巴車的?!?/p>

    風呼呼往車里灌,我有些冷,卻不愿關上窗。兩側房屋被風吹得越來越矮,越來越舊,時間也似被吹回五年、十年、二十年前或更早的以前。

    攝影師說的茂業旅館,擠在一家手機維修店和“皮鞋王”中間?!皹I”字左邊缺了一點,只留著亞克力板曾經粘過的痕跡。鞋店門口的黑色音響重復播放著減價通知,音量大到毫無必要,整條街都跟著顫抖。旅館老板娘卻像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噪聲,趴在吧臺上睡得正香。我連喊幾聲,她才皺著眉睜開眼。我問老板娘要靠江的房間,因為從地圖看,這條街背后便是邕江。老板娘一愣,說那邊潮,一般都沒人住,大冬天還有蚊子。我說沒關系。然而當房門打開的時候,我還是本能地用手扇了扇。

    把行李搬進屋,我首先打開了臨江的窗戶。左側不遠處是一座殘樓,拆剩一半,斷墻上鑲著一扇田格大窗,還能看出窗框先前刷著藍漆。江在百米開外,窗外三棵歪歪扭扭的槐樹,蓊蓊郁郁,擋住了大部分視野,但還是能看到江面上有兩艘船。

    “那河上船里有人嗎?”

    老板娘站在門邊望了望:“……有嘛,你看。不過,好像現在是不在……”我掏出手機想問她認不認識母親,這時樓下有人在叫,老板娘應了聲,趕緊往樓下走,頭也不回地說,如果想換房就再去找她,“Wi-Fi密碼在床頭柜上?!?/p>

    我關上門,那種九十年代式的潮味更濃郁了。床品看著還算干凈,摸起來潮潤。我和衣躺在床上,看看手機,父親還沒回,工作群里也沒啥事兒,放下手機,不覺瞇了一覺。等我醒來時,已過下午五點,我站起身,沖著衣柜上的鏡子捋捋頭發。鏡子年代久了,底面的銀漆掉了些,人照著都變形了,臉長,太陽穴往里凹。就算不變形,鏡子外的我這張臉,母親估計也認不出來吧。我想起有個詩人寫他過年回家,見到母親后,“不敢嘆風塵”。估計見我頂著這張略顯陰郁、橫肉漸生的臉,母親也無須我再多言前塵往事,只會讓我打算打算那些還沒來的日子吧。

    …… 

    (全文見《青年文學》202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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