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1年第9期|王祥夫:大澡堂(節選)

王祥夫,1958年生,遼寧撫順人。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三十余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趙樹理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第二屆中國民族美術雙年獎、2015年亞洲美術雙年獎。
大澡堂(節選)
王祥夫
你真沒事吧?我對周治說。
沒事,周治一邊脫衣服一邊說。
我陪著周治去大澡堂洗澡,雖然我昨天剛剛來大澡堂洗過,和許多人一樣,我們都喜歡去大澡堂,這樣的大澡堂一共有兩個很大的池子,你隨便想躺在哪個池子里都可以,兩個大池子的區別是一個池子的水熱一些,另一個池子的水稍稍涼一些。這兩個大池子每一個都能同時供三四十個人來洗。在這樣的大池子里洗澡可真夠熱鬧的,你可以看到各種不同型號男人的陌生身體。我是到后來才知道只有男人們洗澡的地方才會有這種大池子,女人們洗澡一般都是用淋浴,因為她們不能在許多人同時洗的大池子里泡澡,并且一泡就是一兩個鐘頭。我還見過在池子里一邊泡澡一邊看報紙的人,這種人挺牛,起碼看上去挺牛,他們一邊看報紙一邊盡量不讓報紙被水打濕,所以他們的姿勢很特別。我還看見過一邊泡澡一邊喝茶吃早點的人,靠著池子邊,一邊喝一邊吃。澡堂里的空氣怎么說呢,你應該知道。
我和周治是很多年的朋友,只要一洗澡,我們就都會在一起。有時候他給我搓澡,有時候我給他搓,就這么回事。
剛才我給他搓背的時候,周治又小聲說要送我一瓶魔法油。
你不難過就行。我不知道我應該說些什么。
我讓你很快就知道魔法油的厲害。周治說。
周治的話讓我覺得有點害怕,我說,你沒事就好。
在此之前我已經知道了魔法油的神奇之處,這就讓我十分想得到一瓶。周治對我說我們既然是最好的朋友,那他一定會給我搞到最好的那種,周治一說最好的那種我就明白了那應該是藏獒的,這讓我很激動,如果得到了藏獒的魔法油,據說不管把它涂抹在什么地方,那藏獒都會從千里之外飛奔而來,比如,你在福建泉州,那藏獒遠在西藏,那你等著吧,它會很快穿過大半個中國把你咬爛,這一點真不是瞎說。人們也注意到了,某些狗突然就像發了瘋,在眾多的人里邊它會一下子撲向某一個人,只選其中的一個人攻擊,直到把那個人咬得七零八碎,也許這個人就是被涂抹了魔法油。而那些發了瘋的狗無一例外都是母狗,公狗一般不會干這種事,公狗一輩子的事好像只有兩件,那就是到處游蕩和隨時發情交配。而那魔法油無一例外又都是用母狗的小狗仔熬制的,而且必須一窩端,一個也不給母狗留,活活放鍋里把它們熬成油,而且還要讓母狗在場,這就會把母狗的仇恨死死拉住,這就是魔法油的厲害。
這是傷天害理的事。周治對我說。
是有點殘忍。我說,但我覺得你不會那么殘忍。
你說我不會?周治說。
我看你不會。我說,你怎么會呢?
要想得到魔法油也只好這樣,不殘忍不行。周治沒接我的話題。
你就不是那種殘忍的人。我又說。
也許是,也許不是。周治說。
你不是!我說。
別對我這么說,說你的魔法油吧,我會肯定給你。周治說。
我對周治說我只想要那么一小瓶,那種放糖桂花的小玻璃瓶兒,平時就放在口袋里,誰惹了我再說。
但愿你不要也有仇人。周治說你要知道人有時候是管不住自己的。
我想了想,說真的,我長這么大還真沒有仇人。
那你要魔法油做什么?周治說。
是你說要給我的嘛 。我說,再說也挺好玩兒的。
出了事就不好玩兒了。周治說,你等著看吧。
其實許多東西放在身上也未必會用,我說。我盡量想讓周治往一邊想,盡量想讓他開心一點。我對周治說,雖然有的東西帶在身邊也沒什么用,但只要帶在身上那種感覺就來了,比如避孕套這東西,你未必會用,但放在口袋里你的心情就不一樣了,很飽滿,很那個,真的很那個。
你是不是也這樣,沒事也在口袋里放幾個。周治說。
我說對,以前是這樣,我喜歡沒事用手摸著它玩,想想那事。
光想有什么用?周治回過頭來,看著我。
想想也挺舒服的。我說。
你說飽滿?怎么個飽滿?周治看著我,你這種想法真是很怪。
別動。我說,你后背真臟,這么多泥。
夏天都這樣。周治又把后背使勁繃緊,這樣好搓。
一個時代的人有一個時代人的玩法。我使勁用毛巾從上往下,一下一下。
輕點,你弄疼我了。周治說。
這樣才舒服,待會兒你能睡一個好覺。我說,我使這么大勁,你得感謝我。
待會兒我會讓你舒服死。周治說。
我們互相搓背有好多年了,我們只搓后背,其它地方會留給搓澡師傅去搓。我搓完了他的后背,然后是他給我搓,我背對他用雙手扶著濕漉漉的瓷磚墻,瓷磚都裂了,布滿了黃色的水漬。我能看見自己的雙腳和他的雙腳,當然還能看到別的什么東西。
周治一邊給我搓一邊說,我希望魔法油馬上派上用場!
你別老想那事。我說。
我不能不想!周治說。
待會兒你好好睡一覺。我說。
你明白我說的嗎?周治說。
你待會再打個電話,我說,她會接的。
我頭疼得厲害,我打過了,沒人接。
周治說,我女兒這次受傷受得太重了。
我掉過臉,看了看周治,感到了他的呼吸。
周治曾經是我的老師,當然是中學,上學的時候我顯得很小,但我好像忽然就長得和他差不多高了,腳也大了,手也大了,該大的地方都大了。周治是個對什么都感興趣的人,有一陣子他讓我認真讀福爾摩斯的小說,他那里有一套《福爾摩斯探案大全》,每一本都還用牛皮紙包了書皮。周治說那里邊有不少智慧,說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就是這個福爾摩斯,其他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只不過都是些豬,穿著西裝的豬。周治有一陣子還在游泳館當教練,也許是因為瘦——周治總是瘦瘦的顯得很精神,人們都知道他這種體型特別適合游泳。但要說明的是上學的時候周治根本就沒教過我,只不過有時候我在操場踢球的時候能見到他,經常和周治一起出現的華生老師也沒怎么教過我,華生是教英語的,而我們班的英語教師卻是個女的,名叫范愛花,說話怪腔怪調的,她每一次發音差不多都會把下邊的學生們逗笑,所以這讓她很難過,有一次她買了不少大白兔奶糖,那是她的一節課,這一節課她幾乎什么都沒講,而是把她帶來的奶糖分發給我們。這在學校好像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后來她也給自己剝了一塊兒奶糖并且放在了嘴里,然后她就開始哭,當然不會出聲,只是流淚,因為她不敢出聲。后來她終于開口說話了,說以后同學們在我上課的時候不要笑我好嗎?她把這話一連重復了好幾次,但下邊的同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說什么好。我把這事后來告訴了周治,周治當時正在做試驗,他把什么東西慢慢倒在了玻璃試管里邊,又把什么慢慢倒了進去,“嘭”的一聲,一股黑色的煙就從試管里竄了出來。
我仔細盯著周治的臉看,他的兩個鼻孔和眼圈兒全黑了。
成功了。周治說了一聲。
成功了又有什么用?我說。
周治看著我,他好像也說不出這種試驗成功了會有什么用。
你不覺得這很好玩兒嗎?周治說。
一點都不覺得。我對周治說。
問題是,一個人要是沒了自信就什么也沒了。
我知道后邊這句話是在說我們的英語老師范愛花,這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就這個范愛花,據說后來報名去了話劇團的普通話學習班,人們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我也不知道周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迷上魔法油的,但我想要說說華生的事,因為華生和周治曾經是特別好特別好的朋友,雖然他們現在臭了,和仇人一樣,因為華生和他的愛人,周治的女兒從家里出走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華生其實歲數比周治大不了多少,但他的頭發這幾年早早就白了,幾乎是全白。那時候,我們經常去華生家去聽他彈鋼琴,他總是說他家的鋼琴是坐著船從海上過來的,所以音色特別好,還說買這架鋼琴他其實沒花多少錢,因為是教堂里的老東西,教堂那會兒不行了,人們把教堂上的十字架和那種很好看的鐵護窗都取下來賣了廢鐵,還有那兩扇浮雕大銅門,據說那兩扇浮雕大銅門被賣到廢品收購站后就失蹤了,找不到了。
啊呀真是罪過,圣母瑪麗亞,瑪麗亞圣母。
說這話的時候,華生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那個門啊,是從海上運過來的。華生說,又畫一個十字。
那是藝術品。華生又畫了一個十字。
我們去了華生家,華生總是坐在那里彈鋼琴,我們坐在那里喝甜茶,“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咚”,華生說喝茶最好是用那種小號的飯碗喝,所以每次到他家我們都會用那種小號的飯碗喝茶,這很特別。華生的愛人是個特別話多的女人,她在一家糕點廠做點心師,這你就知道了吧,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她總是這樣。她的與眾不同之處是她可以悄悄從廠里往回帶一些市面上根本就買不到的東西。我們去她那里,經常能吃到奶油什么的,每人一個描金邊小白瓷碟子,一片面包,一點奶油,還會喝到甜茶,有時候還會吃到別的什么小點心。
你們吃,別管他。華生有時候會這么來一句,他這話是說給他兒子的。
我沒吃,我又沒吃。華生的胖兒子說。
華生的兒子可真胖,也許我這樣的身材三個加起來都沒他一個粗,這就成了華生和他愛人的心病,我有時候看華生的胖兒子坐在那里也替他發愁。他總是在喘,走過來,咝咝咝,走過去,咝咝咝,坐下來,咝咝咝,他總是發出“咝咝咝”的這種聲音,人胖到一定程度都會發出這種聲音,這誰也沒辦法。這樣的一個胖子已經夠讓人煩了,而他的母親,也就是華生的愛人,又總是不停地說話,嘰嘰喳喳,停一會兒,又嘰嘰喳喳。再過一會兒,又嘰嘰喳喳。有時候你不想讓她說話都不行,好像是,誰都無法讓她不說話。必須還要說一句的是,她的身上總是有一股“百雀靈”雪花膏的味道,那種味道說不上好聞,很噎人,只要她一走過來,那味道就會把人給狠狠噎一下,她有時候會不停地數落華生,說他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就你行?華生說我看你最行。
“咚”的一聲,華生彈了一個音符,停下來,把臉一下子掉過來,下邊的話是對我們說的,你們去商店看看,看看哪種點心有雪花膏味兒,你們就會知道那點心是誰做的了。
華生開心地笑了起來,又對他愛人說,你這一點最行,雪花膏牌點心。
反正你什么都不行!華生的愛人真的生起氣來了,嗓子尖了起來。
你們的老師根本就什么也教不了你們。華生的愛人又對我們說。
他有時候只會瞎說!華生愛人的手指已經碰到華生的額頭了,她正在剪指甲,一手拿著指甲刀。
華生的愛人這么一說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了,有一次我們學校參加義務勞動,也就是修公園西邊的那條路,那條路往南通向電廠,往北通向火車站,修路的時候挖出了兩個墓,有棺材板,有死人骨頭。不知怎么人們就一下子說到了十三陵。也是我多了一句嘴。我問華生老師:十三陵下邊都埋的是什么皇帝?其實他可以不回答,因為到了后來我明白他根本就不知道十三陵都埋了哪些皇帝。但他居然回答了,說李什么?說那個皇帝叫李什么?我當時就懵了,現在隔了那么多年我還是懵,十三陵埋的是明代的皇帝,怎么會姓了李?從那之后我在心里就多少有些瞧不起華生老師了。
其實也就是在那會兒,周治開始迷上了魔法油。
你知道不知道什么是魔法油?周治那天還悄悄問我,魔法油?
魔法油?我說我想知道,是不是床上用的那種東西?
別往床上想,跟床沒關系。周治說。
魔法油嘛。我真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了。
說這話的時候時候我們正在一起泡澡,每人一條毛巾,毛巾當然是澡堂的,大家公用的,還算干凈,這種毛巾總是你用完我用,我用完他用,用完扔在一個大木桶里就行。除了公用毛巾,澡堂還會給每人一小塊兒四分之一的肥皂,才兩指那么寬,我們用它又是洗頭又是洗身子,但還是用不完,剩下的我們就用它來洗內褲,澡堂那時候是允許人們洗內褲的。所以每次去澡堂我們都會順便把內褲洗一下。
魔法油就是復仇之油。周治對我說。
我再問,周治又不說了。
后來,我還是知道了什么是魔法油,也知道了魔法油是怎么做的了。
那一次,我們幾個朋友正在路邊吃串喝啤酒,我就看到周治急匆匆提了一籃小狗,他身后跟著一條母狗,那條母狗都急成了什么,跟在周治身后可憐巴巴顛顛顛顛地跑。我當時還擔心那母狗會不會突然撲上來咬周治一口,我追著問周治,你干什么去?你干什么去?你干什么去?周治說,沒事,你別管,你別跟著我。但我還是跟著他去了,跟在他屁股后邊跑。這樣一來呢,周治就不得不跟我說了實話,我這才知道了魔法油是怎么回事。關于怎么把那一窩小狗熬成一瓶油,周治好像對誰都沒說過,那情景真夠慘的,一窩小狗“吱吱吱吱”地在鍋里叫著,慢慢慢慢不叫了,慢慢慢慢一窩小狗被在鍋里煮成了肉糜,這還不行,再熬兩三個小時,然后那一窩小狗就變成了一瓶魔法油,把小狗放在鍋里熬成油的整個過程母狗一直在那里看著,一直在凄慘地叫著,就這么回事,真是他媽的夠殘忍的。還有一次,我又看見周治提了一筐小狗,那頭母狗也緊跟著他,那次周治算是開了大恩讓我跟著他去了一處醫院北邊的小院子,那小院子早就不住人了,是醫院里廢棄的洗衣房。小狗被放在鍋里熬油的時候,那頭母狗的叫聲太可憐了,不是叫,是哭,真是在哭。那天魔法油熬好的時候,周治把魔法油往地上只滴了一滴,那條母狗就發了瘋似的用兩只前爪子只一會兒工夫就把那地方挖了一個大坑。
這就是中了魔法了。周治說。
我看呆了,也看傻了,我很怕那條母狗會沖過來咬我一口。
這就是魔法油。周治又說,你別怕,它這會兒顧不上咬你。
周治又把一滴油抹在院子里一根很粗的木頭棍子上,我眼看著那條母狗只幾口就把那根木頭棍子咬斷了,只幾口,喳喳喳。
這事你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說。周治再一次囑咐我。
我說我當然不會。
周治還告訴我熬魔法油其實真是一件很難的事,先要找到一窩小狗,那條母狗還得是一條很兇的母狗,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母狗只要一生小狗就都會變得很兇。我那時候已經陷入了想入非非,我總幻想著自己口袋里有一小瓶魔法油,那種小玻璃瓶我都準備好了,就是那種從外婆手里傳下來的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放糖桂花的小瓶。我想得到這么一小瓶魔法油,到時候我可以把它涂抹在我討厭的人的身上,好讓狗去把他咬得七零八碎。我很想知道周治一共熬了多少瓶魔法油?但他就是不說。
你告訴我。我對周治說,我保證不會對任何人講。
有些事一說就不靈了。周治說。
我看著周治,在腦子里想了一下,我想什么?我想在我們居住的這個小城里到底有多少人被狗咬過?被咬過的人又和周治認識不認識?
這是很危險的。周治說,一個中了魔法的狗能把一個人撕成碎片。
我想知道什么樣的狗才最合適做魔法油?我問了一聲,其實我不問也知道。
那當然是大型犬,比如德國黑背還有藏獒,藏獒最好了。周治說。
周治幾乎每一次都會對我說,魔法油的事不能對任何人說。
我不說,絕對不會說。我說,但是我想知道魔法油對交女朋友會不會有用處,比如,接吻,比如,上床,我希望女朋友會主動上床,這可太有意思了。
周治就笑了起來。
他就這么笑了一下,好像就揭發了我內心到底有多邪惡。
反正你不能對任何人說魔法油的事。周治說。
當然不會。我說,這你還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周治說,但這種事真不能讓人知道。
我想知道周治到底有多少瓶魔法油?一共多少瓶?放在什么地方?
我遲早會給你看的,周治說。你放心吧。
我對周治說,那么我想再問一句,魔法油能不能讓人變瘦一些?你看華生的兒子胖成什么樣了,肥豬!既然是魔法油,它的魔法也許不僅僅是只讓母狗去咬人。
我一說到華生的兒子,周治馬上就來氣了,也就是這次,我知道周治跟華生的關系徹底不行了,完了,臭了,仇人一樣,我知道這不能怪周治。我更想不到的是周治的愛人跟周治離婚了,是剛剛離,這對周治的打擊可太大了,所以我才和他來大澡堂洗澡,想讓他好好放松放松睡一覺,要知道我們經常在大澡堂睡覺,洗完澡總能美美地睡一覺。
你應該好好兒睡一覺。我對他說。
他活該。周治完全把臉黑下來了。
他們兩口子把我害苦了。周治說。
他們其實也挺麻煩。我說,看著周治,想讓他不生氣。
我說,華生和他愛人帶兒子去醫院的事你也知道了,華生的兒子歲數那么小就得了高血壓和心臟病,真要命。
人太胖了容易出毛病。周治說。
咝咝咝咝。我說他現在出氣總是這樣。眼鏡蛇就這種聲音。
別提他們好不好!周治說。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1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