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tt id="aaa0a"></tt>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li>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清明》2021年第5期|范遷:啼鵑(中篇 節選)
    來源:《清明》2021年第5期 | 范遷  2021年10月20日08:25

    老杜家的二閨女杜鵑,十七歲了,開枝展葉,一夜間出落成大姑娘。南池子街坊們說,也就是眼睛那么一眨的工夫,黃毛小丫頭脫胎變身了。皮膚晶瑩透亮,臉蛋兒像花骨朵綻放,生生透出一層白嫩和粉紅來。胸脯也鼓起了,身骨也抽了條,大長腿楊柳腰,人前一站亭亭玉立。杜鵑本就生得柳眉杏目,如今眼神又憑空多了點顧盼含春的味兒,大街上回眸一笑,真叫勾魂奪魄。

    杜鵑的干媽們??渥?,咱閨女什么都好,但最好的嘛,是她的一頭頭發,豐厚烏黑,油亮柔順跟緞子似的。而且天生有股子香氣,跟蜂蜜一個味兒。每逢周末,干媽們在家門口扯起嗓門叫喚,杜鵑,快來家啊。來家干嗎?干媽們備下了熱水和香胰子,要給咱閨女洗頭呢。于是小女子垂了頭,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袒露著粉嫩的頸子,由干媽親手洗濯她一頭如瀑黑發,那份情意那份疼愛那份柔順真是我見猶憐。洗完后干媽先用大毛巾裹上擦干,再用梨花木梳子,蘸了蓖麻油細細地梳理,最后扎成一條麻花大辮子,捆上干媽用體己錢買來的新頭繩。在大雜院這地塊上當得起干媽的,在家中都是大拿,這頭幫干閨女洗頭梳辮子,那頭吆喝著老公兒子跑進跑出茶水果子招待,吃飽喝足才給放回家來。

    本錢大把地花下去,干媽們是有心思的。這么個如花似玉的人兒,也不知道哪家的混小子有福氣娶來做媳婦。咱家小子太老實,悶罐子似的,做娘的再不用點心思就沒戲了。一條胡同這么多人家盯著,下鉤子要趁早,晚了黃花菜就涼了。

    一條南池子大街從頭數到尾,杜鵑少說有三四個干媽。還不算住得稍微遠一點的,南井胡同的五干媽,羊圈胡同的七干媽,都眼巴巴地等著候著要幫杜鵑洗頭,兩三個月才輪到一次,憋氣著呢。

    女人都如此捧著寵著,大老爺兒們那就更甭提了。

    京城仲夏的傍晚,夕陽西沉,溽熱難耐。胡同口上的老槐樹枝葉濃綠茂密,蟬鳴一聲接一聲。樹底下,十來個老少爺們一溜兒排開蹲在胡同口,一水兒的板寸,光膀子短褲衩,趿拉著鞋。捧個藍花大瓷碗,一面呼嚕呼嚕吸溜面條子,一面七嘴八舌嘮嗑。突然剎那間都沒了聲響,抬眼一望,只見沿著宮墻那塊兒,杜鵑遠遠走來,府綢小衫,碎花裙子,光腳丫上一雙人字拖,下巴頦兒抬得高高的,手上一根雪糕棍兒。人如風擺楊柳,貌比沉魚落雁。十來雙眼珠子白多黑少,齊刷刷地轉過來,轉過去,轱轆球似的,嘴上含著一截面條子也忘記吸溜了。連樹上的蟬都啞了。直到杜鵑走出老遠,老少爺們才回過神來,原本一個個伶牙俐嘴的,這下可連話也說不周全了,只會嘖嘖嘴,瞅瞅,瞅瞅這妮子,他媽的人間尤物啊……

    好一朵鮮花,開在皇城根下。杜鵑到哪兒都被捧著護著,半大小子們讓杜鵑加塞買大白菜,賣菜大叔挑最鮮嫩的給她裝,幾個賊猴子拉了板車,屁顛屁顛地往她家送,還順帶給碼好。老少爺們沒事就來家串門子,蹲在門洞子里跟老杜拉呱兒,敬煙點火套近乎,一口一個“叔”,叫得那個親熱。三五次來過后,熟了,便涎著臉要認杜鵑做干妹子??筛擅米右膊皇悄敲春谜J的,多少要上點供吧?沒話說,老少爺們心甘情愿地掏口袋。杜鵑打小不缺瓜子兒花生杏脯蜜餞山楂條冰糖葫蘆,手上牽著精心裱糊的風箏,床頭擺著一溜兒泥人,都是街上老少爺們孝敬的。一旦杜鵑家受了委屈,那可不得了,整條胡同的老少爺們一聲呼嘯,扎緊了褲腰帶,抄了板磚家伙一起出動,給咱妹子討回公道去。

    不可否認,杜鵑是長得出色,招人疼愛??稍谫即蟮谋本┏抢?,好看的女子何止成百上千?有學問,有才情,有身家的也不少。為何一個平民小女子就能集萬千寵愛在一身呢?你問老少爺們,一個個抓了頭皮,笑得那個齜牙咧嘴,人家是南池子一枝花嘛。有個把老油子狡猾地笑笑,喔,她身上有那個味兒。什么味?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女人味。

    其實用現代審美眼光看來,北方的閨女們從不忌嘴,胃口又不錯,包括杜家二妮子在內,普遍地胖了那么一絲兒。但落在老少爺們眼里,那就是成色和韻味,就是珠圓玉潤,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屁股是屁股,照他們說法——女人身上是要有把子肉的??墒沁@把肉長哪兒就費思量了,如果一骨碌地長在屁股上,那些混蛋老少爺們嘴一撇:“磨盤哪,快去糴二升苞谷米來?!币灿信旱故侵酒骄植?,上下一體長成個敦敦實實的糧食口袋,老少爺們也有口實:“你祖上是泥人張吧?!笨慈思叶霹N,肉是有的,還不少,可都長得是地方,屁股溜圓,腰肢卻還是那么俏,那么軟和。大腿也豐滿,小腿也修長……

    胡同爺兒們眼珠子毒,心思賊,嘴上更是沒把閘。京城里女人倒了八輩子大霉給攤上了。成色差點兒,叫聲丑八怪還是客氣的。長得順眼了,叫法也肉麻起來:俏妞兒、甜姐兒,再出色些,就叫尤物。殊不知凡是到了尤物這個份兒上,其實也要作些怪的。大到妲己,煙視媚行,掇弄得商紂王失了人心,丟了江山。小到杜鵑,街坊們記得清楚,一九八二年那場打斗,南池子老少爺們無端地搞個頭破血流,全是為這小妮子。

    杜鵑高中畢了業,沒考上大學。人家落了榜,都在玩命補習。就杜鵑不動窩,媽呀,十二年書也讀了,到這會兒腦門子還在疼,也不讓歇歇?倒也是,誰說非得上大學不可?人怎么著還不是一輩子?杜鵑被家人逼著,補習班倒是也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馬駒子一個沒了管束,松了韁繩撒了蹄子,成天白日和閨密逛公園,吃小吃,看電影。就是沒事,也可以在王府井百貨公司轉悠個半天。這可不,轉來轉去就轉出事兒來了。

    事兒主叫墰子,一個清清秀秀的小伙子。

    在城南這地塊兒,糙爺們是看不大起男人長了張俏臉兒的。臉兒俊,又怎的,能換飯吃?大老爺們哪,誰還稀罕這個?意下就是好看的男人,都是繡花枕頭,經不起摔打。胡同里常見一群小屁孩,合伙拾掇一個干干凈凈的男孩兒,不為別的,就是要作踐一下人家的眉清目秀。偏偏墰子的爹媽什么也沒給,就給生了一張小白臉兒,家庭成分又糙了點,打小沒少受欺負??蛇@小子生就一根筋通到底的倔勁兒,被惹急了,脖子一擰就上。打得贏打不贏,總要見個高低明白,頭破血流回家來是常有的事。男人打架并不是個壞事,很多人生智慧就是打出來的。斗毆多了,墰子也摸出些門道:打架不但得狠,還得橫。甭管多少人,揪準了領頭的,跟他玩兒命。管他城南城北,胡同大院,流氓大腕。誰都是肉身子做的,刀子進去都是血窟窿一個。爛命一條,誰還真怕了誰?一旦真玩兒上了命,糙爺們倒也要發怵的。長此以往,也沒人再輕易找茬了。

    其實,要說錯,糙爺們也沒錯到哪兒去,小白臉兒是比較容易跌進男女情事中去。墰子在百貨公司門口見了杜鵑,立馬三刻愛上了,丟了魂似的,一路追到南池子,三天兩頭在胡同口打轉,趁機跟杜鵑搭話。

    杜鵑在南池子的愛慕者,明的暗的至少有一打。都說羊在一群狼中反而安全,一群混小子,別看平時一個個蠢蠢欲動,志在必得的模樣,要說讓誰去跟杜鵑表明心跡,怕是沒誰有這肥膽。突然平地里冒出個愣頭兒青,沒眼色的,跑到南池子拍婆子來了,那可真叫太歲頭上動土了。再一打聽,這小子竟還是大柵欄出身。大柵欄,那旮旯兒還真沒好貨。三教九流,一句話——上不得臺面。嗨,小子,你要實在熬不過去了,自個墻上去蹭蹭。拍婆子也要看看對象,杜鵑可是皇城根兒的一枝花,你墰子高攀得起嗎?一條街的老少爺們激動得渾身賊肉亂顫,一個個摩拳擦掌——這小子得給他些教訓。

    胭脂胡同在珠市口西大街,離南池子也就兩三站路。老少爺們敞了懷,趿了雙鞋,再叼了根煙卷兒,晃蕩晃蕩就過去了。

    胭脂胡同,他媽的這名字就透著一股子騷情味兒。短短一條巷子,一底兒的青磚黑瓦,水磨石階,雕花大馬檔。當年可是大名鼎鼎的八大胡同之一,粉紅黛綠,絲竹笙歌。當年,賽金花在此色誘瓦德西將軍。月下花間,風流遍地。

    時光倏忽,斗轉星移,歷史上如此這般一塊溫柔香艷之地,現在哪還有半點影子?一路進去,巷子里的標語,經風雨剝蝕,碎紙殘墨,望去滿眼破敗。當年一幢幢高堂亮瓦,山清水秀的四合院,凋敝成了大雜院。不是門殘窗破,就是缺磚少瓦,油漆剝落,總有幾十年沒修葺過了。每個門洞子里都起碼住有十七八戶人家,老鼠窩似的,人滿為患。每家門前擱個煤球爐子,堆著蜂窩煤,檐下碼著大白菜。一日三餐煎炒燉煮,好端端的粉墻煙熏火燎。過道上,堆滿了自行車、人力板車、躺椅、矮幾、長短板凳、大籃子、小筐子,人進出都要側著身子,一不小心就絆個大跟斗。

    161號里,家家戶戶窗戶敞著,哪家的收音機正在播放京戲《打漁殺家》,一個蒼老的嗓音長吟著:“日落西山天已晚,一輪明月照蘆花?!贝┝硕坦幼映ㄍ妊澰诶认鲁藳龅慕址粋?,一看門洞子里涌進七八個愣頭兒青,咋咋呼呼打聽墰子家,知道要鬧事了。膽小的收拾起板凳茶壺躲進房里,貼了門縫,撩了簾子,探頭探腦地看院里動靜。也有見慣場面的,袒胸露腹蹺了腿坐在竹椅上搖蒲扇。北檐下,兩個下軍棋的中年漢子,赤了膊,盯著棋盤,司令團長炸彈,正廝殺得熱鬧,眼珠子都沒朝這兒瞟一下。

    院中間亮起一嗓子,中氣十足:“墰子呢?你給老子滾出來!”

    誰家養的鴿子被驚起,屋檐上撲棱著帶下一縷灰來。下軍棋的漢子,略一回頭,馬上又埋首棋盤。

    院底一間朝北的屋子,燈光滅了,破門簾一閃,出來個少年,穿件白色老頭衫,短褲拖鞋,臉色青白,聲音卻沉穩:“我就是墰子,各位老哥找我有啥事兒?”

    南池子的這伙人里一個愣頭兒青,長得五大三粗的,人叫板凳老四,跨前一步:“你就是墰子?”冷不防伸手就在少年臉上抽了一耳光:“啥事?他媽的爺讓你長點記性?!?/p>

    一聲脆響,滿院子都聽得到。月光下,少年的臉色愈加青白,一條細小的血流,從他鼻孔里掛了下來。少年并不去擦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板凳老四向來好勇斗狠,十歲就跟部隊大院的小孩打群架,騎了自行車搶女兵的軍帽,進出派出所如家常便飯。到山西插隊,少發他兩斤口糧,他把生產隊長兒子的腦袋給開了瓢。南池子街坊跟外人打架,他掄了條板凳沖在前面。不知打過多少惡架,都沒咋吃過虧。今天上門來教訓墰子,一看是這么個雛兒,也沒當回事兒??墒且欢馍先]見動靜。打不還手?那他媽的也太沒勁了。老四是條漢子,要棋逢對手,旗鼓相當,這架打得才不丟份子。

    瞅瞅,那小樣兒,小兔崽子太不經打。來來,老子再賞你幾個耳光……

    板凳老四手還沒落下,只見墰子身影一動,寒光閃過。老四只覺得胳膊一麻,低頭看去,手拐上鮮血大量地涌出來。腿一軟,人就一屁股坐地下了,身后傳來一片驚叫。

    定睛看去,少年手上多了把切菜刀,沒見他是怎樣出手的。只一下,就把個兇神惡煞的板凳老四劈倒在地。

    廊下敞開的窗戶里,收音機還在不知死活地憋尖了嗓子唱,有道是,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抄家伙了嘛!南池子們一聲喊。幾個領頭的心里有點后悔。沒想遇見這么個玩兒命的主。真該捎上把小攮子、三節棍什么的。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丟份子不是?傳到外面說,南池子七八個大老爺們上門說事,被一個小白臉兒拿把菜刀給砍跑了。在京城這地頭上還要混嗎?幾個人一使眼色,突然一擁而上,抱腿扯胳膊,咱才不信對付不了你這小子。

    廊下地方狹小,墰子被圍在中間,胳膊腿都被人撕擼住了,身子都被抬離了地面??赡前巡说?,不知怎的還在人群中奔突游走,一下子老三被削去半個耳垂,幾下掙扎過后,小庚又被劃傷。有人大叫,把菜刀給奪下來。墰子的手腕也被人攥住,可是沒人奪得下那把血跡斑斑的菜刀。任憑你又捶又扯又掰,墰子的五指還是緊攥著刀把,紋絲不動。

    下軍棋的光頭過來拉架:“哎喲,我說,這樣不要出人命了嗎?”

    南池子們不甘:“你沒見是他先動刀?老子跟他沒完?!?/p>

    光頭說:“你們七八個上門來打他一個,不動家伙還不被你們打死了?都給我放手?!?/p>

    南池子們吃了大虧,哪肯放手?!敖裉觳唤o你小子開了瓢不算數,叫你拿刀劈人!”一個愣小子抄起廊下墊爐子的板磚,也不管張三李四見個腦袋就掄,黑燈瞎火的,板磚不生眼,連拉架的光頭也挨著了幾下。

    人腦袋真不是那么好砸的,砸誰誰犯急,豁出命來跟你對打。光頭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奶奶的,來真的了?好好,老子就陪你們玩?!睆拈T后搶出一根碗口粗的杠棒,掄圓了朝人群打去,一面罵不絕口:“奶奶的,還真沒王法了……”

    喔,京城的風光,胡同的大戲。菜刀與杠棒齊飛,板磚與血糊糊的腦袋一色。那場混架差不多打了十多分鐘,都抄了家伙,鐵锨,搟面杖,火鉗子,小凳子,什么順手掄什么。廊下爐子倒了,小桌散了,花盆碎了,蜂窩煤渣子碎一地,派出所來了人才吆喝住。清點一地雞毛,八個對兩個,墰子打架不要命,光頭中年人身壯力沉,南池子來了七八個大漢,竟沒占到什么便宜。除了刀傷了三個,另有一個打落牙齒的,一個青了眼圈的,還有一個腦袋被板磚開了豁子的。當然打架總沒好,最難看的還數墰子,手腳都有傷,又被板凳在頭上招呼了一下,豁出了半尺長一個口子,血流披面。白汗衫一大半都染紅了。

    派出所片警見多了——你們這是流氓打流氓,活該。各打五十大板,自家上醫院處理。這些人賤皮賤肉的,進拘留所跟回娘家似的,還要管飯。除了訓斥一頓,寫張檢查,還能怎樣?

    墰子和光頭從醫院縫了針出來,兩人都白紗布纏滿頭。墰子敬了光頭一支煙,說:“張叔,要沒您出手,今天可就吃大虧了,多謝了?!?/p>

    張叔一面點煙一面說:“不是我說你,墰子,打架總沒便宜。刀子板磚沒個輕重的,哪一天說不定就把小命折了進去,能悠著點就悠著點?!?/p>

    墰子說:“張叔您說得沒錯,要不是打上門來,我也繞了走?!?/p>

    張叔比畫著:“剛才醫生給你縫針時我看了,傷口一巴掌還不止,都見著白花花的骨頭了。也沒有麻藥,就這樣硬生生地挺過來,你真成?!?/p>

    墰子沒作聲,只是牙縫里“咝”了一下。

    “你沒想過真給打死了咋辦?別忘了你媽就你一個兒子?!?/p>

    墰子慘白了張臉,抬起頭來一笑:“死不了的。張叔,好日子在前頭呢?!?/p>

    使南池子一眾老少爺們下巴頦兒落下托不起來的是,就在那場惡戰之后一個禮拜,傳出消息,杜鵑真的跟墰子好上了。

    你給說說,憋屈不憋屈?七八個大老爺們搞了個頭破血流,腿瘸手拐,為了啥?不就為了讓你杜鵑不受那小子的糾纏。這下倒好,架打完了,你自己送上門去。這叫老少爺們的臉面往哪兒擱啊。

    杜鵑哪里吃他們這一套:“你們這些人都是喝護城河水長大的?管這么寬。本姑娘愛誰誰,跟你們一毛錢的關系也沒有。去去去,別跟咱瞎摻和?!?/p>

    雌威懾人??!老少爺們蔫了,他們有再大的氣也不敢跟杜鵑撒,且不說她眼睛一瞪,老少爺們腳脖子就發軟。她的七八個干媽也不是吃素的。

    這才叫打落牙齒往肚里咽啊,風景還是那道風景,城頭夕陽依舊,秋風落葉老鴰聲聲,只是以前的形單影只變成了形影雙雙。南池子的老少爺們眼巴巴地看著小兩口挽著胳膊在胡同里進出,眼珠子看得冒血,杜鵑那個膩乎勁兒像是跟大伙兒宣戰:我就是跟他好。怎么著,看不過?一邊兒晾著去吧。

    老少爺們信奉大人不記小人過,好男不跟女斗。再咋地,也要看了干媽的面子。當面看見,還是要招呼一聲:“吃了?”背后嘀咕:“孔老二說得一點不差,唯女子和小人難養?!?/p>

    笑話!這哪兒跟哪兒???太陽從西邊出來,杜鵑也輪不著他們養的。別看胡同里光棍們牛皮哄哄的,真要能顧上自己就不錯了。沒見在飯頓上,一個個抄了豁邊大碗蹲在胡同口喝面條稀粥。去王府井喝頓炒肝,都能回味個十天半月,也不嫌寒磣人。墰子跟他們才不一樣,墰子不顯山不露水。只要杜鵑在服裝柜臺前多看一眼,墰子必定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票子,不管多貴也把那件衣服給買下來。杜鵑偶爾說句,好久沒吃涮羊肉了。隔天墰子就帶她去了東來順,叫上一桌菜。杜鵑大快朵頤,吃得臉紅撲撲的,一抬頭,墰子沒動筷子,抽著煙,癡癡地盯著她看。杜鵑催他:“你這個人哪,看什么看?飯當口的,怎么也得吃點東西?!眽涀訅粜阉频囊恍?,撿起筷子:“哦,有你這么一個絕色美人兒在面前,我是茶飯無心啊……”

    杜鵑腦中也會閃過,墰子哪來這么多錢?那年頭,十多年工齡的工人,月薪不過半百。普通市民,摳著省著,一年也不見得上一次館子。像墰子這樣沒正式工作的,大把散漫地花錢,不由使人疑惑,他的錢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墰子倒也不瞞她,說自己其實就是北京人口中的倒爺。最早跟在人后面小打小鬧,倒些票證之類的,后來就自己干了。三個月前,從廣東弄來一批日本三洋牌雙聲道手提收音機,市場上的緊俏貨。兩個禮拜不到就全脫手了,凈賺幾千塊錢。所以嘛,還有幾天舒坦日子可過。

    杜鵑疑惑,這錢聽著怎么也不像是正路上來的。墰子便開導她,現在不比以前了,人都講究個小康,鄧爺爺不是說了嘛,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其實我這樣倒幾臺收音機還屬于小打小鬧。有些背景大的,倒水泥鋼材,倒批文,一得手就是幾十萬。

    墰子這么一說,杜鵑也就放心了。女人都是欣賞能賺會花男人的,男人好看難看還在其次,最要緊的是自信和能力。別看墰子大柵欄出身,出手那個瀟灑勁兒。不像南池子墻根下蹲著的那些窮花子,一個錢一個錢地摳在手心里數,花塊兒八毛都要心疼半天。

    墰子是個心思縝密的,想盡了法子討杜鵑歡心,除了大包小包孝敬老杜夫婦,還顧及了街坊,也不能每次來南池子,街坊都像烏眼雞似的。杜鵑十九歲生日那天,墰子從馬克西姆蛋糕店訂了一個碩大的生日蛋糕,和一大捧康乃馨一起送上門來。把老杜一家子,再捎上三四個干媽,一塊請到東來順吃酒席,說是感謝干媽們多年的照顧。老太太們本來一個個跟脹氣蛤蟆似的,白白伺候了多年,翹望中的媳婦兒,就這般輕易地被一個小馬猴勾走了??墒墙洸蛔“谆ɑㄑ蛉饣疱伒囊T,在飯莊子里又經不住人家勸酒布菜,一口一個干媽。一頓飯下來就不由嘴軟,又看到杜鵑跟這小子黏糊得一塌糊涂,知道大勢已去,罷罷,誰叫咱家小子沒這個福分。

    接下來的事情水到渠成,杜鵑懷孕了。

    兩個熱戀中的男女,天天黏在一起,家里進家里出,情到濃處,頭腦一熱,干些偷吃禁果之事是很平常的,誰沒有年輕過,像只饞嘴貓似的,要怪也只能怪計劃生育沒現在那么深入人心。二十出頭大小伙子大姑娘半懂不懂的,一個不小心就中招了。

    杜鵑倒也不太著急,反正跟定了墰子,女人早晚總要生孩子,晚生還不如早生。兩人一合計,決定盡早結婚。

    結婚,對男人說來是一件大事,有壓力也是難免的。墰子父親去世后,就靠母親在生產組打短工養活他和妹妹。日子過得凄惶是可想而知的。雖然這兩年他倒手幾批貨物,賺的錢也只能稍微改善家里的境況,離豐衣足食還遠得很哪。

    一結婚,他就有兩個家要養,母親妹妹和自己的小家庭。杜鵑這么出色的女孩兒跟了自己,讓她吃苦受窮太說不過去。而且,人生只結一次婚,無論怎樣,婚事一定不能寒磣,要夠派兒,要搶眼,要把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都請來,好酒好煙好飯管個夠,讓老街坊們看看杜鵑慧眼識英雄。

    所以,當務之急是要好好地賺一票,把婚事辦得風風光光的。

    不過,京城人愛扎堆兒。倒爺們賺了錢,一傳出去馬上半個北京都是倒爺倒奶了。友誼商店門前,總有鬼鬼祟祟的人拖了老外要換外幣,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連夜騎車去保定,載了兩大筐心里美蘿卜清早到菜場里叫賣。不過這都是小打小鬧,真正賺大頭的都是倒賣建材、批文的主兒,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生意不好做,賺大錢的生意更不好做。

    據街坊們說,眼看著墰子腰包像氣球一樣鼓起來,也就是近五六個月的事。先是家里添了彩電音響,買了重磅永久自行車,沒多久就換了山東濟南產的輕騎摩托車,白色和墨綠色相間,那個拉風啊。幾十年間,崇文門這塊方圓上百條胡同,還沒見過誰有私人摩托車的。墰子戴了副港式的大號墨鏡,趿了人字拖,叼了根煙卷兒。車后載著杜鵑,長發飄揚,在胡同里竄進竄出,油門擰得山響。老輩子的街坊們哪見過這個陣勢?摩托車都跑沒影了,還在那兒嘖嘖個不停。

    一輛摩托車,總要上千塊錢吧,這么多錢,哪兒來的?

    甭說,肯定不是正道上來的。正兒八經的三級技術工人,月工資才四五十塊錢,顧了吃飯過日子,彩電自行車一樣都買不起。

    光頭大叔也私下跟墰子說過,財不露白,你小子也別太張揚了。

    墰子一笑:“張叔,我會掂量著的?!?/p>

    不久,墰子進去了,因為賣假批文。杜鵑挺著肚子和墰子的母親四處奔波,想盡辦法托人情找門道,要把墰子撈出來,然而無濟于事,墰子被判了無期,宣判之后馬上押往青海監獄。

    杜鵑哭成個淚人兒,押解之前,干媽通了路子,算是最后見了一次,墰子身穿灰色囚服,臉白如紙,但還撐得住。會面只有十分鐘,一個個告別,最后是杜鵑。四目對望,不禁悲從中來,竟說不出話來。最后,墰子說:“杜鵑,別等我了,我對不起你,孩子生下來給我媽養吧?!?/p>

    杜鵑淚如泉涌,心亂如麻,又是點頭又是搖頭,自己也不知喃喃地說了些什么??词剡M來,給墰子戴上手銬押回監房。出門之際,墰子一回頭,那灼熱如炭的眼神,杜鵑一輩子忘記不了。

    毫無疑問,杜鵑是愛墰子的,愛得刻骨銘心??墒?,無期徒刑這個沉重的石頭壓上來,任何人都要三思的。一輩子,守著個遠在天邊的勞改犯,帶著個沒爹的孩子,處處遭白眼,處處低人一頭,這情況攤到誰都受不了。杜鵑在父母和干媽的反復勸說下,去打了胎,好在還不算太晚。

    那年頭,一個未婚女子要去打胎,其中的艱難心酸難以為外人道。先要去打證明,就算杜鵑有干媽在居委會行走,可是辦事員的臉還是臭得冒汁子。到了醫院,醫生護士重手重腳亂掏亂捅,疼得杜鵑尖叫出聲。馬上被大餅臉子護士訓斥,現在才知道疼?早干嗎去了?杜鵑自忖一條命捏在人家手里,受了侮辱還得低聲下氣地賠不是。好容易掙扎著從手術床上下來,一輛板車給拉回南池子。街坊們笑得那個假啊,臉皮都浮起來了。杜鵑在屋里躺了十天,心里灰暗一片。真是人有旦夕禍福,上個月她和墰子還興致勃勃地逛王府井百貨置辦結婚用品,哪想到一個月后灰飛煙滅。

    杜鵑第一次嘗到人情的冷暖,平時熱乎走動的街坊,如今絕了足跡。在胡同里遇到她,也冷了張臉,裝沒看見,杜鵑什么時候欠過他們了?以前靦靦腆腆的小伙子,跟杜鵑搭句話都會鬧個大紅臉的,現在看起人來變得直勾勾的,講話嘴上也少了個閘了。更有一些二流子,早前給杜鵑提鞋也不配的,明里暗里竟然撩撥起她來,在往日的話,借他七八個膽子也不敢的。那意思明擺著,墰子進去了,你也就不要再以為自己是南池子一枝花,大伙都知道是咋回事。

    就連杜鵑最親近的干媽,也苦了張臉對她說:“妮子這下你可咋辦呢?好歹找個人再嫁了吧?!?/p>

    種種打擊下,杜鵑蔫了半年多,干什么都提不起勁兒來??即髮W是甭說了,不但補習班學的荒廢了,連原來學校里學的都丟得差不多了。杜鵑也死了這條心,就只想找份工作打發日子算了。

    但找工作談何容易,北京城里到處都是插隊返城的知青、應屆畢業沒考上大學的高中生,一職難求。家家戶戶使出渾身解數,刨地鉆洞找門路,想給自家的孩子找份活兒干,拉大車做泥瓦工都搶著干,菜場里賣菜,飲食店做服務員都算是上好活兒了。杜鵑有個干媽是居委會的副主任,說是給咱閨女留意著生產組的空缺,但是幾個月過去了一點動靜也沒有。

    杜鵑那時二十才掛零,人生毫無目標,花樣年華一天天地蹉跎過去。她有時會去胭脂胡同看望墰子的母親,墰子的母親命若黃蓮,三十幾歲喪夫,現在兒子又被判個無期。才四十多歲婦人看起來像六十老嫗,臉上皺紋縱橫,頭發花白稀疏,腰也彎了。見了杜鵑就一把死死拖住,沒完沒了地傾倒苦水,說墰子這輩子大概沒有再見天日的可能了。說到心酸之處,杜鵑也不禁動容,兩人常常抱頭痛哭。

    只是杜鵑本身就夠憋屈了,再聽了這些辛酸之語,心情不免大為低落。而且工作一直沒著落,家人開始擔心,說這樣閑著也不是辦法,一個閨女家,不上不落的,三五年一過,人就廢掉了。有時不免在話語里漏了出來,弄得杜鵑更是焦躁。

    一天她從墰子家出來,在院里碰見張叔,打了個招呼。墰子媽說自從墰子服刑后,這院里人都避著她,只有這張叔還熱心,常常出個力幫個忙,算是有情義之人。

    杜鵑正待出院門,張叔叫住了她:“姑娘,聽墰嫂子說你在找事做?”

    杜鵑不由得站住腳,點頭道:“是哎,找了好久了。張叔可有什么事介紹我去做嗎?”

    張叔搔搔后腦勺:“事嘛,倒有一樁,但不曉得你干得了干不了?!?/p>

    杜鵑不假思索地說:“有什么干不了的?您說吧,我肯定干得了?!?/p>

    張叔欲言又止:“難說,你年輕姑娘臉皮薄……”

    杜鵑想,最多不就是掃大街嘛。她有個同學就分配在西城環衛所掃大街,一身工作服從頭罩到底,再戴個大口罩。同學說活兒其實不累,而且自由,就是名聲不太好聽。杜鵑撂荒了這么些日子,就是環衛所她也情愿去。

    張叔還是搖頭:“不是你想的?!?/p>

    杜鵑納悶了,環衛所都肯去了,還有什么更下不了面子的事?可是張叔語焉不詳,不肯說到底是什么事。最后說好,后天張叔帶她去,由她自己決定。

    張叔約摸四十掛零,光棍一條,早前是當兵的,后來不知怎的閑散在家。鄰里私下說他是在部隊里犯了生活錯誤,跟一個駐地軍屬好上了,被開除了?;貋砗笠矝]個正經工作,居委會有時讓他做些短工,都是砌墻掏下水道之類重臟累的活兒。日子過得緊巴,一件汗衫,胳肢窩都讓汗水蝕出雞蛋大的破洞,還穿在身上。張叔好在性子爽朗,再苦再累,只要有二兩白干,一碗炸醬面,一副軍棋,照樣快快活活的。有的街坊多事,問他:“老張你不找媳婦啦?我有個遠房侄女,大姑娘啥都好,白白嫩嫩出水蘿卜似的,就是腦袋不太靈光,小時候生過腦膜炎。你看成嗎?”張叔呵呵一笑:“咱嘛,這輩子就算了。修修下輩子,再找個九天仙女?!?/p>

    說好的那天,張叔帶杜鵑去了王府井的中央美術學院,校尉胡同5號。雖然離南池子咫尺之遙,杜鵑卻從未進來過,東張張西瞧瞧像進大觀園似的,胡同妞兒再潑辣,也不免有點忐忑。接待他們的是學校辦公室的副主任,張叔介紹說徐老師負責安排工作,我先走,你們談吧。

    徐老師是個矮小的男人,四十來歲,掛副秀郎架眼鏡,頭已經開始禿了。他看著杜鵑的神色有點說不出來的味道,笑容也有些曖昧。他用自己的茶缸子給她泡了一杯胖大海,坐定之后,徐老師一面用耳挖子掏耳朵,一面問道:“小杜姑娘,你確定要干這份工作嗎?”

    杜鵑想她一個中學畢業生,也就是會個加減乘除,寫個簡單的開會通知罷了。好像還輪不到她來坐辦公室,工作大概也就是個打掃衛生,送送茶水之類的吧。于是點點頭。徐老師又問道:“做過模特兒沒有?”

    杜鵑別說做過,聽都是第一次聽到。徐老師看她滿臉不解的神色,皺了眉:“老張沒給你說過?”

    “說過什么?”

    “關于這工作?!?/p>

    杜鵑搖頭。

    徐老師嘀咕道:“這個老張,也不給人解釋清楚,就把人帶來了。這樣吧,快中午了,你先去吃飯,吃完飯我帶你去瞧瞧這工作是怎樣的?!?/p>

    杜鵑拿了徐老師給的飯菜票,去食堂打飯。打飯的學生們一個個頭發老長,身上穿的衣服東一塊油彩,西一個破洞。一個瘦得像猴的男生,正扯著嗓子罵食堂大師傅,大師傅也不甘示弱罵回來,大舅子姑奶奶全捎上了。突然間一盆菜湯汁淋漓地飛出窗口,飯堂里雞飛狗跳。不多的幾個女生,排在隊伍里跟男生打情罵俏,笑得花枝亂顫。杜鵑常吃食堂,就沒見過這樣的情景,兩眼不夠看了,午飯吃的什么也記不起了。

    下午徐老師帶她去課堂,進門只見畫架林立,學生一個個專心致志地畫著臺上的人,只聽到一片鉛筆劃過紙面的刷刷聲。臺上坐著的是個老頭兒,滿臉的皺紋,頭上包了塊羊肚毛巾,扮成老農民的樣子。杜鵑這才知道,坐著不動給人畫的就叫模特兒。這個活兒看來不累,只是坐久了屁股會不會硌得慌?

    下一個教室,臺上站了個光溜溜的男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就在男人的那個玩意兒上戴了個套子。進去時那男人是背對了他們的,聽到響動,回頭一瞥,不是張叔是誰?

    杜鵑雖然經過男女之事,但這種場面還是第一次見識,不禁臉紅耳赤,眼簾低垂不敢和張叔對視。原來他是干這個的,怪不得人家問起來,張叔總是閃閃爍爍。

    她說這工作干不了。徐老師一臉可惜,說:“女孩兒臉皮薄,其實這活兒收入不錯的,一天有十來塊錢呢?!笨吹蕉霹N不為所動,又說:“畫頭像也不干?”

    杜鵑問道:“那有多少錢?”

    徐老師掐指算了算:“一天七個小時,怎么也有七八塊錢?!?/p>

    杜鵑心里一估,一個月算二十五天也能冒兩百,一個工人的月工資才六十來塊,心里有些松動了,問道:“不脫衣服?”

    徐老師笑了:“不脫,肯定不脫?!?/p>

    當下說定了,杜鵑填了個表,徐老師說下個星期一來上班吧。

    杜鵑做模特兒的第一天,臺下坐得密密麻麻,除了學生,還有好幾個中年人也混跡其中。四十分鐘一輪,下來到屏風后面休息十分鐘。休息期間,聽到屏風外面有學生說道:“說是中央美院,跟大車店沒兩樣,模特兒都是歪瓜裂棗,一個比一個難看,今天才算來個夠水準的?!?/p>

    另一個說:“是嘛,難得來個俏妞兒,你看連帶教研組都一窩蜂地出動。這些老家伙好久沒動筆了,忙著鉤心斗角?,F在倒跟我們搶位置來了?!?/p>

    “不知道這妞做不做人體模特兒?”

    “要做也是給教師們開小灶。你嘛,光膀子鄉下大姑娘就夠你嚼巴了?!?/p>

    在一陣哄笑中,杜鵑漲紅了臉,心里啐道:“小兔崽子,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門都沒有,做夢去吧?!?/p>

    偶爾在學校里會見到張叔,杜鵑多少有些尷尬,但初來乍到,有許多事得請教,張叔倒是竹筒子倒豆,把他幾年來做模特兒的經驗一五一十地傳授給她。哪節課要模特兒擺很別扭的姿勢,哪個教師不能得罪。最主要的是告知杜鵑,工資是按小時算的,哪個簽單的教師好講話,半個小時二十分鐘就給你算一個小時了。別看這些零碎時間,月底到財務科結算,也有三四十塊錢的上下。照張叔的話,那是他半個月的煙酒錢。

    領了第一個月工資,杜鵑也顧不上大姑娘的體面,顫抖著手指頭,蘸了口水足足數了半個時辰,一百六十七塊三毛整。要知道這是她第一次拿工資,意義非凡啊。下班就順道去了稻香村,買了半斤山核桃,一斤加應子,一斤大白兔奶糖,都饞瘋了。墰子在時,哪至于這樣,莫說這些零嘴,就是想吃龍心鳳肝,墰子也會給弄來。想到墰子,興頭兒一下子泄了大半,大白兔奶糖嚼在嘴里也無滋無味的。由此又想到墰子媽,忙了上班,總有一個多月沒去看她了,于是提了兩袋奶粉,一籃蘋果,一徑往大柵欄而來。

    見面嚇了一大跳,一個多月不見,墰子媽變得形銷骨立,人瘦得飄起來。臉上除了一雙深陷的眼珠子,就見一排牙巴子。說是吃不下東西已經有半個月了,吃了就吐。胸口又堵得慌,人是一絲力氣也沒有。杜鵑立馬要帶她去醫院。墰子媽苦笑一聲:“別浪費那錢了,我這把老骨頭看醫生干嗎,早死早托生?!倍霹N不答應:“還有墰子呢。您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跟墰子交代?”說到墰子,觸景生情,兩個女人又抱頭痛哭一場。死拖活拽來到醫院,檢查下來,醫生眉頭緊皺,說墰子媽一身的毛病,胃潰瘍,心臟病,關節炎,加上中樞神經功能紊亂,病歷單寫滿一整頁。要住院,墰子媽死活不肯?!八啦涣说?,死了倒好,住什么院!一定要回家?!倍霹N拗不過她,只得回家來??蓧涀計尣◇w虛弱之極,一去一回折騰了半日,回到了家里連門檻都邁不過去,臉色發青,倒在床上氣若游絲,叫人看了直揪心。杜鵑來找張叔商量,兩人說來說去是錢的問題,墰子媽沒工作,沒勞保,妹子又是個殘疾人。窮人的命不值錢,自己也不把自己當回事。張叔長嘆一口氣,說:“還有,墰子給判了,他媽也就沒了個活頭,這是心死啊。杜鵑啊,我多嘴一句,當初那個孩子如果沒流掉,墰子媽也許還有個盼頭,現在就難說了喔?!?/p>

    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南池子,杜鵑初領工資的高興煙消云散,張叔那句沒輕沒重的話,一直梗在她心里。杜鵑難道就舍得那個孩子?墰子進去了,他媽沒了活頭。杜鵑心也死了大半,畢竟墰子是她的初戀啊。但這情形你叫一個弱女子怎么辦?沒結婚帶個私生子,守著個遠在天邊的勞改犯人,一輩子的事,試問有幾人挑得起這副擔子?張叔就是不說這些屁話,杜鵑心里對墰子也是有愧疚,但她一幫不了墰子減刑,二也沒法讓事情從頭來過,目前她能做的是,盡最大的可能讓墰子媽好過些。

    杜鵑是什么時候下水的呢?沒人說得清。

    過了許多年之后,當年的教師們還記得那個像出水芙蓉般的女模特兒。從來沒見過那么標致的女模特兒,容顏、體態、比例、膚質都是一流的,別說乳房屁股腰肢大腿,連腳丫子都生得珠圓玉潤。中央美院建院三十多年,從沒一個模特兒如此出挑的??沙裟腥丝偸堑昧吮阋诉€賣乖,說:“可惜了這么個如花似玉的人兒,嫁不出去了噢。老徐啊,你算是始作俑者,可是作了大孽的?!?/p>

    徐老師一臉無辜:“看你們說的,我是替人做嫁衣,你們幾個誰都沒少往前湊。真要說作孽,那是鈔票作的孽?!?/p>

    這倒是真的,凡是杜鵑做模特兒的課,烏龜王八全出來了,里三層外三層。好幾個有些名頭的老頭子,學校里寶貨般地養著的,平時連人影也不見的,那天一一都出現了,叫人提著畫箱,巍巍顫顫地挪進畫室,占了第一排的好位置??墒枪Ψ驅嵲诨膹U已久,昏花老眼眨個不停,手指頭抖索了半天,結果畫出了一個橡皮人兒。第二排是年正當打的中年教師,一個個臉孔緊板,眼不錯珠,好像一生的成敗都系于這張畫像似的??蓱z那些剛進校的年輕教師,只有蹭在外圍的份兒了,努力把脖子伸得老長,從畫布和人堆的縫隙里捕捉一二浮光掠影。

    說杜鵑是為了鈔票而輕解羅衫,這話倒是沒說錯。那是個空氣中都聞得到強烈鈔票味道的時代,中國人實在窮得太久了,各種物質一下子顯示在人們面前,就如一桌酒席擺在餓昏頭的人面前一樣,眼珠子都綠了。該倒騰還是倒騰,該投機倒把還是投機倒把,該坑蒙拐騙還是坑蒙拐騙。該爽一把還是要爽一把,哪怕明天腦袋搬家。下海的多了,老頭老太太整天琢磨著開公司,練攤的小年輕遍地都是,腦筋快些的倒爺倒奶南下深圳,北上俄羅斯海參崴?;疖嚿先藬D人,層層包裹壓著人。有道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遠行千里只為幾張鈔票。

    杜鵑也得過日子,也得花錢,一百多塊工資剛拿到手覺得是筆大錢,很快就不夠花了。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錢也越來越不經花。杜鵑在學校做了一年多肖像模特兒之后,那一百多塊錢就像個笑話似的。在徐老師好幾次巧舌如簧的勸說下,說也不用全裸,可以披個絲巾什么的。在墰子媽醫院賬單日益龐大的壓力下,杜鵑牙一咬,脫就脫,人都是爹媽給的身子,為藝術犧牲也是物有所值,到了這個地步,冰清玉潔也顧不上了。再加在如今的形勢下,能讓墰子媽過得好一些,也就值了。

    杜鵑知道一個女人光了身子呈現在人前,會勾起多少淫欲和遐想。只是多數人有色心沒色膽而已。

    然而,還是有些臉皮厚的家伙來撩撥她,啊啊,小杜同學,我請你喝咖啡怎么樣,順便交個朋友?或者是,我有一張創作要參加畫展,就缺一個像你這樣的模特兒。怎么樣,來我家吧,半天就好。

    面對中年人的一臉淫笑,白癡也估摸得出那些小九九。杜鵑綻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臉,啊,老師,那敢情好,您的大作上了全國美展,我這個胡同妞兒也跟著露下臉。只是徐老師定下了規矩,任何人用模特兒都要教務處批條子。您趕快去找徐老師給批個條子吧。

    聽到如此說法,那人訕訕道,小杜姑娘,我這算是私人請求,批條子還是算了吧,姓徐的那家伙跟我不太對路子。

    杜鵑肚子里暗笑,又是一個有色心沒色膽的家伙,嘴上卻說,哦,私人的呀?這可不敢,徐老師知道后要砸我飯碗的。您看,我可是愿意為您效勞的,但不能壞規矩不是?

    這樣軟釘子給碰了幾次,那些人狗咬刺猬沒處下口,消停些了??墒窃谥醒朊涝哼@種龍盤虎踞之處,人中龍鳳有,刁鉆奸猾之輩更是不少。相對說來,她對學生比較沒有防備,一是年齡相近,興趣契合,共同話題比較多,說說笑笑一來二去就比較熟稔了。二是杜鵑還活潑潑年輕著,本能地對愛情還有憧憬,雖然放不下墰子,但時空相阻,日子一久,墰子的記憶和形象也慢慢淡去。不管多堅貞的女子,要她憑了一個念想而獨善其身是不現實的。外面的花花世界在誘惑她,她自身的生命力也在尋找出路。

    油畫系有個學生叫汪和平的,是個大院子弟,聽說老頭子是一個什么官。滿腦袋高粱花子的老革命倒生養出個藝術家兒女來,也算是雞窩里飛出了鳳凰。這個汪和平與一般大院子弟有所不同,人是極其聰明,據說很晚才開始學畫,但領悟力極強,一手瀟灑的灰調子很有俄國巡回畫派的遺風,被人稱為中央美院的小塞羅夫。人樣子也長得不賴,細高條兒,一米七五的身材可算是長身玉立。蒼白的臉龐稍有一絲憂郁之色,留個五四青年式的偏分長發,風流倜儻地站在畫架前,不時地把頭發往后一甩,這個動作一使出來,頃刻迷倒一大片文藝女青年。

    杜鵑其實是曉得的,在北京這地塊兒,大院子弟和平民不是同類物種,官家的門檻豈是平頭百姓輕易可以跨入的?據說就是大院子弟,本身也是涇渭分明,總部一級的子女只跟平級的子女戀愛,軍區一級的也只跟軍區的子女結婚。平民子女不掂清分量湊上去,到頭來只有哭的份兒。誰叫你自己昏了頭來著的?

    所以杜鵑的心態也平,人好看,也就看看吧。她自己記事起就這樣被人看過來,鉤子似的。人是視覺的動物,誰也擋不住別人看。再說,看不對眼,一切都是白搭。

    上課教師指定了要畫的姿勢,她半臥在展示臺上,身后堆著靠枕,一條薄紗半掩著半邊身子。你還別說,靜止不動待上半個小時還是蠻累的,教人直犯困。杜鵑使勁不讓眼皮合起來。在畫架林立的間隙中看過去,一個班二十來個學生,高低胖瘦,參差不齊的一道風景。這些未來的藝術家自視甚高,可模樣兒也真不咋地,早上頭沒梳,臉沒洗就來畫室了。衣服穿得像抹刀布似的,也分不清是油彩還是臟。紐扣半邊高半邊低,有人渾然不覺,褲鏈大開,花內褲都露出來了。

    杜鵑肚里暗笑,還藝術家呢,比南池子小混混的檔次也高不了多少。

    這堆人里,也就是汪和平還順眼點,頭是頭臉是臉的,衣著也還算得體。此刻他站在第二排偏左的角落里,滿臉嚴肅,不時地朝她看一眼,又蹙起眉頭在畫布上揮筆,間或后退幾步,歪了頭打量畫幅。休息期間,他點了支煙,皺了眉頭端詳畫幅。

    杜鵑自從做了人體模特之后,給自己定了個規矩,不管這些學生怎么畫,一律不去看,不捧場,也不跟他們交談,省得麻煩。

    但她倒很想看看這個俊秀的小伙子把她畫成什么模樣。

    午間,開飯的鈴聲一響,這批未來的藝術家像餓死鬼去投胎一樣,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杜鵑在屏風后穿好衣服,好奇地一個個畫架看過去。還別說,中央美院的學生還是有點實力的,畫得都像模像樣,形象是形象色彩是色彩(杜鵑做了一年多模特兒,也會幾個專業名詞了)。杜鵑邊走邊尋找汪和平的畫架。她是記得那個位置的,站到畫前不由得呆住了。

    這張油畫與別的畫都不同,畫家采用了一個非常側面的視角,畫面上側臥的她,一條手臂微微地撐住頭部,另一條手臂搭在臀部,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見四分之一的臉,而脖子和滿頭烏云之下的耳廓卻畫得非常精細,光線從側面打過來,耳朵顯出半透明的粉紅色。整張畫用的是銀灰色的調子,只是肩膀和面部有溫暖的光渲染著,有一種慵懶卻雅致的情調。那是她自己嗎?杜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身后一個聲音響起:“哎,小妞兒,別碰,還沒干呢?!?/p>

    杜鵑像受到鞭子抽擊一樣猛轉過身來。被畫架遮住的角落里有把椅子,汪和平蹺了腿坐著,手指中夾了一支香煙,青煙裊裊上升。

    杜鵑不懂她自己為什么會臉頰發燙,不就是看了一眼畫嗎?又不是偷雞摸狗,犯得著鬧個大紅臉嗎?

    “誰碰了!看看都不行嗎?”杜鵑柳眉一挑,嘴硬道。

    汪和平笑了:“當然行啊?!闭酒鹕硐蛩邅?,杜鵑一陣暈眩,一陣錯亂,怎么這人笑起來這么像誰?誰???活見鬼,這不是活脫脫又一個墰子嘛。那副叼著煙卷,沒心沒肺的淘氣樣子,笑起來卻格外誘惑。

    汪和平走到畫前,偏了頭,又打量了一下畫幅,說:“看吧看吧,也畫了你一上午了,不讓你看說不過去?!?/p>

    臉上還是那股挑逗人的鬼魅笑容。

    杜鵑一擰身子:“誰稀罕!我又不懂畫,看了也白看?!?/p>

    汪和平深吸一口香煙,然后把煙頭扔在地上踩熄,抬頭看定了她,說:“你不需要懂,小妞兒,你自己就是一幅畫?!?/p>

    杜鵑心頭突突亂跳,扭了臉道:“你看你說的,我一個大活人,怎么成了一幅畫了?”

    汪和平意味深長地一笑:“妞兒,有道是,天生麗質難自棄,你慢慢就會曉得了?!?/p>

    就在杜鵑將要出門之際,汪和平又叫住了她:“哎,妞兒,這周末我家有個舞會,你一塊過來玩吧,有幾個外國人來?!?/p>

    家庭舞會——八十年代最曖昧的一個詞。

    怎么說——交際場合?新鮮刺激?健康娛樂?思想解放?外國風情?男女混雜?激情碰撞?苦悶宣泄?另有所圖?都是也都不是,奔著舞會去的人各懷鬼胎,各取所需,像瞎子摸象一樣。

    黯淡的燈光之下,隨著音樂的催動,舞者四目相視,耳鬢廝磨,雙手相握,人隨曲動,翩然若鴻。在如此溫柔綺麗的氛圍之下,心防逐漸放下,世情也慢慢淡出,眼前只有對方的一張充滿欲望的臉龐。所有的氣氛都指向一個最后的結局。

    許多女孩就像毫無頭緒在密林中閑逛的小動物一樣,最后的結果是落入獵人布下的陷阱。

    汪和平更是個中高手,他舞跳得好,人瀟灑,又背著藝術家和高干子弟的光環,從高中開始,栽在他手里的女學生、社會女青年總不下六七個。前一陣,多少收斂了些。其實杜鵑剛來美院不久,就被他看上了。汪和平是個拍婆子老手,曉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所以從不主動撩撥女生,也不像那些急色鬼跟女模特們亂耍嘴皮子。相反的,他常常擺出一副冷傲、疏離的態度,這樣女人反倒沒了戒心。再加上這小子確實讀過些書,文化水平比同班人高了不少。侃起大山來,天南地北,一套套的,班上同學都服他。私底下哄起女人來,能讓石頭上開出花來。

    這般身手,就是西門慶也要甘拜下風,杜鵑這種沒經過世面的傻妞怎么會不手到擒來,何況她本來就對汪和平有好感。

    舞會是在一處大院舉行的,汪和平道:“妞兒,那就說好了,王府井大門口,我來接你?!倍霹N說:“就不是幾步路的事,我逛逛就過去了,別麻煩了?!蓖艉推叫α艘恍Γ骸斑€是來接吧,那兒有哨兵把門,一般人不讓進?!?/p>

    那天杜鵑等在王府井大街上,已經晚了一刻鐘。還不見汪和平的人影,杜鵑等得不耐煩起來,自忖道人家只是隨口說一聲,你還當了真?大院是你這種胡同丫頭能隨便去的嗎?這么想著就準備回家,只聽身后一聲汽車喇叭長鳴。嚇她一大跳,剛想轉身罵人,卻見汪和平笑瞇瞇地,從一輛北京吉普駕駛室里伸出頭來,揮手叫她上車。杜鵑倒一下子手足無措,擺弄半晌也不曉得如何打開車門,汪和平從里面把門打開讓她爬了上去。

    吉普車沿了長安街向西駛去,杜鵑還在新鮮勁頭上,東看看,西摸摸:“和平啊,你真不賴,會畫畫,還會開車?!蓖艉推降鹬鵁?,矜持地一笑,麻利地換上快擋:“這有什么!大院里好幾個發小,都是十幾歲就會開車的。老頭子的司機拗不過我們,先是在大院操場上兜圈子,后來就上街了,滿北京跑,沒啥問題?!?/p>

    杜鵑天真地說:“自從出娘胎第一次坐小車,我也算開了洋葷了?!?/p>

    汪和平一笑,沒說什么。過了民族宮,吉普車往北拐彎,在太平橋前面有輛大板車,裝著堆得山高的廢紙板,占據了大半的路面。汪和平不耐煩地長按喇叭催板車讓路。拉車的聽到急促的喇叭聲慌了神,一扭車把,板車失去平衡,成堆的紙板就往一邊傾了過來,只聽一陣噼里啪啦響,大量的廢紙板就摔落在路面上。

    汪和平罵了聲他媽的,跳下車去。拉板車的是個光頭中年人,身上一件褂子破得絲絲縷縷,紙板散了一地,正急得滿臉的油汗??吹剿緳C氣勢洶洶來問罪,手足無措,只是點頭哈腰地賠不是。汪和平不耐煩地斥責道:“他媽的磨蹭什么,還不趕快把這些破爛挪一邊去?!蹦侨瞬蛔〉攸c頭,手腳并用地清理現場,而汪和平叉了手,點起香煙,像監工一樣在旁邊督促。

    差不多一支煙的工夫,拉板車的總算把成堆的紙板清理到路邊。汪和平轉身回到車上。杜鵑坐在駕駛室里,無意中一瞥,正好看到汪和平把還在燃著的煙頭扔進板車的廢紙板堆里。

    煙頭扔在紙板中不會起火嗎?

    杜鵑還在疑慮中,車門一開,汪和平上來了,朝她一笑:“鄉巴佬兒笨得要死,現在滿大街都是這些人?!?/p>

    杜鵑不由心想,人家也是掙口飯吃,天擦黑了還在路上拉車。就是擋了你幾分鐘路,也犯不著給人使壞呀。

    汪和平推上排擋:“得趕快,我們要遲到了?!?/p>

    總有三十來人,把一間不大的屋子擠得滿滿當當,跳的舞是當下流行的蹦迪。低音貝斯震耳,燈光昏暗,煙霧繚繞。男男女女面目不清,像上了發條的人偶般地挨在一起蹦跶。汪和平舞跳得不錯,大開大合,長發飄揚,一舉手一投足都帶有某種曖昧的誘惑。杜鵑本也是個好動的,見此情景不由心癢,也下場跳了幾曲,跳得香汗淋漓。玩心一上來,把扔煙頭的事忘得一干二凈。舞會的氣氛起來了,有人離開,但越來越多的人進來。真的有幾個外國人,個子很高很年輕,穿著倒很隨便,像是留學生的樣子,講一口怪里怪氣的中文,長發飄飄,在眾人中間搖搖擺擺地起舞。

    一過十二點,音樂換上了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眾人開始跳貼面慢三。隨著最后一盞頂燈的熄滅,只留一只昏暗的壁燈。男男女女都一對對地緊抱在一起,隨了鄧麗君軟軟的歌聲悠轉。

    強有力男人的臂抱使女人著迷,貼近了,可以聞到男人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氣味,是用來調和油畫顏料的松節油,混合了香煙的尼古丁氣息,十足的雄性味兒,杜鵑不禁心旌搖蕩。她對這個瀟灑的男人是有好感的,也曉得男人對女人的最終目的是什么,雖然墰子的影子還在她心中留存,但被年月磨薄,已經退到遠遠的一角。她畢竟是個活生生的女人,本能的要快樂,要關注,要男人和她繾綣,要像一個正常的女人生活下去。

    薄暗,擁擠,靡靡之音,異性氣息,肉體摩擦,呼吸交融,這一切因素攪和在一起,不爆炸是不可能的。男人都希望爆炸來得快點,猛烈點。女人卻希望永遠處于那個將爆炸而未爆炸的觸發點上。

    黑暗中突然起了一聲女人的呻吟,很快地消失在背景音樂中。但大家都明白什么情況,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舞會舞會,不就是以舞會友嗎?不是大家相擁著慢慢滑向那個曖昧的終點嗎?杜鵑感到皮膚上起了一陣戰栗。一種在罪錯的懸崖邊緣上行走的戰栗感,攪動著人類最原始的欲望。汪和平漸漸湊近她臉龐的嘴唇,杜鵑只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房間里的空氣混濁不堪,黑暗中不時有女人輕聲尖叫,伴隨著男人咕噥不清的挑逗話語,引起一陣癡笑。在如此曖昧的氛圍中,人們的腎上腺素急速分泌,平日膽小的人也蠢蠢欲動,慣于此事的老手更是如魚得水。

    在一股集體無意識洪流的裹挾下,要堅持個人的意志是困難的。

    杜鵑感到一只手在解她的胸衣,她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那只手卻不為所動,很熟練地解開了搭扣,開始在她光裸的背上游走。杜鵑腦中一片空白,血液上涌。那只手又移到她胸前,杜鵑雖也有過男女之事的經驗,但也是旱了許久時日,被這么一撩撥,腿軟得差點要坐到地上去,全然不能自持。

    汪和平作為一個老手,女人的感情熱到了什么溫度,可以掂量得分毫不差。當他感到懷中杜鵑的臉頰發燙,呼吸急促,而腰肢軟得像一根面條,就曉得女人被挑起了情欲,于是牽著她的手擠出人群。杜鵑低了頭,心跳如簧,像個木偶似的身不由己。她不管汪和平要把她帶到哪兒去,她也不想知道,在這個要命的時刻,她可以拋棄整個世界,拋棄昨日和明天,只要男人對她施以一絲溫柔。

    門口有幾個老外聚在一堆,抽煙聊天,汪和平好像和這幫人很熟,他讓杜鵑先走幾步,在樹蔭下等他。自己湊過去跟大伙寒暄一陣,再轉身和一個高個子老外耳語幾句。那老外很詫異地抬頭望了杜鵑一眼,笑笑,然后從褲袋里掏了什么東西給汪和平。汪和平上車后,也不多話,駕車直驅東交民巷。午夜里長安街上燈光昏暗,空空蕩蕩,汪和平把車開得飛快,風從車窗里灌進來,像一盆涼水潑在臉上。杜鵑也沒開口問要上哪兒去,一只手緊緊地揪住汪和平的衣角,像個在黑夜中生怕被撇下的小孩子。

    在東交民巷靠近臺基廠大街一排樓房前停好了車,汪和平熟門熟路地打開樓道的玻璃門,走過亮著燈的甬道,在一個單元前用鑰匙開了門。房內布置舒適,設有書桌、沙發、落地燈和席夢思床,杜鵑一進門就打了一個大噴嚏,房間里有一股異香,既不是香胰子味兒,也不是花露水味兒,而是一種說不出來帶有薄荷味的清香。杜鵑怯怯地問:“和平,這是哪兒呀?”

    汪和平點起香煙,不無炫耀地說:“外國專家樓。沒來過吧?”說完徑直走過來抱住了她,開始動手解她的扣子。杜鵑一路冷風吹過來,亢奮的情緒本有所減緩,又因為是在陌生的地方,多少有些緊張,于是下意識地推擋了幾下。汪和平不耐煩地:“小妞啊,快別拿腔作勢了,我跟那個老外說好就兩個小時的?!?/p>

    杜鵑被汪和平按倒在沙發上時,眼前倏地閃過那個老外的笑容,嘴角向上揚起,嘲諷又寬容,突然一股無名的羞辱感襲來。

    ……

    (全文載《清明》2021年第5期)

    日韩视频无码日韩视频又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