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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作家》2021年第8期|曉蘇:老婆上樹
    來源:《作家》2021年第8期 | 曉蘇   2021年09月07日08:17

    曉蘇,湖北??等?,現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文學》《作家》《收獲》《花城》《鐘山》《天涯》等刊發表小說50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5部,中篇小說集2部,短篇小說集13部,散文集1部,學術著作3部。曾獲湖北省文藝明星獎、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林斤瀾小說獎、百花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北京文學獎、湖北文學獎、屈原文藝獎。

    老婆上樹

    曉蘇

    1

    白露過后是霜降。沒錯,我清楚地記得,就在霜降那天下午,兩點多鐘的光景,一個戴發套的中年男人突然來到了我家門口這棵柿子樹下。

    當時,我和我老婆廖香正在樹下吵架。中年男人是開著一輛半新不舊的紅殼子轎車來的。下車的時候,他的發套不小心被車門刮掉了,直接掉在地上,像一個打翻的鳥窩。在發套掉下來的那一刻,我匆匆看了一眼他的腦袋,光溜溜的,好似一把葫蘆瓢。中年男人覺得很不好意思,馬上從地上把發套撿了起來,灰都沒拍,趕緊又用它罩住了他那個有點難看的腦袋。

    戴發套的中年男人一來,我和廖香立刻就停止了吵架。吵架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們不能讓一個外人看笑話。再說,這場架從上午十點多就開始吵了,至少吵了三個鐘頭,實在是不能再吵下去。說老實話,我也沒力氣吵了。廖香只顧著跟我吵架,連午飯也沒空煮,我們早已餓得前胸貼著后背了。我爹我媽單獨開伙,雖說煮了飯,但看著我們挨餓,也沒胃口吃。兒子這兩天放月假,沒去上學,也一直餓著肚子,一個人坐在門檻上不停地吐酸水。

    我給中年男人上了一支煙。他接過去,一點燃便仰起頭,雙眼直直地看著柿子樹。樹頂上還剩下幾百個柿子,估計有七八百個吧,都紅透了,像誰在那里掛了一片紅燈籠。這一回,中年男人倒是特別警惕,老早就用一只手托著后腦勺,以免發套再次脫落。

    廖香盡管對我橫眉豎眼,怒氣未消,但在客人面前還是沒忘禮節。她很快進屋端出了一杯茶水,雙手遞給了戴發套的中年男人。接茶杯的時候,中年男人嘴上說了一聲謝謝,眼睛卻沒有離開柿子樹,兩顆黑黢黢的眼珠瞪得又圓又大,如同兩枚牛黃上清丸。仰頭看了一會兒柿子,中年男人的嘴巴不知不覺裂開了一條口,隨即便流出來一股涎水。涎水懸掛在他的嘴唇上,長長的,亮亮的,仿佛一根泡過的粉條。中年男人可能感到不太雅觀,便慌忙伸出一條舌頭,麻利地把涎水舔進去了。他的舌頭紅得發紫,讓我猛然想起了廖香前天給我剛做好的那雙繡花鞋墊。

    我想,戴發套的中年男人肯定是被樹頂上的那些紅柿子迷住了。廖香也看出了他的心思,眼睛頓時脹大了一圈。這個時候,廖香扭頭看了我一下。不過,她的目光剛一碰到我的眼睛就躲開了,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因為,我們這次吵架,正是由樹頂上剩下的那些柿子引起的。

    在油菜坡這個地方,差不多每家每戶都有柿子樹。要說起來,柿子其實并不稀奇。但是,別人家的那些柿子樹,結的都是卵柿子,籽多,瓤少;我家門口這棵柿子樹,結的卻是奶柿子,籽少,瓤多。老埡鎮有一家柿餅廠,每年一過白露,廠里的采購員就會騎著摩托車來村里收柿子。他們雖說什么柿子都收,價格卻天差地別,卵柿子兩塊錢一斤,奶柿子一斤賣到四塊,整整翻了一倍。這棵柿子樹給我們家掙了不少錢。用廖香的話說,它簡直就是一棵搖錢樹。

    可惜的是,我家這么好一樹柿子,卻沒能都變成錢,少說也浪費了五分之一。要找原因的話,主要是這棵柿子樹太大了,又粗又高,沒有人能夠爬上去。我們賣出去的那些柿子,都是站在板凳上用夾竿夾下來的。夾竿倒是很長,但再長也伸不到樹頂。沒辦法,樹頂上的那些柿子就只好留在上面喂鳥了。鳥們倒是高興,總是一邊吃柿子一邊發出快活的叫聲。廖香是個愛錢如命的人,每當看見鳥們在樹頂上吃柿子,心里就難受得要死。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它們哪是在吃柿子?簡直就是在啄我的心??!有時候,她還會順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咬牙切齒地朝樹頂上打去。

    戴發套的中年男人到來的這天,上午九點鐘的樣子,鎮上柿餅廠又來了一個采購員。他從摩托車上跳下來說,今年的奶柿子又漲價了,每斤漲到了六塊。那會兒,廖香正坐在柿子樹下給我爹我媽洗衣裳。我爹我媽雖然單獨開伙,但年紀大了,手腳僵硬,衣裳都是廖香給他們洗。一聽說奶柿子漲了價,廖香頓時就坐不住了。她丟下衣裳,猛然從板凳上彈了起來,像一支點了火的沖天炮。廖香一起身就命令我說,你趕緊爬到樹頂把那些柿子摘下來吧,一斤六塊呢。采購員連忙拍手說,太好了,我正是沖著你們的這些柿子來的。

    我卻呆呆地站著沒動,像一截枯死的樹樁。從內心來說,我也想爬上樹頂把那些柿子摘下來變成錢,但我不能爬,也不敢爬。我的體形不好,雖說肚子大,但胳膊太短,壓根兒抱不住柿子樹。再說,我的膽子也小,朝樹上看一眼都頭暈,更別說爬上樹頂了。

    廖香見我沒有動靜,就氣不打一處來。她忿忿地問我,你怎么愣著不動?我紅著臉說,這樹太大了,我不敢爬。廖香用鼻孔冷笑了一聲,指著我的鼻子尖說,你一個大男人,連一棵樹都不敢爬,真是連個女人都不如!

    我聽出了廖香在諷刺我。因為我曉得,她是敢上這棵柿子樹的。廖香身材瘦高,四肢細長,膽子也大,小時候在娘家曾經爬到枇杷樹上吃過枇杷。只是,在我們這一帶,女人是不能上樹的。哪個女人要是上了樹,人們就會說她不懂規矩,還會罵她沒教養。聽我爹說,廖香當年上枇杷樹被她爹看見了,氣得她爹火冒三丈,當即從墻角抓起一根竹棍,將她從樹上撲通一聲打落下來,差點摔斷了一條腿。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敢上樹了。

    廖香正對我感到失望,兒子做完作業從屋里出來了。廖香一看見兒子,兩只眼睛豁然一亮。她指著柿子樹問,兒子,你敢爬上去嗎?兒子說,敢。廖香激動地說,兒子真行,像個男子漢!等你摘下柿子賣了錢,我給你買雙肩包。兒子一聽喜瘋了,撒腿就跑到了柿子樹下,接著就要往樹上爬。

    然而,我沒讓兒子上樹。他正要爬的時候,我一個箭步沖上去將他捉住了。你不能上去!我黑著臉說。兒子擰過頭來問我,為啥不讓我上?我說,這樹太粗太高,上去危險。這時,我爹我媽也來到了樹下。他們聽說兒子要上柿子樹,臉都嚇白了,趕緊把他拉進了屋里。

    柿餅廠的采購員一直等著買柿子,等了一個多鐘頭,最后還是空手而歸。當采購員騎上摩托車離開時,廖香的眼窩都被我氣紅了。我預感到,她十有八九要跟我大吵一架。果不其然,采購員剛走,瘳香就沖我吵了起來。她撕牙裂齒,手舞足蹈,聲如破竹。開始,我和她對著吵。后來,我吵不動了,她便一個人吵,從上午一直吵到下午。如果不是有人來,真不曉得她要吵到什么時候。

    戴發套的中年男人一直仰著頭,盯著樹頂上的柿子,看得眼都不眨。至少看了一刻鐘,他才把頭放下來,同時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直到這時,我才知道他從縣城來,是縣演講協會的會長,名叫高聲。

    2

    我老婆廖香只讀過一年初中,不懂啥是演講。高聲解釋說,演講是一門藝術,又像講話又像演戲,不光要有動聽的聲音,還要有優雅的手勢。高聲是個破嗓門兒,說話發嗡,好像喉嚨里有一窩馬蜂。他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讓人擔心他的發套又掉下來。不過還好,他時刻用手護著,沒讓它掉。

    廖香對演講不感興趣,聽了一會兒便進了屋。高聲倒是蠻上心的,一個勁兒地跟我說演講的事,滔滔不絕。他告訴我,再過十天,市里將舉辦第四屆演講大賽,每個縣都要派選手參加。在頭三屆大賽中,本縣演講協會都推薦了選手,可惜只得了兩個三等獎和一個二等獎,始終與一等獎無緣。作為本縣演講協會的會長,高聲最大的夢想就是在這一屆大賽上奪得一等獎。他說,一等獎不僅榮譽高,而且獎金多,前幾屆發的都是一萬塊,這一屆可能還要往上漲。

    其實,我對演講也毫不關心。高聲說得眉飛色舞,我卻無動于衷。我確實餓了,肚子里的螬蟲咕咕直叫,壓根兒沒勁兒說話。最主要的是,我心里一直在納悶兒,不知道一個搞演講的人突然跑到我家來干啥。

    廖香進屋不久,我聞到了雞蛋煮面條的氣味,香噴噴的,好像還放了蔥花。我扭頭朝屋里看去,發現兒子已坐在門檻上吃面條了??粗鴥鹤映悦鏃l,我不禁吞了一口涎水。好在,我剛把涎水吞進喉嚨,廖香也給我端來了一碗面條。

    在我埋頭吃面條時,廖香沒折身進屋。她系上圍裙,挽起衣袖,又坐到了柿子樹下,接著洗上午沒洗完的衣裳。那是我爹的一件褂子和我媽的一條褲子,還有他們各自的一雙襪子。我爹我媽老了,不怎么講衛生,衣裳穿不了幾天就臟兮兮的。廖香偏偏又是一個愛清潔的人,看不慣衣裳上面有污垢,隔三岔五都要給我爹我媽洗一次。

    摸著良心說,廖香除了把錢看得重,其實心腸并不壞,還特別勤勞,又聰明又能干。油菜坡的人都曉得,她是個刀子嘴豆腐心。每次給我爹我媽洗衣裳的時候,她嘴上免不了埋怨,但還是使勁兒地搓,使勁兒地揉,洗得干干凈凈。前段時間,兒子吵著要一個流行的雙肩包,廖香舍不得買,卻在他的舊書包上又縫了一條新帶子,讓他背著去上學。我天生一雙汗腳,廖香雖然經常罵我腳臭,但一有空閑就給我做鞋墊,讓我每天都有鞋墊換。她做鞋墊還繡花,梅花呀,桃花呀,牡丹花呀,都繡過。

    高聲沒看廖香洗衣裳。他又仰頭看那些柿子了,仍然用手扶著發套。發套上的毛又粗又硬,黑亮黑亮的,有點兒像雜交豬的脊毛。

    廖香洗好衣裳站起來,正要轉身去屋旁晾曬,高聲突然激動地叫了一聲,啊,多么迷人的奶柿子喲!他一邊叫一邊張開雙手,仿佛要撲上去將柿子樹抱進懷里。廖香一聽高聲說到柿子,兩只腳馬上停住不動了。她睜大雙眼望著高聲,滿臉疑惑地問,柿子?難道你們演講協會也收購柿子?高聲說,我們協會不收購柿子,但我今天來你們這里,卻與柿子有關。

    高聲沒有一口氣把話說完,像在故意賣關子。我和廖香都瞪大眼珠,豎直耳朵,等他往下說。停頓了好久,高聲才對我們說出實情。原來,他還真是沖著我家這樹柿子來的。更準確地說,是奶柿子。

    市里有一個退居二線的老干部,被高聲稱作葉老。葉老現年七十三歲,雖然退下來了,但身上還掛了不少職務,比如市演講協會名譽會長。會長雖說只是個名譽的,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切都是他說了算。葉老的母親高壽,已經九十四歲了,卻耳不聾眼不花,牙齒還能吃鍋巴。老太太每天都要吃鄉村的野生水果。據說,這是她的長生秘訣。在各種水果當中,老太太最喜歡吃柿子。但她嘴刁,從來不吃卵柿子,只吃紅紅的、鼓鼓的、軟軟的奶柿子??墒?,今年奶柿子收成不好,市場上打著燈籠也買不到。這讓老人家很不開心。葉老是個大孝子,為了讓母親吃到奶柿子,便四處打聽,并愿意高價收購。高聲說,他今天來這里,目的就是為葉老買奶柿子。

    廖香聽了興奮異常,鼻頭都紅了,像是涂了一層紅藥水。她問高聲,你咋曉得我們這里有奶柿子?高聲說,老埡鎮柿餅廠的人告訴我的。他們說,這方圓幾十里,只有你們家有奶柿子。廖香連忙問,你打算一斤出多少錢?高聲大手一揮說,只要能買到奶柿子,價格好說。廖香接著問,八塊錢一斤,你要嗎?高聲說,別說八塊,十塊一斤我都要。廖香驚叫一聲說,天啊,十塊錢買一斤柿子,你不會是開玩笑吧?高聲賭咒說,我開玩笑不是人。

    高聲顯然不是開玩笑。我想,他跑這么遠來買奶柿子,八成是買去送給葉老。他不是做夢都想奪演講一等獎嗎?肯定是想葉老在比賽時關照他。

    廖香開始跟高聲談柿子的時候,我一直默默地待在旁邊,啥話也沒說。后來,廖香越談越來勁兒,我就忍不住潑了一瓢冷水。柿子價再高,你們也是白談。我冷笑著說。高聲一怔問,此話怎講?我說,這棵樹太粗太高了,柿子摘不下來。高聲一下子蒙了,半天無語。

    沉默了好久,高聲把目光落到我身上,愣愣地問,難道你不會爬樹嗎?我紅著臉說,爬樹倒是會,但這棵柿子樹太粗太高了,我不敢爬。停了一下,我又補充說,假如我敢爬的話,這樹頂上的柿子早就變成錢了。我話音未消,高聲用嘴角笑了一下說,膽小鬼!我馬上還嘴說,我是個膽小鬼,你可以爬上去嘛。他卻說,我更不敢。我問,你怎么也不敢?他紅著腮幫說,我長這么大,連桃樹都沒爬過。

    廖香的情緒也一下子低落下來,仿佛一個鼓鼓的氣球突然被針扎了一個洞。這時,高聲把目光移到了廖香身上,將她從上到下認真打量了一番。打量之后,他無比驚喜地說,憑你這身材,肯定可以爬上柿子樹。廖香說,爬上去倒是沒問題,但我不能爬。高聲奇怪地問,為什么?廖香遲疑了一下說,我們這地方,不許女人上樹。高聲大聲追問,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廖香不曉得怎么回答,猛然垂下頭不說話了。我于是替她說,這是本地風俗。我話剛出口,高聲手一甩說,荒唐!他顯得很氣憤,眉毛都豎起來了。我正打算再解釋兩句,高聲又擴大音量說,現在是什么時代了?居然還歧視女性,真是豈有此理!

    聽了高聲這番話,廖香馬上把頭抬起來了,目光炯炯地看著高聲。高聲快速朝廖香走近一步,用鼓動的口吻說,別管什么風俗了,趕快上樹摘柿子吧。這樹頂上的柿子,我都買了。廖香立刻又來了勁兒,顫著嗓門兒問,真的每斤十塊嗎?高聲拍著胸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好!廖香先大叫了一聲,隨即扯下腰里的圍裙往板凳上一扔說,我這就上樹摘柿子。

    我頓時慌了神,急忙勸阻說,廖香,你千萬莫上樹啊,當心別人說你傷風敗俗。廖香卻不理我,把我的話都當成耳邊風。她麻利地找來一根棕繩和幾個蛇皮口袋,胡亂地往腰間一纏,便撒腿朝柿子樹跑了過去。

    情急之下,我只好進屋去找我爹我媽,指望他們能阻止廖香上樹。在我看來,對廖香來說,我爹我媽說話比我管用。

    可是,廖香的動作太快了。我把我爹我媽從屋里找出來的時候,她已經爬上樹頂,開始摘柿子了。這棵柿子樹實在是高,我第一眼看到廖香時,竟然沒認出來,還以為是一只松鼠。瞪大眼睛細瞧,我才發現那是我老婆。廖香的膽子真夠大的,簡直是膽大包天。她雙腳叉開,分別踩在兩個樹杈上,左手抓住樹枝,右手摘著柿子,一邊摘一邊往蛇皮口袋里放。她看上去沒有絲毫的驚慌,壓根兒不像身在半空。

    我卻嚇壞了,冒了一身冷汗,生怕廖香一不留神從樹上掉下來。我爹我媽嚇得更厲害,渾身發抖,晃來晃去,仿佛在使勁兒地篩糠。兒子這時也跑過來了,一見他媽爬上了樹頂,頓時驚叫道,媽,你不要命了嗎?廖香聽到了兒子的叫聲,卻沒有當一回事。她勾下頭看了兒子一眼,不慌不忙地說,兒子別怕,你媽命大呢。說完,她又忙著摘柿子去了。

    高聲一直站在柿子樹下,仰著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樹頂。當然,有一只手一刻也沒離開他的發套。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的樣子,廖香摘下的柿子裝滿了一個蛇皮口袋。望著那袋鼓鼓囊囊的柿子,高聲嘴巴都笑歪了。他一邊笑一邊跟廖香打招呼,讓她把裝滿的口袋先放下來。其實,廖香早有準備。她從腰間扯開那根長長的棕繩,拴住蛇皮口袋,像一個打水的人朝吊井里放水桶一樣,把那袋柿子放下來了。柿子剛一落地,高聲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個,直接塞進了嘴里。好吃,又軟又甜,真好吃!他邊吃邊說,還不停地咂嘴。

    3

    那天,我老婆廖香爬到樹上摘柿子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始終沒敢離開,都靜靜地守在樹下,為她擔驚受怕,提心吊膽。同時,我們也在心里默默為她祈禱,希望上天保佑她平安無事。

    廖香在樹上忙了一個多鐘頭,終于把樹頂上的柿子摘光了,滿滿裝了五個蛇皮口袋。直到這時,我才松了一口氣,心想柿子已經摘光,廖香總該從樹上下來了。我爹我媽,還有兒子,看上去也輕松了許多。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廖香把五袋柿子全都吊到樹下之后,卻遲遲沒從樹上下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樹杈里,勾著頭,眼睛向下,用癡呆的目光看著我們,好像在打量幾個陌生人。我們都感到莫名其妙,以為她腦袋里出了毛病。我不禁有點兒焦急,大聲叫道,老婆,你怎么啦?柿子都摘完了,趕快下來吧!廖香聽見了我的喊聲,眼睛動了動,還和我對視了一會兒。但她沒搭我的腔,也沒有下來的意思。兒子也緊張起來,帶著哭腔喊道,媽,快點下來呀,你不害怕我害怕呀!廖香認出了兒子,眼珠鼓了鼓,呆呆地看著他。但她沒聽兒子的,仍然站在樹杈里,嘴上一聲不響。后來,我爹我媽也心慌意亂了,同時仰起脖子,用乞求的聲音說道,廖香,你抓緊下來好嗎?我們家不能沒有你??!廖香聽了渾身一顫,眼睛隨即輪得又圓又大,久久地注視著我爹我媽??墒?,她依舊沒有說話,好像嘴上貼了封條。

    不知不覺,廖香在樹上又待了半個小時。高聲這時看了看表,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也開始著急了。他放開嗓門兒問道,廖香,你怎么還不下來?這一回,廖香總算搭話了。她慢悠悠地說,我好不容易上一次樹,想在樹上多待一會兒。說完,廖香右腳向上一抬,左腳往后一蹲,居然又朝著樹尖爬了幾大步。

    廖香離地面更遠了,看上去越發像一只松鼠,離天倒是更近了,額頭差不多挨到了云彩。天哪!我們拼命地叫了一聲。

    我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半空,兩條腿不住地打哆嗦。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婆,你不要嚇我呀,快下來吧!從明天起,我就出門打工去掙錢,免得你再為錢的事操心。以后,鞋墊我也自己賺錢買,再不讓你熬夜為我做鞋墊了。我的話音未落,兒子陡然哭了起來,邊哭邊喊,媽,快下來呀!今后我保證聽你的話,不再惹你生氣,也不鬧著買雙肩包了。兒子的喊聲還在空中回蕩,我媽便仰天長叫道,廖香,快下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從今往后,我和你爹的衣裳,都由我來洗,再不讓你一個人受累了。

    可是,不管我們怎么勸,廖香都不肯從樹上下來。她看樣子一點兒都不害怕,還慢條斯理地對我們說,你們別催我了,好嗎?我幾十年才上一回樹,你們就讓我在樹上多待一會兒吧。聽她這么說,我們都感到哭笑不得。

    廖香接下來好半天沒再說話。她瞪大雙眼,高高地俯視著我們,目光明晃晃的,像兩盞燈。

    我爹雖然沒怎么出聲,但一直仰頭看著樹尖,臉色黑一塊白一塊,仿佛古裝戲里的花臉。約摸又過了一刻鐘,他突然把頭放了下來,嘆了一口長氣,然后扭頭進了屋里。進屋不久,我爹又出來了,懷里抱著一床棉絮。我好奇地問,爹,你把棉絮抱出來干啥?我爹沒理我,大步朝柿子樹走來,很快把棉絮打開,像鋪床一樣鋪在了樹下。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我爹的良苦用心,眼睛忍不住一酸,差點流出淚來。我爹雖說剛滿七十,但頭頂早就禿了,只好把周圍的一圈頭發留長,用它們把頭頂蓋住。他鋪好棉絮直起腰來的時候,蓋在頭頂的長發都垂下來了,看上去像一把曬干的豇豆。

    我媽是一個駝背,平時走路和做事都低著頭,說話也不怎么抬頭看人。但是,廖香上樹之后,她卻始終把頭揚著,干瘦的脖子拉得又細又長,兩顆深陷的眼珠從眼眶里凸出來,癡癡地看著樹上。我媽那樣子,顯得非常吃力,不禁讓我想起在電視上看見過的鴕鳥。

    兒子越來越心神不寧了,兩只手不停地晃動,一邊抹淚一邊抓耳撓腮,像一只發了瘋的小狗。后來,他猛地張開雙臂,抱住柿子樹,接著就使勁兒往樹上爬??伤直厶?,壓根兒抱不住樹干,爬上去不到三尺高就滑下來了,一屁股摔在地上,好半天站不起來。

    高聲這時又看了一次表,仿佛急不可耐。他再次催道,廖香,太陽快落山了,你快點下來收柿子錢吧,我買了柿子還要趕回縣城呢。廖香猶豫了一下,不緊不慢地說,請你再等等,我還想在樹上多待一會兒。高聲愣著眼睛問,柿子都摘光了,樹上還有什么好待的?廖香突然放大聲音說,你不曉得,我站在樹上,看啥都和以前在地上看到的不一樣呢。高聲聽了為之一震,眨了眨眼睛,口齒不靈地問,是嗎?有什么不一樣?廖香說,等我從樹上下來告訴你。

    廖香說完,突然把低垂的頭抬上去了,同時轉動了一下脖子,將目光投向了公牛嶺那邊的羊村。公牛嶺真像一頭高大威猛的公牛,雄踞在油菜坡西頭,把那邊的羊村擋得嚴嚴實實。如果不爬上這棵柿子樹,廖香無論如何是看不見羊村的。她一看見羊村,就忍不住叫道,哈,我看見羊村了!她是這么叫的。叫聲聽起來十分歡快,有點兒像天上的流云。

    又在樹上足足待了十分鐘,廖香終于從樹上下來了。她的腳剛落到地面,我們一家人就趕緊圍了上去,像迎接一個從天外來的客人。

    兒子沖在最前頭,一上去就抱住了廖香的一條腿,還把臉貼在了她的腿上。廖香急忙伸出一只手,輕輕地在兒子臉上撫摸,仿佛一頭老牛用舌頭舔著剛出生的牛犢。她接著又撒開五指,插進兒子的頭發,像梳子一樣梳了起來。梳著梳著,廖香情不自禁地閉了一會兒眼睛,顯出很陶醉的樣子。

    我媽邁著碎步朝廖香走攏去,艱難地仰起頭,用慈祥的目光久久地打量她,眼角閃著淚花。她發現廖香的脖子后面落了一片柿葉,馬上伸手去摘,可手膀子太短,伸了好幾下也挨不著柿葉。廖香趕忙蹲了下來,隨即將脖子一歪,正好歪在我媽手邊。我媽摘下柿葉后,廖香沒讓她扔掉,一把接過來放在眼前,看了好半天才扔。

    我爹話少,只跟廖香匆匆打了一個照面,就收起鋪在樹下的棉絮,轉身進了屋。進屋不到兩分鐘,我爹端著一杯熱茶出來了。但他沒有直接把茶杯遞給廖香,而是先給了我,同時給了我一個眼神。我很快明白了我爹的意思,轉手就把茶杯遞到了廖香手里。廖香雙手接過茶杯,當即喝了一大口。

    高聲最后走到了廖香身邊,張嘴就問,你這柿子大概多少斤?我付了錢好趕路。廖香卻說,不慌,高會長不是問我在樹上有啥好看的嗎?我還沒跟你說呢。高聲愣了一下說,哦,那你快跟我說吧。廖香沒有立刻說,又瞪大眼睛,把我們一家人挨個看了一遍,然后才開口說話。廖香對高聲說,爬上這棵柿子樹之前,她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我們家里的人。直到今天爬到樹上,她才看清楚這一家人真實的樣子。

    廖香首先說到了我爹。原來,她壓根兒不曉得我爹的頭頂禿得那么厲害,更不曉得他為人這么善良,這么細致,這么吃苦耐勞。她說,當我爹抱出一床棉絮鋪到樹下的時候,淚水一下子就涌出了她的眼眶。接下來,廖香說到了我媽。原來,她只知道我媽是個駝背,但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是那樣吃力,那樣費勁兒,那樣可憐。她說,在我媽仰頭勸她下樹的那一刻,她的整個心都軟了,如同一團棉花。緊接著,廖香又說到了兒子。原來,她一直認為兒子不聽話,只會調皮搗蛋,沒想到他還是挺懂事的。她說,聽見兒子在柿下對著樹頂放聲大哭時,她的心頓時好疼好疼,像是被蟲子咬了一樣。廖香最后還說到了我。原來,她總覺得我這個人缺肝少肺,薄情寡義,沒把她放到心上,現在才發覺我其實還是很在乎她的。她說,看見我在樹下急得像猴子一樣團團轉,她心頭不由猛地一熱,還想到了一日夫妻百日恩這句俗話。

    聽廖香說到這里,高聲突發感慨說,看來,你今天上樹收獲不少啊,不僅摘到了柿子,還增強了親情。廖香補充說,我還看見了羊村呢。高聲問,羊村怎么啦?廖香說,羊村從前比油菜坡還窮,現在卻富了,到處都是樓房,車路也通了,我看見有轎車在村里跑來跑去。高聲問,你今天才發現嗎?廖香說,是的,羊村以前被公牛嶺擋住了,在地上根本看不見,我今天爬到樹上才看到。高聲沉吟了一會兒說,有意思!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高聲按每袋柿子一百斤給廖香付了錢,一共五千塊。從高聲手中接錢時,廖香顫抖著雙手說,天哪,好多錢??!她本想退一些給高聲,但高聲沒要。

    高聲付錢后,立即把五袋柿子裝進了轎車的后備箱。他說,他有可能會連夜趕到市里去,想早點兒把五袋紅彤彤的奶柿子送給葉老,順便再打聽一下演講比賽的消息。高聲一邊說一邊用手扶著發套,小心翼翼地進入車門,然后就急匆匆地把車開走了,車后揚起一路土灰。

    4

    我老婆廖香自從上樹以后,完全變了一個人。在我爹我媽面前,她變成了一個好兒媳;在兒子面前,她變成了一個好母親;在我面前,她變成了一個好老婆。說句心里話,我真要感謝高聲,感謝他那天慫恿廖香上樹。

    上樹的第二天早晨,廖香天不亮就起了床。以前,她可不是這樣,每天都要睡到日出才肯起來。廖香這天這么早起床,是為了給我爹我媽洗被子。時令進入深秋,氣溫陡然下降,我爹我媽晚上怕冷,便換上了一床厚被子。換下來的那床薄被子早已睡臟,可換下來后一直沒有及時洗,像一堆垃圾被扔在墻角。我沒料到,廖香這天會突然想起它。我早晨六點半鐘從床上起來時,廖香已經把被子搓好了,正在水池里清洗。她脫掉夾襖,卷起衣袖,累得滿頭是汗。我爹我媽這時也起床了,看見廖香在為他們洗被子都很感動,連忙走上去,想給她搭把手。但廖香沒讓,手一伸攔住了他們,誠懇地說,你們都老了,婆婆身體又不好,快去一邊歇著吧。我爹我媽聽廖香這么說,心里高興得像喝了蜂蜜。

    吃過早飯,廖香換了一身打扮,說要去一趟老埡鎮。我問她去鎮上做啥,她說先保密,等她回來我就曉得了。油菜坡有開往鎮上的面包車,每小時一趟。廖香是坐上午九點鐘的面包車去的,不到十一點就回來了。當時,我在房子東頭維修烤煙爐,我爹我媽在后門外豬圈里給豬添食,兒子正在堂屋里埋頭寫作業。剛踏上門口的場子,廖香就扯著嗓門兒喊道,兒子,你快點兒出來!聲音洪亮,好像喜鵲在叫。兒子聽到喊聲,推開作業本,飛快地跑到了門口。原來,廖香是專門到鎮上給兒子買雙肩包去了。等我隨后跑到門口時,兒子已把雙肩包背在了身上,臉上堆滿了笑,宛若一盤向日葵。

    這天午飯過后,我接著維修烤煙爐。長時間沒有烤煙了,爐壁上出現了很多裂縫,必須趁早用水泥漿把縫隙糊上。廖香收好碗筷也來到了爐邊,問我要不要她幫忙提水泥漿,我說不需要。她說那她就去忙別的事了,邊說邊轉身回了屋。過了片刻,廖香又出來了,手里拿著一雙還沒做好的鞋墊,正在往上面繡花。她這次繡的是玫瑰花,非常鮮艷。我故意打趣問,這么漂亮的一雙鞋墊,是給誰做的呀?廖香怪笑一下說,給我相好做的。

    我們正說笑著,大門口突然傳來了一串汽車的喇叭聲。廖香一聽喇叭響,馬上就往大門口跑去。出于好奇,我也扔下水泥桶,跟她去了大門口。

    在大門口的柿子樹下,停了一輛紅殼子轎車,看上去十分眼熟,覺得像高聲的那一輛。我正這么琢磨著,高聲用手扶著發套從車門里出來了。嗬,是高會長??!廖香大聲叫道,顯出很激動的樣子。我沒有和高聲打招呼,心里有點兒奇怪,不曉得他為啥又來了。不過,我還是客氣地對他點了一下頭,并給他搬來了一把椅子,放在他的身邊。

    高聲卻沒有坐椅子。他背靠車門站著,似乎沒打算在這里久留。廖香進屋泡來了一杯茶,一邊遞給高聲一邊問,奶柿子送給葉老了嗎?高聲說,送了,昨天連夜就送到了葉老家里。葉老的母親一口氣吃了六個,不住地說好吃。葉老高興壞了,還回贈了我一塊普洱茶磚。廖香說,葉老高興就好。我這時插嘴說,只要姓葉的高興,你的演講協會奪一等獎就十拿九穩了。開始,我以為我這句話會說到高聲的心坎兒上去,沒想到他一聽臉色猛然變了,仿佛晴天變成了陰天。

    廖香很快看出了高聲的變化,低聲問道,高會長,遇到什么麻煩了嗎?高聲張了張嘴,沒有出聲。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皺著眉頭對廖香說,演講比賽這件事,的確遇到了一點麻煩。今天,正是因為這件事,我才再次來到這里,希望得到你的幫助。廖香問,遇到什么麻煩了?高聲說,據葉老講,市里的演講比賽提前了,時間就定在后天下午。我們原先準備了幾個選題,可葉老認為沒有競爭力,很難沖一等獎。廖香連忙問,那可怎么辦?高聲說,葉老建議我們趕緊換一個更有競爭力的選題。廖香眨巴著眼睛問,選題是啥?高聲想了想說,選題就是故事。葉老的意思是,讓我們換一個更好的故事。

    這時,我又忍不住插嘴問,高會長,時間這么緊,你能找到更好的故事嗎?高聲猶豫了一下,猛地擰過脖子,凝視著廖香說,好故事倒是有一個,就是不知道廖香愿不愿意幫忙。廖香大吃一驚,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尖問,我?我一個農村婦女,能幫啥忙?高聲擴大嗓門兒說,我想請你代表我們縣演講協會去市里登臺演講,就講你昨天上樹的故事。廖香聽了更加吃驚,幾乎目瞪口呆了。我也吃了一驚,頓時成了啞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高聲卻越來越起勁兒,顯得信心十足。他眉飛色舞地說,上樹的故事實在是太好了!廖香紅著臉問,有啥好?高聲打著手勢說,你看,爬到樹上以后,你看到的事物與之前在樹下看到的相比,完全不同,比如你公公婆婆、你兒子,還有你丈夫。更有意義的是,一到樹上,你的目光就越過了公牛嶺,看到了鄉村振興給羊村帶來的巨變,多么好的一個故事??!廖香聽到這里,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然后略帶羞澀地說,真有這么好嗎?高聲點點頭說,是的。葉老也說這個故事好。老爺子還說,只要你愿意上臺去講,一等獎大有希望。

    廖香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她急忙把頭勾下去了,眼睛盯著自己的兩只手。兩只手交叉著端在懷里,左手扯右手上的指頭,右手扯左手上的指頭。指頭也是紅的,好像上了一層油彩。

    過了一會兒,高聲看了看表,神情嚴肅地問,廖香,你愿意幫我這個忙嗎?廖香慢慢地抬起頭,沒說話,雙眼直溜溜地看著我,顯然是在征求我的意見??墒?,我一時半會兒卻難以表態,不知道如何才好。高聲見我猶豫不決,突然承諾說,如果獲了一等獎,獎金至少分給廖香一半;另外,從借用之日算起,到比賽結束回家為止,每天給她補助三百。高聲剛把話說完,廖香就興奮地叫道,哇!我聽得出來,廖香已經動心了。到了這個時候,我也不好再拿主張,只好答應高聲的要求,讓廖香去市里參加演講比賽。

    廖香這天走得很急,幾乎是說走就走了。她本來打算陪我們一家人吃過晚飯再出門的,但高聲沒同意。高聲說時間太緊了,到了縣城,還要連夜為廖香寫演講稿,讓她先背下來,接著再反復排練,從聲音到表情再到動作,每一個環節都必須設計好。廖香苦笑著說,時間再緊,我總得找幾件衣裳帶著吧?高聲甩著手說,衣裳不必帶,差什么,都到縣城去買,縣城買不到就到市里去買。他還說,演講的服裝需要精心挑選,對演講者,從頭到腳都要進行全新包裝。高聲說完,一把拉開了后排的一扇車門,催廖香快點兒上車。當時,廖香已經身不由己。她依依不舍地看了我們一眼,然后便上了高聲那輛紅殼子轎車。

    好在,廖香這次出門時間不長,前后加起來只有四天。第四天的下午,高聲用他的紅殼子轎車把她送回了家。

    廖香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懷里抱了一束鮮花。一看見這束花,我就曉得她演講成功了。不過,我的目光沒在花上停留,很快被廖香的穿著打扮吸引住了。她穿了一件橘紅色的風衣,圍了一條火紅的圍巾,還戴了一頂絨線帽。帽子也是紅顏色的,讓人想到被霜染紅的柿子??吹搅蜗愕牡谝谎?,我差點兒沒認出來。直到兒子從屋里跑出來大聲喊媽,我才確信站在眼前的這個女人是我的老婆。聽到兒子的叫聲,我爹我媽也從屋里出來了。他們和我一樣,也覺得廖香有點兒陌生,眼珠卡在眼眶里半天不動。

    高聲停好車也下來了。他換了一個發套,發套上的毛更黑更長,看上去像電視上經常出現的導演。高聲一下車就給我們報告喜訊,說廖香的演講轟動了全市,并且奪得了一等獎的第一名。他還說,這次一等獎的獎金果然提高了,每人一萬五,廖香當場就分到了七千五百塊。我們一家人聽了都高興不已,還抑制不住地鼓起了掌。掌聲過后,廖香突然從包里掏出了一個大紅的本子,笑容滿面地對我們說,這是獲獎證書,葉老親自給我頒發的。

    我們一家人正在欣賞廖香的獎證,高聲又給我們透露了一個消息。他說,一個星期之后,廖香還要去省里參加演講比賽,仍然講她上樹的故事;如果在省里拿了一等獎,獎金至少三萬,而且還發一個金杯。說到這里,高聲扭頭問廖香,你有信心嗎?廖香使勁兒地點了頭說,有!高聲對廖香的回答十分滿意,一邊說好,一邊伸了個大拇指。

    那天返城之前,臨上車的時候,高聲叮囑廖香說,接下來就不要做其他事情了,應該一門兒心思為省里的演講做準備。他還說,他過兩天就來接廖香。

    5

    兩天之后,高聲真的又開著紅殼子轎車來到了我家門口,一來就把我老婆廖香接走了。掃興的是,廖香再回家的時候,高聲卻沒有開車送她。她是自己掏錢坐班車回來的。因為,廖香去省里參加演講比賽沒能獲獎。

    廖香從省里回來,像患上了什么大病。她吃不下,睡不著,人也瘦了,顴骨一天比一天凸得高,臉上看不到一點血色。她也不怎么說話,成天悶悶不樂,默默無語。我們找她說話,她總是不理不睬,經常裝作沒聽見。不過,在身邊沒有人的時候,她偶爾會自言自語。有幾次,我在隔壁房里聽見她說,明年還要去省里參加演講比賽。她說得斷斷續續,有點兒像說夢話??匆娏蜗阕兂蛇@么一個神神道道的樣子,我心里非常難過,卻又束手無策。

    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廖香從省城回來后就再沒有做過家務活兒。我爹我媽脫下來的臟衣裳,在墻角那里一堆幾天,她走過去走過來看都不看一眼。后來,我媽只好把她的駝背兩頭弓到一頭自己動手,搓好了再讓我爹去清洗晾曬。兒子在放學路上瘋跑,一不小心被長刺的荊棘拉斷了雙肩包的一條背帶。他央求廖香幫他縫上,但她一直沒理。我的腳到了冬天還照樣出汗,可鞋墊已經不夠換了。床頭柜上本來有一雙做了一半的鞋墊,廖香卻沒心思把它繼續做完……我漸漸感覺到,廖香雖說每天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但她好像把我們都當成了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常常想哭,卻欲哭無淚。

    時光一晃到了冬月,天氣越來越冷了,廖香的情況也越來越糟糕。冬月上旬的一個晚上,油菜坡刮了一夜大風。風聲驚天動地,像一群餓狼在村里吼叫。就在這個刮風的寒夜,廖香突然失蹤了。

    廖香是半夜不知去向的。她開門出去的時候,我在半睡半醒中聽到了響聲,但沒有在意,以為她去上廁所了??伤鲩T后差不多一個小時沒有進屋,我這才覺得事情不妙,于是趕緊出門去找,一邊喊一邊找。但是,我喊破了嗓子也沒聽到她的回音,找遍了屋前屋后也沒見到她的影子。后來,我爹我媽,還有兒子,都從睡夢中驚醒了,分頭去找廖香。我們找了豬圈,找了烤煙爐,還找了種菜的大棚,卻連她的頭發絲都沒找到一根。我還打了廖香娘家的電話,結果她娘家的人也說沒看見。最后,我走投無路,只好撥了高聲的手機,希望從他那兒得到一點線索。還好,手機一撥就通了。聽到廖香失蹤的消息,高聲好半天沒有說話。大概過了三分鐘,他猛然產生了一個猜想。高聲說,廖香不會又上樹了吧?

    高聲的猜想讓我腦洞大開。我馬上跑到了柿子樹下,打開手電筒,高高舉起,往樹上一照,果然看見了我老婆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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