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1年第9期|王棘:小說家的遺產(節選)

王棘,1993年生,山西靈丘人。作品發表于《中國作家》《上海文學》《作品》《山西文學》等刊,有小說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選刊轉載,并入選多個年度選本?,F居成都。
小說家的遺產(節選)
王棘
我醒來時,發覺外面已經天光大亮了。
昨天我坐了一整天火車,晚上九點到達北海時已疲憊不堪,在車站附近找了家連鎖酒店入住后,簡單洗漱便倒在床上睡了——睡前竟連窗簾都沒拉,此刻陽光穿過窗玻璃落在白床單上,刺眼的天光一下將我從恍惚中拉回到現實世界。
下樓在附近的飯館喝了一碗粥吃了倆包子,回酒店的路上,我給夏蕓打電話說我已經到了,她問我現在在哪里,我說就在高鐵站附近。我說了酒店的名字,她說她一會過來找我,其他的見了面再說吧。我說好。
夏蕓最先聯系的我爸,她在電話里向我爸說了叔叔的事,我爸將信將疑,懷疑可能是詐騙——去年我媽被老姐妹拉去聽課領免費雞蛋,后來被騙了兩萬多買保健品——他給叔叔打電話打了好幾次也沒有打通,又覺得可能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把夏蕓的手機號發給我,讓我打給她問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打過去后,夏蕓對我說的與我爸向我轉述的差不多,她說她是叔叔的朋友,前天上午,她接到公安局的電話,鄰居發現我叔叔猝死于家中,警察解鎖了叔叔的手機,聯系了她;我問了她幾個關于叔叔的問題,她都答得出來,我的懷疑便基本打消了,夏蕓問我,你就是王知木吧?我說是,我問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她說叔叔留有遺囑,遺囑上寫著他去世后所有遺產留給侄兒知木繼承。掛斷電話后,我加了她的微信,她給我幾條當地媒體關于叔叔在家中猝死報道的鏈接,這下我們沒有理由懷疑她的話了。最后她說我們到了后直接打她電話就行。
父親看完那幾條報道,身子晃了一下差點摔倒,他說感到頭暈——他有高血壓——母親趕緊從他手里拿過手機還給我,我倆扶他去了臥室躺下;過了一會,父親稍微緩過來了些,母親給他找出降壓藥讓他喝了。父親睡著后,母親叫我到客廳,低聲說,你父親這身體,肯定是去不了了,只能你一個人去處理你叔叔的事情了。
叔叔在我們家中一直都是一個傳奇,我小時候經常聽家里人說起叔叔——最常提起叔叔的當屬爺爺,叔叔是他最小的孩子,因為在外地工作,又一直沒成家,他也就成了爺爺最牽念的人。爺爺口中的叔叔聰明,懂事,愛讀書,學習好,從沒給家里惹過一點麻煩;唯一讓人擔心的是他不太愛說話,性格有點封閉。我聽我爸說過,叔叔高考時是以全市文科第二名的成績被復旦錄取的,讀大學期間還出版了一本詩集,據說叔叔本來是可以保研的,但他自己不愿意讀下去了;畢業后去了北京,好像是做了編劇。我記得小時候看電視時,爺爺經常指著電視畫面教育我要好好學習,以后也像叔叔那樣去北京編故事拍電視劇。
我印象中上一次見到叔叔還是在十多年前爺爺的葬禮上。那時他已經離開北京,我記得那年我正在讀初三,自那次之后叔叔就再沒回過家鄉;他在與我父母的通話中也曾表示打算回來看看,但最后都是被其他事情耽擱了,一次都沒有成行。二零一二年夏天我因高考沒考好,情緒很低落,父親在與叔叔通電話時提了幾句我的事,叔叔讓他把電話給我,我接過手機,喂了一聲。那天叔叔對我說的話我現在還記著,他說人生很長,不要太鉆牛角尖,最后他還邀請我去他那里,他在電話那頭說,趁放假出來好好玩一下,看看大海,放空自己,車票我給你買。我當時考慮了兩天,也想開了,真打算出去,行李箱都買好了,誰知出發前突然接到臨縣一所很有名的實驗高中打來的電話,問我愿不愿意去他們那里補習。我爸讓我自己決定,我心中的不甘又被勾起來,幾乎沒怎么猶豫就選擇了復讀,于是自然便打消了去北海的計劃。
夏蕓比我想象的年輕,她頭上戴了頂米色貝雷帽,黑色T恤搭配淺色牛仔褲,給人感覺很清新舒服。我猜她應該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們互相確認了身份后,她說她的車停在外面,先帶我去叔叔家里看一下。天氣太熱了,怕尸體腐爛,昨天我和另外幾個朋友一起將他拉去火化了,骨灰就放在他原來住的房子里,她邊走邊說。我對她為叔叔所做的這一切表示感謝。她說不用這么見外。
叔叔的房子在九樓,夏蕓開門后,我跟在她后面進去,先看到一個當隔斷用的黑色酒柜,我湊近看了一下,除了角落里的兩瓶紅酒外,幾乎全都是威士忌,最上面那層的幾瓶都還沒打開??蛷d沙發后是一整面墻的書架,書架上擺滿了書,還有一些鵝卵石、印章、茶盞等小東西;家里沒有電視,棕色真皮沙發前面是圓形的一個大理石面茶幾,靠陽臺那邊還有一把扶手椅,另一邊是一張餐桌,角落里放了一盆一米多高的橡皮樹。
夏蕓過去開窗戶通風,我在客廳掃視了一圈后,打開右邊臥室的門,里面只放了一張床和一個衣柜,床頭旁有一個落地燈,整體顯得有點空;過道左邊的次臥改成書房,靠墻放一個布藝雙人沙發,臨窗擺一張實木書桌,桌面上有一臺合著的黑色筆記本電腦,右上角擺著一個臺燈,還有筆筒、幾本書和一些打印紙,書桌左手邊的矮桌上放了臺小型打印機,旁邊立著一個三層的竹楠木書架。我走到書桌邊,拿起桌上的書看了看書名,最上面的是福樓拜文集中的第四卷,包了透明書皮,另外的幾本是關于哲學的書;我探身從窗口朝外望去,視線穿過對面樓群間的縫隙,隱隱能看到一點遠方的海面。
我沒注意夏蕓什么時候走了進來,她對我說,你過來給他上一炷香吧。我跟著她來到衛生間邊上一間稍小的房間中,里面設了一張香案,香案上面放著一個正方形的褐色骨灰盒,盒前是一個鑲嵌著叔叔相片的小相框。我在案前的墊子上跪下,為叔叔上了四炷香,磕了三個頭。我起來時仔細看了一眼叔叔的相片,相片中的男人很瘦削,他沒有看鏡頭,而是望著更遠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相片上的人與我記憶中叔叔的模樣差異很大,我努力想將他們對應起來,卻怎么也做不到。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
出來后夏蕓去廚房取了倆馬克杯,她問我喝不喝茶,我說我喝白水就行。我發現她對叔叔這里相當熟悉,我猜她和叔叔的關系一定不僅僅是普通朋友,但我想若是直接問她,似乎不太禮貌。夏蕓一邊倒水,一邊說話,她說叔叔之前跟她提過,他死后想要海葬。我在扶手椅上坐下,等她說完后,我說既然叔叔說過想海葬那就海葬吧。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臉上露出些許驚訝,你不用和你爸媽商量一下?萬一他們反對呢?我說我想不會的,他們都年紀大了,對很多事情早就看開了。她點點頭,說,這樣最好不過,我之前還擔心你們不會同意,不過我覺得你最好還是跟他們說一下。
我喝了幾口水,等夏蕓坐下來,便向她問起叔叔之死的細節。最先是誰發現的?他最近幾年有沒有生過大???她向后靠在沙發上,她說她所知道的信息也是后來從警察和鄰居口中拼湊而來,他應該是半夜離去的——最近幾年他在寫一部小說,經常熬夜,這是他的習慣,我勸過他,但他說他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寫出滿意的文字——是路易最先發現的,路易是他養的一條兩歲的拉布拉多犬,聽鄰居說,半夜兩點左右狗開始不住地叫,他們過來敲門也沒人應,第二天清晨狗還在斷斷續續地叫,聲音凄涼,還用爪子撓門。鄰居那對夫婦知道他家里只有他一個人和一只狗,路易以前一直是很乖的,他家孩子每次在樓道碰到都要逗它玩——他們覺出路易那天太反常了,猜測家中可能出了什么事,猶豫一番,最后報了警。
路易現在在我家里,她說,這是他養的第二條狗,之前那條也叫路易,你知道他為啥給狗起名路易嗎?猜不出來,有什么特殊意義嗎?夏蕓說,福樓拜最好的朋友名字叫路易,他是福樓拜的信徒。我想起叔叔書桌上的那本福樓拜文集,我問夏蕓叔叔有沒有讓她讀過他正在寫的小說?她緩緩搖了搖頭說,沒,其實這兩年我倆連見面的次數都很少。她沒再說別的,我也沒追問,我想如果她不想說的話,我再問就是自討沒趣了。
中午我們一起在外面吃飯,吃完出來夏蕓遞給我一把鑰匙,她說我如果不忌諱的話,可以住在叔叔的房子。我接了過來。她對我說明天上午過來和你一起去殯葬服務公司登記。我說好。明天見,她說。然后轉身朝停車的地方走去。我望著她的背影,感覺她與我之前見過的那些女人有很大的不同。是不是因為他和叔叔的關系,我才會產生這樣的感覺?沒來由地,我突然很想知道她和叔叔在一起時是如何相處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退了房,打車來到叔叔的房子。夏蕓是下午兩點多時過來的,她開車帶我去殯葬服務公司詢問并辦理海葬登記手續,最后我們定了下周二為叔叔海葬。從殯葬服務公司出來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天邊紅云漫天,街道、樓房以及路上的行人全都身披霞光,宛如夢中的場景。我提出請夏蕓吃飯,夏蕓停住腳步,轉過身對我說她還有事得先回去,我只好說那就下次吧。我一個人在路邊的飯店隨便吃了一點,回到叔叔家時天已經黑透了。我先給叔叔上了香,出來后在客廳沙發上躺了一會,我想起應該給家里打個電話。我打了母親的號,她接起后問我現在是什么情況,我告訴她叔叔已經火化了,骨灰現在在家里放著,我和夏蕓決定遵照叔叔生前的愿望,將其海葬。母親問你叔叔說過想海葬嗎?我說是的,她是這么說的。母親說你等一下,你爸在臥室躺著,我過去跟他說一下,問問他的意見。過了一會,母親在電話那邊說,我和你爸都覺得既然是他生前的愿望,那就海葬吧。我問父親身體好些了沒?母親說沒事,他一直就那樣。她讓我別擔心家里。
叔叔客廳書架上的書大都是些文學和哲學類的,我找了一本偵探小說,坐下翻了幾頁,發現自己根本讀不進去,可能是我靜不下心來的緣故。我將書扔在一邊,起身走到叔叔的酒柜前,取出一瓶打開的威士忌,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小心端著回到沙發上。這之前我沒喝過這種洋酒,只知道有這么一個種類,我嘗了一小口,感覺還不錯,比我平時喝的汾酒口感要好一點,它不像白酒那么辣。喝著喝著,我忽然想到或許叔叔也曾如我這般夜里一個人在家喝酒,父親和爺爺不是都說過嘛,他性格有點孤僻,可能也沒什么朋友。
沒想到這酒勁還蠻大,一杯喝完后,我就感到頭有點暈了,不敢再喝,又拿起之前那本書,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那一個個方塊字如魚兒般在我的眼前游動,我捕捉不到它們,只好再一次將書丟在一旁,我靠在沙發上,漸漸陷入無意識的昏沉之中。第二天醒來時我還以為是在自己家中,然后才想起來這是叔叔的家,而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空間,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我口干舌燥的,起來喝了一杯冷水后才稍微好了些。
按說我應該立即開始著手辦理繼承叔叔遺產的手續,可我一想到要準備那么多材料、跑好幾處部門,心里便不由得生出些許惰怠,我決定先休息兩天,等叔叔海葬完后再處理那些事情,反正離暑假結束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沒必要急著回去。我從書房桌子上拿了那本福樓拜文集來讀,我平時讀人文歷史類書籍多一些,叔叔書架上有不少書我都挺感興趣的,但我想先讀一下叔叔去世前讀的這本書——根據夏蕓表述的福樓拜的信徒的說法,我猜此書叔叔應該讀過不止一遍——我覺得閱讀他曾反復讀的書,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靠近他、認識他、理解他。反正我是這么覺得的。
星期二那天,夏蕓早早就過來了,她帶來叔叔的狗,路易一進門就不停地在房子里各處走動,這里嗅嗅,那里嗅嗅,嘴里還發出哼哼嗚嗚的叫聲。夏蕓說她早晨起來時看到天陰著,還擔心要下雨,好在現在又轉晴了。她今天仍戴著之前那頂米色帽子,穿一身黑,我們找了一個紙箱,把叔叔的骨灰盒放進去,帶著路易一起下了樓。
到達碼頭時,殯葬服務公司的人已經在等著了。夏蕓將骨灰盒交到一個工作人員的手中,大家都上了船,穿好救生衣后,船便發動了。夏蕓坐在我的右手邊,她眼睛望著海面,不知在想什么。不時有海鷗從船邊掠過,路易站起來,想要去船沿那邊,夏蕓拉動牽引繩將它拽到身邊,用手按著它的背部,低聲命令它坐下、別亂動。自從上船后,我就感覺出她在努力克制悲傷情緒,她一定是不想在我面前表露出來。相對于夏蕓,作為叔叔血緣關系上的親人,除了面對死亡與消逝所產生的那部分傷感外,我內心中并沒有太大的情感波瀾,我想可能是因為我與叔叔在生活中幾乎沒怎么產生過交集,并不真正了解他吧。
船停下來,有工作人員過來告訴我們,已經到了。哀樂響起來,我們在工作人員的指導下,將叔叔的骨灰從原來的骨灰盒內取出,裝進了專用的可降解的骨灰壇中,夏蕓用一根繩子將骨灰壇系住慢慢放下海中,然后我們開始一起往海中拋撒鮮花花瓣,沒多久籃子便已經空了,那些花瓣伴隨著骨灰壇在海水中載浮載沉,漸漸向遠方飄去,這個儀式就算結束了。我轉身看到路易蹲在后邊,它神情嚴肅,安靜地看著我們,我過去摸了摸它的頭。我想它或許明白我們正在做的事意味著什么。船以海水中的骨灰壇為中心,在其周圍繞行了兩圈,然后便開始返航了。夏蕓還怔怔地望著海水中骨灰壇漂浮的方向,她眼角溢出的淚水一直流到了脖子里。我想安慰她說叔叔的愿望實現了,從此以后他便歸于大海,于人世再無牽絆,可話到嘴邊,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船回到碼頭時,天已經黑下來。我向夏蕓提議一起去吃飯,她同意了。我們一起上了她的車,車進入市區后,我問她去哪里,她專注于駕駛,過了一會才說,你叔叔家小區附近有家川菜還不錯,去那兒吧。我說好。為了打破車內尷尬而沉悶的氣氛,我說我們今天得喝點酒,我一邊在倒車鏡里觀察她臉上的神情,一邊補充說這是我們家鄉的風俗,親人下葬后,送行的人當晚要一起喝酒??梢?,她說。我在她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斓绞迨寮倚^時,夏蕓指給我餐館的位置,她說,一會我去停車,麻煩你把路易送回你叔叔房子,陽臺那個柜子里還有狗糧,你給它倒一些讓它吃。
送完路易后,我來到夏蕓告訴我的那家餐館里,夏蕓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前,我走過去,她說她已經點了菜,問我想喝什么酒,白的還是啤的?我說啤的吧,我叫服務員先拿一件啤酒,青島純生,涼的。酒上來后,我倒好兩杯,夏蕓端起杯子跟我碰了一下,一口便喝干了。又喝了兩杯,她盯著我說,我第一眼看到你時,就覺得在某些方面你跟他有點像,我在身上能看到他當年的影子。我說也許吧,從小人們就說我長得隨我爸。你今年多大?二十七,我說。真巧,她說。我認識他時也是二十七。我叔嗎?他當時多大?快四十了,她說,他比我大十二歲。
她說起他們相識的過程,當時她還在本地一家新聞媒體做記者,那次她本來是去采訪一位正在本地拍攝電影的導演的,導演沒說幾句便打發她去采訪跟組的編劇,也就是我叔叔,沒想到他們竟聊得相當愉快,不僅聊了正在拍攝的電影,還說到了本地的氣候、文化等不相干的內容,快結束時兩人都覺得意猶未盡,她提議說互相留個聯系方式吧,叔叔欣然同意了。周末叔叔約她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她說開始時他顯得很拘束,甚至還有些羞澀,不像是個快四十歲的成熟男人的表現,直到后來話題漸漸打開,他才變得自然起來。夏蕓說她當記者十多年了,見過太多人,但她此時發現自己之前對他的感覺是錯誤的。不過這反倒使得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加上升了一些。
之后他們又約見了幾次,一起去逛書店,喝咖啡,吃火鍋,夏蕓說她能感覺出來他是喜歡她的,但他心里好像有什么顧慮似的,可能是明白他們之間不會有結果吧,反正當時他一直沒向她表白,過了一個月,電影殺青了,他回了北京。他走時都沒告訴她。她以為他們不會再見了,沒想到過了不到倆月,他又給她發信息說他回來了,他為上次的不告而別向她道了歉,說這次他準備在這里定居。等他安頓得差不多了,他約她出來吃飯,見面后,她問他為何忽然想到要搬來這里,他說感覺這座城市讓他很放松,而且他喜歡大海。她笑著說真是無法理解他。他則說他向來如此,總是做些讓別人吃驚的決定,但自己卻從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
我勸夏蕓多吃點菜,她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與講述中,筷子幾乎都沒怎么動過,酒倒是喝了不少。她說叔叔搬來北海第二個月,他才終于向她表白,跟他在一起后,她發現真實的他完全不像自己之前所想象的那般好,他對她總是忽冷忽熱,熱起來時像個小太陽般整天圍著你發光發熱,會對你說各種甜言蜜語,冷起來時便好幾天不聯系你,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他們一直沒有同居,她偶爾會去他那里,但每次都是她睡臥室,他睡書房沙發,他的理由是他晚上要寫東西,睡得很晚。他從來沒說過他對將來的打算,她也想過結束這段關系,她們分開過幾次,其中最長的一次他們半年沒見面,她相了幾次親,心想不如隨便找個看得順眼的男人結婚算了。
她已經醉了。她對我說,你叔叔是一個自私的家伙,在他的心中永遠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你知道嗎?我搖頭說我怎么會知道呢,我直言自己對他一點都不了解。我太了解他了,她接過話說,我在他這里栽了一大個跟頭,到現在都還沒爬起來。我接到那個電話時,已經兩個月沒見他了,可我接到那個電話后還不是第一時間去到他身邊,今天還又把他送走。不過這應該是最后一次了吧。我抬起頭,猛然看到她的眼淚已流了一臉,我扯了兩張紙巾遞給她,她接過去隨便擦了一下,拿起杯子將里面多半杯啤酒一口喝了下去,她問我還有沒有酒,她還能喝,我忙說不要再喝了,已經喝得夠多了。
我去結了賬,從餐館出來,她走路已有點搖搖晃晃,我怕她摔倒,一直走在她身邊,以便隨時可以扶住她。她邊走邊在包里翻找車鑰匙,找到后她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問我知不知道她的車停在哪里?我建議她今晚不如在叔叔那里湊合一下,等明天酒醒了再來找車。她問我你睡哪里?我說我可以睡書房。她同意了。她說,反正我也算是他那間主臥的老房客了。她將車鑰匙放回包里,邁開步朝前走去。
那天夜里,我在睡夢中朦朦朧朧感覺有個人站在我床邊,我睜開眼,眼前并沒有人,但隨即聽到客廳傳來一陣窸窣聲。我下床光著腳來到外面,沙發旁落地燈暖色調的光亮下夏蕓端坐在沙發上,她一動不動,仿佛是在冥想,路易趴在她的腳邊,尾巴不時地來回掃著地面。她眼睛微閉著,沒注意到我出來,看樣子她不像是夢游,我猜她可能是酒醒后口干起來喝水,至于她為何會進入我的房間,我想可能是處于一種往日的習慣吧。我回到書房,在沙發床上重新躺下,過了一會我聽到一陣微弱的響動,我心想她回房間去了。我想著晚上她向我傾訴的那些話,心中莫名泛起些許唏噓之情,她雖說了許多叔叔的不好,但通過這幾天的接觸,我能感覺出她對叔叔的感情并未變化,她其實從未想過真正離開他。
第二天我起來時,夏蕓已經帶著路易離開。我喝了杯水,在沙發上坐下,開始上網查詢遺產繼承的相關手續問題。其實我一直都沒想明白,叔叔為何會提前立下遺囑,他明明還不到五十,是不是他早已知道自己得了什么重癥?看來我還得找個機會問問夏蕓,她或許知道其中原因,畢竟她和叔叔在一起那么多年。
接下來的幾天我開始著手辦理繼承叔叔遺產的事情,他名下的幾個銀行賬戶中的存款加起來有五十多萬,房子當初是全款買的,估計少說也值一百來萬,所有這些全都辦完后,我突然感到有點恍惚,感覺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在我原來的生活中,叔叔不過只是一個象征著家庭關系的符號,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影子,可突然有一天,他離開了這個世界,卻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留給了我,我不知自己是否該為此而感激或是什么,我內心中其實更愿意他好好地活著,而不是此刻被動地接受他的饋贈。
叔叔頭七那天,我和夏蕓一起去海邊祭奠他,夏蕓買了鮮花水果等物,我帶了一瓶紅蓋汾——我昨天跑了好幾家超市好不容易買到的。到海邊后,夏蕓將鮮花等物放在礁石上,我們朝著叔叔的骨灰最后漂浮而去的方向,低頭默禱致意。過后我打開酒瓶,以瓶蓋為杯,先往眼前礁石上灑了三小杯,然后自己喝了兩小口。我在心里說叔叔,我知道你喜歡喝威士忌,但威士忌適合獨飲,我們叔侄倆之前從沒一起喝過酒,這第一次還是喝家鄉酒的好。
敬完酒后,夏蕓提議說去那邊海灘上走走,她今天看起來狀態還不錯,不像上次那般悲傷全寫在臉上。她問我遺產繼承那些事情辦得怎么樣了?我告訴她除了房子還沒過戶,其他的基本上都弄得差不多了。她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她問我打算怎么處理叔叔的房子?沒等我回答她接著又問道,還有里面他留下的物品,你打算如何處理?賣了嗎?我說我現在也不急需錢,暫時不打算賣叔叔的房子,就先讓它空著吧。她停住腳看著我說,那太好了,我原本以為你會賣掉房子,處理掉他的物品。我知道那不是我應該管的,但一想到他曾經格外珍視的那些書和其他那些東西被賣給不知道什么人,我心里就特別不好受。我說,我能理解你的感受。謝謝,她說。
夏蕓走累了,我們找了一塊地方坐下來休息。她眺望著遠處的海,開口說,他不怎喜歡和人交往,總在他那個房子里待著看書,聽音樂,發呆,做飯,喝酒;不過他每天都要來海邊散步,經常要從傍晚時分走到天完全黑下來,我跟他出來過一次,我記得我們一直走啊走,互相也不說話,后來我有點跟不上他的步子,他也不停下來等我,我當時就想自己為什么會喜歡上他這樣的一個怪人。我問她那你想出為什么了嗎?沒有,她說,不過后來我想明白了不應該為此而糾結,喜歡就是喜歡,沒有為什么,就像命運。
她問我身上有沒有帶煙?我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遞給她,幫她點著,自己也點了一根。我之前沒見過她抽煙,但看她的姿勢不像是第一次抽,我問她是跟叔叔學的抽煙嗎?她吐出一口煙,說這倒不是,不過也與他有關,我當初學著抽煙是為了氣他。我說我有一事一直沒想明白,叔叔是不是患了什么絕癥?不然他為何會提前立下遺囑?夏蕓彈了彈煙灰,說,不是絕癥,是癲癇。他跟我說過,這就是他不考慮結婚的原因。他第一次發作是在讀大學期間,室友及時把他送去了醫務室,他醒來后,校醫跟他說這是癲癇。后來室友向他描述了他發病時的癥狀,人突然倒在地上,瞳孔散大,身體抽搐不止,口吐白沫——他想起自己曾目睹過相似的畫面,那時發病的是他妹妹,后來他聽母親說,在去醫院的路上,妹妹的身體就已僵硬了。第二次發作是在他大學畢業兩年后,那時他和當時的女朋友在北京通州租房子住,之后沒過多久他們就分手了。他一直在服用抗癲癇的藥物,但每隔一段時間——有時一兩年,有時是四五年,時間不等——還是會發作一次,他說每次發作后醒過來,感覺就像是死過一回。
我說我聽我爸說過他原本有一個小妹妹,還沒長大就沒了,我沒聽他說過叔叔患有癲癇。夏蕓說你父親也不一定知道,也許王海怕家里人擔心,沒告訴他們。也有可能,我表示同意。太陽太曬了,我們回去吧,中午請你吃海鮮,夏蕓說著站起來,她拍了拍褲子上的沙礫,我們一起朝著停車場的方向往回走去。在車里夏蕓問我這幾天有沒有去那些景點看看?我回答她說沒有,我一向對旅游沒什么興趣。那你都是怎么打發時間的?我說看書。他家里那些書?對,我說,這幾天在讀叔叔書房桌子上那本,福樓拜文集。夏蕓轉過頭來,你也喜歡文學?談不上喜歡,我說。打發時間罷了。夏蕓說對了,我之前也沒問你,你在這里耽擱了這么久對你的工作沒影響嗎?你是請假來的?我說我在一所中學教書,這會學校還沒開學。夏蕓說沒想到你竟是一位教師,我原本還猜測你是不是個搞藝術的,因為你的性格跟他有點像。我在心里納悶我真的和叔叔相像嗎?我印象中爺爺和爸爸從來沒說過類似的話??赡苁撬男睦碜饔冒?。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夢見了叔叔。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我知道那是他,我看見他在客廳里澆花,然后坐在沙發上發呆,過了一會他又坐到了扶手椅上,他不時站起來在屋內來回踱步,要么走到陽臺上透過窗玻璃朝外張望,要么徘徊在書架前找書,他走進書房,打開電腦,對著屏幕發呆,過了好久他開始打字,他的手指在鍵盤上不住地敲打,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不知過了多久,敲打鍵盤的聲音停止了,我抬頭朝書桌那邊看去,正好看到叔叔轉過身來,我倆的目光相遇,叔叔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并站起身來朝我走來。
我醒來時看到書桌上的臺燈亮著——這幾天我一直睡書房的沙發床——椅子的角度像是被挪動過一般,我想起剛剛的那個夢,胳膊上的汗毛一瞬間全都立了起來。別自己嚇自己,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冷靜下來后,我探身摸索著打開房間燈,我感到口渴得厲害,去客廳倒了杯水喝,回到書房,在書桌前坐下,又回憶了一遍夢中的情景,心想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些天我經常不由自主地想象叔叔一個人在這房子里是如何度過的,此刻,我忽然想到他一定也曾像我今晚這般,夜里從夢中驚醒過來,獨自面對這空蕩蕩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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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1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