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1年第10期|劉禹來:廣場上的狐貍(節選)

劉禹來,2002年生于長春,法國ESSEC商學院工商管理專業本科在讀,2021年初開始小說創作,有散文及詩作見諸報刊。
廣場上的狐貍(節選)
劉禹來
“你知道嗎,咱倆住的小區里有一個賣狐貍的?!?/p>
這是男孩下課之后聽到的第一句話。他極其厭煩地把頭扭向一邊,不去看正在說話的同桌。
“是真的,我今天中午回家吃飯的路上看到的,在咱們平時玩的廣場上,賣狐貍的是個老頭兒,他說小區亮路燈之前他一直會在那兒?!?/p>
無論同桌怎么說,男孩還是倔強地扭著頭。他知道自己同桌的個性,這個壞家伙喜歡看別人出丑,已經騙過男孩不知道多少次了,早在這家伙曾經騙他沒有作業,導致他第二天上學出丑之后,他就下定決心,不會相信從他同桌嘴里說出的一句話。他用小手摸摸滑溜溜的書皮,眼睛半閉著,假裝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每次他都把自己想象成一個仙人,喝著露水,住在山巔,每日俯瞰起伏的樹林和太陽的升降,不理世間的任何俗事。
可是這位仙人太快就抵不住紅塵的誘惑了,男孩的同桌一邊說,就一邊被吸引。他好奇為什么小區的廣場上會有狐貍。
“那個狐貍太漂亮了,不大,和我家那只吉娃娃一樣大,還是白色的,渾身白,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動物,比動物園里那些黃皮的狐貍足足好看幾萬倍,幾億倍?!?/p>
男孩同桌從狐貍的眼睛,夸到狐貍的尾巴,雖然只是“真漂亮”“真好看”這種再簡單不過的詞匯,但絲毫不阻礙這只白色的狐貍在男孩心里成為世界上最好看的動物。
他薄弱的意志被想象撕裂,好像剪刀剪碎薄紗一樣簡單。要不是最后一絲理智存在,他已經打開潘多拉魔盒一探究竟了。
不過直到下節課上課,男孩仍然堅持著沒有和他的同桌說一句話。鈴聲響起,他終于露出了微笑,仿佛響起的不是普通的上課鈴,而是戰場上勝利的號角,他對自己覺得滿意,覺得自己像動畫片里的英雄經歷千難萬險,最終戰勝了邪惡。
晚秋,炎熱已經被秋風吹走,絕情地不留下一絲溫暖,男孩緊緊地用小襖把自己裹住,在他看來,溫暖是阻止感冒的唯一方式,在教室里,他不希望寒冷能夠穿越自己的羽絨皮毛。除了身體上的防護,他給自己的精神也做了防護,老師講述的知識也和涼氣一起被他驅逐出了自己的領地,他一會兒想想最新的動畫片情節,一會兒看看在窗外樹上嘰嘰喳喳的喜鵲,思緒飄著飄著就飄到了小區的廣場上,想起了小時候的一次次奔跑,想起了給他剪頭的小哥,想到了那只狐貍。
渾身白色的狐貍,這是男孩夢里都想不到的動物,在電視上,網絡上,少兒百科全書,他自信自己掌握了相比自己同齡人更淵博的知識,可在他的印象里,狐貍應該是黃色的,橙色的,他還是想不起白色的狐貍,他也從來沒聽說過居然還會有賣狐貍的。
奶奶以前告訴過他,狐貍是狡詐且天生邪惡的生物。小孩子不能看狐貍,不干凈,如果不小心多看了幾眼,會被勾走魂魄,這個故事最初讓他去動物園時要躲著狐貍走,狐貍變成了他幼小世界里最可怕的生物??赡棠探裉煺f蛇,明天又說老鼠,仿佛世界上除了人以外的生物全是最可怕的生物,他聽得多了,尤其是后來從老師那里得知這些故事是沒有依據的傳說之后,這種心情就從害怕轉變成了好奇,他想要在電子屏幕和動物園以外的地方,看看真正的狐貍。那是一只純白色的狐貍呀!白色的狐貍不會陰險狡詐吧。他越好奇,越難以抑制自己的心情。明明不相信他的同桌,明明不相信有白色的狐貍,可即使他原先如海中的礁石一般,不屈服,也在好奇心一波又一波的沖擊下被侵蝕,變得越來越不堅定。不僅如此,在這無限的好奇中,也纏著一絲害怕的念頭難以理順剪短,萬一奶奶說的是真的怎么辦,和那些不會說話的小孩兒比起來,自己到底算是“小孩兒”還是“大孩兒”呢?
好奇心把堅持研成了粉末,最終,他還是決定拋開顧慮,再信這個壞家伙一次,今天晚上放學,他會嘗試說服他的爸爸一起去那個廣場,讓他帶著自己花幾分鐘的時間去看看那只狐貍。
學校時光隨著太陽的不斷西落結束了,孩子們放學了,男孩像往常一樣,在家長的大隊中找到自己的爸爸,牽起他的手,回家。剛剛下過第一場雪,路濕濕的,有點滑,道路兩旁的大樹上剩下的葉子經歷這場小雪之后再也經不住風的掃蕩,不情愿地下墜,變成環衛工人的累贅和孩子們的玩物。男孩不耐煩地一邊看著太陽,一邊勸著爸爸,同時想努力地用自己的小棉鞋把葉子踢起來,可是即使鞋和地摩擦的聲音已經大到引起路人短暫的詫異,他還是沒踢起一片葉子。
“爸爸,今天我同桌告訴我,咱們小區的廣場上,有一個人賣狐貍,是純白色的狐貍?!?/p>
“是真的,帶我去看看唄,他說在我們平時玩的那個廣場上,太陽下山賣狐貍的就回家了?!?/p>
“騙你我是只狐貍?!?/p>
無論怎么勸,他得到的還是否定。
“這種騙人鬼話你也相信?我還說廣場上有綠色的狐貍呢?!蹦泻⒌陌职植荒蜔┑乜粗泻?,眼神里帶著不解與不屑。
“就算真的有,今天晚上爸爸媽媽有事,也沒時間帶你去?!?/p>
男孩拼命擠出的眼淚被他爸爸用溫暖且粗糙的手擦干,淚水的痕跡被抹得干干凈凈,他沮喪得像一個找醫生治病未果的病人,委屈地回到了家。男孩爸爸出門去接他的媽媽去了,只剩他一個人在屋子里,坐在結實的木桌前,癡癡發呆。男孩有點埋怨媽媽,甚至想,大不了讓媽媽多等十分鐘,反正從小到大,不論自己做了什么錯事,媽媽生氣過后都原諒他了。
不斷的想象讓他的思緒猶如亂麻,接著他又開始懷疑起他同桌的話,畢竟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白色的狐貍,這世界上還會有白色的狐貍嗎?為什么在書上和電視上出現的狐貍是黃色狐貍?他希望匹諾曹的童話故事是真實存在的,這樣,任何謊言會無從遁形,只要別人一騙他,看到變長的鼻子就能明白真相,可是轉念一想,謊言是無法避免的。上次見到同學家養的無毛貓,他明明討厭得不行,卻仍然要上去摸摸,盡力擺出新奇又喜歡的表情對同學說:“我覺得這只貓還挺漂亮的?!币坏┩捁适鲁烧?,可能除了不會說話的嬰兒以外,每個人都是長鼻子吧。但男孩確定,自己的鼻子一定會比他同桌的要短很多很多。
不知道哪里生出的蛾子,在屋子里有些笨拙地飛著,飛得很慢,仿佛男孩家里一個一個的屋子是新鮮的景點,而它們是享受旅行的背包客。一般這種時候,男孩會直接動手消滅它們。拍死蛾子十分簡單,不用等它落在東西上,只需要對準它在的方向用力一拍,就能用風將它打落到地上,在它剛反應過來卻還未來得及振動翅膀時,它生存的權利就已經不握在自己手里了??杉幢愣曜右呀浡湓诹藭郎?,男孩還是不管不顧,任由這個會飛的背包客肆無忌憚地游玩。太陽還在一點一點下移,可時間卻比往天要慢,余光透過幾盆擺在窗臺的綠蘿,照在光滑的地板上反射的光線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男孩坐在書桌旁,沒像往常一樣把書桌收拾得整整齊齊,更沒拿出一本書,只是看著桌子發呆,木色的桌子讓他聯想到寬廣的森林。
“大森林,不正是狐貍的居住地嗎?不過白色的狐貍會住在綠色的森林里嗎,那這狐貍應該叫什么呢?不能叫狐貍了,要叫白狐才行啊,多多少少要和普通的狐貍區分開。他們一定是生活在下雪的地方,只有雪的顏色才和白狐更加貼切。北方的森林里有雪,也許他們生活在北方吧,那下雪之后可能會有白狐吧,沒準兒去森林能看到,但不用去森林,明明在廣場上就能看到啊?!?/p>
無論怎么想,這個假設根本不成立,他爸爸根本沒有帶著他去廣場,他不可能看到那只白狐。太陽越來越低,散發的能量也在減弱,過不了多久之后,小區的路燈會被勤勞的工作人員點亮,那個賣狐貍的老爺爺會在收到信號之后轉身離去。更何況,下午的時候沒什么人,到了下班時間,會有更多的人注意到狐貍,那位老人不一定會在路燈點亮之后繼續等著,他又不敢自己一個人出門,所以,從他沒有說服爸爸的時刻開始,他已經喪失這次和白色狐貍見面的機會了。
男孩不愿去想這件事了,他想要平復心境,回歸自己的日常生活,往天的這個時間,他會認真地寫作業,期待晚飯的菜譜和電視里每晚播放的少兒節目和動畫片。要是夏天,他或許會和很多小區里的小伙伴一起在廣場上玩,在父母的陪伴與注視下或哭或笑或吵或鬧??墒抢淇岬膰蓝粌H強盜般地搶走了他肆意游玩的環境,還自說自話地宣布春天才會還給他。在爸媽回家前的時間,他只能像一個囚犯一樣,被拘束在家門里。男孩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那么自由。
他決定麻痹自己。把這只世界上最漂亮的白色狐貍當作上個月沒有買到的機器人玩具,不再去想了。他拿起了前幾天買的汽車模型,又打開了電視機里的動畫片頻道,把聲音調到連自己的耳朵都受不了的音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讓他在動畫片里看到動物時就會聯想到狐貍。拿玩具騙自己也更沒有用途。狐貍不是常見的玩具,是一個生靈。白狐貍一定是很稀有的,很珍惜的,也許是像熊貓一樣的存在。這和擺在柜臺里的機器人不一樣,玩具是量產的,即使他不能買回家里,仍然可以隔著玻璃看著薄薄的透明塑料盒子里的小機器人,可白色狐貍,至少對于他來說,只有一個,而且一旦今天錯失了機會,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了。
一想到這些,男孩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的想象力,這讓他連放空自己都做不到,他的心情和狀態像是即將下大雨前的濕悶,這種濕悶不明顯,卻會讓人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那是一種來自天氣和自然的壓迫感。他想順暢地呼吸,想排除身上所有的濕氣,卻還是無可奈何地被動地看著越來越厚的烏云,迎接大雨的降臨。
突然電視機里正在播放的動畫片發出了巨大的爆炸聲,也許是小英雄打敗了大魔王吧。這聲爆炸如同一聲炸雷一樣,嚇得男孩打了個哆嗦。也隨著“雷聲”,男孩的心里下起了暴雨,讓邏輯和理智的大壩決堤了,止不住的幻想如洪水一般席卷了男孩的頭腦,他不再抑制自己的想象了,決定要通過各種渠道掌握到更多白色狐貍的信息。
焦躁地打開百科全書,他需要用冰冷的證據澆滅懷疑的大火,但卻沒有去目錄里直接找白狐,害怕在最開始被人澆滅希望,澆滅夢。那一頁頁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錄有各式各樣動物的圖片如空中的浮塵。偶爾出現的幾個以白為底色的圖片在男孩眼中如初春飄落的雪花,確認不是狐貍之后,極速往后翻,讓這朵“雪花”以最快的速度消融在記憶里。
又一抹白色在男孩的眼里出現,這回他找到了,真的有白色的狐貍,除了黑葡萄一樣的鼻子和明亮的眼睛以外,都是白的,那種潔白,比想象中的更加美麗,更加純凈,更加無瑕。它的尾巴,足足有自己身子的一半長,腿很短。毛是蓬松的,脹起來,并不貼合身子,溫暖地包裹住這個小生靈,和純白的背景融在一起。百科全書的圖片里,這群小家伙警惕又不失優雅的樣子顯得格外可愛,這讓男孩更加認定,它們和冰雪一樣,是上天送給世界的禮物。它們有的品種叫銀狐,有的品種叫北極狐,分布在北極和西伯利亞,算得上是黃狐的親戚。當然,即使在寒冷的北方,這種動物也很少出現,而這兩個品種里的銀狐更加特殊。這樣的信息讓男孩確信,廣場上真的有一只白色狐貍。這種白色狐貍不怎么在這邊出現,可萬一有一只迷路的小狐貍走到附近森林又被人抓走了呢?或者,這是可以養的寵物?可能有人在賣?
他又看了一眼圖片,無論如何聯想也沒把“狡猾”這兩個字和這個生靈聯系到一起。它本身生活在北極,不會平白無故跑到這附近,一定是有原因,或許那個廣場上的狐貍正處于危險之中,這么想想男孩更著急了,他下定決心準備自己獨自出門,不希望這么美好的東西受到一丁點的傷害。他關掉電視,在冰箱里拿出了媽媽在超市買的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進口火腿腸。接著,猶豫了一下,又拿出了一個化妝品盒子。這盒子本來是男孩媽媽準備要扔掉的,可男孩看著好看,拿來放一些最珍貴的東西,盒子里裝著一張“典藏”的游戲卡牌,兩個特別好看的橡皮,一幅畫過的畫,還有幾張來自老師同學的新年賀卡,以及奶奶對他的溺愛,330元人民幣。本來,他打算偷偷用這些錢買幾箱薯片,或者幾包游戲收藏卡,但是他決定,哪怕是要入場費,只要能看到那只白狐,用自己能支配的全部家當去換,也是值得的,當然,他存在著一點私心,雖然他不知道能不能養狐貍,更不知道爸媽讓不讓他買,但是男孩也不局限于只是看看狐貍了。要是有可能,這個狐貍又不貴的話,他想要把這只狐貍據為己有,他一定要看看,白色狐貍和奶奶說的有什么區別,它的身上是不是真像百科全書和網上展示的那般雪白。
他走到了門前,自己做平時媽媽出行的檢查,提好褲子,裹上棉襖,戴好圍巾,還細心地用襪子包裹住了絨褲的褲腿,以免著涼。從鞋柜里找到了最喜歡的藍色棉鞋,那雙棉鞋在黑暗的地方會閃出綠色的熒光,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為了小朋友們的羨慕對象??蓜偞蜷_房門,男孩就被樓道里的冷風逼退,畢竟是第一次自己出門,他有點害怕了。
男孩想起自己第一次一個人在家的情景,那時他很小,家人出門著急,所有東西都檢查了一遍,卻忘記了被放在小推車里的他,讓他在小推車上等了大約五分鐘的時間。一開始,他以為是在玩捉迷藏,把自己藏在推車的遮擋布里,防止自己笑出聲??墒羌胰藗兏緵]找他,推著另一個小推車出了門,而他躲在自己的小推車里連哭都不敢哭出來。那次經歷,是男孩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拋棄”。直到匆忙回家的奶奶抱起他,他才放聲大哭,那一個晚上,誰都抹不干凈他最純凈又最委屈的淚水。即便是長得稍微大點,敢自己一個人在家之后,他也只會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小房間里??蛇@只白色狐貍對他的影響太大了,不僅把他推出了自己的屋子,還把他第一次獨立逼出了家門。男孩堅信,自己將來寫回憶錄的話,這次出門絕對是回憶錄里的第一個篇章。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好詳細的準備,杜絕一切危險,保護自己。
他先緩緩地關上了門,在門前踱步,嘗試鼓足勇氣。他忽然想起奶奶講過的一個又一個兒童被拐賣的故事,奶奶說那些拐賣兒童的壞蛋被叫作“拍花子”的,據說,他們只要一拍小孩兒的腦袋,小孩子就會變得像電影里沒有意識的行尸走肉一樣,任由“拍花子”的壞蛋擺布,而等他們恢復意識,會發現自己已經被賣到偏遠的農村山區,永遠見不到爸爸媽媽和家人,也永遠不能和朋友一起玩了。這些可怕的故事仿佛變成了附在骨頭上的幽靈,讓每一個孩子即使在家里都會嚇得打一個冷戰。要是往次,每每想起這些,男孩都會有一種想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的沖動,只有完全封閉的空間才能給他提供安全感。但是這次,男孩在脫掉藍色棉鞋之后,沒有立刻回到屋子,甚至沒換上家里的拖鞋,而是繼續在門口的位置走動,走著走著,又覺得有些單調,就暗自告訴自己,只要踩到了地板間的縫隙,今天就不出門。他不停地轉來轉去,踩來踩去,直到打開房門時涌進的冷空氣被暖氣完全吞噬,他也沒有踩到地板間的縫隙,索性停下腳步,站到門前。
那是一只在地球最北面的北極附近才能看到的動物啊,連市里的動物園都沒有,那是多么的珍惜與寶貴,要是看不見,那豈不是吃了大虧嗎!
窗外和云一樣顏色的月亮已經浮出了藍天,是圓月,今天晚上的月亮一定特別亮??粗磳⒆兞恋脑铝?,又看了看已經有點泛著熒光的藍色棉鞋。他下定決心了,這次無論多少糾結也無法改變他的心思,那只白色狐貍在他心里變得像月光一樣純潔,甚至沖淡了他的恐懼,讓他第一次勇敢地走出了家。
踏上了第一次屬于自己的旅程,他拿著家里的備用鑰匙,出了房門,像是剛剛出殼的小鳥,明明已經用盡了一切氣力,卻還是著急地在剛剛恢復體力之后,想著探索世界。男孩緊緊握著自己褲兜里的錢,死死地攥著。紅色的鈔票太鮮艷了,比瀕臨熄滅的太陽還要鮮艷,放起來也感覺會被人發現,走在街上,反而顯得鬼鬼祟祟。
下班時間,但路上行人正巧不多,男孩還是害怕,平時蹦蹦跳跳的路明明很近,卻又是那么漫長。男孩謹慎地邁著步子,像是戰場上躲避地雷的士兵。遠遠走過來了一個很魁梧的男人,穿著黑色的夾克,手里拿了一串鑰匙,在男孩眼里,那是一把明晃晃的刀,他們兩個一步步慢慢接近,男孩覺得那把刀離他越來越近,他用余光向后看了看路,準備逃跑的后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時,魁梧的男人已經來到他的身邊。擦肩而過的瞬間,男孩聽到了自己的心跳。結果當然是無事發生,一串鑰匙不會被用作攻擊的兇器,他和那個魁梧的男人,也許一輩子不會再產生任何交集??赡泻⑻嶂男膮s始終沒有松懈。每當路過一個人,他都會小心地做出長跑準備,直到路人已經離他五米開外,視線也離開他奇怪的姿勢之后,他才會放下心來,繼續前進,不過一直留心身后,害怕身后的人忽然過來追他。他一直在害怕別人拐走他,或者偷甚至搶他的錢,但在別人眼里,他才更像一個剛剛盜竊了一筆大數目的小偷,只不過別人看他年紀太小,不會理他罷了。
太陽的余暉已經很難照亮世界了,但時間還來得及,男孩一邊懷著對路人們的提防,一邊注意著太陽的亮度,快速地行動著,緊張,又帶著無限的期待。沒幾分鐘,男孩到了廣場,廣場和以前一樣,一個小小的水池,因為臨近冬天,大部分水被抽走了,乍一看,顯得有點荒涼,圍著水池邊有幾個花壇,“種著”幾棵假的塑料大樹,小區的物業和季節、自然作對,給每一棵樹裝飾了綠色和紅色的假葉子,綠色不再清新,紅色不再熱情。天氣冷,沒有幾個孩子玩耍,只有剛剛拖著疲憊下班的大人,男孩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保護自己身上,連攥著錢的手都松開了,他只是在想,哪里有賣狐貍的呢,那個老爺爺在哪兒,他的頭發和胡子會不會比他賣的白狐貍還白?要是有賣狐貍的,那一定是在這幾棵樹邊上,即使樹是假的,也會激起狐貍的思鄉情緒吧。男孩一邊想著,一邊焦急地看著,仿佛要看透整個廣場,那已經不像是想找的狐貍的眼神,這一刻他自己就是一只狐貍,狡黠而聰慧的眼里,有著無限的期待與盼望。他就這樣,用不大的眼睛掃描了整個不大的廣場。
廣場上沒有白色狐貍。即使他沒看到,也仍然不愿放棄,他細細地找遍了每一棵假樹,每一方水池,廣場周圍零星的小攤,裝飾用的小銅像,甚至去看了垃圾桶,在他眼里,他不是在找狐貍,而是在找自己曾經丟失了的,最珍貴的東西??蔁o論怎么找,他沒有看到一點白色,除了假樹干凹槽中一小撮白雪,配上紅色和綠色相交的葉子,顯得無比扎眼。沒想到,戰勝了自己,趕在太陽落山之前趕到廣場,帶昂貴的火腿腸,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他還是錯過了和狐貍見面的機會,白色狐貍在男孩腦海里的形象,瞬間被真實幻滅,他憋著淚水,在心里泛起了無限的漣漪,像平靜的大海忽然激起無限的波濤。
為什么這么期待了還沒見到白色狐貍?那可是最好看的狐貍呀!他皺著眉頭,像在解決一個世界級的難題。又忽然警惕地看了看周圍,偷偷地罵了一句從父親那里聽到的罵人話,止不住氣憤與委屈。
他無奈地繞著水池走了起來,背著手,搖著頭,像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他堅信,白色狐貍一定很特殊,至少,他不愿意相信這只狐貍是家養的,覺得被賣的白色狐貍一定是只小狐貍,可能剛剛出生不久,野性十足,可愛十足,卻走丟了路。雖然這里離北極和西伯利亞很遠,即便迷路也應該不會走到這里,有可能是它媽媽走丟了路,然后它又走丟了,那樣的話就有可能了。之后這只小狐貍因為太餓,外面下雪找不到吃的,到城市的郊區來找吃的,畢竟前幾天剛下過雪,郊區不像城市,雪化得稍微晚一些,小白狐貍也能生活??墒沁@只為了生存費盡心思的小狐貍卻被一個老頭兒給捉走了。
晚秋的風并不凌厲凜冽,僅僅讓人感到微冷,好像是冬天的偵察兵,本來是被派出偵察,卻違抗了命令,大搖大擺地讓世界都知道寒冬將至。廣場上的假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還卷起細小的砂石,如子彈般打向包裹燈柱的鐵皮,響起短促的“當當”聲,給一直寂靜的廣場帶來了一點難以察覺的喧鬧。砂石如果不被風卷起,可能根本不會被人發覺。只會滾落在草叢,或者消散成灰塵,秋風的突襲實際上也是給它們提供了一個平臺,讓它們辦了一場特殊的謝幕演出,至少讓它們不會默默無聞。即便這樣,除了男孩之外,沒有人看到這些灰塵的謝幕,也沒有更多人聽到淡淡的“當當”聲。讓他們產生幻聽,模擬出了敲擊鍵盤的機械的摁鍵聲和輕點鼠標時的清晰的點擊聲,然后摸摸耳朵,晃晃腦袋。
時間慢慢流逝,男孩決定不再等下去了,現在的狀態是“坐以待斃”,之前他沒有意識到。是不是冬天太冷了,老頭兒并沒有遵守他的諾言就走了?或者有人買走了那只小白狐貍?這些問題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只狐貍的去向。白色狐貍太顯眼,問一下別人,是否見過一個牽著狐貍的老頭就能破局,知道老頭的去向,哪怕見不到白狐貍,問問保安或者稍遠一點的攤販,他一定能得到明確的答案。男孩努力地調整呼吸,用手輕輕地搓了搓臉,探索沒有結束,想到這里,男孩的精神不再萎靡,整頓了心情,準備開啟一段新的征程。這次的目標是找到一個執勤的保安,問出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男孩丟棄了對黑暗的恐懼,凍得微微發紅的臉蛋漲得更紅了。橙黃色的路燈亮了,柔和的黃色光代替太陽為匆匆的行人指明道路,男孩抓緊出發,他要趁著時間早,打探更多的消息。月亮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激動,從湛藍的天幕中亮相,只可惜城市的燈火太亮,把繁星閃得黯然無光,對大部分人,城市中的高樓已經足夠絢爛璀璨了,要是市里最高的樓足夠高,再放上一個足夠亮的探照燈,也許連月亮都會被替代了。男孩一邊走一邊緊張地喘著粗氣,保安室在廣場的不遠處,一個岔路口的左邊,接著轉向,一直走到盡頭就是了。遠遠的,他看到保安室旁,還有兩個人站在筆直的保安邊上,一個人斜挎著一個精致的小包,另一個人手里拿著紙袋。當他看清這兩個人,尋找狐貍的心情就像是被風吹折的塑料花,徹底地彎下了腰。
進入小區的車大多開著照明燈,能把渾濁的眼睛閃得明亮,一輛一輛地軋過嵌在柏油路面的井蓋,發出鋼鐵碰撞的響聲,每發出一次響聲,引得男孩的心為之顫動,他的手被父母緊緊地握著,甚至能感覺到彼此手上的紋路,冷風焦急地掠過頭發縫隙,發出“嘣嘣”的聲響。透過燈光,父母的臉像道路兩旁的路燈柱一樣鐵青。男孩有些內疚,他開始質疑自己是否應該跑出去,偷偷嘗試自己出門是不是錯的,剛剛想張開嘴說點什么,緊張得被嘴里的分泌的唾沫噎住,說不出話來,他整個人蜷縮了起來。他知道父母剛才一定很擔心,很著急。同時,他也沒放棄多花一點時間思考,白色狐貍到底去了哪里,他還能見到那只狐貍嗎?
……
(節選,原刊于《作家》2021年10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