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1年第5期 | 中海:中海的詩

中海,1964年生,作家、詩人?,F居江蘇張家港。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集《碎片》,長詩集《終劇場》《中國夢》等五部。
寫生
煙雨當空,煙雨是十月的粉末
它迫使一座山隆重退隱。像水墨筆法
繞過勾皴染,直接潑向印象主義天空
——我的非線性寫生,在即將濕潤的
縹緲午后。而碎浪在眾多垂釣者
眼中,是魚鱗般優美的弧線
這是理想主義天堂,我的腳下空了
身體與群山融為一體。但煙雨很輕
這么輕的事物無以描繪,在大風景的
緩慢移動中,垂釣者若隱若現
像提著自己的羊毫——生動的一點
懸于虛無的腳下
我偶爾站起來,背著城里的高樓
又陷入山色的恐慌。對面的隱秘
在城的包圍中令人呼吸順暢
又難以駕馭其美學比例。當一個淺灘
起身,來到垂柳的窗前
秋天是一面豎起來的鏡子
——平靜被躍出水面的魚打破
是這樣,煙雨又是溶解聲音的
巨大介質。它填平天空與湖水的隔閡
我得以在城市以外垂釣、作畫、遐想
得以在山水間走筆,時而露出真身
呼吸一口柳樹的呼吸,又進入
比煙雨更淡的墨色
沙灘
以退為進,沙灘賦予挖掘者
高尚的溢美之詞。小鏟子游戲一生
有明川暗渠各一條,供寄居蟹返回
而貝類敞開的身體,一直是我的
一個秘密路徑——
用于寄居的記憶,寄居你
沙灘有永不疲倦的敉平力
每天都在坍塌的記憶,記憶我
深沉的礁石在易容術中舉著
貝殼的堿性外衣,像我一樣海中
爬上來酸性體質的人,需要中和
過激的泡沫。在記憶里不停爆裂的
線性潮水,它是一個追趕日出的人
也是礁石上露出腰身的海藻般愛人
看呀,太陽底下曝曬靈魂賬本的人
已經兩清了。但風箏下的女子
在我的舊賬上新增了一筆
用于反復往來的路費。啤酒花
所牽扯出來的透明的杯中的你
海堤上聚集著被潮水推動的人
我們在其中,聽走調的潮流聲
——星星在滑動時那詭異的聲音和
夜空的回聲。暮色在齊腰深的海中
像一口網盲目地張著嘴
這是時尚的蘇菲主義沙灘
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埋在沙中
任由萬水干山,在身上起伏
任由暗流掏空自己
日出
晴朗時,你想要的鷗聲、潮聲
石頭的碰撞聲和大海的撕裂聲
都會從日出中傳來——
一切也在你的靜坐與內心的
比喻中發聲。過多的形容詞
使它充滿血色,在故鄉
日出很響,一群人的聽覺
容易走出身體,像提著燈的海鳥
穿過亂石海岸,耳中有細小的雜音
和對龐大的屈從。它們相互映照
相互整理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但不一會兒就融為一體
剛從夢中出來的檉柳攝影師,打開鏡頭
焦距在太陽和大海之間,像氣球
在碎掉的天空光線般提升
頭頂的紅暈
(假如是另一個世界
氣球已知它們的高度,為了粉碎
頭頂的世界,它自行爆裂)
它摁下快門
但過度曝光使它錯過了自己
是的,美在時間中轉瞬即逝
在天際,適合碎掉的光線接近消失
——以取景為借口,拆開的一個整體
太陽持續照耀,它離開大海的慣性
像霧氣升騰。而你持久靜坐的慣性
在檉柳那兒,正化作藝術的雕像
從遠海悄然蜿蜒到電腦封面
可知論
入夜,林中有未知的光
來自星辰與泥土的交換——
夜的裂隙。談論的手勢取自莊周
但夜色過于稠密,而難以攪動
在不可知的下一刻,唯心的葉子
舒展開,它慢而不被光捕獲
像時間的遮羞布。光的反射面
星星滑向裂隙,泥土接納其暗的部分
兩者熟悉但從不深入地交流
這是難以理解的夢境,在暗中
我盲目摁亮臺燈,黑暗后退
——彈性的夜是黑暗的入口
隱秘的、可知的,火焰、灰燼
歸結為眼睛和光
我被可知物拒絕入門
而蟲鳴來自更遠的地方,幽冥之聲
——得體的交談。在我和可知之間
時間從容地來去。在一片葉子成長中
涂上夜色。而在一聲鳴叫中
夢是唯心的,所有鳴叫者的睡眠
都很虛假。事物保持肅靜
對星空與大地保持關聯
從夢中返回的人,要保持清醒
路過敬畏的事物(它一直在那兒)
不可說無,不可驚訝于黑暗
不可觸摸其虛無的部分
磨刀石
……決絕時,灰暗的磨刀石
亮出耐心的凹槽:所有鋒芒
都深藏于此
銹漬頑固,像劣跡斑斑的人
偽裝的刀具。但他是塊料
在被磨得差不多以后,剩下的
才是發亮的事物
磨出利器,需要更多的消耗
與接觸面,需要更深的凹陷
使身體接近圓。像越來越謙恭的人
抵消越來越刻薄的刃口
磨刀石適應全部的鐵器
或堅硬的角。它并不知所有
針鋒相對,所有口角、流血、死亡
都與它有關。在這些沖突中
它一直是,一個沉默的旁觀者
但做個旁觀者也有血腥,當動物
成為刀俎,為了更快地
斬斷筋骨,它被劊子手提著
隨時會染上血跡
女兵
入伍第二年的某天,她突然接到
出海的命令,有些激動
也有些害怕。她沖入操場
要成為真正的戰士
回答聲,響得驚人——
操場寂靜。眾人屏息,提著嗓子
看鳥兒驚飛
出海了,大海延伸
仿佛天空的藍傾瀉。鷗鳥
一個俯沖,晃過她欲傾的身體
風雨來臨,她緊握繪圖器
忍住排山倒海的苦味
和夜行中黑暗中心的黑
(至今仍在她發上
頑固地黑)
星星,保持著不規則的晃動
她并非因為貪婪于清新的空氣
(深呼吸是練就的技能,是個象征
在挺拔的身上得于長久)
咸濕的風中,她懷抱利器——
一把尺子在圖紙上的角度
這角度是她一生的修正角
三角形般的青春期
在風浪中越來越鋒利
越來越刻骨銘心
退伍后,她再也不能擺脫藍與白
松與風,鐘與聲
多少年,她在行與站之間
坐與立之間,呼吸與一把尺之間
擱著一片海。在蔚藍與搖晃之間
悄然用盡立正的姿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