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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小說選刊》2021年第9期|姚鄂梅:背風處(節選)
    來源:《小說選刊》2021年第9期 | 姚鄂梅  2021年09月02日08:33

    姚鄂梅,女,1968年生,湖北宜都人。著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白話霧落》《真相》《西門坡》《1958·陳情書》《貼地飛行》《衣物語》,中篇小說集《摘豆記》《一辣解千愁》《紅顏》《老鷹》《兩棵花椒樹》《家庭故事》《基因的秘密》,兒童文學作品《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中短篇小說曾入選收獲排行榜、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曾獲湖北省屈原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長江文藝》《中篇小說選刊》優秀作品獎,有作品被譯成英、俄、德、日、韓等文字。

    責編稿簽

    一場暴雨,風中的感嘆號,破窗而入的樹,夜風中,黑暗中,姚鄂梅的語言感覺和敘述節奏是極具辨識度的,飛揚肆意的小標題牽出情節的停頓起伏,一段你情我愿的戀情,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最后竟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陰謀。失重婚姻里妻子程姐的困獸之斗,丈夫馮醫生的道貌岸然人面獸心,單身弱勢女性小魏的無知陷落,小說探討婚姻家庭和兩性關系的極端化走向,風吹不進小魏的家,試探的觸角卻無限逼近人性邊界。伸進房間的樹枝停止了生長,隱秘角落的大門永遠關閉,長風浩蕩掃除生活的污穢雜質,姚鄂梅展現了文學藝術的立場與語言文字的力道。

    —— 胡 丹

    《背風處》賞讀

    姚鄂梅

    峽口常年大風。有時是季風,風從千里之外呼嘯而來,在峽口上空揉搓一個季節,直到地上一切筋骨移位,變顏變色,方才悻悻離去。有時來自水上,風在水面上做花樣滑翔,從上游到下游,又從下游到上游,所到之處,衣袂翻飛,寸心浮動。有時來自兩岸壁立的山巔,那是正在往前疾走的風,冷不防跌下懸崖,瞬間張開數不清的翅膀,飛沙走石。

    在南方,再沒有比峽口更飽經風吹的城市了,祖祖輩輩的峽口人,額頂都長著反旋,那是被風吹的;峽口人眼睛都小,那是因為行走在風中必須瞇著眼睛;峽口人多瘦削,風一刻不停地吹,刮走了他們身上的水分,風干了他們的體脂;峽口人大都不太高,因為樹大招風……

    峽口縣改市的時候,有人建議趁機將峽口改稱為風都,可惜上面未予批準,后來有人說,管批示的人正好是從峽口走出去的,認為峽口二字已經聲名遠播,不宜輕率變更。就這樣,一個心懷家鄉的游子,不動聲色地拯救了一座險些消失的城市。

    風是極具沾染性的東西,它路過加油站,就是汽油風,路過超市,就是柴米油鹽風,路過飯館,就是酒肉風,路過醫院,就是來蘇水風,路過學校,就沾滿一身的尖叫和奔跑……只有路過生活小區時,風的味道最復雜,五味雜陳,百味莫辨。

    風在每家每戶門窗前盤旋窺探,尋找進去的良機,每次都百發百中,滿載而歸。屋里的人不知道風來過,他們急匆匆關上門窗,拉好窗簾,以為自己完好無損。

    風吹不進小魏的家

    她叫魏妤青,很多人不知道妤字的發音,就很坦然地將她的名字簡化為小魏。小魏!小魏小魏!他們一直這么叫。

    有年“三八”,單位組織女職工春游,游完了景點,全體撤回商場,女人們眨眼間像水滴掉進了大海,幸好領隊事先有交代,幾點幾分在某地集合。

    到了集合時間,所有人都拎著大包小包回來了,唯獨不見小魏,手機也打不通,領隊一急,就去了服務臺,請求廣播找人,什么都登記好了,唯獨呼叫姓名一欄,領隊怎么也想不起來小魏到底叫什么名字,總不能就寫個小魏吧?領隊站在那里,羞愧得滿臉通紅,回去問任何一個同事,都有可能傳到小魏的耳朵里,小魏會怎么想她。什么?一起工作這么多年,居然連我名字都不知道。后來領隊終于想了個好辦法,她在呼叫姓名一欄里填上了“某某單位的小魏”,總算蒙混過關。

    小魏三十四歲了,家里依然只有她自己一雙拖鞋,但她不急,篤篤定定藏身在峽口某個閉塞而安全的無名小弄堂里,那里是老城區里最老的旮旯,鄰居們多數都沒了牙齒,除了偶爾有收音機和電視機帶來的噪音,其他時間安靜得像墓地。

    小魏也不是每天都要回到這個最老最安靜的旮旯里來,她在單位集體宿舍里還有個床位,一周里去睡個一兩晚,純屬占位,萬一哪天單位對這些單身漢們出臺個什么政策呢?一切皆有可能。

    無名弄堂的房子是個隱藏很深的一居室小套間,看起來只是個一臂寬的小過堂,門簾一掀,里面別有風光,小魏把她的聰明才智都拿到布置房間上來了,不宜大興土木,她就自己用一百多張砂紙把水泥墻面打磨成了損傷型壁紙。地面是水泥的,她自己動手刷了兩遍清漆,夏天赤腳踩在上面,涼悠悠的,還帶點不易察覺的彈性。因為房間太小,峽口著名的大風在門口只能一掠而過,無法仄身進入,所以小魏一般不大在房間做飯,以免排煙不暢污染了空間,大多數時候,她身邊帶著一只保溫桶,中午去食堂,故意多打點飯菜,趁人不注意,撥出一部分,悄悄裝進保溫桶里,帶回家里就是一頓晚飯。

    對一個女單身漢來說,不支付就是在攢錢。要想盡一切辦法避免支付。

    無名弄堂的房子是馮醫生提供給她的,從來沒人找她收房租,她也不問,問了也付不起,一頓飯錢都想省掉的人,哪有付房租的氣概。她原本就不是個骨感型的女人,近來越發圓潤柔美,柔得連唇線都快沒有了,脾氣也一天比一天好,一想到自己正過著超出她支付能力的生活,她就覺得自己非常幸運,也非常幸福。

    馮醫生每周一到周四之間在這里消磨一兩個晚上,但從不在這里過夜,走之前,趁她不注意,他會往她寫字臺的抽屜里放一小沓錢。這個抽屜,看似無意,其實是他精心挑選的,不是枕頭下,也不是床頭柜里,更不是衣服口袋里,那些地方都太輕佻,有下流的嫌疑,他從不用那種態度對待女人,那等于在貶低他自己。從青春期開始,他對每個女人都是認真的,認真到可以把靈魂交付給對方,唯一不能輕易付出的只有名分,尤其是結婚以后,他不想因為任何原因而離婚,因為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很失望地告訴過他,不管跟誰結婚,到頭來都是一樣的。

    馮醫生長著一張不近人情的臉,鼻子高挺,目光威嚴,下頜方正有力,但他不能笑,一笑就露出滿口雜亂而淘氣的牙齒,滿臉威嚴全部崩壞,仿佛大廈將傾、大難臨頭。她沒告訴過他這種感覺,她直覺他不會喜歡這種感覺。有時她想,如果他媽媽在他年少時給他戴戴牙箍,他可能會是另一個人。

    他們在無名弄堂里過了近兩年沒有日常生活的生活。他說他喜歡這樣的生活,不做飯,不養孩子,不應酬,不遵守一切常規,不問窗外,可以裸著身體在屋里走來走去,可以開著門上廁所,可以說些遭天打雷劈的話,有天興之所至,馮醫生一舉給她進行了“備皮”,她也反過來要“備”他的,他幾乎要答應了,又猛地醒過來:我回去怎么向她交代呢?這是她最佩服他的地方,看上去不管不顧,像個無道昏君,關鍵時刻,總能及時清醒過來。

    他不在的時候,她把時間都花在打理家務上,一遍遍地擦地,擦到一塵不染,糍粑掉到地上都可以撿起來吃。她侍弄插花,多數時候并不是鮮花,鮮花太貴了,而且峽口的鮮花市場極其有限,買花容易被人注意,她把目光轉到蔬菜市場,冬天的紫菜苔,能一直插到開滿黃色的小花,水芹和蘆葦葉子插在一起也很好看,還防蚊,聞起來也不錯??傊?,菜市場每個季節都能找到做插花的材料。

    馮醫生常常對著她的插花出神:你程姐只會把它們炒來吃!

    程姐是馮醫生的妻子,還是小魏的同事。

    小魏替程姐說話:別這么說她,炒來吃才是正道。

    說起來,還是程姐牽線讓他們認識的,程姐得知小魏在書法比賽中獲了個獎,立即尊她為青年書法家,一天三次做工作,把她請到家里輔導兒子馮一心練書法。馮醫生在家里對小魏并未表現出過多熱情,就像他對兒子的書法如何并不特別上心一樣,他覺得一個學生把數學學好才是正道,但他對一個普通女職工卻有一手不錯的書法這個事實很感興趣,上上下下打量她,像她哪里長得不對勁一樣。大約是在第五節課后,馮醫生在路上碰見了小魏,停下車,把小魏叫了上去,小魏以為馮醫生想讓自己坐個順風車,結果他一口氣把車開到了城外,停在一個僻靜處,轉臉對她說:一直想有這么個機會,今天終于得到了。

    她完全沒有防備,慌亂之余,倒也心生歡喜,算起來她那時已閑置了快半年沒有新的男朋友了,任何一個主動走過來的男人都能惹起她的遐思,何況是端正沉穩的馮醫生,中心醫院的馮副院長,程姐動不動就要提起的令她驕傲也令大家羨慕不已的丈夫。她只是感到意外,除了那點書法,她渾身上下再無出眾之處,竟然也能吸引住面前這個整潔而體面的男人。

    幾分鐘后,他拿起她的手,她沒抽回,他吻她的手,她既感動又慚愧,上車之前,她剛剛用這只手整理過失去了松緊的棉襪,它總是掉下去,一直退到腳心。接下來,他直接探身過來吻她了。

    她以為他會有進一步的動作,但他停止了,面色發紅,呼吸粗重,他捋捋掉下來的頭發,順勢捂了會兒眼睛。晚上還有點事情。他說。車子動了起來,他在往回開。

    下車時,她腦袋發昏,必須緩行,才不至于摔倒。他向她點頭,用眼神告別,她發現他的眼神里原來并不僅僅只有威嚴。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終于慢慢將自己從心慌意亂中拉了回來,即便她已經三十多歲,經歷了幾次不愿提及的失敗的戀愛,這種情況仍然讓人始料未及,忐忑不安。太近了,同事的丈夫,學生的父親,有身份的人,種種條件都在提醒她,這人碰不得,即使是對方先碰的她,她也應該躲開為妙。

    她打定主意,忘了這事,只是一吻而已,就當握了一次手,就當公交車上被人揩了一把油。

    事實證明她的想法是正確的,馮醫生可能也跟她持有同樣的想法,因為此后他一直沒動靜,她甚至在他家見過他一次,他像往常一樣,點點頭,客氣了一兩句,就進了自己房間,那份冷靜令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約過了三個星期,他再次冷不防在路上碰到了她,他把她叫上車,一直往北開,來到那個無名弄堂口。

    他把她推進那間小屋,交給她一把鑰匙,說她可以按自己的愛好稍稍布置一下,前提是不興土木,安靜低調。

    甚至都不征求她的同意!她目瞪口呆。一直以來,她是多么渴望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啊,多少個夜里,她躺在集體宿舍氣味復雜的小房間里,把自己塞進抽屜一般的小床上,想入非非:哪怕有個又笨又胖的家伙來包養我我都愿意,只要他能給我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老天爺一定得知了她的心愿,老天爺肯定是在憐憫她這些年來受的苦,她那么勤奮,所有的加班來者不拒,那么好說話,不論哪個同事家里需要幫忙,她都隨叫隨到,她像她單位那個大家庭的公共小妹,誰都可以支使她。她不在乎房子是買的還是租的,不在乎她有沒有未來,這么做是不是合適,也不在乎他有沒有征得她的同意,她顧不了那么多了,很多人三十多歲就死了,如果她不幸也是那樣的人,她至少要享用過屬于自己的房間,就這么一個人生愿望。

    他給了她一些錢,讓她去添置些必需品。她強令自己不要害羞,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這樣的秘密關系,她得到的不過是打了折扣的,房子是租來的,而不是買來的,更不是買給她的。給她的是現金,而不是銀行卡,更不是金卡。他所給的錢,講明了用于裝飾房子,并不是給她本人的生活花銷。她為到手的種種折扣感到心安。

    她終于說出了她的擔心,她想辭去一心的書法老師之職,她怕程姐看出來。

    不,你得繼續教下去,你不去她才會懷疑。

    她的課定在每周五晚,他說他會在那天晚些回去,盡量減少她的不安。除了這天,除了應酬,一個星期里的任意一天,他都有權去那個無名弄堂的小屋里。

    鎮定些!你的鎮定就是對她的最大尊重。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分分秒秒,默默搭建她的小窩,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她還有這個小窩,那里只屬于她和馮醫生。

    周五晚上,上完馮一心的書法課,程姐問她:你平時下了班都做些什么呢?

    她一臉的漫不經心:散散步啊,看看書啊,追追劇啊,然后就睡覺,我睡得早,十點多就睡了。

    所以你皮膚好啊。程姐掐她的胳膊,擠壓過后的皮膚迅速由白轉紅,程姐盯著那塊地方說,將來還不知被哪個家伙享用了呢。

    破窗而入的樹

    樓下有棵年代久遠的樟樹,五樓的家被樹枝遮擋得嚴嚴實實。有一年,媽媽提議砍掉一根樹枝,因為它若再長一厘米,就能戳破窗戶玻璃,成為一心的室友。但一心阻止了媽媽。

    這是我的房間,又不是你的,你只能砍伸進你房間的樹枝。

    一心一般不為自己發聲,這還是頭一次,雖然荒唐,也只得依了他。

    事情果然像媽媽擔心的那樣,有天晚上,哐啷一聲,窗玻璃爆了,一根樹枝執拗地伸了進來。一心歡欣雀躍,如同過節,媽媽不得不拿掉一個窗格的玻璃,作為懲罰,一心的房間不能開空調,但一心不介意,寧肯冬天在房間穿得厚厚的,夏天光膀子只穿一條內褲。

    樹枝帶進來的風有峽口的野氣,還有江面上的水汽,像一只誤入人類洞穴的小野獸,一心可喜歡它了,時不時就對著它說話:你說,我讀文科還是理科?一個人發展太全面也不是什么好事對不對?難以抉擇!

    ……

    (未完待續,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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