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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1年第10期|浦歌:天堂166號(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1年第10期 | 浦歌  2021年10月12日08:30

    浦歌,山西文學院第五批簽約作家,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研究生班。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黃河》年度文學獎等。2011年起發表小說,有中短篇小說若干。長篇小說《一嘴泥土》入選“三晉百部長篇小說文庫”。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孤獨是條狂叫的狗》《麻雀王國》。

    “小伙子,我是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去醫院嗎?”

    聽見他的話,老人摸摸自己的頭,心事重重地走了。

    他看著老人混在人群里,從出口遞減的臺階上下去了?,F在他才意識到,汽車把他帶到一個從未到過的地方,那個剛剛乘坐過的客車在他眼里也慢慢變得陌生了,周圍來回走動著背著行李的人,他們的臉色表明并不想跟誰說話。地上是大大的地面磚,一些地方被客車震裂了,上面有灰塵和碎石子,丟棄的糖果紙被風吹動,微微顫抖。

    他記得,一路上他跟老人一直討論講述各自的往事,以及他們為何要到這里來,他已經想不起是誰說了第一句話。老人是后來上車的,在黃昏,他們就那樣聊起來。

    只是在過橋的時候,他們從車窗上看到了河流,那時,尖頭帶鉤子的光線在河面上戳起一個個耀眼的鱗片,兩岸灰藍色的蘆葦正被清風搖曳出一只只白色的水鳥,過于濃厚的河流腥味讓他們產生了惰性。他們開始沉默寡言,好像他們已經交代了自己的一生,現在是到了該閉嘴的時候了。遠遠看去,這個城市高高低低有許多樓群,大部分是灰色和青色,也有黃色、乳白色甚至紅色的樓面,到處有建筑的某個切面反射的光,它們一起形成一種引力,好像正是因為這些建筑,他們才來到此地。

    “出殯之后的那一晚,她又回來了……”

    汽車依然在荒涼的路面上行駛的時候,老人說。

    “燈一關,我聽見一個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熟悉的人影也上了炕,沒有挨近我,而是蜷縮在墻角——那就是她……”

    ……

    那時候,黃昏就像病人的目光那樣越來越暗淡,客車已經投射出燈光,發黃的光圈和周圍游移的微弱光線被天邊冷森森的山的黑影震懾著,客車里的人都被不平的路面晃醒了,一些客人也竊竊私語起來。

    “老伴離世之時,長嘆了一聲,后來我常常聽見她長長的嘆氣聲,就像她還活著一樣……”

    那時,厚密的夜幕已經完全包裹了客車,有時候,他覺得客車像封閉的棺材讓他心慌,車前的燈光已經投射到很遠的地方,在空中掘出兩個由光粒組成的交叉的洞穴,黑夜在前方露出灰色的固體般的凹面,也許由于他們在說一個老人的死亡,他才在想象中感到燈光很像靈堂前的兩團燭光。

    “臨終前,她在病房拉住我的手,不讓我去拿藥,我說,馬上就回來了。她只是拉住我不放。這時,只聽她大喊一聲,突然就瞪圓了眼睛。很快,我就看見她的瞳孔擴散開了,就像墨水一樣化開,占滿了黑眼珠……”

    之后客車平穩起來,輕輕晃動著,幾乎像被夜色托起的搖籃一樣,很快乘客們都入睡了,不久他也進入了夢鄉,等到天邊浮現出亮光之后,他醒來,看到老人正望著車窗外面發呆。他不知道老人是否睡過。

    就是此后不久,他問老人:

    “那你這次出去要做什么?”

    “去醫院。我不是已經給你說過了嗎?!崩先苏f。

    清晨的光線刺穿了遠處的樹林,把薄霧驅趕到隱隱浮現的遠山那里。前面灰白的路面在一片空無一物的田地中間延伸,最后消失在從天上垂落下來的幾根光線里。

    他記得他和老人又說了什么話,等看到城邊的河流時,他們開始沉默下來,再也提不起說話的興致。

    他沿著臺階走出出站口,站在臟兮兮的路邊,抬頭望見不遠處那棟伸向空中的高樓。他似乎能從樓房藍綠色的玻璃面上看到故鄉的果園,果園里煙色的樹木。而他所在的馬路兩邊是簡陋的飯店、公廁、商店,和一些攤點,到處飄蕩著一股腐臭的垃圾味道。他有些心慌地想象自己妻女的容貌,他無法回想起她們,好像自己在某個時刻已經丟棄了她們,他必須一點一點把她們揀起來。他甚至懷疑自己虧待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所以臨走前妻子才會哭得那么傷心……路邊偶爾行走的路人,臉上有一種憔悴和漠然的神色,他們也許不是完全陌生的人,只是因為他無法想起任何熟悉的朋友和親人,每一個路過的人,都讓他產生似是而非的印象。他走到大街上,路邊聳立著不同高度的樓房,路面寬闊,看不到盡頭。

    這真是奇怪的事情,他從周圍的任何事物上都能發現過去的影子,甚至是腳下沙啦沙啦的聲音也讓他想起某個夜晚在路上的行走。他知道他不是來游玩的,他懷著一種隱隱的期待,但熟悉的事物似乎隨著他往前走的腳步,而越來越多地消失在風中。

    “……老伴的眼睛不再看著某個地方,眼睛里不再有稱之為眼神的東西……”

    他想起老頭的這句話,他甚至發現老頭的許多回憶跟他的記憶也混同起來,尤其是老人提到的玉米地和菜地。他沿著寬闊的大街來到一個廣場,他的前方有許多悠閑的游人,一個撐著遮陽傘的姑娘出現在他的側面,她的手白皙,她的紅色皮靴讓他心動,好像他從皮靴的走動上看到過去另一只腳的姿態。還有坐在石頭長凳上的老年人,他們臉上的皺紋和安詳的神情回應了他腦中過去時光里柔和的印象,這印象就像他用手拂過被太陽曬得溫暖的石頭。太陽已經到了半空,讓他微微流汗,他路過一個巨大的白色雕塑時,他的印象異常強烈:那是一個正在吹笛子的年輕人,這年輕人高高坐在空中,微微俯著身子,年輕人的后面靠著一個仰面朝天的美麗女子,她的頭發似乎正被清風吹起,緊挨著年輕人的后背。他們都沉浸在雕塑的世界里,凝然不動。而笛子的聲音卻從他心中流瀉出來,他意識到自己曾經聽到過笛子優美的聲音,這聲音代表了過去一種憂傷的情調。

    他在廣場上溜達,還看到噴泉和鴿子,噴泉的水聲讓他回想起無數的雨夜,而一群鴿子的飛翔使他幾乎驚呆了,使他瞬間回憶起秋天的陽光落在一大片玉米田地里,在輕輕搖曳的寬大葉片上十分耀眼地閃光。

    他在心中揣摩自己留意到的任何事物,他看到的所有東西因為同過去有關,都能引起他一陣莫名的喜悅。他看到不同顏色的車輛,想起植物葉子上甲殼蟲的奔跑;看到小小的亭子想起山溝中被風吹動的草屋;看到街邊擺放的花盆,想起田邊垂掛著的金黃色雞蛋花在干土皮上張開花瓣;看到背影想起另一個佝僂的背影;看到巨大的廣告宣傳畫,他想起掛在他家墻上的照片——那也許是他妻子的照片,只是面容不能清晰浮現出來。而所有這些過去,似乎因為有某種障礙無法全部令他獲悉,他只好這樣在陽光下慢慢回憶。

    似乎還有的是時間,他穿過一個長長的擠滿各種小商店的巷子,仔細辨認見到的任何商品,地攤上擺著各種廉價物品:簡陋的塑料手鏈,指甲剪、紅頭繩以及各種發卡,這些東西似乎正同過去兌換出另一幅圖來,但還需要更長的時間來消化這些東西。那里還有明晃晃的木頭把刀子,這刀子他也很熟悉,刀子的閃光令他寒心。旁邊的玩具狗幾乎讓他想起女兒興奮的尖叫聲。服裝店里高高掛在衣架上的衣服,使他想起妻子的腰身。他還注意到櫥窗里黑色的塑料模特,這些模特都是沒有面目的光頭:有一種模特刻畫得細致一些,能看到眼皮下的劃痕,一個葉子狀的平面眼睛;還有一種模特只有模糊的輪廓,兩個凹下去的地方,那是眼睛,沒有嘴巴,屬于耳朵的只是一個光潤的小小浪尖;另一種模特更為可怕,他們只有五道橫貫臉面的深深刻痕,像用刀劃開的道道傷口;個別模特沒有頭部,只看得見一個碗口大的平面……每一種模特都似乎使他推遠了同過去的距離,他趕緊扭轉頭,注意那些讓他能產生回憶的事物。附近商鋪的音響發出的樂聲觸動他的心,增強了他的信心——他想,他需要先想起自己最熟悉的親人,才能記起要辦的事情。這應該是有關聯的。

    可是很快,他發現事情完全發生了變化——

    迎面走過來一對母女,她們面容上某種很熟悉的印跡打動了他,他站住了——這母女的面孔異常接近他的妻子和女兒,但總有令他陌生的地方,比如眼神或者頭發的裝飾,或者某個不引人注意的細節。他激動萬分,緊緊盯著她們,似乎她們馬上也會認出他來,但她們并沒有注意他。他試著在這強烈的印象之后想象自己的妻女,可是所有關于妻女的想象最后都變做這對母女。他終于發現,正是由于這種相仿,他再也無法從任何地方獲取妻女的容貌,因為母女倆已經篡奪了妻女的長相,他的每次回憶最后只能勾起陌生母女的印象。他失望至極,只好尾隨她們,渴盼某種奇跡的發生。很快,她們走進一個破舊的拱門,遠處是湖泊和紅色的亭子,還有不少柳樹,顯然這是一個公園。

    母女倆牽著手,慢悠悠走過花池和花池中間怪石形成的門。他依然記得他的任務,等到母女倆一停下來,站在湖畔的石頭欄桿邊,他就仔細在她們的肖像里搜尋更多的細節,他指望這些細節會幫助他回憶起熟悉的臉龐來。

    年輕母親的頭發束在腦后,略有些蓬松,有些過于圓潤的下巴也似乎在提醒他,這是另外一個女性,可是眉宇間的神色不斷讓他產生某種沖動:這不會是另一個人,這就是他的妻子。那個女童有著長長的眼睫毛,愛笑的嘴巴,他幾乎馬上就要認出她們。尤其是一群鵝嘎嘎叫著從湖面上游過來時,女童眼神里的驚喜,讓他的心致命地狂跳起來。湖面被鵝群激蕩起綠色的波紋,鵝伸出的彎曲而又長長的脖子使他想起某個白皙溫潤的小小手臂,那無疑是自己女兒的小小胳膊,可是等他的目光一落在女童身上,這個熟悉的胳膊就似乎成了女童的一部分,他再也無法把女兒同這個女童分開了。

    他回憶起熟悉的氛圍——一家三口逛公園的輕松愉悅的感覺,如同枝頭上正在萌出的一批嫩芽那樣馬上就要怒放的心情,她們是唯一使他同過去建立起某種更確定的聯系的人,他打定主意一直跟隨這對母女。

    “……有一個多月,我都覺得老伴還陪著我,上炕的時候,她還是先坐在炕沿上,然后用手一條腿一條腿地抬起來往炕上放,這是因為她的腿浮腫而無力……偶爾,我還能聽見她跟我說話。只是到了后來,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影子也變淡了?!?/p>

    老頭的話依然能不斷出現在他耳邊,這使他毫不懷疑自己的記憶能力,他覺得他之所以遺忘了過去,只是在某個環節上出了問題?,F在應該是初春天氣,樹木和青草都在暗中萌動,但依然沒有發芽。幾個老年人在遠處釣魚,等他們一直走過釣魚者時,其中一個老年人還回過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讓他尷尬和難受,似乎在質疑他跟隨一對母女的用意。

    他還沒有從老者的一瞥中回過神來,就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從另一個方向走過來,親熱地抱起女童,顯然是女童的父親。這個男人的出現,令他萬分失落,接著,男人和女人說著什么,一左一右牽著女童的兩只手,向前走去。他出于奇怪的目的決定繼續跟著他們:誰能確定這個男人不會就是他自己呢?可是不久之后,他們開始頻頻回頭看他,直到他們走到長長的走廊那里。那個男人站住了,再次回過頭來,并厭煩地擺手示意他別再跟他們。不過他不打算聽從男人的建議。他現在唯一向往的就是母女面孔里那種熟悉的神采。這時,那個男人揮手招呼他身后的什么人,他回過頭,看到兩個穿深色衣服的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向他走來,他警覺起來,最后戀戀不舍地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站在公園的一個門口,再次確認他們一家三口的行走方向,等他明白,他需要繞到左前方另外一個公園門口,才可能遇見他們時,他離開了這里,直插進一個巷子。這是一片荒涼的區域,路兩旁的房子破舊低矮,黑色的屋頂此起彼伏,像是波浪一般,不時還見到一兩根發霉的木頭高高翹起來。這里似乎被遺棄了多年,臨路的房子幾乎只比人高一點點,玻璃上滿是灰塵,房頂鋪著黑色的氈片,起了毛,木門由于常年被雨水浸濕,顯出灰黑色的小霉點。個別生銹的鐵門耷拉在門檻外一兩寸的地方,好像已經無法閉嚴了。他站在其中一扇門前,使勁從臟玻璃往里望,黑暗中似乎影影綽綽有東西浮現出來。

    “大虎?”他似乎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像是他母親的叫聲。

    一股湖泊上的潮濕水氣吹來,讓他想起故鄉河邊的清風,他家的院子對著東面的汾河,河面像銀色的鐲子在綠色的樹林中間閃爍著光,放學時分,他和同學赤腳奔跑在去向河灘的小路上,但他家院子里“大虎——大虎——”的叫聲總跟著他的腳步,一直跟到河水里,在河面上繼續游蕩。

    傍晚,他小心翼翼回到家,看到兩個弟弟幸災樂禍地看著他,氣憤他沒有帶他們去河邊玩耍??墒秋@然母親已經忘了這回事:“快去你奶奶家拿幾個紅薯過來——”

    這時,他似乎真的看到一個像是母親的女人站在門檻那里,手中拍打著有著兩個大耳朵的棉鞋:

    “這娃耳朵里塞了驢毛了?快去呀?別像木頭一樣戳在那里?!?/p>

    可是并沒有人出現在眼前。從另一個半開著的門里走出一條半大的臟白狗,他猛然以為這是他家早年遺失的那條狗呢,但那條白狗非常恭順地走過去,俯臥在前方一個戴老花鏡的枯瘦老人腳下。老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把下巴放在拐杖上。陽光傾瀉在瘦老頭黝黑皺縮的額頭上,讓人產生恍若隔世的感覺,似乎時間的流水不斷沖刷在老頭身上,而只有這個老頭耐心地承受了下來。

    他這才發現這里并不是廢棄的住宅區,他往前走了幾步,為了繼續沉浸在關于過去的幻覺里,他走得很慢,好像他正走在黏稠的時光膠水里。直到他發現身后兩個深色衣服的人依然跟著他,他才疾步離開這里。

    他有點慌不擇路地走,試圖甩脫兩個人的跟隨。一旦離開這個有些荒涼的區域,他似乎感覺到舒暢了許多,這里是一條繁華的熙熙攘攘的步行街,他顧不上尋找公園的門口,因為憑他的感覺,兩個深色衣服的男人就在他身后不遠的地方。等他發現路邊出現一個醫院形狀的建筑時,他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步入一個長方形的白色建筑。推開玻璃門,涼森森的空氣向他撲來。

    “先生,您找誰?”

    “一個從陽高縣來的老人?!彼敛华q豫地說。

    “跟我來?!?/p>

    他跟著瘦高個子的女護士,穿過寬闊的大廳,走進一個閉塞的大房間,一陣更冷的空氣迎面襲來,使他的心臟有些被凝凍的感覺。他看到這里對稱地擺著很多張床,每張床都有白色的床單遮著,床單下顯然能看到一個人的輪廓。在屬于頭的位置,幾乎能看到頭上鼻子的凸起和下面微妙的凹部。這地方熟悉又陌生,似乎他曾經來過這里,他失口問:

    “這不是太平間嗎?我找的老人——已經死了嗎?”他驚奇地問。

    “沒有呀!他只是躺在那里?!弊o士走過去,揭開左面第三個床的床單,他果然看到跟他聊了一路的那個老人,老人一動不動地躺著。

    “醒醒!”護士不耐煩地搖著老人。

    老人慢慢張開眼睛,像陌生人一樣看他,似乎還沒有完全領悟眼前的狀況。

    他顧不上跟護士說句什么話,也顧不上問老人他來此地的目的——他覺得老人是知道的,僅僅處于一種恐懼,就立刻轉身走了出去。

    老人說過的話再次出現在他耳畔,幾乎就是耳語般清晰地低語:

    “……我把占了半個院子的玉米一根一根砍倒,把西紅柿連根拔掉,把院子里所有的莊稼全部清理干凈,把那些菊花也扔到了垃圾堆。最后狠了狠心,把葡萄樹也砍了,葡萄樹伴隨了我們四十年,我不能看到任何熟悉的東西,我把老伴遺留的幾件物品全部放到一個黑皮包里,看到那些我就鉆心地難受……”

    這耳語般的聲音無端地讓他傷心。

    他在人群中回頭張望,沒看到那兩個人,他似乎甩脫了他們。他順著人們的腳步往前走,看到一些樓房奇怪的幾何形狀,一些三角形或者菱形的面在樓房的高處突出出來,形成一種離奇的感受,似乎每一個形狀都向他展示著他不了解的內涵。在路的右側,有一排老刺槐樹,黑色的枝桿錯綜迷離,同更遠處宏偉的立交橋一起構成復雜的畫面。正在這時,他看到一抹微弱的黃色夕照出現在立交橋的一側,映紅了一些欄桿,幾乎是同時,兩棵老刺槐樹上散布著的霓虹燈也亮了起來,這是一根根垂掛下來的動態藍色霓虹,像垂落下來的瑰麗的藍色雨水,或者像夢幻的藍色瀑布。

    “……我記得死去的老伴真正離去那次,她在離開院門前留戀地看了一眼院子,盡管院子里已經光禿禿的成了平地。她看了看窗戶,我相信她也看到了窗戶里正望著她的我。她這樣細心周到地看了這么一回,她的身影已經影影綽綽的,但你依然能看到她細微的神態。之后,她慢慢地轉身離去了,就像她只是去買一塊豆腐一樣……”

    他呆立在那里,第一次感到夢一樣迷幻的氛圍。一種就要永遠而徹底地離開某地的感覺。這時,他突然看到大街最前端,夕照一下子點亮了一棟金色的立方體高樓,高樓表面細微的格子劃痕意味著一扇扇關閉的窗戶,金子般的閃光同紅色的夕照交匯起來,使高樓發出熔爐般的輝煌。等夕陽的紅光變暗離去后,沉浸在淡淡夜幕中的金色高樓像溶了鉛一樣變得晦澀沉穩。這時,高樓頂端突然亮起藍色的微光,是樓頂細膩的霓虹燈光灑在了上面。他越是覺察到這瑰麗和驚人的風景,越是體會到不知所措的痛苦,他站在那里,好像他馬上會在黑暗中墜落下去。

    他移動疲倦的步子向這座金光燦燦的高樓走去,似乎有一種平靜的引力在起作用。不過,等他來到高樓前光潔的瓷磚地面上時,他感到一種恐慌,就像被什么看不見的事物捕獲的感覺。他有些慌亂地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可是又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這時他終于又看到那兩個穿黑色上衣的男人,他們似乎正向他走來。他想,他們或許也是要到大樓,所以看上去像是朝著他。但他還是臨時改變主意,轉身重新向高樓的旋轉門走去,隨著他一步步臨近大門,他暗自覺得在那里一定會發生某種改變。大樓里比他想象的還要大,他有意要避開兩個男人的目光,于是穿過大廳幾個金色的大廊柱,走到迷宮一樣、由一個個回字形茶社和飲品屋組成的服務區。在其中一個咖啡屋,他被電視上的畫面吸引,那似乎是一個無限綿延的電視劇,他是如此熟悉上面的每一個場景,就像上演的是他的經歷一般?;蛘咚缫褜㈦娨晞∏榧{入自己的記憶。他看見那個叫朱玉的女人正在收拾東西,她準備坐火車去看生病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并不知道,就在她在家里收拾行李時,她突然決定要為另一個男人殉情。那是一個殘忍的決定,令所有的觀眾驚詫。觀眾們希望她能夠在之后的劇情中改變主意。然而,事情并沒有變化。他看著她上了火車,依然微笑著跟另一個叫黃奕的男人通了電話,是的,她甚至并不想讓他知道,她即將為他而死。一切看上去都風平浪靜。然而每一個情節都暗含悲愴,就像這個世界馬上會遺失什么重要的事物。他甚至不忍心再繼續看下去。這時,他看到同樣在看電視的一位中年婦女啜泣起來,一個男人馬上將她的頭抱向自己。她或許因為這一劇情,觸發了她的幽怨和委屈。

    令他驚訝的是,他甚至能夠完整地體驗朱玉的情感,就像這一事件完全發生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種決絕而失落的情緒,她收拾的每一個小物件,都將是最后一次被她的手攥過。她眼中的每一個隨機發生的細節,都會在她漫長命運的最后時刻留下凄婉而深刻的花紋,劇情里洋溢著即將戛然而止的氛圍。似乎注定要繼續漠然前行的生活,反而是被拋棄的。他知道事實上不是。他如此感同身受,或許是因為,這是他的耳朵里再次聽到具體而確定的名字。那是獨有的有名有姓的一個,盡管是電視劇里的一個角色,然而,這一形象擺脫了那種可怕的似是而非,使他再次能夠面臨一個比較真切的世界。

    這時,他注意到,那個哭泣女人的絡腮胡胖男伴一直在嫌棄地盯著他。然而,他并不為此困擾,因為此情此景似乎在激發他回憶起真實的過往。那個無比真實確切的畫面正在躍躍欲試,像是馬上就會顯現在眼前。在那個確定無比的畫面里,妻子和女兒不再會附著在公園那一對母女身上。他為此激動起來,再次緊盯電視機。電視劇情依然在往前推進。他看到朱玉正在大街上走,她是那種清秀的小圓臉,身材輕盈。她走路的姿勢,似乎包含了一種人類共有的隱秘情感,里面蘊藏了對女性特有的期待,每一個觀眾都在這樣的姿勢里得到了情感的安慰。她正在去醫院的路上。這時,路上發生了意外:一個摩托車與小轎車碰撞后,摩托車騎手倒在地上。許多市民圍了上來。

    就在那時,熟悉的氛圍使得他的心劇烈跳動起來。突然之間,一個強烈的預感一閃而過,他知道,那個一直期待的畫面要出現了。果然,他眼前突然出現一個獨一無二的畫面,它的客觀性是無法含混的,那是完全屬于他的——記憶中的一個真實畫面浮現出來:他看到自己的手,中指后面那顆獨有的黑痣,這是右手,手在灰色袖筒外面耷拉著——他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正期待著人來看他。然而,這一嶄露頭角的畫面是如此令人驚恐。他立刻閉上眼睛,避免畫面進一步深入。那個畫面是如此逼真,激起他渾身奇妙的生理不適感,他幾乎無法承受。真實是如此恐怖!他不由自主感嘆道。那一刻,他希望自己永遠躲在含混的現實里。

    正當他惶惶不安時,再次看到那兩個穿深色衣服的男子,他甚至為此感到一陣安慰。兩個男子跟附近一個女服務員說了句什么,那個服務員就向他走來。她向他禮貌地鞠了一躬,這邊請!她說,她把他領進電梯。

    隨后,他跟著服務員乘電梯上樓,并停留在其中一層。他們路過許多相仿的、有些低矮的客房門,穿過一個又一個走廊,相仿的走廊和客房裝飾讓他的心情平靜下來。他們走到一間開著門的房間,這時,服務員站住了,做出請的手勢。他立刻如釋重負走了進去,毫不猶豫地躺在房間白色的床上。他注意到墻壁貼著灰鼠色彩的花紋壁紙,一道道弧形的花瓣狀花紋綿綿不絕、互相交叉。而他身下的床單是一種孤僻而令人滿足的白色。他沒有看到窗戶,沒有窗戶也讓他更感安全。服務員出去之后,他又坐起來,并意識到自己自始至終沒有帶任何行李,他為此疑惑不解。他下了地,似乎想前后左右看看客房的環境,這時,一個沒有任何表情的服務員走進來,示意他必須躺在床上。

    他第一次宿命般直覺地意識到了什么,并下意識注意到房門上面寫著的一個數字:“166”,數字前面還有兩個看不太清楚的字??墒且凰查g,他突然頓悟般看清了,也許是潛意識里洞悉了那兩個字,現在那兩個字就像金子一樣閃爍在他的腦際,并留下黃金般的烙印。

    那兩個字是:天堂。

    就在他洞悉的一剎那,耳朵里聽到一陣大自然的風雨聲,接著一切都恢復了平靜。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感覺,就像他周圍是凝凍的大海。

    經過他不斷的行走和奔跑,他現在終于意識到:他將永遠躺在此地,在這張床上,他將度過浩瀚的、沒有窮盡的時間。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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