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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2021年第5期|衛鴉:朗日居(節選)
    來源:《清明》2021年第5期 | 衛鴉  2021年10月15日08:26

    1

    他們從樓道口冒出來,一高一矮。光線太弱,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只看到兩條影子,像兩團煙霧似的,模模糊糊飄進了走廊里。那時天色向晚,我陪小鴉在走廊里玩積木。這條走廊暗著,它總是暗著,即便白天也是如此。外面是城中村的黃昏,天南海北的炊煙在晚風中升起來,與嘈雜聲混在一起,從走廊兩端的窗口源源不斷地滲進來。這是夜晚即將來臨的征兆。

    這地方叫大浪,原本是龍華的一個村。后來龍華升級,成為深圳的一個新區,大浪也跟著升級為街道。從來深圳那天開始,我就待在這個地方,沒挪動過,不是有多么喜歡這里,而是習慣了。我住的這棟公寓叫朗日居,有很好的寓意——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墒聦嵣?,它的前身是工廠宿舍,里外稍一改造,便成了炙手可熱的出租公寓??稍谖已劾?,它就是棟出租屋,再怎么雕琢粉飾,也遮蔽不掉根深蒂固的城中村氣息,鬼知道為什么會取個如此好聽的名字。

    朗日居一共七層,每層布局一樣:一條走廊兩邊,掛著二十幾間房子,大部分是單間,也有些被打通了,并成簡易的一房一廳,或者兩房一廳。走廊由十幾戶人家共享,兩端各有一個窗口,開得很小,緊貼著鄰近房子的墻。這一帶都是出租屋,也叫親嘴樓,樓與樓之間沒有多少空隙。光線從間隙中漏下來,再在窗口拐個彎,就成了兩團幽光,微弱地懸著,透不過來。

    走廊里的燈早已老舊,是那種聲控燈,房東一直舍不得更換,年月長了,感應開關不再靈敏,不用力跺幾下腳就亮不起來??烧l會閑著沒事就去跺腳呢?當然沒有。所以,這條走廊就這么暗著,晝夜并無多大分別。住在這里的人,似乎也習慣了黑暗,就像蝙蝠,能夠憑借特殊的生理構造,在幽暗中準確地行動。當然,我也是只蝙蝠。小鴉跟我一樣,也是蝙蝠。我們都是蝙蝠。

    小鴉是我兒子,今年六歲,唯一的愛好是搭積木。三歲那年,我給他買了第一桶積木。他如獲至寶,并且很快就在這方面顯示出過人的天賦。每次看動畫片時,見到感興趣的圖形,他就會記下來,等動畫片放完了,再憑著記憶,用積木將那些圖形還原出來。這讓我感到驚喜,在這個三歲的孩子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我這一生已經無法實現的理想。讀大學時,我學的是建筑設計,曾經想當一名設計師,可事實上,畢業之后,我從未干過一件與建筑相關的工作。小鴉也許可以將我的夢想繼續下去。

    從那時起,我就認定,我兒子是個天才,一有時間我就陪他玩積木。這條黑暗的走廊,對我來說,是一種黑暗的視覺環境。對小鴉來說,卻是由積木構成的童年。說實話,作為父親,我感到愧疚。我應該像那些事業有成的家長一樣,為小鴉提供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讓他有個明亮的童年。但我沒能做到。因我的碌碌無為,他只能在這棟叫朗日居的出租屋里出生,成長,一晃就是六年。這里的生活,以及走廊里那種長久的黑暗,就如同血液一般,流淌在他的童年里。

    作為父親,這是一種失職。當然,如果非要為自己開脫的話,我也能找到理由——我們之所以不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左藍,我們這個三口之家,她說了算。兩年以前,我們買了房子。首付交出去后,我就著手設計書房。作為一位文字工作者,在深圳十幾年,我從未有過自己的書房,這是件很尷尬的事。幾千冊書就像城墻一樣,壯觀地在邊邊角角里碼著。我懷疑小鴉愛上搭積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了我的影響。我太想要一間書房了,這是我的一個夢想,買房之后,它離我是如此之近。遺憾的是,左藍并沒有給我實現夢想的機會。交房那天,一拿到鑰匙,她立即就找了家房屋中介所,把房子連同我的夢想一起租了出去。我那張設計稿剛一完成,就成了一張永遠也實現不了的藍圖。

    買了房子又不住,那買下來有什么意義?當時我很憤怒。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什么我們窮盡十幾年的積蓄,換來的卻仍然只是一紙租賃合同。我像只火藥桶一樣,暴躁地向左藍提出質問。我們之間的戰爭一觸即發。但左藍是個理智的女人。我想說的是,對婚姻來說,理智絕對是個褒義詞。一個理智的女人,縱然在生活中無多少情趣,但她能讓日子變得冷靜。她似乎天生就具備一種能力——每當我憤怒或者激動時,她總能找到有效的方法,讓我迅速平靜下來。她搬過一張椅子,在我面前坐下來,然后扳著手指頭,跟我算了筆賬。還沒等她算完,我的火氣就已經消了。

    的確,她考慮得比我周全。我們都是獨生子女,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雙方父母的贍養費、水電費、煤氣費、物業管理費等等,一張張賬單,就像一堆岌岌可危的腫瘤,咄咄逼人地懸掛在我們生活中。若是再背上房貸,我們就成了兩匹名副其實的駱駝,房子一旦斷供,將會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們必須把房子租出去,以房租來抵充月供。在這里,有必要介紹一下我的情況。我今年三十五歲,在一家文化傳媒公司上班,任項目總監,年薪二十五萬。在職業生涯里,這已經是我的巔峰,要想再有所發展,就得辭去工作,自己出來創業。我承認,深圳是座適合創業的城市,可我有自知之明,我壓根兒就不是創業的那塊料。我甚至連辭職的勇氣都沒有。有什么辦法呢?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不是說出來的,是活出來的。

    我把那張設計稿找出來,揉成一團,連同我的夢想,扔進了垃圾桶里。在我看來,一個沒有經濟實力支撐的夢想,也就只配躺在這樣的地方??墒亲笏{在扔垃圾的時候,看到了這張設計圖紙,又把它撿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展平,壓在一本書里,說好歹也是個作品,不應該跟垃圾混在一起,她先幫我保存著,說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2

    坦白說,朗日居也并非一無是處。這條走廊始終暗著。我們就像些遠古時期的動物,為了適應環境,視力不斷進化。十幾年下來,我已具備了在弱光中視物的能力。就比如說這兩個人,一進走廊,我就看到他們了。盡管只是兩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但我還是看到了。他們走得很慢,就像兩只蠕行的軟體動物,緩緩向我移來。長的那個影子雙手向前伸著,像位盲者一樣,小心翼翼地撫拭著面前的空氣。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初次進入這條走廊的人,都會變成瞎子。

    “起來,有人過來了?!蔽腋┫律?,拍拍小鴉的肩膀。小鴉“嗯”了一聲,沒說話,仍然蹲在那里,全神貫注地擺弄著手里的積木。他是個專注的孩子,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時,就很難喚醒。

    我在地上跺了一腳。燈驀然亮起,滿地的燈光像雪一樣,清清朗朗地鋪開,走廊里頓時異常明亮。我有點不太適應,腦子劇烈晃了一下,眼睛出現片刻的失明,世界黑了。我閉上眼睛,瞇了一會兒,等適應了燈光,再睜眼看時,這兩個人已經到了我面前。他們應該是遠道而來,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臉上蓋著一層疲憊,就像用工筆畫出來似的,十分清晰地暴露在燈光里。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對父子,眉眼之間掛著相似的神態。

    “你好?!蔽掖蛄寺曊泻?。

    男人沒回話,只微微一笑,牽著小孩的手,從那堆積木上跨了過去。廊燈再次熄滅,黑暗重新填滿走廊。我沒有再去跺腳。在這樣的環境里住著,我不太喜歡光亮。那父子倆一前一后,摸黑往前走著,在一間房子前停了下來。黑暗中咔嗒一聲,細碎的火星濺開,男人把火機擰燃了,一束火苗亮起來,搖晃著,兩張臉映在通紅的火光里,同時也將一個門牌號碼映照出來——707。就在我家隔壁,原來的租戶是位民工,在這里住了三年多,我很少碰到他。他一直在修地鐵,每天早出晚歸。朗日居對他的意義,僅僅只是張床。大部分時間,他像條蚯蚓一樣,與工友們一起,沒日沒夜地扎在地下,挖掘并疏通著這座城市的交通網絡。每次坐地鐵,我都會想起他。這兩年,這座城市的地鐵像蛛網一樣越結越大,四號線穿越大半個深圳,從皇崗口岸通到龍華,其中就有他的功勞。這幾年他修的就是四號線,可是這條線路一通車,他就搬走了。

    深圳是座由流動人口構成的城市,與之對應的,是一個龐大的租賃產業,絕大多數的本地人,都靠出租屋活著。因此,朗日居永遠不缺租客,盡管條件一般,卻總是住滿了人。那位民工留在房子里的氣息還未散去,這對父子就搬過來了。男人拿出鑰匙,借著火光,把門打開。他舉著那束火苗,牽著兒子進了屋。門砰的一聲關上,火苗一晃,不見了,兩張臉緊跟著消失在門后。

    3

    離朗日居不遠,緊鄰公路,有塊菜地,被兩位來自湖南的菜農租了下來。他們一看就知道是對夫妻,面相上顯示著共同的生活和經歷。兩口子沒有租房,就在菜地邊搭個棚子,簡單而隨意地住著。在我印象中,一年四季,這對夫妻幾乎沒有休息過。每次經過這塊菜地,我總能看到兩個低頭彎腰的身影,就像兩株生機勃勃的植物那樣,風雨無阻地扎在地里。他們秋冬兩季種蔬菜,春夏兩季種草莓。附近的人常來這里買菜,比市場上便宜,也比市場上新鮮,遠遠就能聞到一股原生態的味道,讓人心里踏實。你走到地里,看準哪樣蔬菜,他們就當著你的面拔出來,抖掉泥土,也不上秤,憑著多年的經驗,估個合適的價,往塑料袋里一裝,就是你的了。在深圳這樣的城市,你只有接近這些與泥土打交道的人,才知道生活原來還可以過得如此簡單。

    我很喜歡這對勤勞的夫妻,喜歡他們種的蔬菜。當然,我更喜歡生長草莓的季節,每個日子都是暖暖和和的,天高云淡,沒有臺風和暴雨的襲擾,空氣中總是彌漫著一股酸甜味。在這樣的季節里,深圳是最好的深圳,大浪也是最好的大浪。你會覺得,在緊張而枯燥的生活中,仍有一片色彩,是那么慷慨、那么大方地向你熱情綻放。因此,我們都管這地方叫草莓園。

    草莓園的邊上,有個公交站臺,一趟從大浪始發的高速大巴途經此站。每天早晨,左藍都會在這里等車。大巴開出大浪后,直接走福龍快速路,中間不再???,直達福田區,下車就是左藍上班的地方。每天早晨,我也會來這里。我坐車的地點在另一邊,但我愿意兜上個半圈,先送左藍上車,再掉頭回去,坐小巴走四站路,轉地鐵四號線去公司上班。下班也是如此,下車后我繞半個圈,在這里接上左藍,兩人一起回家。這一早一晚的同行,是我們為數不多的獨處時間,白天都有各自的工作,回到家里之后,則有家務和孩子將我們分開。因此,我很珍惜這樣的相處?;橐鲋?,如果你總是漠視細節,你就永遠也不會明白婚姻對于生活的意義。

    左藍上班的地方在八卦嶺,那是所特殊教育學校。在深圳,八卦嶺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面積里,卻有著深圳最具人氣的美食街、深圳最大的印刷包裝基地、深圳最大的二手圖書市場,以及深圳最早的會展中心。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行業和領域,就像大雜燴一樣,融洽地煮在一起,雖帶著一絲亂象,但這樣的深圳,卻更接近于我對一座城市的理解。

    在學校里,左藍教聾啞班的手語。大學里她學的是播音主持專業,選修過手語。她沒有當過主持人,這一行競爭太激烈。因此她的主專業一直沒能用上,選修的專業,反倒陰差陽錯地用上了。她的手語算不上多好,但拿來教一群孩子,卻是綽綽有余,收入也還不錯,比普通教師高出不少。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左藍喜歡這份職業。她當初選擇當特教,確實是出于收入上的考慮,這點她自己也從不否認,我們需要錢。在深圳這樣的城市里生活,對于工薪階層來說,物質和金錢是一種永遠也無法達到飽和的需求,雖然收入也在漲著,但與物價相比,這種漲幅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在這個無錢寸步難行的時代里,左藍又怎么可能視金錢如糞土?她畢竟是個女人,每天面對的是柴米油鹽。只是,除了物質之外,她心里尚存著對職業的熱愛。

    我曾經以為,漢語是世上最美的語言。直到有一次,我去學校里接左藍,看到她站在講臺上舞動雙手的樣子,才改變了這種看法。天啦,你不知道,講臺上的左藍有多迷人。她面對著一群無聲的孩子,手勢靈動地變幻著,在空氣里畫出條條優美的弧線,完成與他們的碰撞和交流。在我看來,這已經超越了語言層面,更像是一種優雅的舞蹈,具有強烈的表現力和感染力。

    4

    在朗日居,時間是個很模糊的概念,大家都關起門來過日子,老死不相往來,彼此間缺乏平行的參照和比對,時光也就顯得隨意和凌亂。一個月以后吧,也許是半個月,我記不確切了??傊?,我又見到了那對父子,在草莓園旁邊的公交站臺上。那天我送左藍坐車,沒等多久,那輛大巴就過來了,準時將她帶走。我也想走,卻沒走成。應該是臺風快要來了,一絲涼意在空氣中暗暗涌動。這是入秋的跡象。這時節的深圳總是難以捉摸,好端端的天氣,雨說下就下起來了。我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天地間已是一片磅礡的雨聲。我沒有出門帶傘的習慣,只好留在站臺上避雨。

    我點了支煙,正抽著,對面有人揮手。我看了看,雨簾后面兩條人影,一高一矮。雨下得很大,兩張面孔模模糊糊,但我還是認出來了,是那對父子。我腦子里閃過那條黑暗的長廊,以及他們在黑暗中步履蹣跚的樣子。我揮了下手,回應他的招呼。

    男人把小孩扛在肩上,從對面的站臺上一步跨下,斜穿馬路向我走來。不時有車輛從雨中疾馳而過,輪胎下翻起陣陣水花。我很擔心他被車輛碰到,但我有點多慮了,他走到馬路中間,從容不迫地跨越隔離欄,就像位特技演員那樣,避開交錯飛奔的車輛,從大雨中穿了過來。盡管我不贊成他的行為,畢竟橫穿馬路有損一座城市的文明和秩序,而且很不安全。他對生命缺乏敬意。但從他身上,我也看到了一種人生哲理——一個人心中若是無畏,眼里便沒有障礙。

    “是你啊?!蔽艺f。

    他點了點頭,跨上站臺,站到我旁邊,沒說話,臉上帶著一絲羞澀和不安,但立馬就被從額頭掛下來的雨水遮掩住了。我很想跟他聊點什么,告訴他橫穿馬路的危害??晌抑皇菑埩藦堊?,沒出聲。我組織好的那套說辭,就像塊堅硬的魚骨,在喉嚨里牢牢卡住,無法表達出來。這是陌生人之間不可避免的障礙。

    他把小孩從肩上放下來,轉過身去,撩起衣服的下擺,去擦拭小孩濕淋淋的頭發。他的衣服也是濕的,不停地滴著雨水。如此一來,他的擦拭便成為一個略顯滑稽且毫無意義的動作——他擦得越勤,小孩的頭發就越濕,雨水順著前額胡亂地淌下來,那張稚嫩的臉很快就濕透了??赡腥巳灰庾R不到,只是焦急地擦著,動作慌亂且笨拙,他顯然缺乏這方面的經驗。

    男人徒勞無功地忙了一陣子,才終于發現方式不對。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四周,然后果斷地把衣服脫了下來,光著上身,露出結實的肌肉。他的身材看上去沒有健身愛好者那么勻稱,卻顯得更為自然和健康。這種壯實明顯是來自體力勞動。他手上的力氣,也配得上他的肌肉,那件濕漉漉的衣服,兩把就被他絞干了。他把衣服展開,疊成一塊毛巾的形狀,再次去給小孩擦頭。這一次,小孩的頭發很快就被擦干了,變得蓬松起來,臉也變得十分干凈,就像剛從浴室出來,帶著一種童顏才有的光潔和清爽。男人把衣服卷起來,又絞了兩把,兩只手各提著一只衣袖,噼噼啪啪地往空中甩了幾下,又套在了身上。他轉過身來,面朝著我。這時我才發現,他的身材十分高大,背和腰都微微彎著,卻仍比我高出半頭。目測他至少有一米八五。

    我問他要去哪里。他仍然沒有接話,只是在褲兜里摸索著,找出一盒煙來,在衣服上擦了擦,掏出一支,遞給我。我晃了晃手里的半截香煙,道了聲謝,說正抽著。他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反手把煙送進了自己嘴里,點著火,又回過頭去,向小孩比畫起來。我瞬間想起了左藍的那群學生。父子倆是啞巴嗎?但他們使用的手語,讓人看著不太舒服,動作幅度很大,結合著臉上夸張的表情。跟左藍的手語比起來,就像是某種偏遠地區的方言。不過,他們的這種手語,雖然沒有左藍的那種規范和優雅,卻顯得簡潔和直觀,也比較好懂。就連我這個完全不懂手語的人,也能大致揣摩到他向小孩傳達的意思,大概是小孩犯了什么錯,且與我有關,他要小孩向我檢討。

    小孩猶豫了一陣子,才走到我面前。他有點認生,卻并不膽怯,身上有股鄉間孩子的野性。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來看了下,是塊積木。如此一來,我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這積木是小鴉的,我想應該是他在走廊里玩的時候,不小心遺漏了,被這小孩撿到。這是小事,對小鴉來說,多一塊少一塊,并沒什么影響,小孩要是喜歡,可以送給他。

    可是,我怎么才能跟他表達呢?我大聲嚷嚷著,配合手勢,向男人比畫著,想讓他明白我的意思,卻心有余而力不足,這時我才體會到一個習慣用嘴巴說話的人在肢體語言上的匱乏。我更加認可左藍特教老師的身份了。我也許該跟她學點手語,這樣的話,面對這對父子,就不至于存在如此大的障礙??墒?,就在我手忙腳亂,聲音也越來越高時,男人卻開口說話了。

    “我能聽見?!彼噶酥缸约旱亩?,又看了一眼那小孩,“我兒子不能說話,但他也不是啞巴,原來是會說話的,三歲那年生了場病,就成這樣了?!彼纳らT壓得很低,仿佛生怕兒子聽到了似的。他坦白地告訴我,這塊積木并不是撿的,是偷的。說到“偷”字的時候,他很自然。

    “言重了,”我說,“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偷不偷的?!?/p>

    他感激地看我一眼,說謝謝我的理解,然后問我,能不能幫他也買一套。他的語氣中帶著懇求,動作卻顯得有點蠻橫,還沒等我回答,便從褲兜里掏出錢包,數出三百塊來,不由分說地拍到了我手里。

    “這孩子剛到深圳來,沒見過世面,不喜歡出門,我就想給他買樣東西在家里玩著,可我轉了好些天了,就是沒找著?!?/p>

    “沒問題,這個我可以幫你買?!?我說。

    “那真是太感謝你了?!蹦腥艘贿呎f著謝謝,一邊把錢包塞回兜里。

    “用不了這么多?!蔽页槌鲆话?,想退還給他。但他已經把小孩扛在肩上,走下了站臺,幾個大步,轉眼就到了馬路中間。他輕松地翻越隔離欄,穿過了馬路。

    雨漸漸停了,雨后的草莓園綠得發亮,秋天帶來的那絲頹敗,被雨水沖洗掉了。那對夫婦停止了勞作,雙雙把手撐在鋤把上,就像是各自拄著一根拐杖。兩人仰著頭,以同樣的姿勢看著天空,分析氣象,以判斷大雨是否會卷土重來。我看了看表,八點半,時間緊迫,我得走了。

    5

    這天下班,我沒去接左藍。在地鐵上,我打了個電話,說下班后有點事,得晚點回家。她沒問什么,只“嗯”了一聲,就把電話掛掉了。對我的事情,她很少過問。有時我在外面出差,長達一兩個月,回到家里,她也只是淡淡地說一句:“回來了?!蹦樕系谋砬槠届o得就仿佛我一直待在家里,從來就沒從她生活中離開過似的。我們結婚十年,從未有過小別勝新婚的感覺,只有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平靜。我不知這種平靜,是出于她對我的信任,還是壓根就不在乎。

    出地鐵站后,我找了家文體用品店,樓上樓下逛了一圈。在二樓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小鴉玩的那款積木。老板告訴我,就剩下最后兩桶了,我的運氣真是不錯,他正想著要當成廢品處理掉,我就來了。

    “現在的小孩,不是守著電腦,就是抱著手機,玩具不好賣了?!彼麌@了口氣,說科技發展也是把雙刃劍,給生活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在無形之中影響了我們的生活。他說的也許有些道理,但我一刻也不想聽這套憂國憂民的理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人不可能永遠活在過去。

    回到朗日居,已是晚上。這條走廊依然暗著。它總是暗著,就像個黑色夢境,永恒地縈繞在我們生活中。我剛拐上樓梯,遠遠地,就看到兩條影子,站在707的門口。是那對父子。很顯然,他們等候已久,見到我時,就像見到了從遠方歸來的親人,滿臉期望,目光灼灼地望過來。

    我走過去,男人迎上來。小孩還是有些認生,我剛一走近,他就像條件反射似的往后一縮,躲到了父親的身后,兩只眼睛卻相當大膽,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的積木。我剛想把積木遞給男人,小孩卻從他身后突然閃了出來,將我手里的那桶積木一把奪了過去,轉身跑進了屋里。

    “別介意啊,小地方長大的孩子,沒見過世面,不懂禮貌。也怪我,沒教好?!蹦腥苏f。

    “挺好的?!蔽艺f,“男孩子嘛,就是得有點野性?!?/p>

    “這話沒毛病,男孩就得有男孩的樣子?!彼B連點著頭,說現在的男性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尤其是那些男明星,一個個涂著口紅,畫著眼影,一身的脂粉氣,跟女人的區別也就差個變性手術了?!斑€小鮮肉,去他媽的,堂堂七尺男兒,弄得那么妖嬈,跟個娘兒們似的,怎么看怎么別扭?!?/p>

    他的言語有些粗魯,與他五大三粗的形象,倒是十分吻合??稍挷诶聿徊?,小鮮肉這一類的名詞,我也十分反感。男人女性化,確實是審美上的一種扭曲。

    “對了,錢沒用完?!蔽野咽O碌腻X掏出來,退還給他。他連連擺手拒絕,無論如何不肯接,說就當是請我吃飯了。

    “兩碼事,”我把錢拍到他手里,“再說了,這點小忙,也不值一頓飯?!?/p>

    “兄弟,你這是打我臉?!彼彦X又塞了回來。我再往回推時,推不動了,他的力氣確實很大。他誠懇地邀請我:“進屋去坐坐?先認個門,遠親不如近鄰嘛,挨在一起住著,以后免不了常來常往?!?/p>

    在朗日居住了這么久,我還從未串過哪家的門。說實話,我還真想進去看看,可是他堵在門口。他的身材十分高大,無形之中讓我有種壓迫感,同時也給我造成一種錯覺——他嘴上在邀請,卻并沒有讓我進屋的意思。

    “改天吧?!蔽艺f。

    我嘴上這么說,兩條腿卻沒動,就好像這男人身上有種什么神秘的東西,在吸引著我。我歪著腦袋,往屋子里看了一眼。燈光很暗,應該是從對面陽臺上漏進來的余光。由此可以看出,他們住進去后,屋子的裝修和擺設沒動過。燈是那位民工留下來的,他的職業決定了他對燈光的要求,一個長年在地底下工作的人,不需要太多的光亮。沙發也是舊的,一邊扶手上的皮已經裂開,往外卷著。那個小孩蹲在沙發上,積木已經被他拆開了,他一邊往外邊掏,一邊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臉上掛著干凈的笑容。

    “不好意思啊?!蹦腥诉@時才發現自己堵住了門,他笑了一下,趕緊把身體挪開。我也朝他笑笑,進了屋。

    6

    房子不大,一室一廳??蛷d里一張沙發、一張餐桌、一臺飲水機、一個上下兩開門的小冰箱。此外就是一個三層的鞋架,擠在門后的角落里,上面有雙粉粉的女式拖鞋。臥室很小,從門口看進去,只有一張床。由此可以看出,這對父子的生活十分簡單。簡單到就連這屈指可數的幾樣家具,也顯得有些多余。引起我注意的是那個鞋架,雖然很不起眼,可我卻不時瞄向那里,因為我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雙女式拖鞋擺在上面,據我觀察,屋子里并沒有女人生活的痕跡。

    “快請坐?!彼f。他朝兒子比畫了幾下,指了指臥室。

    小孩把沙發讓出來,抱著積木,進到臥室里玩去了。我走到沙發邊,坐下來。屋子里有些噪音。這是二十年前的舊改房,電線已經老化,嗡嗡的電流聲在空氣中振動。一股油煙味從對面的陽臺上飄過來。

    “我叫秦大同,秦始皇的秦,大同嘛,就是那個產煤的大同。你喝點什么?飲料還是啤酒?”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冰箱前蹲了下來。

    “白水吧?!笔聦嵣衔乙蚕矚g啤酒,但因陌生,我有些矜持。他打開冰箱,拿了瓶礦泉水遞給我,自己又拿了瓶啤酒出來。他把冰箱門關上,走到我對面,隨手抄了條塑料凳子,往屁股底下一塞,坐了下來。他的體形十分高大,一坐下來,那條凳子立馬就消失了。如此一來,他看上去就像是在蹲著。

    “你也可以叫我老秦,我今年三十八歲,應該比你大很多,你這樣子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出頭,對了,該怎么稱呼?”

    “衛鴉,精衛填海的衛,烏鴉的鴉?!蔽艺f,“聽你的名字,應該是山西人吧?!?/p>

    “不全是,你猜對一半?!彼嬖V我,他祖籍山東,在大同出生。他父親以前在一家國營煤礦工作,是名機械維修工,鉗工和電工都是八級。他十歲那年,煤礦不景氣,父親下崗了,在大同活不下去,就帶著一家人,又回到了山東老家。在大同時,父親給他取的名字叫秦小魯,回到山東后,父親又將他的名字改成了秦大同。

    “我爹這人啊,書沒讀過幾本,文化人身上的矯情倒是學會了?!彼哑【破颗e起來,喝了一口,“在大同的時候,總埋怨那地方哪兒哪兒都差,說呼口氣出來都是黑色的,遠不如綠水青山的山東老家好。等離開大同了,那座他挖了半輩子煤的小城,卻成了他朝思暮想的第二故鄉。我前后兩個名字,都是老頭子思鄉思來的?!?/p>

    “很正常,人都是這樣,距離產生美?!蔽液攘丝谒?,“以前我在家鄉時,也從來都不覺得那窮鄉僻壤有什么好,離開的時間長了,才覺得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跟外面不同。中國人總是在鄉愁里活著?!?/p>

    “那也得分人,我就沒有什么鄉愁,不知道這兩個字怎么寫,什么家鄉不家鄉的,在我看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處處都是家鄉,哪里黃土不埋人啊。唉,扯得有點遠了,我可不是話癆啊,來深圳有段時間了,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碰到你,話就有點多。對了,你的名字有點特別?!闭f到這里,他頓了頓,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我:“你別怪我多嘴啊,在我們山東,烏鴉不是什么好鳥,但你這名字也許還有別的寓意,精衛填海我是知道的,《山海經》里的故事,你父親應該是文化人吧?”

    “跟文化不挨邊,”我說,“就是懶,給我取名字時,到鄰居家里去借字典,鄰居家沒有,他也不想再跑第二家,就順手拿了本小學一年級的語文課本回來,翻到《烏鴉喝水》那篇,覺得這種鳥很有智慧,就是我的名字了?!?/p>

    “那也是文化,畢竟是從書里來的。你父親很有意思啊,比我家老頭子強?!彼f。他跟我聊起了他的父親,說老頭子沒什么別的本事,大半輩子都鉆在煤礦里,回到山東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還時時端著一副國企職工的架子,動不動就喜歡訓人。但說到鉗工和電工技術,那真的是好,大到汽車輪船,小到一顆螺絲,就沒有他弄不了的。就是走得太早,矽肺病,在煤礦上班時落下的,泡在藥罐子里好幾年,把全部家當熬空的同時,也把母親活活熬死了。老頭子此生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就是在臨走之前的那幾年里,把一身的技術傳給他了,讓他有了這一技之長,雖然發不了財,但混口飯吃還是沒問題的。他也是名技工,在老家的一家造船廠上過十幾年班。

    “那為什么跑深圳來?”我問他。

    “都說深圳錢多,就來了?!彼块g里看了一眼,“我兒子這個不能說話的病,醫生說能治,但我沒錢,只好一直拖著。我沒想過要發什么財,但作為一位父親,兒子的病總得治好吧,你是說不是?在老家待著,真是賺不了錢,那家造船廠要死不活的,怎么努力也就是勉強糊個口?!?/p>

    “他媽媽呢?”我問他。鞋架上擺著的那雙女式拖鞋,就像個謎一樣,吸引著我。

    “什么媽媽?”他愣了一下,就仿佛被打了一拳似的,表情顫了顫,隨即在臉上僵住不動。過了好一陣子,他的臉才松弛下來??伤麉s不說話了,就仿佛一個休止符在我們之間落了下來,屋子里一片沉默。他舉著啤酒瓶子,大口大口地喝酒。他只是喝酒,嘴巴像被縫死了似的。

    我意識到自己有些唐突。左藍總埋怨我,說我沒有社交能力,不會察言觀色,容易得罪人。她說得一點沒錯,我從不會看人說話,也不會把握分寸,常常讓對方和自己同時陷入莫名的尷尬。好在時間已經不早了,門外不時傳來腳步聲。那是上夜班的人開始出門。我能聽出一種疲憊,從那條黑暗的走廊里,緩緩拖過。我該回去了。趁他沒注意,我把買積木剩下的錢掏出來,留在了沙發上,起身告辭。

    ……

    (全文原載《清明》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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