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1年第4期|忽蘭:壁爐之火(節選)

忽蘭,本名張好好,2001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清明》《鐘山》等期刊;曾獲2006第三屆《上海文學》征文新人獎、2010第三屆新疆青年文學獎、2015年《小說選刊》優秀編輯獎等。魯院第九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文學院簽約作家。湖北省作家協會第七屆全委委員?,F居武漢。
壁爐之火(節選)
忽 蘭
01
如果他果然是我生命中的陌生人,我理應在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不能識得他。
但是我在草原的大風里終有所悟,漸漸看見自己該是的樣子,而不是后來的渙散、虛弱、猶疑。我走到他的身邊,為他添茶,就恍惚走入了大汗的氈房,這是一個我可以敬愛的男人。我的長發紛披下來,他手邊的茶碗,他的存在,都讓我心里充滿奇異。
這是一個我如此熟稔的草原蒙古人,這個人的內心卻是古典的正統的中國式書生。如果只是草原蒙古人,如果只是中國式書生……然而,他正是二者的攏合。
蒙古傳統文字像是一個人立在天地間舞蹈——長袖激然。
又像烈焰——火正升空。
也像奔騰的烈馬——前蹄昂揚。
蒙古傳統舞,胳臂的舞動,像鷹,像大河滾滾,像獵獵風中敖包上的哈達,是騎手在馳騁。像群山漫漫,是草海的層層浪。像木檁條架起穹廬,地便托起了天。是生命的骨骼如白珊瑚,寸寸結實又飄逸。是春天來到白樺林,山川植物的端莊圣潔。內里有天真的激情。
他以傳統蒙古文字和傳統蒙古舞蹈的內質,書寫漢字書法。每一個字都有靈魂,它們柔韌,光明,如訴如歌,舞之蹈之,并有所持守。
他正是草原勇士和中原儒雅男子的完美結合。
我在人世間辨認得太久了,眼看著半世就過去了。有一位叫H的女子,45歲在英國遇見真正屬于她的男人,當時她心里說,這一次終于對了,我決心不要錯過,我再也不能錯了,錯過他我將永失吾愛。
H的預感正確。她在45歲這一年有了他們共同的孩子。奉子成婚。這個男人斬斷之前的一種生命狀態,成為她的丈夫、新來的孩子的父親。
沒有對與錯,沒有善與惡,沒有珍惜與不珍重。只有宿命。
如果是宿命,就會有共振,而不是我一個人心里的驚奇。他說出的話讓我相信,這就是宿命。
“第一次見面那天,我一走進來,見你正抖動一頭長發,眼睛一亮,這女子是一匹桀驁不馴的馬?!?/p>
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一匹草原烈馬,這個世界靜悄悄無人知道。我很擔心連自己都已遺忘烈馬的本性。然而突然有一天,他出現了,他立刻知道了,驚醒了我——別忘記自己來自草原,是一匹烈馬。
02
“草原之子只能找草原之子”,這些話如果一開始信,就沒有中間地段那些兜兜轉轉。我的在一起二十年的女朋友是個哈薩克族姑娘,名叫尼娜,是位翻譯家,曾在長春讀大學,我把哈薩克詩歌譯成漢文。尼娜對我說,親愛的,你的男人應該是草原上的。
我當這是玩笑話,我當這是尼娜太愛我了。
沒有兜兜轉轉,就不會有今天——他站在光亮里,被我看見;我也在光亮里,被他看見。我突然就想起了尼娜送給我“草原男人”的預言。
愛默生說,你是怎樣的人,我就會把你當怎樣的人對待。
所以我甩一下頭發,讓大風把頭發猛烈揚起到天空深處——那里有藍、紅、白、金黃。
真正相愛的人,不談論別人。也不刻意談及過往。今日的所得和明日的向往,也不談。
不談論別人、自己的過往,是對別人和自己的尊重,也是對心里懷著的眼前這人的敬重。
不談論勃勃野心——多么庸俗啊,它們是愛的敵對面。
其實是無暇談及愛之外的一切。愛占滿了心,眼睛,每一根血管,每一根骨頭,皮膚肌理,頭發,飽漲的靈魂,渾厚的夜夢。冷冽的清晨是好的,獨坐是好的,夜路上的泥濘是好的。背著重物走很長的路流汗是好的。推開家門,我一個人在這里,不久會有第二個人推開這扇門,走進來,這是多么好的事。
我三五歲的時候,梳著兩根麻花辮?,F在我想要空氣中落地一個嶄新的小姑娘,圓圓的臉,黑黑的發,坐在小馬扎上,一笑,一排小小不齊的齒,眼睛細瞇。我為她編發辮。我們兩個都是他的至寶。我們兩個一齊對著他笑,他就也笑。
他的笑真美,潔白整齊的牙齒,像是心中沒有任何煩憂。他的眼睛卻是深邃的,然而這深邃在我這里失效吧。
如果這一切只是夢,潸然的意思我就懂了。但是這一切并不是夢。我熱愛他的緘默,緩慢,柔情,友好。他是一扇門,我抬起腳,進入,就回到了童年,那里有草原天籟,有愛,有奔跑,有無邊無際的大雪和陽光,有銀鈴的笑聲。我將和我們未來的小姑娘一起奔跑——新的一生開始了。
03
我今天在這個世界的坐標:中國的中心、一條流淌了幾千年的大河,名叫府河,后被改道,再后來行將流不動,雖有水可元氣頓失,只是河谷的地氣依然在。
我在清晨和黃昏站立在樓下,往河谷望去,那里是曠野,灰藍天光夾雜著霞紅和淡金。清晨有正在升起的太陽,黃昏有正在升起的月亮,大風里,童年的味道涌動,百鳥歡叫,蘆葦聲聲,野草的根莖糾纏,我的靈魂生出結實的羽翼。我復活了。
我因為他而復活為一個完全的女人。
他對我說,你是美麗的,你是賢良的。
我輕手輕腳在這人世,像花朵兀自,兀自,清潔,芬芳。如果他俯身注視我,我的眼眸里,是否果真對。
我站在河谷里,風隨著意思吹。如果他某天消匿,我決定永遠像一朵花,兀自;如果他炙熱的手終于抵達我的手……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很干凈,圓圓的。
這是我們相識的第39天。南方的水仙已綻開。
04
那一天,我們在夜色里道別了。
這一別,也許就是天涯。
永不復見。
我那時暫且還不分明——認出屬于我的草原之子。
他叫的車來了。
我站在車門前與他道別。我身體里一個靈,依依不舍于他。
他坐進了車里,衣擺落在車邊。
我為他關車門,提醒他的衣擺。
車門一關,也許就是天涯。
但那時我還暫且不分明——也許從此我的心里,再也不發瘋。
我對自己的判定——一個寂靜的瘋子。
一個寂靜的瘋子。
有的人來到人世,不找到上一世的發愿,就一直發瘋。
我大哭的時候。但是我并不常大哭。我是一個寂靜的瘋子。
我在廣州的夜里,怔怔忡忡——我得立刻反身的陌生人世,令我困惑憂愁。
這樣一個人,有這樣一個人,一個這樣的人,這個人究竟是誰。
有的人永遠是天涯,有的人咫尺了依然是天涯,會有人,能夠帶著生命密碼和暗記,從天涯返來,擁我入懷嗎?
05
我覺得了他的性感。
我沒有發現棱角崢嶸突兀,他過于謙遜認真和氣了,他端坐在我的對面,我吃菜,喝茶,說話,就可以看見他的臉,他的身體,他坐著的樣子,怎么像一個大男孩呢?我幾乎凝視他了,不是被吸引——那是眩暈。
我清醒如教師,認真看他,心里空得像一間四面白墻的房子。
我那時候不知道我會愛他,不知道愛就這樣來了。他漸漸散發出一種濃郁的氣息,是他靈魂的味道,呼吸,動靜,這氣息出自他的每一個毛孔,來自他的每一粒血肉神經分子。我的每一粒血肉神經分子深吸一口氣。
我們在那晚的夜色里揮手再見,我重歸冰涼陌生的人的一種活法。
當時我并沒有淪陷?,F在我就要淪陷了,我看他的照片,他的笑,他的身體,他的精神抖擻,他的突然疲倦,我赫然發現,他如此性感。
這真不妙。我的身體,騷動與喧嘩,像盛夏的一場暴雨擊打繁茂幽綠的樹葉,世界大聲唱歌,如此單調中的激烈和紛雜,整齊和昂揚,亂中有序,顫抖中有斯文節制。河流不會決堤,樹木不會倒下,我不會,不會什么,我不能就此,就此什么,我想關上窗戶,但,暴雨的風景真是美妙極了。
06
愛,不應該卑微,更不能低到塵埃里——我簡直要一跳而起,收拾行包,逃走。
我能夠去千里之外,但是無法逃離自己,我將永遠和自己完整重疊在一起。
我覺得地球老了舊了,自己也老了舊了,我在屬于自己的屋子里沒心沒肺,情感熾烈,成為一縷焚燒的風。
我還在和平地享用著熱燙的洗澡水、每一個房間的暖風徐徐、我的豐美的冰箱……
停!愛不可以卑微,難道我活著——這活著只為了他終于來到,坐在我的面前,吃、喝、注視、說話?
多么危險啊,獅子座喜歡的是征服,而不是輕易得來,他會終于覺得無趣甚而厭惡。
于是我決定塑一個堅硬的自己。我像一把半干的紫色勿忘我,來到蓮蓬下沖淋。我竟然因為他瘦了。
或者上天讓我愛他,只是為了我瘦下來,完成美麗蛻變。
我心想,然后呢,美麗的自己如夢游,于這個又殘破又完美的人世。
不可以。
07
他想看我編起發辮的樣子。
他想在我身上看見……看見什么呢?科爾沁草原女子的樣子,還是也兒的石河女子的樣子。
那草原上的風,吹著明亮的女子,女子微微覷起雙眼,細瞇的,懷著對世界的無礙。無礙是什么意思,我越來越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否表達好,對草原女子的愛惜。
懷著對草原的,什么呢?我閉上眼睛已經靜靜站在草原上。生和養,愛和分離,草原的一日是千年,草原的千年是一日,我天生就熟悉和熱愛的牛糞的青煙味道,馬縱情飛奔,風從億萬萬草尖上來,草的根須抓緊了整個故鄉大地,故鄉大地徐徐轉動,把深情傳遞給人們,人們用深情來過活。
屬于我的那個人,在哪里?屬于我的那個人熱切的眼睛,會重回到我的眼前嗎?
我在鏡前梳辮子,兩條或者一條。
他喜歡,他放心地看——但愿找回來了,陌生的熟悉——漸漸滿眼滿心都是熟悉。
我吃驚,人們一世又一世,變來變去,于是永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該怎樣才叫認真活,好好活。而我仿佛得來全不費工夫,雖然用了半世的等待。但只要他注視我,我就堅定自己的神秘宿命。
他是草原之子,但是他從來沒有去過蒙古往西——當年成吉思汗西征的方向。正西——過蒙古大草原,進入阿勒泰,掬起也兒的石河水,望見白雪皚皚的友誼峰。
也許此生我們只見這一面。我點起一支摩爾,青年時代抽的煙。后來經過了一些事,走過一段雖然坎坷但也沒有真正就落魄和頹廢的道路?,F在我安然無恙,甚至雍容安詳。我點起一支摩爾,現在,我可以像在夢幻中,靜靜品嘗一支柔和的香煙。這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點兒享受和安慰。
他聽見我說自己是布爾津女子,降生在也兒的石河畔。
他欲言又止,想說一個叫乃瑪真的女子。
我之前并不知道乃瑪真。我知道窩闊臺。因為窩闊臺是也兒的石河的王。
我欲言又止,沒有說出窩闊臺的名字。
他在我吸著摩爾煙,快要沉醉過去的時候,說,我想去也兒的石河走一走,那里還有和布克賽爾、往友誼峰去的禾木和喀納斯。
這些字字句句,像一束束金色的光,落在我綿軟的心底。這些字字句句應該是由我說出來,因為太熟稔了,簡直是我的命。
如果時光倒流,我愿意從摩爾淡淡的煙霧里抬起自己的臉,多看他一會兒。
08
是一場通天大火。通天大火里只有紅色,熱度,明亮,攀升的躍動,展展如旗。
其余皆無。
我站立在大火旁,大火為我燃燒;我舉著火把,是我親自點燃;我就是火本身。
我想讓火停下來,別再燃燒——如果只剩下灰燼——但純粹的永恒的情感不會只剩下冰冷灰燼,并最終挫骨揚灰。
我不想讓火停下來,就這么通天地燃燒吧,多么壯美的一世,我和他輕悄悄的傳奇。
我們是黃昏后緩緩并肩行走的戀人,不打擾世人,不被世人望見,其實是踏實的平凡溫熱。
我聽見馬的蹄子敲打芨芨草的小路,大地震顫;我看見雪花一片片填滿整個蒼穹,我是立雪等候的人。
我整個白天面龐酡紅,黑夜深處輾轉反側。如果愛情是一場持續的高燒——那么這就是愛情,即使它首先是傳奇?;蛘邆髌婕儗僖芟?,但它畢竟是一場持續的高燒,也許一千條愛情道路最終通向的都是蕩然無存。
窩闊臺有多愛乃瑪真?傳說乃瑪真是女子中的勃勃野心家,比男子更甚,且并不善于治國,更不會教養孩子。一個任性的女人?
乃瑪真有多愛窩闊臺?傳說窩闊臺一生沉溺酒色,即使垂垂老矣時。
持續的高燒過后,當佳麗萬千的窩闊臺和四個兒子的母親乃瑪真不再有荷爾蒙的燃燒,甚至連相擁而眠都沒有;當乃瑪真對權力的熱愛遠遠大于對愛情的熱愛,他們兩人之間還有什么?
即使如此,也要有那開始?乞蔑兒部被成吉思汗征服,絕色女子乃瑪真被帶到窩闊臺的大帳,抬頭看見窩闊臺的一霎,世界就這樣書寫了,繼續書寫。
09
我的胸腔里、耳廓邊,一個模模糊糊但又清晰堅決的聲音:赫蘭、赫蘭、赫蘭哲。
翻翻滾滾,反反復復,似吟似唱,其實是呼喊我,喚醒我,輕輕的,像是怕驚嚇住我,但又充滿耐心。
我專心去聽,試圖捉住,以示確鑿——我捉住了。
但是,赫蘭是什么意思呢?赫蘭哲……
我想問……問誰呢?問他?他會否愈發覺得我其實是一個神經質的漢人女子。如我自己所言:我是一個寂靜的瘋子。
第47天,他在夜的深處寫詩,他呼喚我,忽蘭!
我在半夜醒來,看見忽蘭,心中驚凜:無論是赫蘭,還是忽蘭——為什么如此嚴密的重合,發生在“我們”的身上。
他一直試圖在這一世找到的……究竟能找到嗎?
我一直焦渴所等待的……究竟能等來嗎?
他苦等苦尋了半世的——他的親愛的小紅馬、他真正的愛人……
生活在賀蘭山的鮮卑人,是賀蘭氏,古稱駁馬人。他們在很古遠的時候,從大興安嶺的森林里走出來,居住在貝加爾湖一帶。種五谷,善漁獵,牧羊放馬。后也曾向南遷徙,至內蒙古與寧夏交界的賀蘭山。
賀蘭,是蒙語駿馬的意思。賀蘭山有萬馬奔騰之勢,所以叫賀蘭。
忽蘭是成吉思汗最寵愛的皇后,忽蘭是野馬闌的意思。
無論是他的姓氏賀蘭,他脫口喊出的忽蘭,還是我心海和腦海里翻滾的赫蘭,都是駿馬飛奔而來的撲入——猝不及防,命中注定,喜極而泣,生命之需。
我姐姐大學時代的好友,名叫石峰,他就是普氏野馬紀錄片的攝影師和制作人。這個片子獲得了國際上的大獎。
他告訴我的姐姐:野馬只在月圓之夜誕下小馬駒。
我的姐姐告訴了我。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們正坐在2010年春天,烏魯木齊高處的一片草地上,一輪大月亮升起在眼前。
我們當時心里很是凄迷,因為野馬的家族快要滅絕了。
阿勒泰野馬的樣子很美,雄渾,黑紅,像一個來自非洲原始部落的黑美人。它們的尾很粗很茂盛,它們的鬃發也茂盛,它們的四足粗大敦實,它們的身上發出大地的力量。有它們,我們就能呼吸到億萬年前地球母親的味道。
我的母親說我出生的那個夜晚,一輪大月亮照在東戈壁的茫茫厚雪上,夜空都被雪的反光照亮了。
我也是滿月之夜誕生的孩子。
是不是最美好總是先滅絕。人間一定要讓最后一只麒麟被人打死,然后孔子宣布大道不存焉。
我的出生何其美好,天地白雪,一輪又大又靜的月亮,在冰封的也兒的石河谷半空,低低地、緩緩地走,滑過我母親的眼睛。年輕的她對著剛剛誕生的我輕聲說:“今晚真亮啊?!?/p>
我的精魂里驚心動魄的自然之美,仿佛被我無視以及耗盡。
今天的準噶爾盆地里,野馬的飛奔還存在吧。今天的我,當我遇見了他,是不是能夠從初始的滿月之夜,慢慢復原出,那個最好的我。
10
我活得不快樂?我其實活得快樂。我十年前起死回生,從此珍惜生,閉門不出,一晃十年過去。
我固執留長發,鬃發飄飄——我對自己的想象。
我低頭靜默,如果那一天到來,空中一聲響亮,有人喊出我的名字,我將驀然轉身,鬃發飄揚,我凝視的雙眼,從來安靜純潔。
十年雖那么長,卻如此短,就像一彈指,一個發呆,一轉醒。多么平安的十年,睡美人醒來,所愛之人正在軟榻前低頭凝視她。
感謝科爾沁先祖的魂靈們對我的護衛。
我茫然不知自己是賀蘭氏的女子,但是我的生活點滴早已顯示——我所有的小屋無一不鋪滿羊毛氈毯,我對羊毛觸著身體的粗礪感,有一種癡迷的喜悅。我使用水晶杯,哪怕經濟拮據,哪怕只有一個。我每日每夜的飲食是奶茶和馕,酥油和奶酪,土豆濃湯。我善于懷念草原和大山,河流和星子,我在夜色里行走的時候總是心潮涌動,我常常覺得自己多么喜悅,是自然之子的感動。遇見他之后的40個日夜,突然我就可以失聲痛哭出來,這清澈的淚水,沒有一絲糊里糊涂。
但是如果他是一個浪子,慣于風月……他一定是個浪子,慣于風月。
如果他在風月中空空而返,如果他的風月其實是辨識,他說,遇見過一百匹馬,但都不是我的小紅馬。
沒有一個男人敢,敢說出怎樣的話。
沒有一個女人敢,敢說出怎樣的話。
我不能成為他帶著狂野去愛,但其實是冷靜細心如發的辨識——被辨識的眾多女子中的一個。我必須飛快奔跑、逃走——逃出這荒謬的辨識,那最終的不堪誰也不能忍受。
尼娜說,為什么不安靜順服上天的意思?!為什么你總是喜歡預想,設想,期待,我們哈薩克人凡事聽從上天的意愿。
上天的意愿和人間的平凡人的難堪——我如何不失重。我如果不去做,我如果去做。
我們必得再見一面,第一次的見面是稀薄的牛奶湯、半山的霧和云、深深草海、雪掩松山。我們試圖再看清楚一點兒的時候,已經各自去去在天涯。
11
我的血液里有一匹駿馬、百匹駿馬……天馬縱心奔馳。大地和天空寧靜,只有馬的鬃發獵獵如旗,為上天溫情注視。
我的一日,虛度如千年;我的遙遠之望,一瞬萬年。如果我在這個清晨醒來,隔世的潮水不眷顧我,無情嘩嘩退去,再也不來,我撫觸心臟,那里干干空空;我使勁咳嗽一聲,靈魂佝僂,我知道自己終于在原地老去了,青草的汁液無情蒸發棄我。
我當時如何辨識出了他?是從眼睛,安靜,溫順,淡淡的沉靜。心靈如百靈鳥般輕快喜悅,那眼睛,是弦月的光澤,是海子的安寧。
我自己的眼睛,也是這樣的,是草原養育出的靈魂,才會擁有的眼睛。
他記得前世在大山圍抱的阿勒泰草原牧羊;我記得科爾沁草原潔白的羊群、棕紅的馬匹,我的發辮和我的勞作在一起,我記得親人們的愛溫熱環繞我。
我要這個穿著羊皮襖的男子,從馬匹上飛身下來,他的寬闊胸膛里熱切深深,令我找回從前的舒宜;我已然聆聽到青草、大地、蟲鳴,我愿新的生命此時已經孕育,天地人感應。
賀蘭嘉蘭!
12
如果這一生我和他無法再次相見,如果無形的手不給我恩澤,我便再也見不到他,即使我趨向于見到他,可人力注定是虛弱,上天成全的才叫作果子。
如果這一生我和他其實都是,我自己心靈上的幻影、野馬芭蕉,那么我也還是要給他講一講布爾津,我的出生地,童年少年長大的地方。我在青年時代初期告別布爾津,從此就是流離了,從此即使返入布爾津,也永遠是情怯。但那時候我以為布爾津永遠是我的。其實不是的,臍帶一斷,我就異化了。
我一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是這個松木屋檐下的客。但是布爾津河谷的暖陽真好啊,大雪封山封門,這大河堤岸下的土屋冷得如冰洞,我的到來令冰洞更無生機。但是暖陽,穿過玻璃窗照在我小小的襁褓上。我安然靜謐,血脈舒暢,胳膊和腿自如,面龐的光芒,那是生命里靈的光芒。我的小身體托在一個女人溫熱的腹上。這個女人懷著不安和不適,屋子的冰冷令她痛恨生活和男人,男人的冷漠和嘆息令她痛恨男人和生活。但是女人從來沒有痛恨過懷里這個小小的女嬰,她但愿自己的肚腹保持住溫熱,讓小小的嬰兒安定。
冬天總會過去,大雪融化,雪水在東戈壁上流淌,等到凍土都松開了,四月有絲絲的草莖。我扶著墻,扶著門,輕輕走出土屋,世界恍然走入我的眼睛。地平線,山影,飛鳥,風一陣陣,我被吹得搖晃,我聽見了也兒的石河轟然的流淌聲,那是四月的冰河,摩拳擦掌去向遠方,中亞大地,歐亞大地,北方,韃靼,北極。
也兒的石河南岸是和布克賽爾大草原。布爾津的牛羊和馬匹都在那草原上悠閑踱步,到了黃昏時候慢騰騰走回來,它們的蹄音在南大橋上,宛若清脆的鼓點。我看見了這些,從此這些就成為我的一切。
我的骨頭——我細細摩挲,一只另外的手摸到骨頭上——淡淡黃色的骨頭看似纖弱,但,它們是被西伯利亞的大風吹透的,因而健壯——從生下來,然后一年又一年,春風吹又生的森林和草原,春風來又涌動的也兒的石河。春風一來,泥土就黑了,第一棵蒲公英的臉太過于金黃,簡直像從太陽上掉下來的。
我們笑嘻嘻彎下腰去輕撫第一朵小野花,這是上天賜予我們的大地,我們的小腳丫被允準在這里漫步,我們的眼睛被允準裝入人世間的美麗——之后遇見了不美,我們能夠一眼就分辨出來。后來五月六月七月的陽光一天比一天熱烈,我們看見了苜蓿的紫花,升起到穹頂,紅柳的紅花,燃燒整個戈壁河谷,沙丘的曠野,萬千植物的飄飄長發,即使在夏季,風也是狂野的,大龍卷風、小龍卷風,它們有腳,走起路來悠然利落,它們有身體,晃動著節律,它們有好心,瞥見我們卻不帶走我們。
我們自己的長發飄飄,我們站在河堤岸下土屋的院子里,在大風里,整個世界旋轉,風裹挾著密密的沙。我們的臉龐,這臉龐,如果他在今天捧起,撫觸,這臉龐是被西伯利亞的風沙一年年摩挲而過的,我的整個嬰幼兒童年少年青年的時代,那簡直是我的盛世。
后來天空低低俯下身來,從天空的心臟正中劈開,裂開,爆破開,一聲又一聲的雷。也兒的石河涌動得更歡快了,大雨傾盆,河水渾黃,浩浩蕩蕩,紅柳的長發在暴雨中奔跑,像一個瘋子。
一個寂靜的瘋子。我現在覺得自己已然站立在他的面前,我的微泡的眼睛,我的不笑的唇,我其實一點兒都不美,但是我漸漸成為一塊寂然的冰一樣透明柔膩的石頭,我內外一致——我對于他,寧愿是清澈無比的,我愿他有耐心來懂得我。
雨停了,老榆樹老柳樹老楊樹葉子上的水珠滑動,也兒的石河重歸幽綠,遠看則是藍緞帶的藍。
我們在大雨中奔跑過,現在我們坐在澡盆的熱水里洗澡洗頭發,我們等太陽徹底滾燙起來,就去河邊洗裙子。我們擁有的小小的花裙子,我們三姐妹很小的時候到現在很大的時候,都是相依為命的。我們與那方天地亦是相依為命的。
13
靈魂渴慕相同的靈魂。
靈魂拒絕和不同的靈魂溝通,因為其實無法達成一致,徒然消耗不短但也不長的一世。
西伯利亞的風年年從正北的最北,找到我們;也兒的石河從友誼峰頂的冰川上一翻身滾落下來,自此開始向著北冰洋行進,腳步急碎,滾滾濤濤,終會抵達;我成為生命的那一刻起,命運的大風養育我,催促我,鼓動我,點醒我,然后有一天,我如也兒的石河的小船,重重抵達北冰洋——他站立在我的面前。
并互為識知,仿佛他在大海上等待我多時,我終于如約來到。
我有豐饒而節制的肉體。我在自己的淡淡金色里——抱著膝,長發圍住我的全部身體,我也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也許是美人魚,也許是睡美人,也許是塞壬,也許是森林女神。
我對著壁爐之火,烘烤心中的欲望。欲望起起伏伏,或可被壓制,唯愿它不要爆發,雖然爆發是好的,上天允準人如此——大地上豐饒的生命力,草海的浪,駿馬的奔騰呼喊。
赫蘭哲——是在我腦海里奔闖騰躍的聲音。我抱緊自己,在半夢幻中。
我是自己的福爾摩斯——赫蘭,即忽蘭、野馬;哲哲,蒙語姐姐的意思。紅馬姐姐。
我如此破譯出來。
我幾乎可以洗手上岸了。
我在漸漸掌握蒙語的詞匯。從巴拉和忽蘭開始,老虎和駿馬。從科爾沁開始,拉弓造箭。從也兒的石河開始,湍急。從和布克賽爾開始,梅花鹿在草原的一閃。
窩闊臺最初的封地——也兒的石河流域、和布克賽爾草原。這正是我的家鄉,布爾津和周邊。我想請他,與我一起去走一走。
其實我們還是幾乎陌生的兩個人,哪怕胸中千言萬語,但仿佛都是對自己的表達。
如果他其實是他者,那么這些表達只能轉向自身。
是誰,不是誰。每個人身上自有標記。我從來覺得有鬃發飄飄的榮光加身。
那么我不能逃走,不能潰敗。我將上路。察合臺的封地在伊犁草原上。術赤的封地在哈薩克斯坦一帶,都是要去的。歷史的記憶會助我們翻滾出更多的記憶。這是我們相遇的使命。
14
我說,你若有自己的女人,那么第二面是不用見的。
我寧愿自己散發出酸窘氣。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是第二面是要見的。
或許都是好的,但或許他果真有自己的柔軟女人。
自己的女人,聽著像自己的貓,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椅子。私有的,堅固的,貼合的,密不可分的,不能被冒犯打擾和借用的,柔韌的,誰也不能侵犯的,嬌氣的,霸氣的,擁有主權的,坐在皇后的金色軟椅上。
令我氣短,倒退消失。
我心里想,我究竟該怎樣向他描述自己才對。我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弱者還是強者,清者還是濁者,智者還是愚者。
他覺得我的身體一定是好看的,美妙的。
我注視自己的身體,覺得它是好看的,美妙的。
不好看不美妙,就大煞風景,甚至愛情的奇跡根本就不會顯現?
我必得才華和美好兼備,才配等來他?
我已經看見款款深情在我們之間,脈脈流動。
幸運兒,大抵版本都是,生得美好,遇見愛情。于是一個女人成為一個男人的柔軟女人。
他如果已經擁有自己的柔軟女人,那么第二面是不用見的。我跳健美操,享受護膚乳的蜜糖清香,喝橙汁。心里不太知道這些美,是為什么而持續。
他的小指戴著一枚銀色的指環——個性或者獨身主義。他在獅子座和處女座的交界地帶出生,氣質偏向獅子,行事更吻合處女。
我們只見過一面,整個晚上相隔一張很大的圓桌。他把合影飛快地裁切好發給我。我收到照片抬頭看他,心想,這是一個典型的處女座——既要完美,而且果決。
我能知道關于他的,太少。但似乎已是全部。他的半生,如電影鏡頭,一張張膠片飛快閃過,我已洞悉他。
如此熟稔,沒有隔膜生疏,沒有疑惑,沒有一絲拒絕和懼怕,沒有奇怪和排斥。如果我再看一眼他的照片,只有一個感覺——親切而心定。同時,我總會立刻微笑起來。
我當然無從知道這個也許果真是獨身主義者的男子,究竟與我有什么命運關系。1.遇見并有好感,短暫的傾訴與熱愛,之后隨著多巴胺的退潮,彼此消寂。2.終于見了第二面,活生生的彼此,之后卻體面默契地消失。3.果真是對的,果真可以同行同止。
命運是難言的,我所得到的享受、沉醉與繾綣,無法具象,如果一說,就成幻。
人是理性中含著愚呆的,我左思右想的樣子,失去體面和智慧。
我把長發編成一根麻花辮垂在胸前。我幾乎認不出前世的自己。但是我面向他,抬腳邁入前世的記憶里,會更明確,更鮮亮。
15
愛令人忘記一切——如果記得一切,就是心有旁騖——不純粹的愛。其實不是愛,是依賴,是習慣,是懦弱,終究丟失脊骨令人乏力。
我期待我們的遙遙相向而行,仿佛我已在撒哈拉沙漠跋涉半個世紀。
我擔憂,命運其實被小小地游戲了——當事人坦然并自言無辜。
我將悲從中來,不是為了愛被誤讀。那是為了什么?
為了愛的隨風易逝。風吹來吹去,認真的人有福了?
我想告退。我確實是弱者,我終于承認了。但是草原之子——我和他共同的上路,在路上,往草原去,尋根,如睹海市蜃樓探望他們的先祖,我有很多話要問他們……
如此,這一世圓滿。
16
在草原上生活久了,心靈和眼睛,微笑和言語,都是單純,純潔,純凈的,就像也兒的石河的一塊冰,友誼峰上的一捧雪,布爾津森林里的一片白樺葉,和布克賽爾草原上的一朵蒲公英。
尼娜拍視頻給我看大掃除后的屋子。這是一個哈薩克女孩的領地,白色的歐式家具,棕黃色地毯,尼娜的梳妝臺,尼娜的書……金邊餐盤在白色的碗柜里。
每一個哈薩克女孩都擁有高大精美的玻璃門的碗柜,里面有水晶杯,水晶盤,水晶花瓶,白瓷碗,白瓷盤。來了貴客就取出來用。
尼娜做飯吃。一個人的。一碗白米飯。一碗哈薩克土豆片。白色繡花桌布。
瞧,這是我的午飯。
尼娜喊我的名字,總是深情,一個字一個字。
你今天好嗎?
我很好。
二十年的每個今天——
你今天好嗎?
我很好。
哈薩克土豆片。我會在不久到來的那天做給他吃。
那天,也許那天不存在;那天,也許那天真的到來。
草原上的哈薩克人和漢人一年到頭吃哈薩克土豆片。
我一生都在做這個菜吃。
……
(全文載《清明》2021年第4期)
小心不要成為空
——《壁爐之火》創作談
忽蘭
這是我的“尋找亞當”系列里的一篇,共十五篇,二十萬字。
到了《壁爐之火》這里,亞當終于出現了。
當有一天發現已有的遇見并不是生命里的最珍貴,我們也許終究要坐回原地平復呼吸,等待一個也許永遠不出現的奇跡。
如果等不來呢?尋找亞當就成為了莫須有、無厘頭。尋找者的這一生也許會被定性為臆想狂、行為藝術。
我不知道荷西是怎樣認出三毛的,張充和是如何認出傅漢思的(而不是卞之琳),至于我怎樣認出我的亞當,《壁爐之火》里都有寫——我信了,他就是我的亞當。那么讀者會信服嗎?
尋找亞當共十五個故事,十四個是小說,都已發表。只《壁爐之火》定為散文,雖然我沒有辦法把它當做小說來發。
這已是對我莫大的鼓勵。我感到非常溫暖,在2021年初夏。有多少素昧平生卻無私幫助我們這些籍籍無名寫作者的前輩,我們卻幾乎沒有機會當面說一聲謝謝。
創作談要談文學,那么關于純情感散文如何在空靈之美的場域里——小心不要成為空。借用王國維先生的文學觀吧,他說:“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nbs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