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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2021年第9期|王手:云中飛天(節選)
    來源:《作家》2021年第9期 | 王手  2021年09月16日08:24

    王手,浙江溫州人。近年小說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作家》等刊。小說結集《本命年短信》《討債記》《軟肋》等,長篇小說《溫州小店生意經》《誰也不想朝三暮四》《一段心靈史》等。曾獲《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非虛構作品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郁達夫小說獎等。

    云中飛天(節選)

    王手

    1

    準備了一段時間,特別是精神方面的準備,李親照決定去學民族舞了。老公唐力白對她學跳舞一直都是很支持的,他的支持也是有實質內容的,他說,飯后洗碗我給包了,汗衫褲頭什么的,我也自己解決。他還在精神層面上予以了支持,說,有什么不好學的,有什么不會跳的,又不是去考中央歌舞團,就學到社區歌舞團的水平不行嗎,反正別人也看不懂。李親照信心大增,心想,社區歌舞團的水平,我還是能夠做到的。

    李親照原來學過廣場舞,那是她快要退休的前一年,想著要弄個事情給自己做做,同事們也說,退休以后的日子是非常漫長的,也是非常無聊的,身心會一下子荒下來。怎么辦?正好體育局排舞協會的老師來機關普及,機關里也有人一起跟著學,李親照也就加入了。老師是義務教,她也是義務學,反正不搭本錢,跳個高興。

    每天中午飯后,家住附近的同事,回去了;辦公室里的沙發,被頭頭霸占了;喜歡走步的,也結伴在大院里走上了。李親照就蕩到地下室,那里有一個健身房,那些約起來跳舞的,已經在那里集結了。地下室是一個小天地,從東邊的口子進,是農行、移動、聯通、理發店、凈菜館、一品蛋奶、東北大米、足夠小超市。從西邊的口子進,就是健身房、博客貓、小磨咖啡、西京糕點、優幕良紗、正新洗衣店、市府印刷廠。上班時間,這里格外冷清,到了中午飯后,一下子熱鬧了,到處都有人走動,健身房也是。健身房分里外兩間,外面是男生,有一些簡易的健身器械,基本上沒有人。里面是女生,裝修要講究一些,鋪了地板,嵌了鏡子,像那些有點模樣的練功房,其實以前也沒有人,是廣場舞給它帶來了一絲生機。

    廣場舞確實簡單易學,動作就那么幾個,抬手踢腿,像那些廣播體操。曲子也是,要么《小蘋果》,要么《郎的誘惑》,要么《老婆你最大》,《最炫民族風》算最好了。跳著跳著,常常會被外面一練歌的男聲打斷,也不知是什么單位的,一看就是個中年油膩男,平時肯定也沒有地方可去,這個地下室讓他如獲至寶,地下室回音好,地下室的聲音聽起來又渾厚又嘹亮,這讓油膩男高興壞了,也越發唱得賣力了,唱來唱去就是那首《天邊》,主歌還稍稍收斂,到了副歌就豁出去了,完全的忘我。這時候,李親照她們就亂了節奏,不得不停下來。一撥人出來奚落,嘲諷,把油膩男趕走。但沒有了油膩男,李親照她們又覺得索然了,好像旋律里少了配器,舞步里沒了舞伴,干巴,單一,不熱鬧。人就是這樣,聚眾了才有意思,熱氣騰騰才叫廣場舞。

    后來,李親照不學廣場舞了,不是時間的原因,也不是身體的原因,主要還是廣場舞的詬病太多,在地下室,在過道上,抑或在大院的空地上,只要廣場舞的曲子一響,人家就說她們擾民,說她們檔次低,說她們中國大媽,為老不尊。李親照不想這樣,她畢竟還不是老糊涂,畢竟覺得自己還是和文化沾點邊的,就自覺放棄了廣場舞,而改學民族舞了。民族舞是唐力白介紹的,李親照覺得這個小眾,優雅,也相對合適一點。

    2

    李親照工作在統計局,弄來弄去就是些計劃,性質和企業差不多。唐力白則不一樣,在文化局,管著文化市場這一塊,所以他知道,有個跳民族舞的“北大楊”,就讓李親照去了。為什么叫北大楊?是說他早年讀過北大,稀罕,鳳毛麟角。北大楊之前在外地工作,退休前想葉落歸根,就回到了小城。身材好,又會跳舞,本來還想在藝術單位混個崗位,后來看看小城的培訓市場不錯,就提前把自己退了,辦起了學習班。

    辦學習班的一般都是“三腳貓”,真正的藝術家哪個做這個營生,覺得寒酸,掉價。北大楊也不算藝術家,但因為有個北大的頭銜,無端地給他增輝了不少,因此,辦班也辦得風生水起,人氣很旺。據說,北大楊的美譽不光是那個北大,而是多年前曾幫文化館編過一個集體舞,參加過華東六省市的舞蹈比賽,還獲過什么獎。這事不知道真假,但說多了大家就信了。

    關鍵是北大楊的身段確實好,乍一看,還以為是專業團體里出來的,一米八的個頭兒,風度翩翩,七十多歲的人了,腰板還筆直。就是和一撥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在一起,也沒有覺得突兀和過分。這樣的人,跳舞到底會怎么樣呢?看過的人都說,真是受不了,跳得太軟了。跳蒙古舞,不僅抖肩,手也抖得一塌糊涂,就像是寸寸斷;腰也扭得像水蛇一樣,叫人不相信男人也可以這么柔軟。大家私底下都說他,跳舞跳得有點“色”。

    北大楊有時候確實有點色。學習班練習站姿,他會在那些女人后面拍拍她們的屁股,說,屁股要硬,屁股要緊。意思當然是對的,就是要提臀嘛,但這些女人有幾個能提臀的,平時從來也沒有緊繃過。但拍屁股的感覺總覺得有點怪怪的,有揩油之嫌。不過,北大楊畢竟是老江湖了,他有處置這些尷尬的經驗,把這個揩油化解得不那么揩,也不那么嫌。他會站在你面前提著臀讓你看,說,你不要不服氣,你摸摸我的臀,看硬不硬,緊不緊,要像石頭一樣。他這么一說,好像馬上就公平了,屁股也瞬間被淡化了,化稀罕為烏有,女人也就沒什么好矯情了。

    李親照去的時候,學習班已經有了不錯的規模,有百八十號人,分四個小組練,四個組長分別叫春燕、夏荷、秋霜、冬節,每個人差不多都帶了二十來個人。平時各練各的,北大楊上大課時,要檢驗練習成果時,或排演什么新舞時,就集中一下。日常的訓練場地就在少年宮劇院舞臺,原來在文化宮排練廳,在婦女活動中心也待過,但北大楊怕自己的舞蹈被人偷了去,就換到了少年宮。少年宮平時很少有人,安靜,冷清,北大楊說,我們在舞臺上練,感覺完全是不一樣的,如果有機會演出,在臺上,別人怵你們就不會怵,而且馬上就可以進入角色。這也許是對的。后來,李親照還聽到了另外一種說法,說北大楊就喜歡這種寂寞的感覺,他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潔癖”,那些人來人往的地方,那些光天化日之下,開放,鬧騰,再好的舞也會變成了廣場舞。李親照喜歡這個說法,她放棄廣場舞,選擇了北大楊,不就是追求這個意思嗎?

    李親照跟的是冬節這個班,學習班的很多事,她都是從冬節那里聽來的,或是冬節有意告訴她的。什么意思?就是故事很多。也是,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故事,有女人的地方,故事也特別多。她想,機關里也是這樣,習慣了,姑且聽之吧。冬節說,很復雜的,你慢慢就會知道的。李親照心想,都是退休上下的人了,跳個舞怎么就復雜了呢?搞不懂。冬節又說,每個人跳舞的動機是不一樣的,所以,行為的指向也會不一樣。這倒是有點道理。

    在帶班的四個組長里,春燕是最喜歡跳舞的。她是個早餐店老板,因為人長得好,生意也做得相當不錯。但春燕覺得做早餐不是自己的價值所在,生意好有什么用,錢多又不能當被蓋,唯有跳舞,她的身心才會由衷得花開一樣。她是正經拜北大楊為師的,認真的跪拜,不是隨便說說的。這倒不是說她在學習班里有什么優越之處,她靠的是自己的悟性。她的肢體語言,她的舉手投足,她的眼到情到,她的顧盼一笑,都是那么的自然。因此,無論北大楊編的什么舞,她都是站在場中央,無論她轉到邊上還是轉到后面,到最終亮相的時候,她還是會轉回到中央來。

    夏荷是心里苦楚了才來跳舞的。她個子高,人也長得標致,大家都叫她菜籃子西施,她在農貿市場賣鹵菜,鹵豬頭鹵豬蹄鹵豬下水。她老公原來是北大荒回來的,又老又丑,但會做生意,她正好沒工作,就跟了他。有老公在,她的個子和標致等于白搭。有這樣的老公,市場的其他男人就會特別忙,這個給她端點心,那個幫她起重貨。這樣的日子,不僅沒有半點愜意,反而時刻都是別扭。于是,她去跳舞,這是她逃避別扭的選擇,也是她內心苦楚的選擇。

    秋霜是帶了任務來跳舞的。她在保險公司工作,做平安人壽這一塊。保險大家都知道,就是好話說盡,不厭其煩地黏人。秋霜也不能脫俗,于是就過來跳舞。她知道,這些跳舞的女人都是有錢有閑的,都是注重保養的,這就是她的公關對象。關鍵是秋霜舞也跳得好,天生的動作準,行話叫“自來準”。這是唐力白說的。有一次北大楊教新舞,他在舞臺上跳了一段,又把動作分解了示范一遍,然后叫四個組長照樣演繹。春燕舞得柔軟,夏荷舞得舒展,冬節舞得有味,那是李親照第一次參加這樣的示范課,她叫唐力白也過來看看,他看了后說,秋霜看似硬了些,但她的動作最準,一招一式都在位置上。沒辦法,會跳舞的人都是自帶靈氣的。

    冬節的理由最直接,也最實在,她四十多歲了偷生了二胎,又是個女兒,老公看見她煩,她自己也長了膘,就逃出去跳舞了,一跳就是十來年。她是有遺傳基因的,母親當年就是唱越劇的,唱的是范派,小城也算是流行越劇的,但徐派王派占主導地位,徐派鏗鏘,王派委婉,范派明亮,尤其是氣息好,靠的是抑揚頓挫里的啊啊取勝,自然就小眾了。冬節遺傳了母親的文藝,搞什么都像,無奈身子也遺傳了母親,長得敦實矮矬,但跳舞是特別地有味。有時候北大楊也會情不自禁地感嘆,說你要是身材有一點點像楊麗萍,那還會在家里生小孩的?還生兩個?你早就在國家舞劇院跳舞劇了。

    李親照是待過一段時間以后,才知道北大楊的舞為什么不一樣的,為什么受歡迎的。這就是北大楊的智慧,上過北大的人,腦子就是不一樣,不會墨守陳規,故步自封,知道怎么能別出心裁,怎么能跳出新來。小城跳舞的人是很多的,其實每個地方跳舞的人都很多。李親照沒接觸跳舞之前不知道,以為小城的人都在埋頭賺錢,小城就是文藝沙漠,后來學了舞之后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小城跳任何舞蹈的人都有,而且還不少,國標的、民族的、現代的、爵士的,甚至街舞的,廣場舞就更不用說了,現在還新冒出一個鬼步舞,那其實不叫舞,步伐倒是很流暢,就是看起來猥瑣。北大楊原來是跳民族舞的,民族舞講究身段,講究神形兼備,有固定的難度,就像花樣滑冰,幾個難度動作一定要有,這一點,黃豆豆的舞最有說服力,一般人跳不動,也跳不起來,這就有了制約,否則,會的人就會多,多了就會爛。北大楊是結合了老人的特點,把民族舞做了改良,去掉了一些高難動作,比如劈叉、旋轉、騰空,突出了氣韻和身形、內涵和意境。俗話說,蹲下不是本事,蹲得好看,蹲得怡然,才是最得體的。讓老人能夠跳,跳得下來,跳得有滋味,那才是最好的。他把自己的舞叫作“云中飛天”,他是這樣解釋的:云中即意境,有縹緲之感;飛天即形態,有流動和飛揚之美。舞就是要翩翩起舞,舞不是操,更不是拳。北大楊的舞,曲子也很講究,根本不是廣場舞那一套,不是拿來主義,都是經過認真編創的,按照北大楊的話說,你閉著眼睛都能聽出曲子里面的畫面和詩意。這些,李親照還聽不懂,但她喜歡這種說法,總比那些通俗直白的要好。

    3

    沒想到,跳舞的日子還是挺忙的,這完全出乎了李親照的想象。她原來以為,退休了,閑著也是閑著,找一個既消遣又有點樂趣又沒有負擔的事做做,那就是跳跳舞?,F在她才知道,學習班就像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平時的練舞雷打不動,還經常要排演什么作品。北大楊的舞都是有位置的,要穿插,要走位,要有形式感,畫面感,不是廣場舞,也不是太極拳,你要是在哪個位置上,你就退不下來,要是中途發現你不能勝任,那編排就要重新來過。冬節說,跳舞沒有捷徑,就是反反復復地練。有一次市民藝術節,民間挑了十支隊伍參演,我們也算一支,十分鐘的表演,每個隊只輪到一分鐘,曲子一個接一個,隊伍這個下那個上,就為了這一段舞,北大楊逼我們練了一個月,上臺就像打仗一樣,一星期后腳還是痛的。李親照開玩笑說,舊社會有逼婚逼債,你這是逼跳。冬節說,外面的不說,內部觀摩也逼得你不能怠慢,四個組相互切磋,是騾是馬拉出來遛遛,有一個地方沒跟上,北大楊就會喊,那個牙齒呢?掉哪里啦?被你吞肚子里去啦?有時候我們坐在下面看別人,這個舉了手那個沒舉手,確實像掉了牙一樣難看。李親照心想,看來不是像唐力白說的那樣,不是中央歌舞團和社區歌舞團的問題。社區歌舞團,技術可以簡單一點,但牙齒還是要整齊的。而精神層面,都是和中央歌舞團一樣的。冬節還形象地說,我們平時在家,是蓋上鍋蓋就跳。意思是說,連燒菜做飯的時候都在練。李親照想,自己生性愚鈍,是不是也要放下筷子就練啊。冬節還神秘兮兮地對李親照說,你不知道,你來,北大楊是很高興的。李親照稀奇地問,為什么?冬節說,年輕啊,樣子可以啊,現在年輕和樣子都是寶貝。你看看那些跳廣場舞的,還有社會上那些跳其他舞的,都是老三屆邊上的,先不說手腳靈不靈了,就是扮,也是很難再扮起來了。李親照吐了一下舌頭說,我的媽呀,原來在這里我還算年輕的。

    星期天,一撥人都會到北大楊家里去。一撥人是些什么人?幾個組長她們。去北大楊家里干什么?拉拉關系,打成一片。李親照被冬節鼓動著一起去,她實在有點不愿意。她都已經不去上班了,現在弄起來像是在單位一樣,還要加班。冬節說,我們是云中飛天是不是?云中飛天就是我們的組織,是組織就會有組織活動,星期天就是我們的活動日。李親照心想,這跟單位里那些男人拍領導馬屁、女人獻媚爭寵一個樣。李親照在單位是從不介入非工作事宜的,唐力白也說,你就是原地踏步又怎么樣,求個心安。她沒想到,跳個舞倒要沾染上這些習氣了,這會不會就是冬節所說的復雜呢?冬節看出了她的心思,說,你就當是陪我吧,你自己也去混混熟嘛。冬節還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說,你平時看電視沒有,那些籃球比賽,教練手里拿著一塊板,在上面比比畫畫,誰組織、誰策應、誰掩護、誰進攻,都是教練說了算。跳舞也一樣,你跟北大楊熟了,他在編排時就會想到你,你就有機會跳上作品。你老是在練舞,老是在最后一排,最邊一個,那跳舞還有什么意思呢?說的也是噢,這倒不是什么虛榮心,是普通的社會道理,是存在感。李親照聽進去了,就說,好吧,你把北大楊的定位發給我。

    北大楊住在一個不老不新的小區,倒是好找,李親照把導航開起來,沒轉幾個彎就到了。房子也正好在大門邊上,靠近圍墻,這樣的房子,可以有很多實惠,布一個小憩的茶座,種一些喜歡的花草。李親照隔著門窗叫了幾聲,冬節就出來把她領了進去。房子不大,兩室一廳,一廚一衛,家里也有一些花草,但沒有什么規律,好的差的都有,不像唐力白養花,養的檔次都差不多,這就說明,北大楊家里的花草,也都是學員們送的。據說,房子是兒女買給他的,兒女都在外地,老伴兒沒有說起,這里就他一個人住,這也就有了很多的便利,可以隔三岔五地有一些小聚會。房間里的擺設也很普通,但還算整潔,跟老頭住的有一點區別,看得出是經常有人予以整理的。

    今天要來的人好像都來了,因為平時都是分組練舞,李親照跟她們不是很熟,但也都知道她們幾位,北大楊的徒弟春燕、賣鹵菜的夏荷、搞保險的秋霜,冬節是李親照的組長,就不說了。還有一位不熟,李親照想,這大概和我差不多,也是被誰邀過來玩的。是個外地人,雖然也會說簡單的小城方言,但腔調馬上就聽出來了。后來,冬節悄悄地告訴她,她現在在想北大楊。噢噢,李親照愣了愣,什么意思?冬節也沒有點破,說,以后你就會知道的。李親照說,她沒有家庭?她也是一個人?她想北大楊?他都七十多了!這確實有點復雜。冬節莞爾一笑,說,她是很下功夫的,家里有兩條毛巾,也會送一條給北大楊。李親照再次噢了一聲,隔遠看了一眼那個人。

    上午的內容是按部就班的,好像她們都很熟悉了,看來是經常來的,也都是這么做的。有人洗菜做飯,有人整理房間,有人洗滌衣服,有人弄弄花草。李親照是新人,頭一次來,也插不上手,她就到處看看。春燕是最有印象的,她做的可不是一般的活兒,她給北大楊洗腳,洗了還給他剪指甲。她是真心地膜拜北大楊,沒有半點敷衍的意思,敷衍是不會洗腳剪指甲的。但她表面上也會假說,說,這個死佬,福氣還真好,我在家連我媽的腳都沒有洗過,在這里要洗他這雙臭腳。

    中餐是花枝做的,就是那個外地人,現在李親照知道她的名字了。她顯然也是盡力而為的,她們把這個任務派給她,其實是有點為難她的。她買的都是熟食,燒鵝、響鈴、豬尾巴、炸帶魚、醬蘿卜、五香干,看起來擺了滿滿一桌,但馬上遭到了夏荷的吐槽。這個,夏荷最有發言權,她本來就是農貿市場的。說燒鵝不新鮮,說響鈴淀粉多了,說豬尾巴不是本地的,說帶魚現在不當令,肯定是冰凍的。外地人不知道小城對吃的講究,正好又碰上了一個內行人。最最塌臺的是一個魚丸湯,她是當大菜做的。都說北大楊好這一口,每一次都喝得呼呼響。但今天的魚丸湯,又被春燕笑話了,雖然也是清湯,雖然也放了蔥花、胡椒粉和鎮江醋,但那品相,完全是顛覆性的。小城人所說的魚丸,是用手隨意抓的,不成型的,有毛刺的,大小不一的,嚼的就是那感覺。而花枝被字面的意思框住了,把魚丸做成了魚丸子,像湯圓,像面疙瘩,這就大煞風景了,也大倒胃口了。春燕一笑,花枝就不知所措了,臉漲得通紅,她知道這不是形狀的問題,而是文化的差異,或許還有些欺生和排異的意思,這樣,這頓飯她就吃得味同嚼蠟了。

    飯后喝了一會兒茶,接著是打麻將。麻將四只腳,為了照顧北大楊,其他的三只腳則都由女同胞輪著,第一撥是春燕、秋霜、冬節,夏荷說自己先看看,那個花枝好像還輪不到坐上去。李親照也是剛剛加入這個組織,也不敢造次。麻將是最能看出人心思和表現的,李親照這邊看看,那邊看看,一會兒就看出一點微妙來。夏荷一直站在北大楊的身后,她的一只手搭著北大楊的肩,不知是為他使勁,還是悄悄地給他遞暗號。春燕一邊打一邊在發嗲,說,老師啊,你為什么這么摳啊,你打張好牌給我吃一下嘛。秋霜是真心想讓北大楊贏的,她會故意把牌打錯,讓北大楊碰上,然后在大家的歡呼聲中故作懊惱,說,你看你看,我這只臭手,要拿到殯儀館去換一下了。冬節要含蓄一點,她如果和北大楊聽的是一樣的叫,她會忍著,故意讓北大楊和。各人盡情地表現著,不亦樂乎。李親照是機關出來的,這樣的伎倆她也是見得多了。她忽然感覺到,這個云中飛天,怎么有一點邪教的味道呢,抑或是有點傳銷的味道?

    李親照看著無聊,站了一會兒,就主動請纓去買水果了,權當自己也做些貢獻吧。小區門口就有一個水果攤,李親照進來時就看見了。小伙子手腳麻利,把她買的蘋果、梨子、西瓜都削好切好,裝了塑料盒子,這樣最適合麻將的現場,吃起來方便。楊梅沒有皮,也這樣裝好,稍稍地撒了一點鹽,這是小城人青睞的吃法。

    回來的時候,里面的人已經不玩麻將了,圍著桌子像在開會,也許這才是她們小聚的正事,要編排什么舞,或商討什么比賽事宜。李親照一樣樣端上水果,大家看看她,說了一句好,就毫不客氣地吃起來。然后又繼續著她們的正事,就像冬節前面說的,北大楊在一個板子上比比畫畫,誰什么位,步子怎么走,走到什么位置,再從哪里轉回來。有人提出是高的在中間還是矮的在中間?高的是春燕,矮的是冬節,這兩個都跳得好,但不高不矮的夏荷和秋霜也不差,就看北大楊怎么安排了。北大楊避開了好壞的話題,說,高矮要看跳什么舞,跳《珠穆朗瑪》就是高的在中間,跳《千手觀音》就要從矮到高,現在是練舞步,走位置,還沒有到誰誰這一步。冬節指了一下李親照,半開玩笑地說,老師,把她也排進去練一下吧。李親照尷尬了一下,說,我還不行,我剛學的。北大楊抬頭看看她,眼睛像鷹嘴一樣啄了一下,也沒說好與不好,只說,樣子還可以,就是腰粗了一點,要趕緊練趕緊練。又說,那個誰,花枝,腰上的救生圈也不小,但現在有一點點活起來了。李親照的臉又紅了一下,心想,這是不是在說,我的腰現在還是死的?李親照的腰肯定是死的,這沒辦法,那是辦公腰,是中年發福腰,正面和側面差不多,俗稱“水桶腰”。

    4

    李親照喜歡云中飛天的難度,畢竟她不是家庭婦女,是機關出來的,跳有難度的舞,說起來也好聽一點。那個沒有什么技術含量的廣場舞,她之前在機關地下室也跳過,出出汗可以,但要說有什么感悟,還真沒有。說起來也是很不好意思,還總是和一些負面的東西攪在一起——說到跳舞,就是噪音啊,擾民??;說到打扮,就是袈裟袍啊,非紅即綠??;說到旅游,就是在風景區爬大樹,在火車過道上擺POSE,等等等等;讓人不得不敬而遠之。

    云中飛天是要練細節的,練身段,練抖肩,練繞手踢腿彎腰;講究平衡、定境、意守丹田、意念灌頂,就是站著不動,也要感覺到身體在拔高,在往上長;跳舞就不用說了,每一個動作都要做到心守身,身守手腳,手腳達意,意傳精神;還要身心愉悅,溢于由衷。那其實就是練素養,練修養,練到一定的時候,會覺得自己走路都是自信的,身心都是有內容的,有一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云中飛天的曲子,也是不一樣的,和李親照之前接觸過的,完全是兩個概念,都是些輕緩抒情的,悠揚委婉的。哀怨的有:《送別》《梁?!贰恩煊裨峄ā?;稍稍帶勁的有:《鴻雁》《鐵血丹心》《雪山飛狐》;最能代表特色的有:《漁鄉晚唱》《彩云追月》《春江花月夜》。

    這時候的李親照,才明白了冬節說的話,“北大楊喜歡年輕一點的”,為什么?年老的跳不動啊,跳起來也不好看啊,北大楊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編的舞,壞在一班老太太手里。唐力白倒是說過李親照,說她跳了云中飛天后氣質好多了。她知道唐力白在忽悠她,抑或是在鼓勵她,但她也確實感受到,自己在某些方面是有點進步,就好比原來的機關工作人員過渡到機關管理人員。

    冬節一直勉勵李親照,要引起北大楊的注意,要讓他對你有印象。她說,要么你去老年大學進修一下,讓那里的老師再捉一捉,這樣進入會更快。要么你也為云中飛天做點事,你有這樣的資源,浪費了可惜。李親照覺得不好意思,這不是她的初衷,她的初衷是鍛煉,而不是混關系。又想,是不是什么地方都不能免俗啊。

    但有一點冬節說的對,李親照可以讓唐力白為云中飛天做點事。唐力白可以幫點什么忙呢?李親照想,他在文化市場管理這一塊,租租場地?讓人編編曲子?請人設計服裝?抑或是活動的時間協調?他都可以扯上點關系。但現在,北大楊有四個能干的組長,加上那個花枝,他有一個團結戰斗的工作班子,這些忙好像都幫不上。

    后來,云中飛天出了一件事,也就是說,唐力白有忙好幫了。這件事一般人沒意識,什么事?是北大楊被人舉報了,說他收費高,說大家現在都在做好事,都是白白教,白白跳,他還收費,還模棱兩可地兩千元包學。其實是生意好了才收費,學生多了才收費高,惹人眼紅了,搶人資源了,社會上就這么一點水,都讓他舀光了,人家還喝什么?北大楊的收費的確是自己說說的,沒經過物價部門的核準,這就被人捉了現行。北大楊開始還不服氣,說這種事政府也是提倡的,鼓勵豐富多彩的民間文藝活動,搞得好的還有補貼。提倡,鼓勵,搞得好,就得給適當的空間,就得有政策傾斜。北大楊算搞得好的吧?在技藝上獨樹一幟,在江湖上美名遠揚,但民不舉官不究,舉報信都反映到物價局、文化局、信訪局了,沒辦法,同仇敵愾之下,唐力白的文化市場管理也只得介入了。

    唐力白把這件事告訴李親照的時候,正是北大楊愁眉苦臉的時候,李親照心里暗暗高興,也悄悄地告訴了冬節,說,終于可以幫一下云中飛天了。冬節自然也很高興,馬上把消息透給了北大楊。北大楊不無感慨地說,這些有用的學員我們今后要多招些。

    李親照和唐力白吹枕頭風,說,這事到底會怎么處理呢?唐力白嗡嗡地說,先去你們那邊看看吧。李親照說,意思意思走走過場就可以了,算幫我一個忙,有什么需要通融的,你協調一下。唐力白嘎嘎地笑起來,說,后門都開到家里來了,呵呵。又說,沒事哪,就是去看看環境,觀摩一下舞蹈,到時候評估得好一點。李親照說,這還差不多,都是老人了,玩玩的,也很難得的。

    唐力白說的看看,就是去少年宮了解一下云中飛天的實際情況。李親照平時練舞,就在這里的舞臺上。這里相對比較簡陋,舞臺后面,就是一個休息間,一個換衣間,一個洗手間,什么鏡子啊空調啊儲物柜啊都沒有,連凳子也是參差不齊的,唐力白不禁感動了一下,這幫老人,精神還是蠻可貴的。

    說是做做樣子,北大楊還是有點緊張的,一撥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后定下跳一個短的、簡單的,又不失檔次和質量的,他們準備的舞叫《梅花淚》,曲子改編自《梅花三弄》,曲子好,舞雅致,走位講究,造型也豐富,還稍稍地有些難度,就像戲曲里的折子戲,短小,但各種戲曲元素都有,一看就有別于社會上那些鬧哄哄的。一開始,北大楊也鼓動李親照上場,說,你在上面,怎么的都有面子,你老公就不會說什么。李親照拼命擺手,開玩笑說,老師,你不想我上去砸場子吧。當然,李親照知道,北大楊這也是客氣。最后是四個組長一起上,再加上花枝和一些骨干。她們平時練就了幾套應對的舞,臨時再走一下臺,還是有一定把握的。

    這天的少年宮舞臺,是前所未有地燈光大亮。頂燈、斜燈、背景燈、追光燈,都用上了。李親照來學習班這么久,也是第一次碰見,第一次看見舞臺的全貌,有一種恍惚和虛假的感覺。平時,這個舞臺都是黑不溜秋的,北大楊老是叫省一點省一點,連照明的燈泡都換了最小的,北大楊還說,大的點起來燙。所以,大家就說他浙江省,浙江就是他最省?!睹坊I》是一個小而精的舞,場面、旋律、人數、舞姿、情緒、走位的幅度都恰到好處,很適合少數人觀摩。唐力白坐在臺下看,北大楊在一旁陪著,兩人表情輕松,有說有笑,李親照就知道,今天沒問題了。有一陣,也就是起勢和烘托的時候,北大楊也會在點子上吹一下口哨,吆喝一下,這在正式演出時是不可以的,但今天是小范圍觀摩,又有李親照和唐力白的關系,他也忍不住高興,就來這么一下。當然,這樣的插入也會有推波助瀾的作用,效果也出奇地好,既鼓舞了舞者,又制造了氣氛,臺下的唐力白也會心地笑了。

    一曲終了,舞蹈也戛然而止,雖然只有幾分鐘,但大家好像在興頭上又補了一杯好茶,都情不自禁地給自己鼓掌。所有人都看著唐力白,李親照就更不用說了,她也很想知道老公的態度,態度決定一切。唐力白笑笑,假咳了幾聲,說,我講三句話啊,第一,感覺很好,有自己的特色,楊老師功不可沒;第二,和外面那些舞蹈沒有可比性,單說這曲子,都不是現成的,都是找人編創的,這得花多少功夫??;第三,也是我今天來的目的,還是要規范化管理,要有個組織管起來,這樣就有了歸屬感,你們才可以安下心來搞創作,是不是這樣?大家又是拼命鼓掌。李親照知道,講話里沒有提整改什么的,一切就OK了,這忙幫得自然,不別扭。北大楊也是,眼睛明顯地閃閃發亮,雙手也激動得不停搓著。后來,大家解散的時候,北大楊特地走到李親照旁邊,輕聲說,回家問問你老公,好事做到底,指點一下迷津,接下來我們怎么弄?

    5

    唐力白給北大楊出的主意是,讓他們成立一個民間社團,把法人、執照、財務等等都弄起來,再找個單位做代管,這樣就不是散兵游勇了,就不會被別人閑話了。利弊其實是很明顯的,所謂的弊,無非是有個上級管著,要繳個管理費,財務需要審計,到期了還要年審,這除了麻煩一點還有什么呢?沒有。利就很多了,最大的利就是有組織了,有組織給你罩著,萬一有個什么事,還有個退路。這就叫體制。李親照一直在體制內,知道有體制的好處,體制等于是兩條命,死了一條還有一條。而北大楊游離在體制外,已經自由散漫慣了,以為有一技之長就什么都不怕,這次被人舉報了,他才知道,麻煩是隨時可以找上門的。

    但是,這個社團叫什么名稱呢?總不能叫云中飛天舞蹈隊吧?一聽就不像,一聽還以為是鬧元宵時臨時搭建的,完了就散伙的那種。北大楊雖然讀過書,但從沒有接觸過這些事,也是頭緒全無。這讓李親照懷疑北大楊是不是真的和北大有關,還是他開玩笑時自詡的?其他的幾個骨干,也都說不出什么所以然來。做早餐的春燕能說什么?賣鹵菜的夏荷能說什么?拉保險的秋霜、生小孩的冬節,還有那個把魚丸做成魚丸子的花枝,她們能說出什么呢?

    李親照要唐力白再動動腦筋,也幫他們想想。這種東西,文化部門的人總會見多識廣一些。唐力白也算是有心的,主要是他確實看到了李親照在云中飛天的開心、充實。當然,他也有感于北大楊他們的投入和不一樣。他說,他咨詢過民政的社團登記部門,說,以前這一塊也是很寬松的,群眾團體嘛,自娛自樂,自我管理,又不用政府給錢,就是發一個牌子而已。但自從那什么邪教出事以后,社團管理這一塊就嚴起來了,原則上是“類似的社團只能申報一個”,小城已經有一個舞蹈協會了,基本上就把你拍死了。

    李親照對唐力白說,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就沒有“曲徑通幽”的可能了?又說,你平時點子都挺多的,怎么到了我這里就卡住了?唐力白被李親照頂得沒辦法,抓了抓頭皮,說,你能說說你們的舞和社會上的那些舞,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嗎?李親照說,這我怎么知道。仔細想想也是,她們平時說的不一樣啊不一樣,也只是一個感覺,一個直觀,要認真說在意義上、形式上、內涵上有多大的區別,要說出個一二三來,說出它的出處,它屬于什么風格,為什么這么跳,這么跳有什么好,在業界是什么位置,還真的沒有總結過。北大楊也只是比別人靈光一點,像抓中藥一樣,這里抓一點,那里抓一點,再像搗年糕一樣把它糅合,就搗成了另外一種什么糕。他大概屬于那種有天賦的、會擺譜的、會忽悠的、會吹牛的,真要是讓他說理論,說創作思路,他也不見得怎么樣。李親照說,我們私下里倒是經常議論這些的,和春燕,和夏荷,和秋霜,和冬節,我們不屑于外面社會上的那些舞,我們都覺得自己的這種舞最好,我們在說這些的時候,也是不分場合的,口無遮攔的,甚至是難聽污穢的。

    ——六十年代跳忠字舞,七十年代聽錄音機,八十年代蹦迪斯科,九十年代迷交誼舞的,和現在成群結隊在各種場合跳集體舞的,其實就是同一撥人,只不過他們的年歲大了,老了,但精神實質還是和從前一樣的;

    ——集體,是他們繞不開的一種心病。外國人喜歡空間,喜歡藏起隱私,喜歡個人的自由度,而他們恰恰相反,怕孤獨,怕被人冷落,怕被人遺忘,怕什么事沒有自己的份兒,他們希望自己是這個集體中的一分子,這種集體舞,正好滿足了他們的心理和生理需求;

    ——他們年輕的時候沒有搔首弄姿的機會,現在可以搔首弄姿了,甚至可以盡情地搔首弄姿了,這種機會讓他們找回了曾經的過去,這是他們最看重的,而不是因為這種集體舞;

    ——這種舞門檻很低,只要手腳能動就可以跳,曲子也不大講究,嚴肅的、正經的、經典的曲子幾乎沒有,都是變了味的通俗的;

    ——他們追求人多勢眾,追求聲音響亮,且一定要在大庭廣眾及引人注目的地方,是長期壓抑后尋求存在感的具體表現;

    ——為什么跳舞要一群人一起跳,而且要在噪音里跳,聲音不夠大、不夠勁爆、不夠刺激,就不跳;

    ——其實就是一種自戀傾向,目的就是為了宣泄、表現,以證明自己的存在,這種形式和內容今后會越來越多,像自拍、直播、驢友、騎車、徒步走、乞丐游等,他們誰也不想落后,他們什么都想有份兒;

    ——這種舞就是這樣,聲音越大就越過癮,這不是聽見聽不見的問題,而是就要追求這樣的氣勢,這樣的影響力,這樣壓倒一切的派頭,這樣才能吸引人;

    ——與其說他們喜歡跳舞,倒不如說他們喜歡組織,喜歡有歸屬感,喜歡有一個靠山,他們都是過來人,知道集體的力量,知道單打獨斗是干不過人家的……

    唐力白聽著聽著忙喊打住,他聽得興奮,這都是什么謬論?是從肺里想出來的?他說,不管這些是你們聽來的,還是什么書上看來的,還是你們私下里胡謅的,說明你們也確實想過這些,這已經夠了,你們完全可以做一下這方面的研究。唐力白不無幽默地說,別人跳舞還局限在鍛煉上,你們已經上升到意識形態了,這樣吧,你們干脆叫“民間舞蹈研究會”好了,做做工作估計管理部門也是可以通過的。李親照烏拉了一下,在嘴里抿了抿,覺得這個名字不錯,說是民間,它正好區別于那個官方協會,說跟跳舞有關,它又傾向于研究,和那些創作的有著本質的區別,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唐力白還幫忙和管理部門溝通了一下,開始還不同意,這個理由那個理由,怕那個官方的協會有意見,唐力白也在電話里強詞奪理,說,那個協會,我們都知道的,主要職能是聯絡服務協調,是出作品出人才,這個不一樣,這個是探討研究,關鍵是我們文化市場管理部門愿意代管,你們就做做好事,幫幫這些不容易的老人吧。李親照聽到這里就眼睛一亮,隔遠給唐力白豎了個大拇指。

    李親照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北大楊,北大楊喝茶都差點把自己嗆著了,連說這件事干得漂亮,還特地停下來看了看李親照,說,近來腰有點細了呵,也軟了,跳舞也有感覺了吧,是不是偷偷在家里暗練啊。李親照忙說,哪里,老師別拿我開玩笑了,我很懶的,回家一動不動。一旁的花枝也湊熱鬧說,我看你身高不錯,有多少???李親照也不知道什么意思,順口說,一米六不到?;ㄖι酚薪槭碌攸c點頭,對北大楊說,嗯,看著挺顯高的。

    說這話的時候正好是在北大楊家里,是周日的麻將日,幾個組長都在,她們一邊麻將,一邊也看看李親照,也附和說,嗯,年齡也不大,看起來更顯年輕。說完,曖昧地嘎嘎亂笑。李親照知道她們在笑什么,她們其實是在笑花枝,笑她亂搭話,笑她不知高低,才故意這么說的。李親照突然發現,什么時候,花枝也坐下來打麻將了。

    這天,李親照還把唐力白交代的一些細節跟她們說了一下。要填表格,要準備審計報告,要擬好章程,要推選好會長副會長,要有50個人以上的會員名單,要開成立大會,到時候主管單位和管理部門的領導要坐鎮指導,裝模作樣的選舉也要走走過場,意思意思的工作報告也要念念,這樣,這個所謂的社團才算成立了。那句話怎么說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新娘子雖小,堂還是要拜的。

    說到社團,說到會長副會長,幾個人馬上來了精神,笑得咯咯響,你一句我一句,一邊打麻將,一邊就把會長副會長給瓜分了。

    第二天一早,李親照還在睡覺,手機里叮叮當當地響個不停,里面已經像接龍一樣很熱鬧了。開始是北大楊發出的一條消息:“云中飛天常務理事會昨天舉行了會議,決定成立民間舞蹈研究會,會議討論了會長副會長人選,我任會長,春燕、夏荷、秋霜、冬節為副會長,花枝為秘書長。以上資訊報文化、民政部門備案,并擇日在召開的會員代表大會上通過……”

    李親照平時醒得也比較早,醒來一般會先看看手機,翻翻微信,點一下騰訊新聞,如發現什么有趣的,也轉一轉,這時候常常會被唐力白斥責,說你再這樣在床上玩手機,信不信我把你分出來睡。這是玩笑。但昨天晚上李親照睡得很不好,三點鐘還沒有睡著,四點鐘還起來尿了尿,五點鐘剛剛迷糊了一下,身旁的唐力白就把她搖醒了,并粗暴地把手機塞給她,說,你昨天跟她們怎么說的?你看看,都吵翻天了。李親照半醒中喊了一下我的天,才知道大事不好。平時的云中飛天群里,一大早都是表情,沒有一句文字,要么一束鮮花,要么一杯牛奶,要么一個心一個吻,可今天,都是北大楊那段話引起的波瀾:

    老師,我們什么時候開會???

    老師,我為什么不是理事???

    老師,開會要不要穿統一服裝???

    老師,買個副會長當當可以嗎?理事也行啊。

    老師,某某人要是當理事,我們就退出。

    老師,我們組起碼要有三個理事,不然開會時我們就去砸場子!

    唐力白在一旁戳著李親照的腦門兒,說,你看見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一群烏合之眾。上面同意不同意還不知道呢,你們就自己宣布啦,哪里有這樣的,懂不懂啊,那還要我們管理部門干什么?那句話怎么說的,寧愿給聰明人抬轎,也不要給傻瓜當軍師,真是的。

    李親照被老公兇得有點不知所措,連衣服也忘了穿,靠在床上就給北大楊發信:老師,十萬火急,先把微信的內容撤了,不行就先把群給解散了。透了幾口氣,李親照又補了一段話:老師,你怎么不事先咨詢一下的?好歹也要走一下程序嘛,你這個消息一傳開,讓社會上的其他人知道了,那會是很大一個笑話的……接著跟了三個流淚的表情。

    6

    每年的年底到春節,北大楊都要到蘇州探親去,到他的兒女那里去,有時候半個月,有時候一個月。而練舞,云中飛天是雷打不動的,不會因為北大楊的探親而放假。年底或春節,少年宮也是最忙的時候,那個練舞的舞臺,經常也會有會議,有演出,云中飛天也不會因此而放假。她們會到旁邊的大廳去,或干脆到門口的廣場去,她們才不管那些學生愛不愛看。李親照是這樣,大部分學員也是這樣,練舞已成了她們生活的一部分。當然,這和云中飛天的舞有關,也和日漸好起來的身體有關。

    北大楊出去之前已交代花枝了,要她做好學習班的后勤工作,保障各組的日常練習,萬一有場地沖突什么的,馬上和少年宮協調?;ㄖσ彩悄弥u毛當令箭,還真當自己是秘書長了。這一點,四個組長都感覺到了,說,北大楊在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管我們的,她倒是積極,搞得像當家娘娘一樣。夏荷還說,我發現了一個秘密,不知你們有沒有覺得,她現在打電話給我們,都不叫我們老師了,都叫哎哎哎。以前,花枝都是叫她們老師的,老師長老師短,現在突然不叫了,哎這樣這樣,哎那樣那樣,敏感的人馬上就感覺到了。春燕說,這樣啊,我還沒注意。秋霜說,這個人,有可能的。冬節說,嗯,我也感覺到了,而且口氣還特別差。那天我一個學員來試跳,非要人家馬上繳費不可。我說你讓人家先熟悉一下嘛,萬一人家不適應呢。你猜她怎么說,說都像你這么順情,那學費還收得起來的?春燕這才想起了什么,說,上次,在老師家打麻將,我們后來都走了,她卻留了下來,說要幫老師收拾收拾,不會是她把老師也收拾了吧?有人吃吃笑,有人說沒準兒。這些,李親照當然也不要聽,雞零狗碎的。

    練舞按部就班地進行,李親照不管別人,只管每天跟著冬節練。但有時候也是挺煩的,冬節要大家今天穿這個衣服,明天穿那個衣服。冬節跳舞有“潔癖”,她覺得穿了跳舞的衣服就像是靈魂附體,跳起來才好看。李親照嘟囔著,我是過來玩的好不好,我不要穿什么衣服,再讓我穿什么衣服,我就成中國大媽了,我就不跳了。李親照畢竟不是一般的學員,冬節也拿她沒辦法。

    有一天,唐力白又幫云中飛天接了一個任務。社團成立大會遲遲開不起來,他也惦記著要再幫一下北大楊,機會難得。小城每年的春節都會有一個文化博覽會,在會展中心,主要是各縣市區、各大專院校展示自己的文創項目、文創產品。今年還邀請了附近地市的相關單位來參加,杭州拉來了“天堂傘”,寧波拉來了“紅妝素裹”,龍泉拉來了“越王劍”,富陽拉來了“富春紙”,聽說還有四川阿壩的藏香和青海玉樹的蟲花酒。這樣,本來簡單的開幕式要另外搞得隆重一點。

    展廳里,本來舞臺都已經搭好,但領導說不要了,要拉到門口的廣場上做,這樣的話,形式和內容也都要隨之改變。改變的設想是宣傳部長提出來的,他自己喜歡唱歌,最近又電視看多了,說今年的電視上有一個形式比較好:一群人,三三兩兩地走在大街上,看似沒什么關聯,是日常休閑的狀態,但這時候突然出現了音樂,有一個人緩緩地唱起歌來,然后拉琴的也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接著走路的、看熱鬧的、手機拍照的,也都加入了演唱的行列,看似無心之作,實則是有意為之,效果非常好。領導就想這樣搞,但他又不想唱一首歌就收場,那樣太短了,也不過癮。他要有一個舞蹈來烘托場面,鋪墊和延續,這樣才不會戛然而止。因為那時候,現場肯定是有很多人的,在人多的場合里載歌載舞,這樣的畫面是很難得的,如果再安排一個航拍,那效果一定是非常震撼的。這個設想好,就是時間稍稍地倉促了一點,唱歌的還好叫,文化館叫幾個,民間知名的叫幾個,再叫幾個學校的音樂老師和學生陪襯一下,就OK了。但跳舞的不能太專業,太專業就假了,要營造出現場自發參與的氛圍,不能統一著裝,不能是廣場舞,廣場舞適合鬧元宵,不適合文博會。這就讓文化局接頭這項工作的唐力白逮住了機會,想到了李親照,噢不,是想到了北大楊。云中飛天的舞蹈,好像很適合這種場合,就是要稍稍地改編一下,往主題上靠一靠。李親照像拉了一樁大業務一樣把消息報告了北大楊。北大楊說,這不是業務,也不是生意,是露臉,是展示,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們要認真對待。

    但北大楊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說他兒女要陪他在節日里走訪一些老朋友,都是在下面幾個縣的,幾十年沒有見了,都已經安排好了,一路走訪,一站站接待,推不了。北大楊考慮了一下,就讓春燕抓一抓,讓夏荷、秋霜、冬節配合,再挑些各組里的骨干,隊伍拉出去還是不錯的,再讓花枝把后勤保障做好。后勤保障不光是做好自己的服務,還包括與外面接洽,現場怎么安排,什么時候彩排等等,還要和攝影師搞好關系,抓一些特寫鏡頭,到時候無論是電視播放,還是LED滾動,都會把社會上那些團隊活活氣死。

    春燕就是在這時候感覺到花枝翹尾巴了,她打電話給春燕說,哎,那邊導演組讓我問問你,節目什么時候能夠排好,有多少人,大概幾分鐘,哪天過來彩排,讓他們看一下。春燕愣了一下,心想,還真像夏荷說的,北大楊不在,這人馬上就膨脹起來了。抑或是,她已經和北大楊走得很近了?這個有可能,外地人都是這樣的,翻臉不認人,得志便猖狂。

    不管,春燕她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節目的曲子改編自《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時間上正正好,不長也不短,字義內容也不錯,比之一些直白的口號式的曲子會含蓄一點。前面的那首歌是《我和我的祖國》,接下來的舞蹈是《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好像還有點起承轉合的意思。關鍵是這曲子基本上家喻戶曉,普通老百姓張口就來,現場再有個眾聲附和,效果肯定好。原來的云中飛天的曲子,好像都不太適合這個場合,她們幾個組長一商量,就這樣定了。

    當然,改動的不僅僅是曲子,還有動作。環境和意義已經不一樣了,原來是委婉哀傷的情緒,現在是贊美和建設的意向,因此,跳舞的動作和力度都會稍稍加大。春燕還邀請了一些男朋友加入,增加了一些跳躍和旋轉,同時也增加了一些層次和力量。

    那天的演出李親照也去了,不管她跳得怎么樣,春燕一定要她參加。她開始還忸怩著,春燕說,放心吧,沒那么講究,大家在一起搞搞熱鬧。唐力白知道后提醒說,你在里面混混可以,混個高興,但千萬不能上鏡頭啊,不然我會被人家罵死的。李親照呵呵說,放心吧,人家跳得好的還拍不過來,我畫鬼符一樣,人家才不要拍呢。

    開幕式完全可以用“別開生面”四個字來概括。開始不動聲色,各個展廳只管自己的程序進行,并沒有刻意地要等待什么。廳外的廣場上,人群陸陸續續地大了起來,有觀眾,也有演員裝扮的觀眾。突然,宣傳部長一身白色的西裝出現在廣場上,他平時沒這樣打扮,今天搞得像蔣大為一樣,其實就是一個開始的信號。這時候,《我和我的祖國》的旋律不失時機地響了起來,嘹亮的男聲,清麗的女聲,各個層次的和聲,從散在那里的人群中亮相出來,像揭開的謎底一樣。歌曲和舞蹈的銜接是想過很多辦法的,不能停頓,不能有退場進場的感覺,否則,廣場上會顯得混亂,攝影師也沒有辦法捕捉。說時遲那時快,這時,一面偌大的國旗猶如天降,不知從哪里拉了出來,它的大足夠覆蓋整個廣場,展開的國旗從觀眾的頭頂波浪式地滾動,迅速地往前傳遞,國旗下的人群也在緊張有序地調整,待國旗走完,廣場再一次敞開的時候,云中飛天的舞蹈已經登場了,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紅得好像燃燒的火,春燕她們、李親照她們已經像花兒一樣綻放開來了……

    之后的幾天,電視上不斷在播放這個片段,大家都說,這是史上最好的一次開幕式,沒有領導講話,沒有嘉賓剪彩,用歌聲和舞蹈無縫對接,和諧圓滿。云中飛天的學員們也沉浸在一派喜氣洋洋的驕傲之中。

    但是但是,北大楊卻一點也不高興。也不知是誰告的密,還是北大楊在老家也看到了小城的節目,他打電話過來,說自己一天也睡不著,病都氣出來了。電話的意思是由花枝傳達的,花枝說這話的時候肯定也是加油添醋的。大家也不知道真假,只是在那里議論,說,哪里不好啊,我們看看都挺好的,我們家人也都挺高興的。還說,大家都這么辛苦地趕節目,吃力還不討好,以后沒有人搞了。還說,一定是有人居心不良,挑撥離間,要么,就是北大楊老糊涂了,腦子壞掉了。

    北大楊探親回來,還沒有釋懷這件事。一天,大家正在練舞,練得好好的,北大楊突然叫停下停下,要大家集中集中。他臉色陰郁地說,自己一想起文博會那個舞,心口就一陣陣地痛。他問,這舞是誰改的?春燕說,是我改的。北大楊說,誰讓你改的?你有什么權力這么改?春燕說,這也是節目組的要求,主題和時間卡在那里,不改不行啊。北大楊說,他讓我們改就改啊,要改,我寧愿不要上,你這樣一改,還是我們的云中飛天嗎?你看看你那個步,什么位置,一點也不連貫;你再看看你那個手,什么意思,像放鷂一樣;你哪里來的還有男生?這是我們的人嗎?一群男女在場上追來追去,發情啊,談戀愛啊。你知道越劇為什么要女扮男裝嗎?是品質,是精髓,你懂嗎。春燕委屈得不行,本來是站在那里的,聽著聽著就站不住了,就蹲了下來,蹲了一會兒又到舞臺邊坐下,她大概是難過,覺得站著蹲著都難以承受。北大楊還在嘮嘮叨叨,不依不饒,說你這么一改,完全背離了我們的舞蹈,云中飛天是有內涵的,身動、心靜、守意、想遠,你現在這個就是現代舞,像趕集一樣,只差個力氣在場上跑,和那些廣場舞有什么區別,叫人笑掉大牙了。

    春燕雖然是北大楊的學生,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這么兇她,她也受不了,就嗚嗚地哭起來。春燕一哭,舞就沒辦法練了,各人有各人盤算,有的避開來休息,有的躲到邊上講話去了,李親照看看過意不去,就來到春燕身邊,想陪陪她。以她機關的經驗,春燕一定是被人算計了,她不好說什么。這事又是她牽線的,就更不好多嘴了。

    春燕也真會哭,哭聲像流水一樣,嗚咽不斷,她的哭也是由衷的,發自內心的,不然她不可能哭得這么長??蘖艘恍r,也許是哭累了,也許是想通了,她突然剎住哭,拿手抹了抹眼睛,一手撐地,一手把自己身體拄起來,衣服也不整,屁股也沒拍,招呼更沒有打,就吧嗒吧嗒頭也不回地走了。

    春燕一走,北大楊也覺得自己有點說多了,有點想挽回的意思,他嘟囔著說,還真生氣了啊,說也說不得了啊,哎,有誰去把她給我喊回來。誰還會跑去喊呢?誰也不會。只有夏荷,搭了一下北大楊的肩,說,老師啊,你怎么這么放不下她啊?;ㄖΦ故乔榫w外露,說,走就走嘛,嚇唬誰啊,好像走了她我們就跳不成了似的。那當然也不會,不就是跳個舞嗎,好一點壞一點有什么關系。后來,李親照聽其他學員議論,現在在北大楊家,已經是花枝給北大楊洗腳了,早就不是春燕了。

    ……

    (節選,原文刊于《作家》2021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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