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1年第9期|吳家駿:關于垂釣的痛苦和哲學(節選)

吳佳駿,散文寫作者,《紅巖》文學雜志社編輯部主任。在《花城》 《天涯》 《作家》《大家》《山花》《芙蓉》等刊發表作品逾百萬字。出版著作有《生靈書》《雀舌黃楊》《誰為失去故土的人安魂》《草堂之魂:一代詩圣杜甫》等十余部。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長安散文獎和第三屆豐子愷散文獎等。
我們就這樣上路了。
十月的風,夾雜著微雨,吹在臉上,像人的淚滴。我開著一輛越野車,在一條蜿蜒的鄉村公路上前行。透過車窗,能看見兩邊如黛的青山連綿起伏。薄霧繚繞在山巔,給人一種虛幻之感。時不時,能看見有農人頭戴斗篷,或牽著一群羊,或扛著一把鋤頭,或挑著兩筐青菜從公路上朝家走——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生,也在忙著自己的死。已經是下午時光了,天色灰蒙蒙的,能見度越來越低,天地之間仿佛被扣上了一個玻璃罩。我只好放慢車速,平穩地向前行駛,盡管這條鄉道是我跑過多回的。在出發前幾天,我就跟那戶農家樂的老板預訂了七天的房間,只要我們能在六點鐘之前到達目的地就行。反正我們又沒有別的事,出來就是散心的。路途上的風景或許才是最美,野趣往往都藏在那些被人錯過的地方。
路兩旁的秋草長得實在太高了,草尖上全都掛滿了水珠。車在轉彎時,能觸碰到濕漉漉的草葉,水珠濺到擋風玻璃上,瞬間就破碎了,如夢亦如幻。偶爾,會有幾只野雞或鳥雀從草叢里竄出來,撲棱著被雨水打濕的翅膀,想飛卻不知道該朝何處飛,只停留在山丘上茫然四顧。
動物跟人一樣,也有孤苦無依和垂頭喪氣的時候——所有生靈似乎都有屬于自己的黑暗部分。我本想剎住車,走出車門去瞧瞧它們驚慌失措的模樣,但又怕迎面撞上立在山林中捕獲它們的那一張張無形的大網。我知道,有不少鳥都死于飛翔——它們的尸體被倒掛在絲網上,要么被捕鳥人取回去烹飪成餐桌上的下酒菜;要么被風干成野外示眾的孤尸。
我不愿目睹這樣的人間慘劇??戳?,心里會堵得慌,會留下永恒的陰影,會為人類的可惡和可恥感到痛心。一股莫名的憂傷突然攫住了我,想哭,卻流不出淚。我抓緊方向盤,像抓緊藏匿在山野之地的某些罪證。車顛簸著。寂靜似一根繩索,捆綁著十月這個囚徒,朝黃昏的深處拉。
估計還有一個半鐘頭,我們就要到達那戶農家樂了,但我的心里并沒有絲毫喜悅。這次出來跟前幾次不一樣。我的姨媽昨天反復告誡我,我此行的任務,就是把姨丈陪開心。從小到大,姨媽和姨丈待我都不薄,現在姨丈遇到了人生的大劫,我不能袖手旁觀,坐視不管。姨媽流著淚跟我說:“你要是再不帶你姨丈出去散散心,我怕他真是挺不過來。他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那我也只有不活了?!币虌尩脑捈又亓宋业男睦碡摀?,也讓我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于是,我不得不利用國慶節七天長假,帶上姨丈,去遠方垂釣。
垂釣是姨丈今生唯一的愛好,我希望通過愛好來引渡他走出絕境。至于這樣做到底有沒有成效,我不敢保證。畢竟,我又不是上帝,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但我想,凡事只要認真去做,就能問心無愧,求己心安。正如一個農夫,不能因為害怕遇到兇年,就不在春天耕地播種吧?
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我只要帶著姨丈去走,我相信那條路一定會在遠方等著他。當他踏上那條小路之時,就是他望見彼岸之時,也是他的心中獲得光照和寧靜之時。
微雨仍在淅淅瀝瀝地飄灑,陰沉沉的天越加的陰沉沉。我見姨丈坐在車的后排座上一聲不吭,以為他睡著了。扭頭一看,他卻睜著雙眼,神思恍惚地望著車窗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臉上流露出跟剛才那受到驚嚇的野雞和飛鳥一樣的惶恐。我深知,我的姨丈而今也正在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給攔著,他能不能逃脫那張收命網,那得實實在在要看他的造化了。
第一日?!吧系壅f:光!就有了光。上帝看那光好,便把它與黑暗分開。稱光為‘晝’,稱黑暗為‘夜’?!?/p>
秋雨不但沒有停止,反而比昨天下得更大了,這給我們的垂釣帶來難度。農家樂的老板早就給我們準備好了雨衣,還提前在那片野湖里替我們打好了釣魚的“窩子”。吃過早飯,我便提著漁具領著姨丈去野湖邊開工。
湖不是很大,灰青色的湖面彌漫著一層薄霧,雨點落下來,有一種冷寂感。不遠處,有兩只野鴨在水面上游弋。一前一后,顯得有些落寞。在這個僻靜的鄉野之地,它們要游到哪里去呢?這個湖泊并不是它們的家園。也許,它們跟我們一樣,僅僅是來這個野湖散散心。人也罷,動物也罷,都不過是天地間的過客。
我們在農家樂老板打魚窩子的地方坐下來。這里是一個山灣,避風,兩旁還栽著幾棵柚子樹。樹上掛著淺黃色的又圓又大的柚子。老板說,要是想吃,可以隨便摘。待我們坐下來后,才發現柚子樹的后面,并排著兩個墳堆。其中一個墳上長滿了荒草,另一個墳上則培著新土,墳側放著的花圈,還沒有被雨水漚爛。也就是說,那個墳堆里的亡人,應該新逝不久。
姨丈看見那個墳堆,開始坐立不安,握著釣竿的手顫抖不已。我意識到他內心的恐懼,故意轉移他的注意力,就東拉西扯地跟他攀談。我說自己在野外奇特的釣魚見聞——有一年深秋,山間的樹葉都紅了。我去湖邊釣魚。湖的對岸,坐著一個老者。忽然,有魚上鉤。他右手拿著釣竿,正在享受魚兒即將浮出水面的樂趣,這時,另一支釣竿也有魚上鉤了。他只好用雙手各抓住一支釣竿,任兩條魚在水中掙扎。老者立起身,心中充滿竊喜。誰知,就在兩條魚都掙扎疲累的時候,兩支釣竿的魚線卻纏繞在了一起。老者的心慌了,不知如何是好??赡苁囚~兒此時也意識到逃生的機會來了,在水中拼死逃竄。老者見勢不妙,猛力提竿,兩根魚線同時崩斷,魚兒終于獲得了重生。老者站著愣了一會兒,復又坐下。慢慢地從褲兜里掏出一支煙點燃。吸完煙,他竟憤然將兩支釣竿先后折斷,扔向了岸邊的草叢,優哉游哉地背著手,哼著小曲回家去了。那日之后,他便退隱山林,再未現身釣界。
我以為我的講述會多少令姨丈釋懷,不料他依舊眉頭緊鎖,俄頃,才說:“我平時跟釣友出去垂釣,都不叫去釣魚,你知道我們叫什么嗎?”我搖搖頭,問:“叫什么?”“給魚開追悼會?!彼f。我的心瞬間黯淡了——姨丈到底還是沉浸在他的悲傷里不能自拔。
“我本來都不想活了,可你姨媽非要堅持讓我活?!蔽业哪X海中又冒出了姨丈在來的路上跟我說出的這句話。近段時間以來,姨丈都活在強烈的自責、愧疚和恥辱之中。他沒事就把自己關在房間內,閉門不出。好似他一出門,就會遭受所有認識他的人的指責和謾罵,甚至還會有人朝他扔石頭、砸雞蛋、潑大糞。好歹他也是一個國家干部,他丟不起這個臉。我非常理解我的姨丈。別說像他這樣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就算一個農民遇到這種事情,也是很難再正常地做人的。
三個月前的一天夜里,都快到黎明時分了,我的姨媽起床上廁所。起初她并未發現情況異常,待她從廁所里出來的時候,眼前的一幕嚇得她魂飛魄散——我姨丈的老父親竟然吊在他們家客廳陽臺的防盜窗上。姨媽顫抖著身子,語無倫次地沖進臥室搖醒我的姨丈。當姨丈來到客廳陽臺時,同樣被嚇得兩腿發軟,說不出話來。后來,還是我的姨媽跟我母親打來電話,我母親又趕緊叫上我的舅媽,跑過去幫忙將姨丈的父親的尸體從鐵窗上解下來,叫殯儀館的車來拖走了。
我的姨丈和姨媽都想不明白,他們的老父親為何要在自己家中上吊。一周前,他們才給父親操辦完八十歲的生日酒宴。而且,他們的父親又沒身染沉疴痼疾,平時待他也是好得不能再好??蛇@個耄耋老人,偏就拋棄了自己的晚年幸福,選擇以這樣的方式告別了人世。
翌日,我姨丈的父親自盡之事,就在他們小區內被傳得沸沸揚揚。緊接著,連他們居住的那條街道,以及姨丈單位上的人,也都耳聞了此事。特別是姨丈那兩個在外地工作的親弟弟,得知消息后,火速趕回來又是哭又是鬧,責怪我的姨丈和姨媽沒有將父親照顧周到,才導致老人輕生。若不是有人勸阻,他們還想報警,要將我姨丈和姨媽帶去審問。
我的姨丈和姨媽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他們哭天無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只好跪在父親的靈堂前委屈地垂淚。雖然這事最終還是平息了下來,讓他們的老父親入土為安了,但卻給我的姨媽和姨丈心里烙下了永久的陰影。古人云,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從此,不孝兒媳的罵名,就成為了我姨媽和姨丈背負在身上的硬殼,甩都甩不掉。
雨絲越飄越密,被風吹連成片,鋪灑在湖面上,試圖蓋住些什么。先前游弋的野鴨已不知去向。我和姨丈坐在柚子樹旁,仿佛天地間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也不知何故,那天就是沒有魚兒游來上鉤。浮標立在水面,沒有任何動靜,莫不是魚兒也忌諱吞食傷心之人投下的誘餌吧?午時剛過,我和姨丈便收起釣竿,提著水桶回住處了。桶里裝著的,只有那日的雨滴、哀愁和沉思。
第二日?!吧系壅f:大水中間要有蒼穹,把水分開!水果然一分為二。于是上帝創造了蒼穹,讓大水上下漫流。上帝稱蒼穹為‘天’?!?/p>
蒼穹不知道是傷心了,還是在替傷心播種,雨繼續沒日沒夜地下著。清早起床,推開農家樂房間的窗戶,便聽見雨滴落在芭蕉葉上的聲音,有一種被時光做舊的感覺。再定睛一看,那層浮在芭蕉葉上的薄薄的青綠也被雨水給打濕了,我的心里瞬間被蒙上了一層陰翳。憑我的經驗判斷,今日又不是一個垂釣的吉日。
我匆匆洗漱完畢,便去敲姨丈房間的門,卻沒人應。我猜他準是比我早起,遛彎去了。我姨媽跟我說,自從他的父親出事后,我姨丈沒有一個晚上是睡了安穩覺的??蛇@么大的雨,他能去哪里呢?我繞著農家樂轉了一圈,也不見他的人影。后來還是老板跟我說,姨丈可能是去后山的“聽雨軒”了——那是老板自己用樹干和茅草搭建的一個亭子。我沿著長滿青苔的石板路向后山走去,野菊花開滿了山地,黃亮明艷,經雨水一洗,好似秋天遺落在人間的黃金。
爬上山頂,我果然看見姨丈站在“聽雨軒”內,在眺望煙雨朦朧中的鄉野。透明的雨線從草亭子的四圍流下來,將他包裹住。那一刻,我感覺他正在接受天水的沐浴?;蛟S,他想洗刷掉的東西太多了——羞恥、冤枉、臟污、欲望、恐懼……
“你來了?!币陶赊D身對我說。我點點頭,說:“今天氣溫低,看來又不適合‘給魚開追悼會’?!痹拕偝隹?,我即意識到這樣說不妥,怕增添姨丈心中的憂戚,遂趕緊顧左右而言他。誰知,姨丈卻故意微笑著說:“給魚開追悼會,也是給人開追悼會啊。有時,人也是魚?!蔽疫€立在亭中,琢磨姨丈這話的意思。他繼而說:“要是下午不下雨,咱們再去湖邊垂釣。以后,我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p>
我的心變得沉重起來。我明白姨丈在說什么,人在倒霉的時候,禍事總是不單行。就在他安葬了父親一個月零七天時,竟意外地接到上面的通知,勒令他停職,并隨時接受組織的審查。我的姨丈像是掉進了冰窟窿,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只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起初,他以為是父親上吊的事影響了他的仕途,但轉念一想,似乎又覺得不大可能。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是上面懷疑他不孝,也不至于被停職,頂多是進行批評教育或道德譴責。那么,這事就變得不那樣簡單了??伤謱嵲谙氩煌?,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錯。作為單位的一個副職,他又沒掌握實權,平時在工作中也是本本分分,怎么突然就禍從天降呢?要說停職,那也應該停單位一把手的職才對啊,可一把手照樣談笑風生,平安無事。我的姨丈越想越胸悶,頭發一根一根朝下掉。我的姨媽也不知道姨丈哪里出了問題,他們甚至揣測,是不是姨丈的父親聽到自己兒子的什么風聲,才心慌地跑去自盡的呢?
這一切都是一個謎。在謎底尚未揭穿之前,我的姨丈必然會活在畏懼之中,這是人性的正常反應。要是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因何而被停職,心里反而會坦然和輕松一點。
“你說是不是有人陷害我?”姨丈充滿信任地問我?!扒逭咦郧?,濁者自濁。你既然身正,又何懼影子斜呢?”我說。雨水在我們耳畔嘩嘩地流淌,頭也不回地瀉向大地的深處。萬物都需要雨水的滋潤才能生長,可要是降雨量過于充沛,那就是災難了。
我們站在“聽雨軒”內,再沒說一句話,彼此沉默著,沉默如這雨中的山河。我掏出一支煙遞給姨丈,又摸出打火機替他將煙點燃。我明顯感到他的手在哆嗦。曾經,我的姨丈是多么高傲的一個人??!尤其對待像我這樣的晚輩,更是頤指氣使,說不上三句話就要來一番訓斥,仿佛他就是真理在握的人。出于尊重,晚輩們都只能忍氣吞聲??涩F在,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然是那樣的謙卑,甘愿屈尊自己來從晚輩處獲取慰藉。人都有脆弱和斂藏鋒芒的時候。姨丈猛吸一口煙,身子朝我這邊挪了挪??吹贸?,他有一種想要親近我的愿望和沖動。我沒有躲避,讓他緊挨著我并排站在一起。在這個山野之地,在這個雨落荒丘的季節,唯有我能給他一絲稀薄的溫暖。也只有在此時,我跟姨丈之間才是平等的,血緣親情也才體現出它的可貴之處。因為,我這個曾讓他最瞧不起的人,如今卻成為了他最值得信賴的人。
我沒有為此而感到快慰,涌動在我內心深處的,是一種酸楚和難受。我很想伸出雙臂抱抱他,但又覺得兩個大男人如此舉動,多少會有幾分尷尬,便也作罷,只陪著他將手中的香煙燃盡。我希望那支煙,能燒去他的塵世煩惱,助他獲得清凈心。
那日的秋雨從清晨下到日暮,既下在曠野上,也下在我們的心靈上。下午,我跟姨丈各自在房間休息,哪里都沒有去。我們就這樣把自己囚禁起來,放了某些魚一條生路。
第三日?!吧系壅f:天底下的水要匯集一處,露出干地!干地果然升出水面。上帝稱干地為‘陸’,稱匯集一處的水為‘?!?。上帝看了,覺得很好。又說:陸地要生長草木,有產五谷的也有帶果子的,各結各的子實!果然,地上就長出了草木,有禾苗也有果樹,各結各的子實?!?/p>
早上起來,雨終于停了。姨丈說:“看來今天是個‘給魚開追悼會’的好日子?!庇谑?,我們帶上漁具,又去了那片野湖。我建議今日換一個地方垂釣,我不想再讓姨丈看到那兩個墳堆。姨丈估計也看穿了我的心思,在他的指引下,我們選擇湖泊左側的一個凹地坐了下來。姨丈說:“熱釣灘,冷釣灣,不冷不熱釣草邊,這里肯定有魚咬鉤?!蔽覜]有反對,畢竟他才是釣魚的老手。凹地上種滿了青菜,綠幽幽的,能掐出水。有菜青蟲在菜葉上爬,蟲子的身體也是綠幽幽的。姨丈伸手捉住一條蟲子,掛在釣鉤上,扔進了湖里。他說:“用菜青蟲做誘餌,上鉤的魚通常都很肥碩?!?/p>
天色仍是霧蒙蒙的,像穿著一件喪服。昨天整整一個晚上,我都沒有睡好覺,頭暈沉沉的。我還在想昨夜糾纏我的那個噩夢——在夢中,我跟姨丈來到了一座山崖下,崖底有一條河流。河水一半成藍色,一半成紫色。河面上漂浮著一大片魚的尸體。那些魚大小各異,均長得奇形怪狀。我和姨丈跪在死魚面前,悲痛欲絕。我們的淚水濺在山崖上,又被反彈回河流里。眼看著水位線逐漸升高,快要淹沒我們的脖頸了,我慌張地拉扯姨丈,大聲呼喊他逃命,可他跪地紋絲不動。他說他要守著那些死去的魚,直到它們全都復活過來。
我不知道這個夢有何預兆,我也從來沒有做過類似的夢。我將這個夢告訴給姨丈聽,他遞了支煙給我,自己也點燃一支,吸了兩口說:“你最近是不是在看弗洛伊德解析夢的書???”我說:“沒有,倒是在看榮格的《紅書》,那是另一本通過夢來解析人的心理的書?!币陶烧f:“那就對了,你今后少看這類書,或許就不會再做這樣的夢了?!痹拕傉f完,他就釣到了一條鯉魚,差不多有一斤重量。姨丈笑著說:“看看,菜青蟲管用吧?!蔽覜]有回答。
云霧散開了一些,天邊出現了一道亮光。那亮光照在水面上,水瞬間就被激活了,不再是一潭死水。姨丈還想捉菜青蟲來做誘餌,轉身在菜葉上找來找去,卻再難尋覓到一條蟲子。興許是那些蟲子都料到自己將遭大劫,紛紛躲藏起來,避難去了。姨丈搖搖頭,又嘆嘆氣,只好在釣鉤上掛了一條蚯蚓扔入湖泊。
說也奇怪,自姨丈用菜青蟲釣到一條鯉魚后,就再也不見有魚來咬鉤。我的浮標拋下水后也絲毫不見動靜。姨丈說:“難道現在的魚也變精明了,見同類遭殃,都引以為戒不來上鉤?”我說:“你沒聽說嗎,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它們可不像人那么狡猾呢?!币陶赏蝗幌萑肓顺聊?。我以為又是啥事觸動了他的心弦,想迅速轉移話題,不料姨丈卻開口慢騰騰地說:“要是我的記憶也只有七秒鐘,那該是多么的幸福??!”
那一刻,云霧重又聚攏,天邊的亮光隱退了,水面上像鍍了一層青灰色的釉?!澳阋虌尭阒v過我的經歷嗎?”姨丈問我。我感到十分詫異,心想,你那么有身份,又那么光鮮和亮麗,姨媽怎么會跟我講你的經歷呢?“沒講過,”我望著他說?!澳俏医裉觳环粮阒v講,你愿意聽嗎?”我遞了一支煙給他,便聽他像講別人的故事那樣講起了他自己。
姨丈的命運竟然也是那樣波云詭譎,令人扼腕。從小,他跟天底下所有出生農村的窮苦孩子一樣,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他的父母為拉扯他們兄弟三個成人,更是受盡了人間屈辱。姨丈說,他曾親眼目睹母親為給孩子討一碗口糧,哭著向村里有權有勢的人家下跪。從那時起,他就發誓今生一定要出人頭地,光耀門楣。他的父親在外人面前很懦弱,經常遭人欺負,而對他們,又是那樣的蠻橫,動不動就拳腳相加。講到這里,姨丈特意撩起袖子讓我看他的臂膀。上面有一個傷疤,他說那是當年他為阻止父親打母親而被父親用煙鍋給燙的。那時候,他最痛恨的人就是父親,盼望他能病逝,或暴斃村頭。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來,他沒有愛,沒有家,整日都生活在黑暗里,見不到光。要不是見母親可憐,他早就去地獄里做小鬼了。
后來,當地一個做開礦生意的老板,見姨丈天資聰穎,愿意出錢資助他求學,前提是待他日后學業有成時,必須娶自己智障的女兒為妻。姨丈的內心猶豫過、掙扎過,但最終他還是答應了。跟殘酷的生存現實相比,他寧愿從夾縫中給自己開辟一條小路。姨丈是個信守諾言的人,他中師畢業參加工作的第二天,就跟那個礦老板的女兒成了親??杀氖?,姨丈結婚后一年不到,那個智障女人就亡故了。
姨丈不甘心就這樣被命運所弄,已經成為小學教師的他,一直在找機會走仕途,他動用了很多心思,也耍了很多手腕,最終在從教第三年的春天,他從學校被調去一個鄉鎮府任秘書。緊接著,他又從秘書職務上升到副鄉長、鄉長。也是在這期間,他認識了我的姨媽,兩人紛紛墜入愛河。那個礦老板得知姨丈要娶我的姨媽時,簡直要提刀來取他的項上人頭,還非要押他去女兒的墳頭謝罪??蛇@時的姨丈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讀不起書的窮少年了,追求愛和自由戰勝了一切。跟我姨媽組合成新家庭后,姨丈的仕途更是順風順水。加上我的姨媽本也是個精明能干的女人,在鎮上開餐館、承包水廠,短短時間內就使一個家庭改天換地,成為當地盡人皆知的“富裕之家”?,F在,我的姨丈已經是區里一個要害部門的副職。若不是目前被停職,他也許還有更為輝煌的未來。
雨又開始從天而降,打斷了姨丈的講述。我和他都沒有帶雨衣,只好收起釣具,返回農家樂。姨丈提著剛才釣到的那條鯉魚說:“回去叫老板紅燒了,給一條魚開追悼會,與給幾條魚開追悼會是一樣的?!蔽艺f:“別忘了給那條死去的菜青蟲也開個追悼會?!?/p>
第四日?!吧系壅f:天穹上要有光體劃分晝夜,標記時令節期,發光照耀大地!果然,就有了天燈:上帝先造兩盞最亮的,一大一小,大的管白晝,小的管黑夜,再造星星。然后一一安上天穹,讓它們照耀大地,統轄晝夜,劃分黑暗光明?!?/p>
持續降雨既是對土地的懲罰,也是對人的心念的考驗。我們都渴望看到陽光,可陽光總是遲遲不來。這樣的盼望是難熬的,就像那些失眠者盼望天明一樣難熬。是雨告誡我們,人不能狂歡、陶醉、燦爛和泛濫,要保持內心的平衡,要接受雨水帶給人的陰郁、泥濘、焦慮和傷感。
我怎么也不會料到,姨丈與我會遇到這樣的連陰雨天氣。我本是來陪他尋找陽光的,誰知卻遭到了雨水的澆灌。但我想自然現象雖非人力可以逆轉,但畢竟也不是小說中的世界,像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里制造的那場雨一樣,一下就是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只要我們有足夠的耐心,就會等到雨歇云開,光照萬物的一天。除非,這雨原本就不是從天空中降下來的,而是降自人的心房。倘若真是那樣的話,那就不是一天兩天,或四年八年的事情了,很可能會下一輩子,從一個人的童年下到青年,又從青年下到中年,再從中年下到老年。
農家樂的老板天天在抱怨,罵這雨影響了他的生意。說要是不下雨的話,他在這長假期間的收入至少會翻好幾倍??上咸觳挪活櫳馊说脑{咒,它愛下雨就下,賺錢是人類的事,不是上天的事。上天只管生死和輪回,不管禍福和吉兇。
姨丈還想去后山的“聽雨軒”站站,但我見雨實在下得太大了,就勸阻他不要去冒險。萬一山濕路滑,摔成個骨折,我如何向姨媽交代。七天之后,我必須完好地將姨丈送還給姨媽,這是我的責任和義務。親情有時就是一根水做的繩子,你看不見它,但它卻將你死死地纏住。你還不能用力掙扎,假如這條繩子被掙斷了,那是要滴血的。這血注定濃于水,水要是流干了,可以再補充;血要是流干了,那是會要人命的。況且,我并不是一個冷血的人。我很看重親情,也很珍惜親情。人活在世上,要是連親情都斷絕了,那做人該有多失敗,還怎么在社會上立足?
實話說,昨天聽了姨丈講他的過往,我的心里是難受的。這不是同情,而是理解和寬容。無論他以前多么讓我看不順眼,多么讓我討厭,但現在我已經冰釋前嫌,不再埋怨他了。每個人的活著都是付出了代價的,差異在于有的人付出得輕微一些,有的人付出得慘重一些。別看有些人派頭十足,指點江山,揮斥方遒,骨子里可能仍是自卑的、渺小的、不堪一擊的。我們應該多給他人一些善意和溫暖,哪怕那人是曾傷害過你,或給你帶來過巨大災難的人。
因為,我們都是人間的囚徒。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猛,越下越急,將農家樂院壩中栽種的幾棵桂花樹上的桂花淋得滿地都是,看著那一粒粒密集的黃色小花,我心中頓生一種“物哀”之感。這些花雖然小,卻芳香宜人??伤鼈儽挥晁蚵浜?,就再也回不到枝頭了。一?;夭坏街︻^的花,就像一個回不到故鄉的人,終歸是凄涼的、落寞的。我盯著地上被雨水泡脹的桂花,像盯著一個走失的自己。
姨丈也是個讀書人,心細如發。他見我多愁善感,拍著我的肩頭說:“不如這樣,既然今天不能去‘給魚開追悼會’了,那干脆我們回房間喝茶,聽我跟你聊聊我的釣客生涯?!?/p>
我忽然被姨丈的話語驚醒,這次出來我是陪他的,不能讓他來安慰我。我們讓農家樂的老板搬了一個功夫茶盤到房間,燒水、沏茶后,姨丈便開始了他的傾訴。
姨丈說,他其實是很厭惡自己的。念中師那會兒,他知道自己家境不好,不分晝夜地拼命學習,幻想今后能夠憑借一身本領獲取衣祿和尊嚴,誰料參加工作后,卻走上了欺騙和謊言的道路。我問姨丈:“你這話啥意思?什么叫欺騙和謊言?”姨丈端起一杯茶,一飲而盡,然后,繼續說道:“我就是一個偽善的人,每天都戴著一張偽善的面具?!?/p>
姨丈還說,他以前根本就不會釣魚,也不吃魚。一嗅到魚腥味,就反胃??珊髞?,他卻成了一個釣魚的行家,在多次釣魚比賽中奪了頭彩。我問他這是何故,他說,他以前的領導喜歡釣魚,他為自己的前途著想,就時常陪領導去釣魚。慢慢地,這釣技也就訓練出來了。他曾花許多時間和精力,去研究魚類的習性,研究釣餌的配方,以便在陪領導釣魚時為其助興。
有一年冬天,那位領導非要叫姨丈陪他去池塘釣野魚。說野魚沒喂食料,吃起來爽口。姨丈知道那個池塘已經沒有多少魚可釣,思來想去,為不讓領導掃興,就私自花錢買了幾百斤魚提前放入池塘,再餓上幾天,等領導去過癮。姨丈果真高明,他的做法讓那位領導盡興而歸。沒多久,他就升了職。
從那時起,他也愛上了釣魚。姨丈說:“你以為釣魚僅僅是釣魚嗎?釣魚其實是在釣一種人生和智慧??!這里邊的學問,夠你這個書生琢磨一輩子?!?/p>
我們在房間里一直聊到天黑——把地上的事情朝天上聊,把暗處的事情朝明處聊,窗外的雨聲自始至終都在為我們的閑聊配樂。
第五日?!吧系壅f:水里要泳動無數生靈,空中要鳥雀展翅飛翔!果然,就有了海怪、各種各樣的水族和飛禽,都是上帝所造。上帝看了,覺得很好,為之賜福道:生吧,長吧,讓魚兒充盈大海,讓鳥兒遍地孵育!”
估計是茶的效用,我昨夜又失眠了。到黎明時分,才勉強入睡。睡著后,大腦也是迷迷糊糊的,總感覺有雨水在敲打窗玻璃。那些雨水長了手腳,又拍又踢,試圖破窗而入,要鉆進我的被窩里來,它說它們在窗外太冷了,寧可變成我的熱淚,也不愿再去天空做云朵,又從云朵輪回成雨滴。它們厭倦了這樣的天上人間,做云有云的痛苦,做雨有雨的痛苦。我很想起身將雨迎進房間,用我的體溫將它們焐熱,可我的身子無論如何都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雨滴在窗玻璃上爬。爬到高處又滑下,滑下又朝高處爬。我被雨水感動了,它們周而復始地爬行,簡直是一場無止境的逃亡。它們逃亡的目的,只為成為一團火焰,焚燒自身的寒冷。我還在盤算著該怎樣繼續拯救這場雨,姨丈敲門的聲音將我從迷夢中驚醒。我看看手表,已經上午十點鐘了。我趕緊爬起床,竟發現自己的枕頭濕了一大片。
打開房門,我見姨丈的神色有點慌張,頭發也亂糟糟的,像剛跟人進行了一場搏斗。我問他怎么了,他說自己昨晚也是輾轉難眠,好不容易熬到天快亮時進入睡眠狀態,卻被持續不斷的噩夢糾纏。姨丈的夢,比我的夢離奇多了,跟我在第二日晚上做的那個夢極其相似。他夢見有無數的大魚小魚從天空上落下來,呼喊他的名字。魚掉到地面上后,每一條都張著血盆大口,在吸他的血,咬他的肉,啃他的骨。他被劇痛撕扯著,苦苦哀求魚們放過他??赡切﹥磹旱聂~根本不聽他的吶喊和求饒,集體將他當作百年不遇的美餐。眨眼之間,他就被魚吃光了。
姨丈在給我講述自己的夢境的時候,他的額頭上有黃豆大小的汗珠在滾動。屋外的雨小了些,由先前的中雨變成了蒙蒙細雨。那幾棵桂花樹上的桂花又比昨天稀疏了不少,秋委實是一天比一天深了。我安慰姨丈說,人人都會做夢,或吉祥,或兇險,皆屬正常。我再次跟他談到榮格的《紅書》,并建議他回去之后也找來讀讀,說不定會給他帶去心靈上的撫慰和精神上的出路。在那本書中,榮格記錄了自己的諸多夢境,并通過夢境的呈現和分析,闡述了他如何在那個精神異化的時代克服重重困難,重獲靈魂的自由。姨丈心有余悸地聽著我的安慰,然后不安地問道:“你說是不是我給魚開的追悼會太多了,那些無辜死去的魚的冤魂要來報復我?”我知道,姨丈這段時間的精神壓力太大了,便沒有順著他的話頭說下去。
“咱們今天去不去垂釣?”我問。我故意不說“給魚開追悼會”這六個字。姨丈擦擦額頭上的汗珠,鎮靜地說:“去吧,我要把昨晚吃我的那些魔魚統統釣上鉤?!?/p>
農家樂老板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香噴噴的午飯,匆匆吃罷,我和姨丈又去到野湖邊。下午的雨時停時下,搞得我們穿上雨衣也不是,不穿也不是。我們仍是在那個長滿綠油油青菜的凹地邊坐下來,安心地釣魚。今天的運氣真是好,在不到兩個鐘頭內,我們就釣到十多條魚。主要是鯽魚居多,只有三條鯉魚和兩條黃辣丁。這是我們連日來垂釣收獲最多的一天。興許是垂釣的樂趣沖淡了噩夢對姨丈的困擾,他慘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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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登在2021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