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1年第4期 | 艾瑪:看不見的旅程
小編說
“蜜蜂是有自己的道路的,只是我們看不見罷了?!别B蜂人小蘆一家人的生活之路上有什么,常人也是看不見的,即使是聽了他們故事的保安小廉和吳教授,也只能通過買些蜂蜜來表示點什么。而他們的人生之旅,又得誰來了解。小說細細勾勒出養蜂人的生活圖景和生命姿態,以蜜蜂的軌跡為喻,感嘆這世間的萬物眾生皆有其隱秘的歸途。

艾瑪,湖南澧縣人。著有中短篇集《白耳夜鷺》《白日夢》《浮生記》《路過是何人》,長篇小說《四季錄》。曾獲首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排行榜獎、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第六屆汪曾祺文學獎等。系首次在本刊發表作品。
看不見的旅程
文/艾瑪
起初,他是從保安小廉那聽說了小蘆一家人的。
有天早上,他正站在他家院門外抽煙,小廉開著電瓶車給他家送菜來了。小廉下車把菜放到路邊,站在離他三步開外的地方,問他妻子怎么樣了,有沒有再發燒。
他抽著煙,說沒有。
上周日,他妻子發燒了,出小區時紅外測溫槍讀到她體溫異常。
自從小區門崗開始測體溫以來,他妻子的體溫就很少正常過,不是太低,就是太高。高的時候四十多度,最低的那次,很離譜,只有三十三度。當時他還逗他妻子來著,“都要涼了嘛”。他心里清楚得很,他妻子這個年紀的女性,情緒和體溫通常都不怎么穩定了,但當著他妻子的面他也不好提“這個年紀”。不過,不管每次測出的體溫多不正常,只要多測幾次,總會測出正常體溫來。這樣很好。這樣門崗和他們都可以松一口氣,一笑別過??缮现苋者@天,他妻子扁桃體發炎,有點低燒,測溫槍怎么也測不出正常值來。那天是小廉帶著一個新來的小保安值崗,小廉看了新來的小保安一眼后,對他說,對不住了吳教授,你們還是不要出去了,讓于老師在家休息吧,等感冒好了再出去不遲。他看了他妻子一眼,說,好的,不出去就不出去。他妻子沒等他說完,就掉頭往家里走去。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需要的一切日常用品,都是小廉代購的。他騎著電動單車去溫泉鎮上的如海超市幫他們買廁紙、水果和蔬菜,去同興堂藥店買藥,偶爾還要幫他們去鎮上的快遞中心取快遞。小廉把買來的東西放到他家院門口后,一般會通過對講機問詢一下他妻子的情況后才離開。他妻子吃了感冒藥后很快就不燒了。但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懶得出門去了。
這個早上,小廉放下菜后沒有馬上離開,他站在他家小院門口和他聊了起來。小廉說他妻子小時候也常感冒,他岳父就逼著他妻子練拳腳來著,后來就很少感冒了。他說他們結婚三年多了,她幾乎還沒感冒過呢。
他明白小廉的意思。他的妻子愛鍛煉,常常一天幾趟在小區里散步,小廉又不是沒見過。果然小廉接著又說,也得多吃點增強免疫力的東西。他妻子吃素,小廉也是知道的。過了一會,小廉又問道,吳教授,你認識那個安徽人小蘆嗎?
安徽人?
是啊,今年他又來了,就駐扎在前面山腳下的樹林里。
他搖了搖頭。
小廉說,就是那個養蜂人嘛,我還以為今年他們來不了了呢!您不知道他?
他不知道這個人。他問,從安徽來的養蜂人?
小廉說,是的,安徽無為縣的,再過幾天,他們一家就要開拔了。
他想了想,還是搖頭。他不認得什么養蜂人。他和他妻子搬來這個小區有幾年了,平時打交道的,除了物業的人,也就是不多的幾位鄰居了??梢哉f,他們其實一直都過著一種半隔離的生活。
小廉說,起初小蘆他們自己也以為出不來了,急得了不得,后來好不容易才出來。
小廉又說,那還是二月里的事了。
他默默聽著,目光越過屋頂,往小區外面看過去。天空很藍,是個晴天。
小區前面不遠處就是山,四舍山。剛搬來時,他和他妻子討論過這山名。他妻子認為這名字有深意,“四”可能是“四大”,“舍”呢,應該是“一切所有皆以慧舍”的“舍”。他查了些資料,又問過幾個當地人后,得知這山腳下最初只有四社村舍,因此得名“四舍山”,現在有的地圖上還標著“四社山”呢。但他沒有跟他妻子說過這些。他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想多了。
四舍山上洋槐樹多,山下還有一大片果園。
以往他們開車路過果園時,也見到過養蜂人,他們通常把蜂箱擺在地勢低洼的地方。他們還以為那些養蜂人都是本地人呢。
小廉告訴他,小蘆他們剛挖取了些蜂王漿,再過幾天,槐花就開到頭了,小蘆一家人就要帶著他的小蜜蜂離開這里,去邢臺,邢臺那里的酸棗花快開了。說到這小廉的手機響,他接了電話,手機里傳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聲音,嘟嘟囔囔的,帶著哭腔,好像是她的小狗跑不見了。這小區遠離城市,住戶幾乎都是退休老人,退休老人和狗。小廉對著手機說,阿姨您別著急,妮妮乖的,跑不了。他回到電瓶車上,一邊發動電瓶車一邊說,吳教授您抽空去瞅瞅,買些蜂王漿回來給于老師吃,您去的話,就跟小蘆說是我讓您去的。說完他就開著電瓶車離開了。
自從小廉跟他說起過養蜂人后,他便想著去買些蜂蜜回來給他妻子吃。在市場里他們幾乎沒買到過天然蜂蜜,他們有很久都沒吃過蜂蜜了。這天,他妻子午睡的時候,他看著她有些蒼白憔悴的面容,突然想起來《圣經》中的記載,耶穌復活后吃的第一口食物,就有蜂蜜嘛。想起來這個,他便起身出門到四舍山下的樹林里去找養蜂人。出門方知時節好,滿山的洋槐花使山色變白,將空氣染香。他記起來,去年這個時候,他和他妻子來爬過山,還摘了不少洋槐花,用遮陽帽兜回來,他妻子做了槐花餅,還有槐花炒雞蛋。今年他們沒出門。要不是小廉說,他都不知道槐花就要開到頭了。
走到小樹林邊上,他看到了兩頂藍色帳篷,一座搭在路邊,一座靠里面。路邊停著一輛白色小汽車,車門上寫著“中華蜂友會”幾個紅色大字??柯愤叺膸づ耖T口,蹲著一個豐滿、結實的年輕小媳婦,她手里拿著一只彩色小風車,在逗一個學步的小孩兒玩耍。待走近了些,才看到林子里的蜂箱,距帳篷不遠,大約有一百多箱,擺成了一個不小的方陣。兩個身材瘦小的男子戴著紗帽,在“嗡嗡嗡”的蜂群里忙活。
他走過去,見他們從蜂箱里抽出滿是蜜蜂的蜂巢胚,歪頭察看,甚是專注,也不知在察看什么。這兩個人身形相仿,舉手投足也頗相似。
小媳婦在他身后喊話,師傅,站遠點兒,小心蟄著。
他轉身回到帳篷那,問小媳婦有蜂蜜沒。
“有的有的?!毙∠眿D連聲應道。她一彎腰,一只手就把那胖嘟嘟的孩子抄起來,夾到了一只胳臂下去。那孩子扭來扭去,卻也掙脫不了,很快他就安靜下來,乖乖地把一只肉乎乎的小拳頭塞到嘴里吸吮。小媳婦指了指門邊的一張條凳,問道,您要哪一種?條凳上放著幾瓶蜂蜜,顏色深淺不一。哪瓶是槐花蜜,哪瓶是菜花蜜,哪瓶是百花蜜,各自多少錢,小媳婦一一道來,口齒伶俐得很。
他看了看,又問有蜂王漿沒。
小媳婦說上午她洗衣服的當兒,來了幾個人,買去了不少蜂王漿,是從她男人手里買的,她得進去看看還有沒有,如果沒有了的話,明天這個時候再來,他們每天都挖蜂王漿的。說完她就夾著孩子進了帳篷。
他往帳篷里瞄了一眼,里面東西不少,靠里一張行軍床上堆滿了衣物、被褥,盛蜂蜜的塑料桶擺了一地。門邊還有一個節煤爐子,爐子上的鐵鍋里有半鍋切成小塊的茄子。
小媳婦打開一只紙箱看了看,對他說,還有兩瓶,您要么?
他問,多少錢一瓶。
小媳婦報了價,大約怕他嫌貴,又說,每瓶是兩斤。
他看著小媳婦,說我是小廉介紹來的。
小媳婦沒什么反應,只是交代他怎么吃蜂王漿。
他問小媳婦,你們從安徽來?
小媳婦說是的。
他問,什么時候出來的?
小媳婦說,油菜花要謝了時就出來了。
他又問,出來幾個人?小媳婦沒說幾人,只說全家都出來了,孩子爺爺也出來了,孩子奶奶不在了,爺爺一個人在家他們不放心。
他問,什么時候回去?回家?
小媳婦說,得到九月里,九月里老家的茶花就開了。
他又問,接下來你們還要去哪些地方?
小媳婦說,先去邢臺,然后是阜平,看天氣,也有可能去山西臨汾,再然后到內蒙。
他問阜平有什么花。
小媳婦說,荊條花。
他又問,臨汾呢?
小媳婦笑了笑,說,也是荊條花。
他沒有去過內蒙。他低頭沉思起來。在他的想象中,內蒙都是草原,草原應是草多花少的。他忍不住又問,內蒙有什么花?
小媳婦說,蕎麥花。
居然是蕎麥花。他還以為是什么野花呢!他又想了想地圖上的內蒙,是的,內蒙不只是有草原的,河套平原的東套就在內蒙嘛。他本想再問問他們是不是要去內蒙的河套地區,這時那孩子又不老實起來,小小的身子扭得像麻花,小媳婦拗不過他,只得把他放了下來,這孩子雙腳一粘地就想跑,小媳婦連忙把他抓住了。他就不再說什么,又拿了兩瓶槐花蜜,付錢走人。
他妻子對他買回去的蜂蜜和蜂王漿都頗不放心?!澳憔蛠y買吧,”她說,“都沒消毒的?!睘榱吮硎緵]有毒,晚餐時他就在玉米餅上抹了些蜂王漿來吃,果然有點酸澀。他又按那小媳婦交代的,加了些蜂蜜進去,調了一碟子王漿蜜。
好吃。他說。
他妻子看了看碟子里的王漿蜜,皺著眉。
吃著抹了王漿蜜的玉米餅他跟他妻子談起了養蜂人。他說,一家子都出來了,還有一個小娃兒。他妻子沒吭聲。
他說,是個小男孩兒。
她嘆了一口氣,說,可憐,一路上就他們幾個,都沒有玩伴兒。
他看了他妻子一眼,說還小呢,還不需要玩伴兒。
他妻子不再說什么,猶猶豫豫地把玉米餅伸到盛著王漿蜜的碟子里,沾了點嘗了嘗。
他問怎么樣?他妻子沒說怎么樣,只是又把玉米餅伸到了盛著王漿蜜的碟子里。
天漸漸黑下來。
他妻子默默看著窗外。過了好一陣子后,她問道,他們沒有電燈的吧?
他告訴他妻子,他看見帳篷外有一塊太陽能板,帳篷里還吊著一個小燈泡,夜里應該不怕的。
他妻子沒再說什么。
他知道他妻子的心思,她擔心那個小娃兒,擔心他怕黑。他們的小孫子和和以前是很怕黑的。
吃過晚飯后沒多久,小廉又來了。他開門出去,和他站在院門口說話。
小廉說,吳教授,今天您去買蜂王漿了吧?
他說是啊,還買了兩瓶蜂蜜。
小廉笑道,小蘆說他媳婦不清楚狀況,蜂蜜給您拿錯了,蜂王漿沒事,您放心吃好了。
他看著小廉,問道,蜂蜜有什么事?吃不得么?
小廉連忙說,吃得的吃得的,蜂蜜也沒事,都吃得的,只是呢,我介紹您去的,小蘆說應該給您最好的,他讓您明兒拿去換。
他問,到底有什么區別呢?
小廉把帽子摘下來,摸了摸腦袋,笑著說,沒什么大區別,就是更稠一點。
原來一般養蜂人的蜜,也是分品級的,看花源地,看稠度。他今天去買的蜜,正好是前天一個非要當場搖蜜的人沒買完,剩下的那些。蜂蜜釀好后,養蜂人清楚什么時候取出來最好,在蜂箱里的時間夠了的話,水分就會少一些,蜜就會稠一些,搖下來,裝大桶里過一段時間再裝瓶,會更稠。所以,現摘的瓜果最新鮮,現搖的蜂蜜,卻不一定最好。
他問,就這么回事?
小廉答,就這么回事。
他看著小廉,說還以為是假蜂蜜呢,就是稀一點嘛,別費事了。
小廉道,那吳教授我把您的意思轉告給小蘆,您放心吃好了,小蘆的東西,都是可以放的,這些年我吃的蜂蜜都是他家的,我們物業的人也都從他那買蜂蜜,您放心好了。
他點了點頭。這時從樓上傳來他妻子講電話的聲音,突然大起來的聲音,像行走在海邊,猛然間撲上岸來一個浪濤。
“怎么就不知道講什么了呢?”
“那就講你的不敢講??!”
“好了、好了,就講哲學家們的私生活好了!”
“……”
說到“私生活”時,他妻子大笑起來。
小廉聞聲往上看一眼,又看一眼。小廉把帽子戴上了。
他笑了笑,從兜里摸出香煙和打火機,他和小廉一人來了一根。
他很高興還有人給他妻子打電話。他妻子退休前在大學講西方哲學,跟她打電話的大約是她的學生,當然,也有可能是她以前的年輕同事。他猜。
一位鄰居遛狗路過,見了他們,面無表情,鷹頭雀腦,鴨步鵝行而過。他認出他來,這陣子,這位鄰居在家圈占公共綠地、擴建花園。他的妻子投訴過他。投訴無果。小廉把手舉到帽檐,跟這位鄰居打了聲招呼。
他看著鄰居遠去的背影,問小廉,你是怎么認識小蘆他們的?小廉笑著搖了搖頭,說,呀,那說起來話長。接下來小廉抽著煙,跟他說起了小蘆的事。
小廉認識小蘆,是在五年前了?!迥昵?,他還沒退休,他和他妻子還住在城里。他兒子剛結婚,小兩口還好得跟什么似的。那時也還沒有和和?!獣r間上呢,比現在要稍晚一點,大約是薔薇花開的時候了。那年小廉那已經在他們這個小區安保處工作三年多了,他對這個別墅小區、對這個小區里的業主,常住的和不常住的,都已經非常熟悉了。
小廉的媳婦叫小萬,不過五年前,小萬還是小廉的女朋友。小萬呢,在漁碼頭開了一家客棧,提供餐飲的那種。她時常做點小點心,要用到蜂蜜什么的。有一天,小廉路過小區前面的那片小樹林,看到一大片蜂箱,就去買了點蜂蜜送給小萬,小萬吃過后,說好。他隔了兩天便又去買了些。一來,二去,他和小蘆一家就算是認識了。那時還沒有小蘆媳婦,也沒有那個可愛的小娃兒,光是小蘆和小蘆父母,一家子,三口人,看著都極老實厚道。那時的小蘆和小蘆母親一樣,不喜言談。小廉每次去買蜂蜜,多是和小蘆父親聊。從小蘆父親那,小廉知道小蘆比小廉小幾歲,和小廉一樣,讀書讀到高中畢業。和小廉不同的是,小蘆考上過一所大專院校,只是學費不便宜,三年讀下來,要花不少錢。那幾年,正經本科畢業生都不太好找工作。而且呢,老蘆說蘆氏向來不出人才,歷史上,最大的成就是出過一個進士,中第三甲,列第二十七名,其次就是一個千戶,千戶還是明朝時的事了。所以,一家人沒費什么時間,就做出了一個決定:不上學了,一起養蜂。小蘆家三代人都養蜂,小蘆爺爺最早是從收了一箱土蜜蜂后開始的。從前不似今時,那會兒不讓養,他爺爺只得把那箱蜜蜂偷偷養在屋后竹林,后來獨箱成群,便養在了人跡罕至的大山深處。為養蜂他爺爺吃了不少苦頭的。說到動情處,小蘆父親會望著小蘆沉悶不樂的背影,說現在的年輕人趕上了好時候,上輩人吃的苦,這輩人想都想不到的!
縱然是好時候,但養蜂人的生活在小廉看來依然是十分清苦的。于是小廉拿過兩回小雜魚、海帶給他們,小蘆一家也回饋過花粉、蜂膠之類。
有個夜晚,小廉在保安室當值,忽聽得門外一陣喧鬧,走出門來,卻見幾個同事反剪著一個人走來。小廉迎上去一問,原來是捉了一個翻墻而入的小偷。兩位例行巡邏的同事說,他們走到小區南側拐角,忽聽得圍墻外有異樣聲響,于是停了電瓶車,對講機里又就近招呼了幾位同事,人人一手丁字棍,一手強光手電,分兩路埋伏在兩側等著。沒多久,這人窸窸窣窣爬上墻頭,翻身而下。待他剛落地,大伙兒就齊聲大喝,一擁而上,將他扭了,且去他身上搜得兩根細繩、一柄窄身短刀,便不容他辯解,打算扭送派出所再說。小廉的同事們個頭都不矮,這人個頭不高,且瘦,頭還被摁得低到肚腹,雙臂被扳反過來,在身后翹得老高,落在人堆里像只被扎住翅膀的小雞,看著著實可憐。小廉以為是附近村里誰家的頑劣少年,搖搖頭,走過去抬起那人的下巴一瞧,卻是小蘆。小廉吃了一驚,道,怎么是你?!小廉連忙叫同事松手,央求同事先別送派出所,問問情況再說。大伙兒見他們認識,就都收了手,將小蘆帶到保安室去問話。小蘆呢,緩過神來頗有點不服,擰著脖子對小廉吼道,我進來看看,怎地?憑什么捉我?小廉且不問繩子,單問他為何帶刀。小蘆回道,割蜜刀好吧!嚇唬狗子不行?小廉言語平和地問他想看什么,看什么不能從小區大門進來看,非要翻墻進來?小蘆卻又不說,只是鼓著大眼瞪人。小廉只得派了個同事去小樹林,叫小蘆父母來一趟。小蘆父母跌跌撞撞地進了保安室,見人就下跪求情,也是嚇得不輕。小廉把小蘆父母扶起來,招呼他們坐下說話,他們一左一右和小蘆坐到同一條長凳上去,局促慌張的樣子,像是同案犯。小廉心里不忍,給他們一人倒了杯水,問他們知不知道小蘆咋回事,翻墻進來干嗎。小蘆父親將兩只胳膊肘支在大腿上,雙手抱了頭,嘆氣不語。小蘆的母親眨巴著兩只大眼,把大家挨個看了一遍后,便捏了自己的一只衣角,一改往日的木訥沉悶,勇敢利落地訴說起來。她先是說小蘆如何如何老實……說到這,小廉搖了搖頭,道,父母知道什么呢!
他抽著煙,沒說什么。年輕人,誰能說得清是怎么回事呢?他想起來他的兒子。兒子和兒媳都玩英雄聯盟,都喜歡一個叫“告五人”的樂隊,兩人常你一句我一句唱著不知所云的歌,“廉價的愛的一切,子虛烏有的機會,竭盡全力無所為,沆瀣一氣無后悔,終將懂得愛珍貴……”有共同愛好,夠沆瀣一氣的??捎幸惶?,小兩口一聲不吭就去把婚離了!他和他妻子至今都沒搞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們離了也就離了吧,可兒媳把他們不到四歲的小孫子和和帶去了南方……他還好,只是把他妻子給害苦了。
小廉接著說,小蘆媽媽告訴大家,說是開春時,他們是帶著小蘆和小蘆媳婦一起出來的。說到這,小廉笑了下,當時我還真信了她呢。小蘆那年才十七,哪來的媳婦?小蘆媽媽說他們一家四口,三月里出來,四月初到了沂林山區。往年他們沒到過我們這邊,都是走沂林山區,從那里經泰安北上——這倒是句實話。
說到這,小廉又笑道,那年他們要是走我們這邊,就不會鬧出后來那些事情了。他搖了搖頭,說都是命。
他問,在沂林出什么事了?
小廉便接著說起來。那年小蘆一家剛到沂林山區沒兩天,便趕上了一樁稀奇事,當地有個命里缺水不缺錢的家伙,打著緩解旱情的旗號為自己搞人工降雨慶生呢。
嗬!他說。
小廉說那個家伙大慶了三天,連續三天吧,好好的天,突然就來一陣暴雨。洋槐花正在流蜜期,連著突降三場暴雨后,小蘆一家熬不住了,決定轉場北行,去泰安寧陽。寧陽萬畝洋槐進入盛放期了。養蜂人都是這樣,各處都有自己的人,來之前會打電話詢問花期,比往年早還是晚?什么時候去合適?轉場一般也找當地熟悉的師傅。即便是去貨運站找車,一般也會找往年合作過的師傅。小蘆他們在沂林地區向來都是找一個姓王的師傅的,不巧那幾天王師傅在賓館隔離,出不來,他便推薦了在貨運站認識的小劉。這個小劉呢,是個見多識廣、嘴甜手巧的年輕人。從沂林到寧陽,不過四個小時的車程,加上裝車、卸車的時間,一家人和小劉相處的時間,滿打滿算也就七八個小時。小廉笑道,小蘆媽媽說,可就在這么點時間里,小蘆媳婦就被這個小劉給勾走了。
他安靜地聽著,不知小蘆媽媽要編個小媳婦干什么。
小廉接著說,小蘆媽媽說小蘆翻墻進院,是聽說小劉拐了小媳婦,來我們小區干裝修來了,就住在小區工地里。那陣子小區里有六七戶人家在裝修,工人大多住在工地。那個晚上我們傻傻地帶著小蘆一家人把這幾戶人家都走到了,小媳婦的影也沒見著。
為什么要編個小媳婦呢?他忍不住問。
小廉又搖頭,笑道,后來小蘆告訴我,說他媽一進保安室,見到我們都是些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年輕小伙,干的又是這免不了時時受氣的物業保安,就想著要博取大家的同情,好放過小蘆,還有什么比媳婦兒被人拐跑更值得同情的呢?光是損失的彩禮錢讓我們聽一聽就心疼起來。想到小蘆人財兩失,大家都同情得不得了,就沒為難他,倒還買了他家不少蜂蜜。
嗬!他說。
“實際上吧,就是小劉把小蘆忽悠了,帶歪了一程兒?!毙×f。
“怎么個歪法?”他到底問道。
“去寧陽的路上,小蘆坐小劉的車,一路上他跟小劉訴苦來著,因為人工降雨,小蘆家不但沒采到什么蜜,反而還折損了不少蜜蜂。這小劉聽著吧,就來氣了,很為小蘆一家抱不平。在寧陽的第二天,老蘆夫妻倆一覺醒來,發現小蘆不見了?!?/p>
“哦?!?/p>
“那個小劉把小蘆一家人送到寧陽后,就沒離開,候著呢?!?/p>
“老蘆夫妻沒察覺?”
“說是過后想起來,白日里,小蘆舍近求遠地去洗衣服,夜里,聽見有笛聲遠遠地一直吹到夜深。后來小蘆一家人從王師傅那得知,那個小劉師傅愛吹笛,他有支六孔紫竹短笛,去哪都帶在身邊的?!?/p>
小廉說老蘆丟下蜂箱急忙開車往回追,又趕到沂林山區。老蘆一到沂林,就聽說了那個缺水的家伙家里出了件奇怪的事,他家的兩只大狗被人吊死了,除了狗,家里還上演了一出水漫金山。一家人一早醒來,發現鞋啊衣服啊,輕便點的家具,全漂在水上。院子里更不用說了,能劃船了。家里大門上還噴了幾個字,左邊寫著缺水,右邊寫著缺德。有人夜里潛入他家,什么都沒拿,單把他家水管割了。
他問,“小劉和小蘆干的?”
小廉笑道,后來小蘆跟我說,小劉這家伙很有一套,他就用一根繩對付狗,打個活結套,一扔一個準。他把狗套著后,把繩子往樹上一拋,將狗吊在樹上,身手快得狗都來不及叫第二聲。然后他就領著小劉進到那人家里去了。小蘆說那個缺水的家伙,睡著了的樣子,和白天一點都不像,像個小孩兒一樣蜷在一張特別寬大的床上,兩手插在大腿間,身子不時抽抽,嘴里還發出哀求的聲音,別、別……也不知夢見了什么。
他光是聽著,不知說什么好。
小廉說小蘆后來就有點上癮了,要是白天里見了什么不一樣的人,夜里又睡不著的話,他就很想去看看那個人睡著了的樣子。
他問道,他到我們小區也是想看誰么?
小廉笑笑,指了指剛剛遛狗的鄰居路過的方向。
他也不由笑起來。他抽了幾口煙后,說,落下這么個毛病,可怎么是好?
“也就那一陣子。后來他看見了他媳婦嘛,他說他媳婦睡著了的樣子,特別像一尊菩薩,他說他從他媳婦家出來時羞愧得了不得,他還說那晚月亮底下果園里的蘋果花香氣把人都浮了起來?!毙×f著,笑,“天一亮,他就求著老蘆去給他提親了。娶了媳婦后,哪里還會睡不著?只會起不來,自然就好了?!?/p>
他沉默了好一陣后,問,那年他們是怎么來了我們這里的?
小廉說,淹了人家里后,小蘆便跟著小劉跑來了我們這邊。老蘆打聽到這個消息后,連忙趕到寧陽取了蜂箱,帶著小蘆媽媽一起追來了這里,又費了番功夫,把兒子找了回來。老蘆警告小劉,再來找小蘆就報警,小蘆不滿十八呢,頂多教育一下。小劉就不一樣了,非法侵入他人住宅,殺狗,搞破壞,都不是件小事情。小劉于是就走了,開著他的大卡不知去了哪里。小蘆跟著老蘆夫妻倆繼續養蜂,自那年開始他們再沒去過沂林,年年都走我們這邊。
哦。他說。
小廉又說,那年他們的蜜蜂在寧陽呆得太久了,槐花謝了后,附近有片花椒樹開了花,蜜蜂算是沒餓著,只是那年的槐花蜜釀出來后卻是綠色的,吃到嘴里,又苦又麻,沒人買,收蜜的人也不要,蜜蜂自己都不吃,只得倒在路邊溝里。好在我們這兒靠海近,薔薇、藍莓等花兒開得比別的地方晚,小蘆家的蜜蜂來我們這邊后,倒是趕上了場還不錯的雜花期,多少彌補了點損失。但總的說來,小蘆家那年是歉收了的,先是損失蜜蜂,后來又是蜜,落后小蘆媽媽生病,錢不湊手,多少也是給這耽誤了的。
他抽著煙,平靜地聽小廉說著這些。他有些悲哀地意識到,雖然他聽得認真,但對小蘆一家的遭遇他并沒能生出多少同情心,彷佛有一層隔膜、冷硬的殼蒙住了他,使他變得麻木、遲鈍。他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夜空,夜空下空蕩蕩的小區道路,兩邊的路燈發出寂寞、清冷的光……他想得更多的竟然是小蘆一家生活的另一面,那甜蜜、自由的一面,身處微風吹拂的山野,每天所見都是盛開的鮮花、“嗡嗡”叫的熱鬧的蜜蜂……一家人,忽而這里,忽而那里,到處都去得。想到這些他甚至感到了痛苦,一時在心里生出許多說不清的嫉妒來?!叭祟惖谋啦⒉幌嗤??!彼肫疬@句話,一種悲涼感便在他心頭彌漫開來。
說完小蘆的事,小廉又問起了他妻子。小廉說既然感冒好了都兩周多了,于老師也可以出來散散步了。他沒有吭聲。小廉又說,我們這個小區入住率低,人少,地大,出來走走,沒什么要緊的。
其實近來他妻子并不是因為不能出門才不出門的,剛開始她可能是這樣,但后來,她根本就是不想出門了。有時候,他喊她到院子里坐坐,她也不肯。他們天天呆在一起,但她到底是如何度過這每一天的,對他來說幾近成謎。他不知該跟小廉說什么好,光是點了點頭。
聽小廉講過小蘆的事之后,他常在心里想著小蘆一家人,他們走了那么遠的路,他們的蜂箱里,那些南方的油菜花蜜正在變稠、變香,現在,又添上了槐花蜜。而且,前頭還有那么長的路,等著他們去走……過了兩日,趁他妻子午睡的當兒,他便又去了一趟小樹林。臨出門前,他發現他妻子不知什么時候把和和的一箱舊玩具搬了出來,就擱在門廳里。他挑了一只搖搖馬、一套樂高得寶拎在手上。
小蘆一家人正坐在帳篷前干活,每人腿上都有一塊長條形的細木板,木板上有兩排像是蜂巢的東西,他們用一只特別小的勺子,把蜂巢里的東西取出來,磕到一只小桶里??礃幼邮窃谕诜渫鯘{。
“要買蜂蜜么?”小蘆問。
他說前幾日剛買過。
小蘆一家人都抬起頭來。小蘆起身把腿上的東西放到門口的那張條凳上,笑著問道,您是廉隊長的朋友、吳教授吧?
聽到“廉隊長”,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回過神來后,說是的。
小蘆媳婦起身進帳篷提了只馬扎出來,客氣地請他稍坐?!斑@回算是認識吳教授了?!毙√J媳婦笑著說。
他把玩具遞給小蘆,說這是我孫子小時候玩過的,現在他不玩這些了。小蘆沒推辭,高高興興地收下了。小蘆很歉疚地說他們的水不干凈,就不請他喝水了,問他抽不抽煙。
他說不抽。大部分時候他是不抽的。他打開馬扎,在他們身邊坐了下來。
那個下午,他就坐在小蘆一家人身邊看他們挖蜂王漿。這項工作繁瑣、辛苦,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原來細木條上膠囊般大小的東西叫王臺,蜂王漿就是從王臺里面取出來的,取漿之后還得把蜜蜂幼蟲放進去。等桶里的空細木條多到一定程度,小蘆就戴上一頂頭燈,坐在妻子旁邊移蟲。老蘆眼神不好,小蘆夫妻倆就不讓他挖王漿了,只讓他從蜂箱里取來蜂巢給小蘆。小蘆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鉛筆一樣的東西將蜂巢中的幼蟲挑出來,放進王臺里。小蘆說他們每天要挖上萬個王臺,取、放上萬條幼蟲。
“一天下來……”小蘆說著搖了搖頭,他扭頭看著他妻子,笑道:“以前做姑娘時可沒吃過這般苦?!?/p>
“說得好像我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丟人吧!”小蘆媳婦眥了丈夫一眼,她把手中挖干凈的木條遞給丈夫,道:“果園里的活也不輕松的,你又不是沒見過?!?/p>
他便問小蘆媳婦是哪里人。卻是煙臺人。他便問他們這次去不去煙臺。
小蘆和小蘆媳婦同時回答了他,只是一個說去,一個卻說不去。小蘆看了他媳婦一眼,笑著說,我想讓她帶著娃兒回去看看,今年我們不走煙臺,今年煙臺的蘋果花不太好。小媳婦說,今年不回去了,去年我們從煙臺走的,今年就不走那邊了。小蘆停下手里的活,看著他妻子,笑著說,說到蘋果花,還是那年的好。小蘆媳婦也笑,說那年沒蟲災嘛。
這時老蘆取了蜂巢過來,他把蜂巢遞與小蘆,說這次不回去也行,等年底,你們一家三口一起回!
就這樣,一家人你一句我一語的,他在一邊看著,感受到了一種溫暖舒適的家庭氣氛,這個感受太強烈了,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間,他對自己的孤獨變得有些不能忍耐。他看他們毫無怨尤地做著事情,順從中透著平靜,平靜里卻又流露出一股生活的自信……他好像又被安慰到了。
他問小蘆,你們打算什么時候轉場?
小蘆說,昨天邢臺的蜂友打電話,讓我們趕快過去,那邊天氣好,酸棗花馬上就開了。小蘆還說他們已聯系好車,過兩天就走。
“橫豎過兩天這里就要下雨了?!毙√J說。
這時他們停在路邊的那輛白色的小汽車里傳來動靜,在車里睡午覺的小孩兒醒來了,他趴在車窗上,不哭不鬧,好奇地看著外面。小蘆媳婦和小蘆一起放下手里的活,走過去逗孩子玩兒。老蘆于是把帽紗撩到腦后,坐下來挖蜂王漿。他手里忙活著,不時抬頭看看他的孩子們,臉上的笑容像漣漪一樣蕩漾開來。
他起身離開的時候,小蘆給了他一張名片。小蘆說,吳教授,以后您要買蜂蜜的話,您說一聲,我保證給您寄最好的。
他道了聲謝。
老蘆也起身相送。他搓著手,道,您跟廉隊長說也是一樣的,要多少,要什么蜜,我們一并寄給他。
小蘆也說,跟廉隊長說也行,肯定寄最好的。
他點了點頭,末了還是忍不住問,這一路上,可還好走?他從網上看到,有些地方不讓外地車輛下高速,在路上奔波的人可是吃了不少苦。
“還好還好,今年能讓我們出來就是天大的好了,讓出來還有什么不好的?”老蘆笑起來,一點也沒提及路上的不方便?!霸缧┠赀€真遇到過不少事?!闭f著他把頭上的紗帽摘下來,露出了額頭上的一道疤痕。這道疤痕的顏色比膚色要淺一點,從額頭左側發際線斜劈到右眉上方。這道疤痕,筆直的,使老實的老蘆看上去都有些兇悍了。
“我這算不得什么?!崩咸J摸了摸額頭上的疤,說有一回,小蘆母親抱著裝錢的鐵皮匣子不松手,被人一刀劈在胳膊上,深可見骨。
“如今好多了,一來,人都不使現金了,二來,生活到底還是好了些,誰還干那種事呢!”老蘆說。橫亙著一道刀疤的臉上是異常平靜的表情,不像是在談令人驚駭的過往,倒像是在說“倉廩實而知禮節”這樣的廟堂道理。
下大雨的那天,他妻子突然問他道:“今天邢臺那邊沒下雨吧?”
小蘆他們轉場后,他幾乎每天都看天氣預報。今天邢臺沒有雨。邢臺多云轉晴,南風二級。
小蘆他們一家人離開后,他又去過一次小樹林,小樹林里安安靜靜的,似乎一只蜜蜂都沒落下。他想起來這事,覺得很神奇。他跟他妻子說了后,他妻子問道,安徽人有多少箱蜜蜂?他想了想,說一百來箱,不會超過一百二十箱的。他妻子沉思了一會后,說,那他家每天至少要死十萬只小蜜蜂呢。他妻子看著他,說這一路上,想想吧!
他愣愣地看著他妻子。他知道工蜂壽命短,但還是被這個數字嚇了一大跳。他有些懷疑這個數字的準確性。他妻子卻又說,死得多,生得也多,死死生生的,不停歇。
那可真夠驚人的。他想。
過了一會,他對他妻子說,也不知蜜蜂是怎么記得回家的路的,是不是跟蜻蜓一樣,有雙很厲害的眼睛?
他妻子說,跟螞蟻一樣。
“是么?”
“螞蟻會在走過的地方留下氣味,蜜蜂也是,蜂群飛來飛去,會在蜜源和蜂房之間形成一條香氣走廊。所以,蜜蜂是有自己的道路的,只是我們看不見罷了。大部分蜜蜂都死在這條有香氣的路上?!?/p>
“哦?!彼f。他不知他妻子怎會知道這些。
“看不見,不等于沒有?!彼拮涌聪虼巴?,說。
他也看向窗外,雨越下越大了。
“這倒是的?!彼f。他很高興他妻子能說這么多。這陣子不出門,她都不怎么說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