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1年第5期|林棹:潮汐圖(長篇小說 節選)
長篇《潮汐圖》簡介
一頭雌性蛙怪誕生在十九世紀初的珠江三角洲,隨長河大海,遭遇珠江艇家、十三行市井、澳門獸苑、??脱蟛?,終竟異國飄零。雌蛙怪接納又拋下“精怪”“奇觀”“獵物”“藏品”“標本”等諸種身份,和同時代的風物、生靈一道,旁觀由信風和潮水推動的人間際會。
潮汐圖(節選)
林棹
聽古勿駁古。
——粵諺
一 海皮
1 尚未定型
我是虛構之物。我不講人物,因為我根本不是人。我有過許多名字,它們一一離我而去,足以湊成我的另一條尾巴。我會說水上話、省城話和比皮欽英文好得多的英文。一點澳門土語。對福建話、葡萄牙話、荷蘭話有一定認識。認得十幾個字。
我是虛構之物,是尚未定型的動物。我的萬能創世主——我的母親,一九八一年生在省城建設四馬路某工人新村。早在創世之初母親就賦我以好奇、善變、怕死三種質地。那時刻大地為我準備好了,但光禿,不著一物。字符滔天翻涌,無方向,無意義。我伏著。那是洪荒時代。除去好奇、善變、怕死,我一無所有。
突然母親睜開巨眼而我一朝識性,發覺水上一半乸、一半公:月是乸,日是公;風是乸,雷是公;蛤是乸,蝦是公;阿金、大孖、細孖、妹釘是乸,阿水、三全、傻寶、何巴浪是公。阿水和三全擒上帆杠,劈腳,頂腰,凸顯慈姑椗。此刻是生死關頭。阿水和三全誰人做大哥誰人做細佬全憑此刻。我們七個判官,鮮鮮出水,擒上船板,皮膚仍然濕,要對兩丸高懸的慈姑椗做最公正裁判。我們昂頭望。珠江的大泥味抱緊我們小小裸體。等到阿水和三全跳落來,二人都發生勢不可擋的變化:阿水從此是水哥,三全從此是全仔。
對我,水上萬物深感困惑,個個皺眉。還是這些人:阿金、大孖、細孖、妹釘,水哥、三全、傻寶、何巴浪,還是鮮鮮出水,仍是濕的,將我翻肚朝天摁向船板。翻肚朝天可不容易。因為照母親設計,我是為蹲伏、彈跳、攀援、劃水而生。水上仔女七手八腳捉實我前肘、后腳、長尾巴,五趾小爪向我胸肚亂摸亂擰。
“它肚皮是透明的?!比姓f。
“它偷食落一大盤香?!鄙祵氄f。
阿金笑響口:“傻寶,那是它的腸呀!”
——不知什么塞入我的小孔又猛然拔出。我通身一震,水上仔女笑得縮肩縮頸。等他們搞清楚我下巴吸盤用處,手掌、面珠、屁股肉就連環壓向我,啵啵啵的吸拔聲令他們脆笑連綿、無限快活。后來他們終于厭倦,密集的指壓就再度向小孔包抄。
“它無慈姑椗,”何巴浪說,“它不是男仔?!?/p>
“它無鮑魚仔,”阿金說,“它不是女仔?!?/p>
大孖說:“它只得一個窿?!?/p>
水哥大叫:“有罅鉆罅!有窿塞窿!”
水上仔女即刻炸開似炮仗,發散去尋物塞窿。那是我的生死關頭。從壓實我的、興奮至發震的水哥身上,我初次領會人之恐怖,對那朦朧雄偉概念建立起細致恒常知覺。我永遠記得水上仔女狂奔返來,每只手爪都高舉一種具體的恐怖,急切地、憋不住笑地、又被某種不可抗的莊嚴拖慢了節奏。
契家姐及時趕到,大喝一聲“行開”,將懷里蝦頭一下子顛去背上。一對早早成形吊眼一圈掃射,水上仔女紛紛繳械投降。木屐、船釘、咸魚頭,筊杯、骰盅、戥船石,向船板卜卜聲地落。
契家姐說:“阿水,你想死!”
水哥說:“芫女!大頭怪胎,非公非乸,不陽不陰,好成問題!”
契家姐叉腰:“何來問題?只不過公乸陰陽,它還未揀定!現時就請它揀一揀!”
水上仔女個個噤聲望實這一突降特權,眼望它,似張平展的漁網,慢慢轉,慢慢落,蓋向我眼頂的同一時間,水上仔女發力尖叫:“揀一揀!揀一揀!”——童聲大唱和——“揀啦!揀一揀!”女仔扯我:“來做女仔!”男仔扯我:“來做男仔!”唯有契家姐和她背上蝦頭巋然不語。我望向女仔男仔腿間,那里有幽暗的對偶、哀歌與詩。
我揀擇。契家姐望著我。幼態的男女望著我。母親望著我。
我向男仔爬去。
阿金即刻踢我一腳:“奇了!你為乜不做女仔?”
水哥跳出來推阿金:“做女人有乜好?伏低屙尿,矮人一頭!”
水上仔女向我眼頂打起來了!夕陽插向船頭,密籠籠桅桿切碎天空,漫漫帆影壓低江面,陸上升起炊煙,海幢寺鐘聲飄埋來。契家姐大喝:“停手!”
他們停手,但不再立成一圈,而是立開兩邊:一邊女,一邊男。契家姐懷抱蝦頭,插在男女罅隙里。
“由今日起,不可再叫它大頭怪胎;要叫,就叫蛙仔!”
男男女女不說話。我吸實船板。
“現時各自返歸!”契家姐發最后的號令,“散水!”
一到打風季節我就要醒醒定定了。我蜷向魚盆底求神拜佛,祈求風颶不要害人命、毀收成。我的尾巴彎在我側邊。它每天溜走一點,我和它躺在一處的時日無多。契家姐向魚盆鋪一層薄水,我浸著,就能一夜熟睡。那是我的魚盆時代。我的魚盆時代日日發魚腥、發魚臭;手發出四指,腳發出三截。魚盆時代之前是船底時代。船底時代的我向來是吸實船底睡覺的。
若然風颶傷了人命,醒婆就從沙南過來。醒婆坐艇,眾巫女棹艇。醒婆的高腳水棚立向沙南水陸交界地帶,竹織披蕩,竹腳插入蟹洞密布的爛泥灘。
打磬聲遠遠地傳。契家姐請她們入屋船,用白欖、嘉應子招呼。敬神香點起來。線香,盤香,大頭燭。屋船里白煙滾滾,由船頭焗到船尾。我升起眼膜。眼膜生在外眼皮和眼球之間,透明,布滿復雜紋路,被契家姐稱作“假眼皮”。
起初,契家姐對眼膜和其上花紋大大地好奇,認定它們是通往寶藏的水路圖。我倆審視那些蠔灰色線條——我從里面,她從外面——竟日不動,像是死了;我倆以眼代步在線條間摸索,蕩失于盤旋彎曲的經緯、無法驗證的暗示——那就是契家姐的天真時代,極之短暫,極之明亮,像一道誤入船蔭的日光。契家姐的天真時代終結于一瞬,終結于一種選擇——選擇更淺顯實用的意義,不再對更深遠的那些抱有希望。于是靈光消逝,通道硬化作死的花紋。
巫女一支大濕筆搭剌我眼間。墨味?,F在你很難聞到那樣的墨味了。老墨的回味令我憂愁。這個巫女畫,那些巫女念打。契家姐穩坐巨臀。她身上各個圓球已經發圍——女人是圓球,男人是長棍。墨汁流入鼻孔,流向我一天天變凸、變闊的嘴。巫女沿我長長背脊畫符,墨咒遠行,去向尾尖。契家姐絞手指。更遠江面上,風颶正在移動。
我向天一面本是花斑青,向水一面本是魚肚白,現在由頭至尾變作一句滾墨大咒。爛蓉蓉道袍張開懷抱,我識趣地鉆入去——比起舊年,道袍大大地變小。契家姐捉了鉸剪,挪前來,將道袍各個入口剪至寬闊。五老冠、八卦鏡、銅錢串、五色令旗、空心葫蘆在我頭上身上插戴齊全?,F在我又是靈蟾大仙了。醒婆睜開獨眼,收起煙槍,催我們上路。屋船外大竹升上,南無佬捉大龍蛇一頭一尾。大龍蛇照規矩是九丈黑布,布首綁只鴨公,布尾綁只雞乸。見我們出來,南無佬就捧龍缸,趕雞鴨,執位列陣。我行頭,醒婆打手磬,眾巫女唱腹語歌,南無佬舞雞鴨龍缸,舞舞跳跳,串聯作我哭天喊地長尾。大龍蛇徐徐松骨,向中流沙連綿不絕船篷大地蜿轉;大龍蛇又吐溪錢、噴米酒,收買我腳下水路。
音通象外韻遍無方
龍蟠云聚虎伏風平
中流沙船的連環浮城亦分船戶、立保長,陸上人哪里知道。千船萬戶全憑大竹升溝通。大竹升是條浮橋,太長,隱頭匿尾,據老水鴨講是發自北邊某截小沙咀。那時刻,母親鮮鮮在鉆石牌繪圖紙上畫出中流沙輪廓,江浪茫茫拍打無人跡的大地,蘆竹連理,鸻鷺遮天蔽日。后來,人管轄陸地,船管轄江河。人和船初相逢就設下界線。船渴慕岸,和遠古海獸做同樣功課,亦似遠古海獸一樣,大多數失敗,永恒禁錮在魚的形式里。十分機智、較為行運的一群,進化作高腳水棚:進退有余的兩棲類,活在水陸過渡地帶,日日年年受潮汐、風颶滋擾。最行運的一撮進化作樓房,樓房決絕地逃離水岸,逃向陸地深處。
母親離開轉椅,做健頸操、擴胸操、扭腰操?;貋碓倏?,幾條尖嘴船已經咬開蘆竹林,令小沙咀的泥漿皮膚暴露。那些尖嘴船向小沙咀附近徘徊好一陣了,終于敢下嘴,只因小沙咀實在過分凸出——它的尖端出離陸地那樣遠,挺入江面那樣深,使它仿佛理應歸水族所有。船引船。船生船。船交配繁殖、啄來咬去。小沙咀變形、延長——那就是浮橋出芽。
浮橋用竹升接駁,是小沙咀向南伸長的脷。船都愛這南伸的脷。船群嘬緊脷歇息,在勞動歸來之后,在太陽下墜時候。從此,中流沙的船都感染造橋病。有船不惜為造橋傾家蕩產。也有船實惠些,合份造橋。只有至為漂泊不定水流柴,無根之船,世界的過客,對造橋免疫。中流沙水面似發藻般,發出連綿船的浮城,船桅連帆遮天蔽日,竹升浮橋蜿蜒千里分岔無窮,恢恢然網羅水域。那條至古老至壯、叫作大竹升的,將中流沙東西二重水天聯絡,一通到底。
中流沙西,花艇麇集,大樓船樓臺高企,紫洞艇扎堆香,向江面鋪開爛花叢、濃花蔭。午前靜。你等。等到日落西天,橫簫、月琴、大板胡全部爬桅登高,歌仔就由月下升起,又有莫名惆悵浪潮聲,襯得天尤其高、水尤其深,火燭燈籠亦起,晃出疊影重重幽魅浮城。越向東行,花色越凋,生活色水越現。生活色水就是塘鲺色、泥色、屎色,就是晨早一抹薄炊煙,日落一團濃炊煙,濕衫濕網半空縱橫,腳底滑溜溜船板纜繩爛木桶,背脊綁空心葫蘆的水上仔女亂爬,女人婆邊洗船板邊打招呼。
我們慢爬慢行,哭哭打打,順大竹升向東推進。
龍蟠云聚虎伏風平,稽首皈依無極大道。
沿途船篷船板堆滿仔女,一堆堆,似魚獲大豐收,太多仔女,光溜溜,發腥發臭。巫女一哄而起,拍艙門,掀艙簾。
靈蟾出水羽眾來朝,破財消災誠心福至,裝聾扮啞大禍臨頭!
船艙里頭,一只一只銅板飛出來,我身上墨咒沿途滴寫另一句墨咒,船桅船板上女仔男仔拍手大叫:“大仙!”“大頭胎!”銅板雨落咚咚當當,風又作大,風作越大,銅板雨落越大,那大雨中唯獨無細妹婆的銅板。細妹婆是挖心挖肺憎我。細妹婆釘在船頭,手捻一扎線香。燃燒的香火頭終將扎向我的皮肉,一絲焦肉香,火星四濺,疼得精深。契家姐定會講:“無所謂。香灰辟邪?!奔毭闷胚€要吐口水痰、吐惡語咒語、掟屎團——浮城深處水面,多的是飄飄搖搖屎團。
蛇年的風颶咬走細妹婆獨女,還有許多別人。水上人講:龍君搶人。搶去云水中間做妾,做苦工。搶的時候,將船從人的身上撕離、撇落。船被疾風大水蕩成粉末,循著尾浪歸來,給生人看——船似老狗,認得歸路。細妹婆對我的恨意,是微小一個人對真的神明的恨意,是苦海味,是極大。她是這條打醮路上一顆必然的肉釘,本來是肉,但恨意蝕得肉也黑硬、生銹。我沉默地爬過銹釘,心知她原來是肉。巫女不識死,仍然湊前去要錢,被苦毒口水痰照直射臉。眾巫女上去,扯細妹婆頭發,挖她喉嚨,又踢又打。
大竹升某段間搭了個竹笪棚,爛癱榮長期爛在棚底乞食。你若覺可厭,踢他一腳即可脫身。爛癱榮是中流沙出名的無用人,亦是貼地安裝的、世界的鎖頭。你一腳踢落去就鎖起了什么。但它總會鬼鬼鼠鼠自行打開,你唯有一直踢、一直踢。
爛癱榮從來不阻靈蟾大仙的旗。爛癱榮流露笑意唱:“唔好咁易死,死要死得心甜①。【①粵民歌《唔好死》唱詞?!?/span>”爛癱榮發一身麻風,是爛去一半水蜜桃。當其時,中流沙尚未有人認得水蜜桃,但向東四里西關、向東南七里河南島青磚圍起的風廊水庭之中,完美無瑕黃泥墻水蜜桃在琺瑯彩大盤內碼起,經團扇一挬,馨香四溢。團扇是狀元坊手工,釘金繡紅棉鸚哥。挬扇手腕上松松地掛只玉鈪。若然爛癱榮命不該絕,就會在某日午后碰上亂轉的福音船。那時刻的爛癱榮已是水蜜桃醬,唯有半截腳是好的,插向醬里似支湯勺。福音船吐出兩個人,一個番鬼傳教士,一個番禺通事(同時還是助手、學徒、船工、廚師、花王、打雜)。兩個人將爛癱榮鏟進擔架、抬入船去。那擔架是從巴黎流出的舊貨,曾有十二個法蘭西人、五個德意志人、五個丹麥人和三個匈牙利人于架上殞命。福音船行遠了。據說看診是免費的。但人間沒有什么是免費的。
過了爛癱榮就是鸕鶿勝和他的七個大魚盆。是日品種:青衣、泥鯭、沙白。鸕鶿勝褲腳卷過膝頭,正急著收檔。勝嫂坐一邊刮魚,鱗光閃閃手指伸向乳間,夾一只銅板出來。水上銅板,只只都腥。大魚盆是魚檔亦是飯缸:賣剩魚,蒸一條就蒸一條,無所謂的。水上人家,好日食魚,衰日食風。鸕鶿勝最旺時候養八只大鸕鶿,而今剩五只,鎖在一膛老竹上,終身為奴,逢到冬季,眼甘甘望著野生同胞向天空拖出綿延數里的黑云。鸕鶿勝出船拿魚時候,整膛竹連竹上鸕鶿擔起就走,到水流緩清處停船,發律令,鸕鶿就群起殺入水去。鸕鶿辦事,似心狠手辣少年扒手,又快又惡,因鸕鶿和少年一樣,又怕又餓。
風色輕快。鸕鶿勝舉起祖傳套竿,一切鸕鶿震三震。套環淤積著世代鸕鶿頭頸血、死靈魂。鸕鶿勝勝利秘訣在于區區一條禾草繩:扎實鸕鶿喉頸,封死鸕鶿食路,確保這班羽衣勞工食不能咽、揾食無門。鸕鶿勝似獵人王,似大將軍,衣不沾水,只需觀望,凡有鸕鶿咬魚即刻出手,一手圈套鸕鶿頭頸,一手捉槳向鸕鶿頭殼起勢亂拍,槳起槳落,鰭翼翻騰,水花四起,好一個生機勃勃大場面!鸕鶿勝越拍越勇,煥發童顏,萬壽無疆;鸕鶿泄氣,束手就范,癱作糧袋。鸕鶿勝最后發力,一手扯死鸕鶿頭皮,一手向鸕鶿喉嚨深挖,魚獲噗噗噗滑入船底,越堆越高,多少快活輕松!空糧袋一時失落,轉念又發奮??占Z袋發奮,殺入水去,再次鼓起,圈套從天而降,袋口敞開,糧袋失落,糧袋發奮,來來回回,循環無間,魚獲沉甸甸??湛諠窦Z袋回歸老竹上,變回老竹的囚徒。鸕鶿勝揀出最奀魚毛仔喂鸕鶿,鸕鶿心滿意足。鸕鶿曬翼。鸕鶿餓。
鸕鶿勝亦需曬翼。鸕鶿勝伏在魚盆間食水煙時候,就是他的曬翼時光。他腳上粘滿閃亮的鱗哩,他老婆勝嫂在尾艙喂細仔吃奶哩,他更多的仔女爬滿船板,掛滿帆杠,在江水里喧嘩鬼叫和百千戶水上人的屎團齊齊漂漂沉沉,每個背上都綁只空心大葫蘆。鸕鶿勝喉頭有扎實的繩、頭頂有寒光閃閃圈套,漁稅船稅鸕鶿稅,魚油稅,魚膠稅,稅稅高升,布袋伸向他,他丟入銅板,又念,又拜。
母親在桅林上空傾倒墨汁,用量是我身上墨汁的數億倍,船的連綿浮城里人人拜我,香火亂竄,銅板簌簌鏘鏘落布袋,那布袋越墜越沉越發越脹,似陽氣大旺后生仔春袋,水上男女十跪九拜,接續倒下,有精工之美,吳師傅伏在檔口收拾紙人紙鞋,壯麗的紙瘟船早就準備妥當,等眾人去送,講古佬不開檔,蕉布大簾落著,艙門口不朽擺個琵琶桶,此刻桶內油紙傘失蹤——中流沙人盡皆知桶內應有一把油紙傘,開檔時撐圓,收檔時合攏,亦皆知傘面寫有大字廿四只——水上講古寮,中流沙獨此一家。天涯回頭客,南洋海奈何半生。天長日久,廿四只大字似船蛆,鉆入三千零九水上男女眼底,又至心間,排開作廿四座神像。
再行一段,遇小豁口,江面大開,鴨船平舉兩翼駛過,兩翼大籠內無鴨,尾板上亦無,鴨王撐篙,一身濕透。契家姐大聲問:“鴨王!你的鴨哩?”鴨王猛力撐篙,喊:“趕入避風塘啦!”
江風勁吹。茶船、米船、拖船、果欄船向遠水處亂剪,江面萬物向西逃竄,漁網飛天似母夜叉。醒婆踢我尾尖,我復又爬行,轉頭鉆入轟鳴不已浮城迷宮。大竹升東頭纜索檔、油灰檔全部收檔。安南婆打坐船頭唱《弔秋喜》①【①粵地歌謠,相傳為招子庸(1793年—1846年)所作?!?/span>,江坪佬笑笑口摸我腳骨。兩公婆船上長期擺二隴花木:香櫞、佛手、九里香,此一對瘋癲夫妻和他們柑橘香的瘋船,就是寡母巷巷頭信標。風嘯叫了。你看一條細徑由大竹升岔出,向南深入,越行越窄,那就是寡母巷,中流沙所有男子剋星流放地,亦是契家姐認定的她和我的歸宿。照契家姐講法,寡母巷不朽是陰是邪:“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我說:“我是男人哩!”契家姐笑瞇瞇:“你不是男人,亦不是女人。你根本不是人!”
《弔秋喜》和南無咒狹路相逢,不但毫無退意,反而越戰越勇。
安南婆唱:你名叫作秋喜,只望等到秋來還有喜意,做乜才過冬至后,就被雪霜欺。
巫女哭:稽首皈依,無極大道!
風亂撥桅桿,船碾船,浪碾浪,中流沙轟聲大作。
安南婆唱:泉路茫茫,你雙腳又咁細。黃泉無客店,問你向乜誰棲。青山白骨,唔知憑誰祭。衰楊殘月,空聽個只杜鵑啼。
醒婆打手磬,雨弧向江面狂掃,大浪潮的白色利爪撓岸,飛蟲、飛鳥、水上人發盲發震啊,在酥脆的容器里。
風吹散桅桿,似吹散一撮鴨絨。
2 海皮自然史
十三行街一刀斬落去。然后是西濠:斬。然后是聯興街:斬。三刀斬完,海皮就由省城脫離、成塊跌入珠江。省城是一只祭祖日子錦地開光大盤,斬落的海皮刮去彩料,凈剩素胎,晾向江邊吹風。
然后旗人騎土馬來,給海皮抹一種全然獨特的涂層。廣州人隔著十三行街、西濠和珠江眈望。廣州人越望興越起,索性過街過水上海皮轉轉。旗人在街口、橋頭建哨所,又向江邊擺設稅館。他們給草包套制服,插向海皮嚇人。
海皮住客:有紅毛鬼、白頭鬼,花旗鬼、荷蘭鬼,瑞國鬼、馬拉鬼,佛郎機鬼、法蘭西鬼,個個在海皮開公司,被立夏南風吹來,被立冬北風打去;有差人、打手、乞兒王,爛癱、魯莽、半日清醒醉酒鬼;有掌柜、銀師、事頭婆,經紀、火頭、小千金;有工匠、賃書、補鑊仔,閘夫、管倉、馬車人;有大榕樹,大榕樹是風水樹;有影樹、蘋婆、鐵力木,木棉、酸枝、白飯子;有瑞香、含笑、夜合花,雞冠、鷹爪、雁來紅;有十五窩紅耳鵯、一班流氓霸王紅嘴藍鵲,有鷯哥、喜鵲、山椒鳥,有花斑鳩唱舊日與黃昏的歌;有蟬,有鳳蝶、粉蝶、蛺蝶;有風、江的飛沫、夜雨和過云雨;有回南的潮氣,有霞氣,一七六七年有冰與霜;有糖霜,經年累月敷于白銀之上。
有十三商行夷館,收留寰球番鬼和番鬼公司。有海皮四街:聯興、同文、靖遠、豬巷。豬巷正名新豆欄,人家叫來叫去叫成豬巷應該有個道理。有餅鋪、米鋪、藥材鋪,當鋪、布鋪、銀錢鋪;寫書鋪有,打鐵鋪有,整表鋪有;綢緞鋪有,茶葉鋪有,料器鋪有;有畫肆、酒肆、食肆、煙肆;有醫館、印字館和萬國動物市場。有紅毛鬼所開雜貨鋪,賣風燈、魚缸燈、盔頭燈,賣三鞭杯、五味架、千里鏡。有外洋來的老鼠艻、老虎須、番利市錢,種在夷行花園。又有妝樓酒房大餐房、花磚拱楣活頁窗點綴商行內外。有花旗鬼沿江岸踩獨輪車。有裝載褪骨雞、蟹肉湯的大餐盤向廊上飛馳。有唱詩班、白蘭地、八枝吊燈。有讓廣州人大開眼界寰宇的一切,唯獨是無番鬼婆。
有一條什錦織金大蛇,蛇鱗是省城話、官話、福建話、英文、佛郎機話等等,佛郎機話褪色、較為老舊。大蛇向海皮盤游,龍精虎猛,鉆窿鉆罅。
3 斷尾
“夏時行南風、打臺風。行立夏南風的珠江濕濕靜靜。冬時翻北風。立冬北風好似回魂風。買辦、通事、事仔擁著番鬼波士(Boss)由澳門返歸。好快番鬼大商船又入黃埔,珠江艇家又再沖鋒。之后是番鬼水手放生日。番鬼水手一艇一艇登陸海皮,好似鬼門關又開;駁艇向江面亂鉆,喧嘩鬼叫好似發癲;珠江艇家,又要笑,又要驚。海皮不夠大!靖遠街、同文街、新豆欄不夠長!番鬼水手由街頭巷尾噴出去,由海皮邊緣跌落去!
“海皮鬼聲隆隆,好似大鑊煮鬼仔。向新豆欄又飲又嫖,向靖遠街、同文街大買特買。什么都買!搶!瓷器、漆盤、蓪紙花、雙蒸、黃鶯、敬神香……番鬼水手祖屋貼滿墻壁紙,又掛米紙畫、木版畫、玻璃畫,通通是珠江、南灣藍色風景,有鬼用!主人婆早就走了去,阿爹阿娘病死,空空大臺面擺青花瓷,藍色大船向釉面失魂飄,浪花打空翻,一屋無根風——做番鬼水手慘過做野鬼!買完,鉆返入新豆欄,大飲大食,攬幾個咸水阿姐,通宵搞作,日出之前,一撲一跌搭駁艇返黃埔,返艙房,返船樓船板。海皮街面靜英英,留下條條垃圾路,成群乞兒一路撿。在黃埔飲醉、鬧事、闖禍,等下個放生日,等出糧,等歸期。前世要造幾多孽,今世才會折墮到又做番鬼又做水手呀!”契家姐掀開桶蓋,捉一條塘鲺,“流離浪蕩,無人收尸!”砸向船板,砸完又砸,直至砸暈。兩指對正鰓縫噗一聲插落去,提起,鉆入艙來。
契家姐,羅圈腿,蟒蛇腰,巨臀轟然,三兩下功夫就挪到飯臺邊。契家姐同大花船扎腳姐仔正相反——人家船大、腳小,她是船小、腳大。契家姐的大腳,睡覺時向外一伸,船尾篷罩不住,懸向江面大過水師船船樓。
我餓極,大脷鞭向塘鲺。有一次,傻寶突然發瘟,對大脷發生興趣。他長久望實我,望了多久呢?我順水游獵,陸續吞落水老鼠、文雀、鯇魚、水蛇,爬爬停停,穿田過涌……就有那么久。傻寶一對無神大眼勾實我,做只吊靴鬼,學我用四爪爬行,向船底、泥底鉆出鉆入。他拼命伸長舌頭,舔卵石,舔蘆竹莖,舔走蝸牛、龍虱在口中咬碎。他舔泥,泥也舔他,將他舔成一條泥蟲,把他褲頭也舔去。水光在他無毛的皮上蕩漾。
傻寶雖傻,卻也活下來、長大了!
傻寶發惡大叫:“大脷哩?”擒過來挖我的嘴。那時我手腳生齊,又有力量,隨隨便就撞他落水。傻寶浮頭,嘔吐一下巴口水沫,惡狠狠望實我,突然擰頭游了去。
塘鲺如夢初醒,但大脷已經發育成勢,一切獵物插翼難飛。塘鲺的發憤令我玩心大起、暫忘饑餓,我故意放長脷、放軟脷,觀賞它扭擰彈跳、掙扎求生,它是真的自信有活命的希望哩!
契家姐發火,嗙一聲拍臺面:“無規矩!吞落去!”
船身微微搖,船頭磨船尾,左舷磨右舷;一層水波聲,一層木頭吱吱叫聲,貼向船底連綿地癢。那是我熟極的癢,落向皮上可以蒸出潮氣。塘鲺在我喉囊里亂拱。契家姐搖葵扇,懶得理我。契家姐的搖扇是向大花船扎腳姐仔學的。契家姐個心向往大花船,常說“大花船有好世界”。神位干干凈凈,神臺上龍母、天后、洪圣爺三個木頭人仔潛向影中,香爐插三炷新香,蜜柑仔、白蘭花擺兩盤。中秋之后送龍船花。柱上掛著新做的繡帶。中艙落著花簾。
契家姐說:“望乜?現時無人客?!?/p>
隔籬有人啪一聲倒水。
契家姐又靜寡寡搖一陣扇,說:“今日過午時候,阿金尸體漂返來了?!?/p>
一截香灰跌落。
契家姐說:“真是阿金。后腦穿個大窟窿,丟向蠔王船頭,連張笪都無。蠔王被眾人圍向一角,將事情由頭至尾講了八千遍,而今中流沙人人唱響口:
蠔王撬蠔,撬出阿金,
蠔殼卜卜脆,阿金頭殼穿。
契家姐抹淚:“阿金頭齋,如何打?家當已被個阿水敗盡。不到山窮水盡時候,誰人要賺咸水錢!而今死得不明不白,真是慘?!蓖峒甾穷^,長久發呆。
又慢慢地說:“亦是解脫。你知她周身病?!毖蹨I大滴大滴落。
搖一陣扇,講定:“打是一定要打。大有大打,細有細打。梁水若不打個風風光光,我必定擰斷他個死人頭?!?/p>
掛大桅那年,契家姐十三歲。打風颶。潮汐送返死尸。每天一雙,連續七日。頭三日,醒婆盤腿坐在祠堂船大桅下打磬念咒。第四日,醒婆燒去七七四十九炷香。第五日,醒婆公雞,用雞血潑淋大桅。第六日,醒婆發羊吊、嘔白泡。第七日,醒婆沉默不語,契家姐跪地求情,但擋不住保長帶五條壯漢將我扎作肉粽,升帆似的,升上大桅頂。第八日,無死尸,天朗氣清。水上男女焚香燒紙,大叫天蟾顯靈;貢品堆積如山,淹沒祠堂船船板,淹去半截大桅。第九日起,契家姐挽一桶江水爬桅攀高,細細潤濕我,日出前一次,日落后一次,以防我脫水而死。到第十二日凌晨,風不再是風,是火,是刀,是熾熱的一千發針,我的兩層眼皮粘在一處、無法闔上,只能眼睜睜盯著巖石般珠江和連綿船篷,尋找任何可能的死神。誰將做我的死神?可以是月亮(它陰涼的銀光足以蒸干我僅有的水分),也可以是太陽(即將躍出地平線的速效毒藥)或南極老人星(蠱惑我游向星空墳場),我昏死過去,再睜眼時世界是泥水,是魚盆,我以為已至極樂凈土?!澳阈牙?!”波光裊裊的契家姐甜聲蜜語、滿臉笑意,“龍母有靈,定叫那班短命種死絕!”
兩年之后,那班短命種非但沒有死絕,而且又要掛我。屋船外橫風橫雨。契家姐翻出一柄大順刀,橫刀把守艙門。保長攤手:“芫女,你令我十分難做?!彼吓畠号^散發,吊梢眼血紅,猛力扯我至腳邊:“你會怨我嗎?”我僵死無反應。契家姐逼問:“講??!”我胡亂一擺。契家姐說:“好蛙仔!”抬腳踩實我背脊,手起刀落,一截斷尾即時飛射出去,保長當場爛癱,醒婆吱哇鬼叫,中流沙三千零九水上男女目瞪口呆。斷尾射入人群,向三千零九水上男女之間劈出裂口,若非被爛癱榮爛身爛肉攔截,必定直插江心。契家姐叉腰舉刀,遙指斷尾,大喝:“而今你們得了靈蟾尾,要發功就去發功,要發達就去發達,有咁遠咁遠!”
水上男女順刀尖望去,只見爛癱榮包容斷尾,正要流過人墻逃去哩!醒婆一個箭步撲向爛肉,撈出斷尾攬入懷,斷尾在她臭烘烘軟綿綿懷里跳哩!似發惱小人孩那樣跳!契家姐兇目圓睜:“這截靈蟾尾,丟失,整殘,與我無尤,誰人再來得寸進尺攪風攪雨,我就請他吃靈蟾屎!”大順刀嗙一聲劈入門肉里去。
自此以后,一到五月五,斷尾準時向祠堂船大桅頂升起。后來,水上男女不僅求風調雨順,還順道求一求年年有余、連生貴子、富貴榮華、壽比南山。再后來,斷尾終年不落,成桅頂一件開光法器,在它之下,神燭香火連綿不斷。有一天斷尾突然失蹤。傳聞是爛癱榮漏夜爬桅,偷去斷尾當仙丹服用——爛癱榮拒不承認,也無任何病愈跡象,他仍在等待命中注定的福音船。斷尾失蹤在一八三二年。那時我已遠在澳門了。
……
(未完待續,全文刊載于2021-5《收獲》)

林棹,1984年生于廣東深圳。出版有小長篇《流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