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1年第5期|白琳:玫瑰在額頭上(節選)
編者說
博士樓剛建起時,歸國博士周先生是最早搬進去的。周太太在學校圖書館工作,各方面資質都算平常,但是有一顆要強的、能勝人一籌的心,偶爾有這么一些時刻,仿佛做到了,但去得太快都來不及感受,所以總是耿耿于懷。時光荏苒,鄰居們逐漸搬去新小區,她回憶著曾經的高光時刻,唯一的指望是在德國讀書的兒子達利。不想某天,達利灰溜溜地回來了,竟和周太太前衛的女同事、有夫之婦的聶倩過從甚密,周太太萬般滋味在心頭……但她看到的,不過是表象。
玫瑰在額頭上(選讀)
白琳
1
師大南門有一棟金輝小苑,周太太每隔一天就從門洞里走出來,左拐,走過一道一人半高的紅磚圍墻、一條恰好能容納一輛中型城市越野車通過的弄巷去上班,中午在附近的大學村買了熟食蔬菜,再原路折返回來。
爬山虎已經掛在了墻壁上,周太太躲太陽沿著墻根走,它們就伸著觸手撫摸她的肩頸。脖子臂膀這些年也跟著老了,逐漸干枯萎縮,肌肉筋膜都皺在一起,像是放久了的木版畫,沒了水分。她自己撐不開縮成一團的這些東西,動不動就得上理療院去按一按,不然酸痛。植物的觸手輕拂,力道不夠,它們長得新鮮,雖然年年都要枯萎一遍,卻每每喚起她從前的記憶。那時候“金輝小苑”還不叫這個名字,叫“博士樓”,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師大專門為學校的博士蓋了這棟樓來安置家屬。當時周先生剛在德國拿到學位,他們一家毫無懸念地被分配到了一間七十三平方米的單元。當年樓是新蓋的,總共三棟,一條短短的線段,遙立在師大后背。那會兒和學校還有一段距離,從“博士樓”到周先生任教的工程系,走路要走二十五分鐘,中間經過一片草地、一片果園、一片樹林還有一個池塘。達利小時候,周太太經常帶他到池塘邊玩。達利就喜歡盯著水面看,他視力極好,經??吹玫街芴床灰姷募毼⒅?。四五歲的達利不但愛看,也愛提問,周太太覺得他智力是高于一般人的。那時候池塘里還養著斑點叉尾鮰,又稱溝鯰,吃底棲生物、水生昆蟲、浮游動物、輪蟲、有機碎屑和大型藻類。
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師大南擴,逐漸逐漸,草地和果園沒了,池塘也被填平,小樹林如今是硬化好的網球場。再之后工程剛要走到“博士樓”,校領導被查出貪污工程款和助學金,之后擴建就停了,傾倒的石灰,挖出的深溝都在樓前擺著,傍晚之后就沒人在外面散步了,生怕一不小心失足跌落。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幾年,不太好熬的幾年。刮風會揚塵,下雨一片泥濘,晴天走一趟也灰突突云煙四起。好容易有家建筑公司接手了后續的工作,卻和博士樓無關。那時候師大又買了后面城中村的大片農田,從南往北蓋,停在了三棟舊樓的脊梁后,建了“紫藤花園”,西邊是幾排聯棟別墅,給學校里的院士專家領導住,東邊D區是樓中樓,六十五平方米、八十八平方米兩種戶型。再往南就是整排的高層公寓,教職工們大多數都選了公寓樓。
紫藤花園2010年完工,時價每平方米六千塊,學校統一購買有優惠,只要四千五。只是曾經分到過房子的職工必須騰出從前的舊公寓,補上差價才可以購買新房。那時候達利剛上高一,周太太正忙著給他攢出國留學的錢,是以房子的事想想就過了。錢的事都由妻子說了算,周先生對這些從來不上心。
蓋好新樓,舊樓就出了問題,先是管道不通,再是暖氣壞掉,但也沒人管理。南邊蓋房子叮叮咣咣響了兩年,尤其是夏天,白天太熱,工人們不干活,活都在晚上干,夜里吵得人無法入睡。周先生的失眠癥就是那時候患上的,到現在都沒有好。這些年周太太也逐漸睡不著,她睡不著不是因為吵。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更年期,總是心煩意亂,每晚在床上躺平,記憶不由自主卷土而來,都不是什么值得記住的愉快的經驗。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周先生就更睡不著,后來兩個人自然而然分房而睡。達利走了許多年了,房間的布置還是他高中時候的模樣,書架子上還有一個蝴蝶標本鏡框。周太太在一米二的小床上躺好,抬著眼能看到架在窗戶邊上的格蘭仕空調。達利在的時候,夏天空調要開到二十二度,然后蓋著棉被睡覺。那時候夏天,總覺得比現在要熱,為了省電費,空調只開達利房間的,他們夫婦開著房門睡覺?,F在達利也走了,夏天卻不怎么熱了,這幾年也開空調,開一會兒就覺得骨縫里冷颼颼的,胳膊冷膝蓋涼。再加上這一片住宅區不似從前熱鬧,樓下早不見結伴玩耍的小孩,也不聞站在路邊寒暄聊天的人聲,熱度自然不高。這棟樓的舊人都走了,如今雖然仍住滿了人,卻都像一個又一個的窟窿。從前,和他們一起來的留洋博士,一個個都去了外地,爬山虎紫藤花一般攀著墻壁逃逸了高升了,本來還留一些本土博士和他們在一起,后來那些博士也大多搬去了新房。
周家住在二號樓502。樓是六層舊公寓,沒有電梯,頂上熱得很,十年前集體鋪了石棉瓦,也還是酷熱難熬,新教工區一蓋好,602住著的化學系陳博士一家就毫不猶豫地換掉了房子,搬去紫藤花園。601住的是中文系徐教授的兒子一家,做著建材生意,在城里商務區安了家,這房子空置著,也不外租,說就當是父親的藏書室。周家對面原本住著朱博士一家,兩年前也搬走了。紫藤花園起建時,就不見朱家人特別上心,他們遲遲沒有動靜也讓周太太略感安心,她覺得生活中還是少些動蕩為好。后來紫藤花園蓋好了,整棟樓都在鬧哄哄地搬家,就剩下了他們兩戶。在樓道里碰到朱家人,她還問過他們會不會換紫藤花園的房子,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
朱家只有一個女兒,比達利大三四歲,學習成績不好,勉勉強強考上了省里的二本大學,在底下的地級市里念了四年,后來搞了好多手腳才回了師大讀研究生。女孩子喜歡涂脂抹粉,臉上總是刷得很白,白成一張水分不夠掉皮的墻面,每一絲微笑都有成為裂縫的可能。和一張真正的墻面一樣,這張臉很平,五官都不立體,扁扁地趴在平面上。女孩子學設計的,有一天就開始設計自己的臉,制了3D立體圖,去醫院調整幾次,鼻子高了眼睛深邃了整個人都脫離了二次元。周太太回家常常和周先生說兩句那個女孩,周先生說沒什么奇怪,全是像她爸,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捯飭自己。朱博士不僅年輕時喜歡打扮,年紀大了也不遑多讓,出門上課總是西裝筆挺。不知怎么,周太太覺得自己見了他多少有點不自在。這種不自在的記憶有一個很細節化,那天她上樓上到一半,看到朱博士手上拎了大大小小的垃圾袋往下走,他新染了頭,發底發紅,發梢栗色,大概是自己在家染的,上面爆了頂。他在樓梯拐彎的小平臺上站住,側身讓她通行,兩個人寒暄兩句。她問最近有消息說學校又打算再往南蓋兩棟教工樓,他們家有沒有打算買新房。朱博士穿著一件白底棕條紋的襯衫,仰頭看她的臉。不買,他猶猶豫豫地回答。
不買這話多少還是讓她安了些心,在買房子這件事上,朱家一直是周家的同盟。那次賣的是商品房,地不是學校的,但是和開發商有協議,教工集體購買有優惠,舊房子也不用退。只是價格比八年前貴了一倍,她心里糾結得很。
盡管那之后想了又想,第二次集資的房子他們還是沒買,后來她有些追悔,也是有一點怨恨朱博士的。原本她想要給達利買一套婚房,但想到達利以后也未必在晉城生活,本就猶豫這一大筆錢是否花得值,聽到朱博士肯定的那一句不買之后,似乎就更不值了。晉城這兩年的空氣質量一直很不好,不知何時霧霾占領了整個城市,外面總是灰蒙蒙一片,看著叫人心情不舒暢。一到冬天,就越發覺得達利留在國外不要回來的好。以后有了小孩,她可以過去給他們帶。在學校,好多人都是這樣生活的。國外有大片綠地和新鮮空氣,干什么都開闊寧靜,錢還是攢著給達利在外面買房子用。有時晚上睡不著,她就會想這些未來的事,也有時她會想起那時候,他們剛搬來的時候,窗對面還有一片樹林,樹林里還有松鼠在亂跑。
達利的生物課就是從一只小松鼠開始的。那天他們一起伏在陽臺上看外面,視野透亮清晰。人生沒有幾個高光時刻,那一刻就是為數不多的一刻。她可以感覺得到由內而外的放松與平和。藍天白云,微風輕拂。學校里剛放暑假,學生們幾乎都走光了,教職工也走了不少,只留下一片寧靜。周先生去杭州開會,請他去的老同學已經榮升一所三流大學的工程系副主任。那么不知名的學校。她想。心里松弛了一點。她在那個早晨醒來,抱著達利走到了陽臺,將他放在一把木頭椅子上,他們就那樣看著外面。微風拂過樹林,樹葉沙沙響著,她可以看到幾只松鼠在跳躍,深灰色或是灰褐色的。那是什么?達利問她。松鼠。她說。松鼠是什么?他又問。她答不上來。達利手中的巧克力要化掉了,她沒有像以往一樣忙著擦他的手,而是去翻了《新華字典》。松鼠:又稱“灰鼠”。哺乳綱,松鼠科。體形細長。耳端有黑色簇毛,尾毛長而蓬松……一只小動物?;貋頃r她說。喜歡吃樹上的果子。她說。達利沒有再問下去。他粘著巧克力的手扒著欄桿,又在看一只鳥。
高光時刻就那么一瞬沒了??偸沁@樣。天空中忽然飄來了一片灰色的云,她又想起了那個已經是副主任的同學,不但是副主任,也是副教授了。就算是一間不入流的大學,也是副教授了。雨掖在云的被褥之下,到下午才下起來,如同絞索從高空垂下,上面還耷拉著風的尸體。她的情緒跟著那些被捶打的樹葉一起低落,一點點的高光總會對應無窮盡的昏暗。達利那時候在做什么,她竟然不記得了。
之后一天她去了一趟書店,買了套兒童百科全書,花了兩百多塊錢,幾乎是她半個月的工資,但是她覺得值。她和達利一起學習,達利負責看圖,她負責給他念旁邊的文字。文字寫得比《新華字典》豐富,到現在她還能記得松鼠的特征:四肢強健,趾有銳爪,爪端呈鉤狀,雌性個體比雄性個體稍重一些?;ㄊ髮倥c松鼠屬其臉頰內側有頰囊的構造,能儲存很多食物。尾毛密長而且蓬松,四肢及前后足均較長,但前肢比后肢短。耳殼發束……只是顯然達利不記得了。
念初中那年,小樹林要被整個推平,她十分惋惜,達利回家時,她對他說,對面的樹林以后就沒有了。
是么?他在廚房,把加了冰糖的冰鎮綠豆湯倒進一只碗里,顯得漫不經心。
以后松鼠就都沒有了。她又說。
我們什么時候看到過松鼠?他說,那片地里哪有松鼠,有只鳥就不錯了。
有過,她肯定地說。
反正我沒看到過,他把碗里的湯喝光了,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她追了過去,問他,你不記得和媽媽一起看過松鼠嗎?你小的時候。
我哪能記得。他不耐煩了,這些不耐煩也是被隱忍過的。
我那時候給你買了百科全書。她忽然非常固執,不相信他對此沒有一點記憶。
不記得了。他開始寫作業。
這是無聲的驅離。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1-5《收獲》)
【白琳,生于新疆。作品見于《當代》《青年文學》《長江文藝》等刊物?!?/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