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1年第10期|秦汝壁:史詩(中篇 節選)
1
有只橘色的雙翅蒼鷹是個塑料玩具。鷹翅展成筆直的一條硬線。小孩子要手持鷹脊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就代表了它在空中飛渡么?
綺嫦看見她的姊姊綺丹旋過身去,捏住鷹頭把它輕置在窗戶的插銷上,鷹的勾喙就叮住,鷹身懸宕,確有一種載沉載浮的神境——背后有一片云天在著。此后這只鷹一直在,但許久不在眼前。她看到這只鷹,就記起綺丹那次似乎在等一個人。
不曉得是不是同一個人?從前是有一個男子躺在她姊姊的被窩筒里。一個人睡一頭。那只鷹還叮在插銷上,她摸著門把手,問:“他是誰,怎么跟你睡在一起?”綺丹微笑起來,“你猜?”微笑消失掉了,鼻孔清出兩聲重氣,像受了寒。綺丹把頭抬起來,挪了挪枕頭,重重地枕下去,想枕得舒服些?!拔以趺床徽J得?!本_嫦問,但綺丹沒有再答應她了。
中午吃過午飯那當兒,人仿佛都無事可做。綺丹彎腰用手托起她的右手五指,笑說:“她的指甲好看,一個賽過一個?!彼缱⒁獾搅司_嫦手指甲好看,不過是在他面前第一次提起。聽見綺丹這樣說,他也低頭敷衍地看了她的小手一眼。倘使用指頭肚刮過去,確實一個比一個翹,如那漢語拼音里的四聲。他笑了笑,表示贊同。盡管發生了一些事,綺嫦始終沒有清楚地看見過他的模樣。
他大約真是連額角眉尖也平淡,所以那張瓜子臉——男孩子長一張瓜子臉,虛虛籠籠的,不見一會就讓人忘記掉。窗戶外只有點太陽花花,不是太快樂。光只稍微一折映,他的臉更有層靜悄悄的霧白。
綺嫦把手抽回來,往后一縮,偏在后背,眼睛往上抬了抬,看了他一眼,整個地有退怯的沉默。這種退怯的沉默是天生的,一出生,身邊就全是大人。倘若她是個男孩子,他會是學校里的混世小霸王。她母親成天往學校跑,白發飄蕭地給老師同學賠不是而襯托出他的頑劣。
“十歲生日帶你出去玩一趟?!贝笕苏f。十歲二十歲一定要在家中熱鬧,因為三十歲就嫁人了,要在別人家放鞭炮。
再過兩個月綺丹就要二十歲,他們早有此意,預備熱鬧一番,她母親表示殺一頭豬,“豬正在長膘,殺就殺掉……”綺丹站在桌前倒又表示不愿意了,“我就放兩只花炮,我看還是簡單點好了?!?/p>
“那么,就帶你去市中心走一趟吧?!彼赣H開綺嫦玩笑。這樣的一種玩笑,不動聲色,很中國式的男性幽默,樂而不淫。她父親興致好的時候,就跟她說這樣的笑話。
“我不要去?!本_嫦聽出來了。
“那么去一溝好了嘛?!?/p>
“一溝奶奶就在那里,我不去?!彼婺傅哪锛掖蟊緺I在東邊的一個鎮,沿去市中心的一條大路一路嫁過去,她實在辨不明白,便每以地名冠于“奶奶”稱呼她們。從前人可以生這么多,他們不懂避孕。一路上全是熟人,哪里像是去遠處。
“咦,那你要去哪?”
“去北京,去看天安門?!睉鈶饧氄Z,然而吐字清楚。大人們笑起來了——笑她還不笨。
“那去北京干什么?”
“去北京看天安門,看長城,不去長城非好漢?!北本┧椭纻€天安門長城。最后一句她說得老高,有些顫抖,因為憂愁他們不答應。也不知道她從哪里聽來的這一句諺語,只懂得用在這里會表示一點決心,也用來說服。
交了十歲,她還踏著大步子喜歡溜來溜去,祖母就喜歡她活潑似小蛇。大太陽底下,粼粼的,那是她咯咯的笑。她父親以為她的“雀子”就是這樣溜掉的,嘴上也說:“你哪里像是個女人?!边@是最惡毒的話。他的妻早先流掉的一個,他看見是個成形的男孩子。他把那團熱乎乎的一團血肉用麻布包包起來再埋在祖宗的墳邊。他跪在那里,拍拍手掌,乞求來世還要托生在他家。但他后來在醫院外聽見啼哭,搓著大手,聲稱就知道是個女嬰了??匆娛桥畫?,他也很不高興。
這個女嬰一直就在鎮中的小巷子里竄。坌的磨砂紙似的水泥地,能看見一粒粒細小的石子,很容易使人想到萬一跌下來定是皮破血流。巷子叫“岳飛像”,是紀念岳飛抗擊北寇而刻的像,大刀闊斧,姿勢逆風向前。幾十戶人家兩邊夾峙,其實應叫“岳飛巷”。前面挖了三道大溝隱蔽伏擊,于是又有“一溝”,“二溝”的地名。當然那時沒有武功,就是角力,適當的防護就等于保命。挖出來的泥土就堆垛在這里,把這里的地勢抬高了幾丈,擠擠挨挨住著幾十戶,往后延展,趙姓就這里坨聚。方圓十幾里,有顧姓,朱姓……市中心反而像一口鍋底。住戶間七叉八叉搭了幾個茅房,深坑里面嵌一只豁了口的粗釉醬黃大缸,也有人家用這種缸儲藏水。茅房是用碎磚和泥土砌固,有許多孔隙,用趙綺丹的考試卷子糊起來,試卷上的分數常常不及格。
綺丹不大愿意把他帶回家來。大概覺得他一定不大上得慣這樣的茅廁,他個子很高,蹲在里面佝僂著。有次他向綺嫦要一把小鐵鏟,她知道他要埋他的一泡屎。他高個子,笑容可掬,就是不大出聲。
綺嫦總在他不在的時候夠樹上的桃子。好的桃子卻從來長在最高枝。她早就揀中一個,癡白中隱赤。她苦于太高,在那樹下轉來轉去,再不摘下來,就熟極而爛了。她叫來祖母抱起她,祖母老縮了,還是嫌矮。她又拿來一根棍子打,打到了地上,也打爛了一塊。她總覺得可惜。剜掉壞的一角,仿佛中了邪一樣,與剛才看到的事實一點也不相符。桃樹的簡靜的一叢伸到墻外,引來別的人駐足觀看。
她的一個小學同學叫“黃毛”,頭發眉毛稀疏,似乎因營養不足也因此發黃。不曉得他從什么地方溜進院子里,被綺丹看到了,他背靠墻,像是被人逼到了墻根。他嗄著聲音:“我就是來看看……我沒想要摘桃子?!本_丹笑說:“我知道,那你可以走了?!彼謫枺骸熬_嫦在家么?”綺嫦出來先是“咦”了聲。他從沒來主動找過她。他與他家隔壁的女孩子走得近,后門一開,就是她家院子。那女孩子寫字遲慢,單眼皮,又呼著厚重的鼻息,嘴角有一點閃亮晶晶,其實也沒有,但總覺得是有那么一點。在冷風中,手總縮在袖口中。他是長得稀疏可愛,像是隨時要夭亡。她知道她現在籠絡他。
她笑說:“我沒有看見她嘛?!?/p>
“她不在家呀?!彼驹诖箝T口告訴綺嫦,有些心不在焉,“那我們找誰一起出去?”
“我今天不想出去?!彼驹谀抢?,留意他臉上的表情。也是下意識地覺得,只要出去,一定會遇見他家隔壁的那個女孩子。一定會遇到的。
她隨即轉身到庋藏雜物的小房間去翻找小玩意。他家里有一桌子的小東西,她很戀慕。他會把肥皂綁在一個船形泡沫的尾巴上,利用肥皂的融化產生力,而推動小船。她找到一個螺母,他看了沒意思。
小房間霉陰陰的,有一座稻積子,她母親在稻谷里埋了幾只青柿子,容易變軟。因為這樣的氣味,總覺得過往有許多東西在沉積,有許多神秘。他在里頭東張西望,他拾得一把鋤頭擔在肩上,做一個荷槍的兵。她隨即又拿起一個司線交給他。他問:“這是什么?”“我爸用的,輕輕一彈,能彈出一條直線來?!彼f。他果然站住不動,認真翻看里頭有什么機關。
一直到時間很晚,他隱約聽到家人叫他回去吃飯。他不作聲,她也就當沒聽見。他自己想要彈出一條好看的直線出來。他看出來里頭的墨已經干涸。他很聰明,她總覺得他很好。幼兒園一連幾次拿“好寶寶”獎狀。然而,他對她這么些時候,她就是勝利。他去兌了點熱水進去,把機栝扭開,拉出一條粗線,然而粗線的尾巴糊掉了。兩人把墻上彈得到處都是墨跡,毀掉了一面雪白的墻。她母親看見那木門緊閉,躬身從門縫里窺里面。胖胖的腦袋后打著田螺糾,若打成一根獨辮便像一顆釘。她讓她開門,兩人嗒然地隔在那里,像犯了一個錯,尤其是他。
已經太晚了。墻上的淅淅凌亂的痕跡已被隱去。面對母親似的大人,兩人都覺得意志消沉,如同遠山上的煙織。他揪住那線在指頭上繞來繞去,嘴角翕動。她看著他溜走了。吸引他一時,她總不能變出十八般花樣來永遠吸住他。
2
綺丹總是這樣旋過身去,仿佛她身上著一襲裙子,可以舞出圓。那鷹只被輕放,于無意中生出的一種機智使我驚嘆。她沒有穿裙子,頭戴一頂絨線打的貝雷帽,帽檐向上半蜷曲,影子落在眼睛里,像站在屋檐下看別處。她姊姊類似這樣的善良,近于一種空白。唯有比綺嫦多許多那在成年人眼中的女性的成就;她臉架子小,眼睛卻飽滿,嘴唇飽滿,似乎也就是“臉如銀盆”的模樣。她的女性模樣在悄然中顯露。皮膚的黑便使齒如鮮貝,像剛被太陽曬完過。她站在花叢中曬熱烈的太陽?;ㄒ查_得過于壯麗盛大,遮蔽了老枝的蕭瑟。她黑是黑的,卻黑里泛金。
她一開始,從上海經?;貋?,不過在此后中次數越來越少。那轎車占滿巷子一路開過去,掀起灰簾。那房屋角的“石敢當”上坐著的幾只屁股跟著一起轉過去,嘁嘁喳喳,“變了!”“大變了!”此外就是聽他們說她別的事,嘁嘁喳喳。她的臉瘦且硬,黑中沒有了金色,便變白了許多……
她說她書讀不下去了,沒心思讀下去了。初中讀完,高中都快讀完了,讀到這時候不讀了。就是不讀了,沒有說什么。有時也覺得前面都已白費。
她父親踏著一輛三輪車,三輪車上是她的被褥、枕頭、水壺,碼成一座小山頭,吱吱呀呀,一路顛簸送回來。光天化日之下,使人慚愧。
綺丹穿著碎花睡衣睡褲,從此就這樣了,不會去多想。發了一會呆,她吃力地把東西一捆捆往家里搬。一項浩大的工程,她熱心地參與在這變化中。門前的兩棵樹木長勢參天,交蓋相映,有兩個人站在底下說話,不時地往里看。有幾只老去的蟬蛻勾在樹皮上,但還是有蟬鳴強聒不舍,砸進人的腦袋里去,仿佛腦子里也住著一只蟬,扭緊神經,迸得使人痛楚。她錯過一節課堂,再錯過一節,就這樣下去了。東方式的無邪純真,也近于一種無視與勇猛。她自己坐在廊檐下十指交錯地扒手指甲,用嘴吹一吹細屑。
綺嫦躺在庭中夏席上舔雪糕,撐起雙膝,緊緊并攏,她也覺得在庭中岔開雙腿要誘人看得更深。她聽見外面有人喊“磨剪子鏹菜刀來——來——”聲音更遠還生,紆而穩妥。
她課間上廁所,也要問同桌是否一起去,同桌說要等一會。她就等一會,磨磨蹭蹭。同桌在整理書。一本本翻驗,摞在左側,再一齊推到右側。
“聽說班主任要課間大檢查?!彼麄兘洺_@樣突襲檢查。
“怎么又來?”綺嫦問。
“我是聽他們說的?!?/p>
同桌穿裙子,很快就蹲下去,接著是一陣“雨戰竹林”。砌成的厚厚的兩壁,底部全被蝕空了,積了層薄殼黃垢。她的一泡尿澆在一部黑色的手機上,不曉得是從褲子口袋里掉出來還是扔在里面的。她倒是什么都不擔憂,越是遇到這種情況,她越是什么動靜也沒有,所以覺得很可惜。
兩人互改試卷,看到答案不對,馬上高興地打個紅叉。在比誰打得大,看得她心驚肉跳。一下課,同桌就往后面走,站在她要好的一個朋友桌旁,夾道很窄,她總要一會兒就相讓別的同學走過去,鈴聲一響,她又回到座位上。綺嫦總覺得她有太多事沒有告訴她。但有一段時間,她不往后面跑了。她把書堆推到左側去了,中間余出一個大空檔,兩人在里面可以頭碰頭,可以把下頷埋在肘彎里。
綺嫦一面旋轉手中的筆,“我現在不大理后面的人了?!蓖赖淖旖撬帽獗獾?,臉大,眼睛嵌在里面,細長的,不笑也像笑。不高興,就這樣把嘴角塌得扁扁的。綺嫦“嗯”了聲,沒說什么。身邊總空缺在那里,像是她跟她老在鬧矛盾似的而不睬她,她就要往后跑。此后,她買了一個玩具似的塑料密碼本,圖畫模糊不成形,卻有很劣質的鮮艷。兩人寫下了共同的愿望,將來要去空闊的地方過自由的生活。傍晚有秋風吹過。
密碼本被班主任發現,他讓她們打開本子。他看完后,讓兩人當著全班人的面讀出她們的愿望,兩人都笑,用手左右揩一下臉,那笑擄掇不起來。一讀就知道,這是個悲劇了,便用笑來糾偏。
她的班主任寫得一筆好字,她于無意中模仿起來。他老是低著頭看腳下,用教科書仿作古詩中的“歌扇”來半掩下頷。期中考試開家長會,成績不算壞,她還是不放心地問:“朱老師可說什么了沒有?”她母親一面把一只紅色塑料袋隨手往哪個縫隙一掖,一面說:“說這個學生學習刻苦,品德優良?!薄斑€有呢?”她略有些失望。她就應當是刻苦的,以之來彌補智力上的不足。但她的刻苦不過是在長久的沉默中所習慣的不放縱?;蛟S培植出點智慧的根芽,那也是在潛移默化中,是在花費數倍于別人的時間中所得到的一點神的啟示。
她同桌看娛樂周刊,半個月一期,油紙印刷。她喜歡韓國的一位演古裝電視劇的明星,飾演的角色歷經難險而成功,就有崇高的美。她把過期的要過來,圖像裁剪下來粘貼在文具盒里面。她的多疑多思就使文科很好,文科就是需要寫許多的字。板板整整的字,老師不忍心給鴨蛋。她的手掌都磨出了繭皮。她把寫完的筆芯用橡皮筋扎起來。她會取得最后考試的成功,她對此深信不疑。她曾想以此作為人生正途。不假思索,卻也艱難。
她的父母種地,種地就只是賣力氣,需要大勞力。她父親卻總是坐在上首喝酒,“我的錢多啊……銀行的錢還要多,摞得有多高呢,我有回看見,有這么高!”他詫異地模仿出錢的高度給姊妹倆看。她們沒有任何表情,他鄙夷地側頭,嘴里嚼著咸菜葉子,爛葉子嚼不爛。他的人生后期全部依賴他的妻,在依賴中養成傲睨的性格。他又仗勢他是家中長子。他到中年的時候坐在上首就已經瞪著銅鈴似的眼睛瞟她們。一雙筷頭并攏在碟緣上,小長柄勺子擱在干凈的白瓷盤中。并沒有像樣的幾個菜,也要七八個碗鋪排下來。她們的母親卻懂得實際的人生,恐嚇綺嫦綺丹:“你說沒錢啊,沒錢,你能買到什么,你屁也買不到一個,被人瞧扁了呀?!彼麄兲崆跋氲綁慕Y局?!皼]錢的日子難過呀,沒錢,你只好屁股給人家踢?!本_丹在鎮上替人家站店有了些時候,為家中添了許多小東西。首先是替自己買了幾張明星畫報貼在床頭,也用來擋住白墻上剝蝕掉的一小塊一小塊。畫報上是情侶明星。又買了件雨衣,一把雨傘,掛在門后。床前擺一條牡丹花紅地毯,一整套的白瓷茶具,還有四只綠色玻璃喇叭口杯子,用來喝蘋果汽水。那汽水就是綠色的。她母親……她不能賺許多錢。她提前想到壞結局恐嚇自己。
綺丹要買只手表,忽然地想要一只。他們告訴她,他們哪里來的錢?把表買來,會有人來偷。她不依。臨了還是拿出錢來了,她知道,臨了一定是有錢拿出來的。母親陪她去,其實她的母親什么也不懂,一直陪坐在那里,手抄在口袋里,一直在口袋里握著一疊鈔票。其實那筆錢一定是沒有了,她想多捺一會,只會使錢有一點柔軟的溫度,更使人傷慘,像冬天中紅彤彤的臉腮。
她的母親只是坐在那里一直在那看她的動作,臉包著慘綠頭巾,柜臺上燈火輝映。綺丹把表戴在腕上遠近比對,在那里校整時間。她的母親湊近去看那只表,看看可有幾點鐘了,不過因為是羅馬字,她看不大明白,但也不肯移目。她的這點纏綿使人討厭。她總是不經意提醒綺丹那表還在不在,或者看見了,就說起那買表的事情,提醒這表所費不貲。她的可憐不值得人去同情。
在綺嫦六歲時,她們的母親還年輕的時候,一個人千里迢迢去坐火車到上海做幫傭。但不多久,她又回來了。問起原因,她告訴別人是因為她不識字。她年輕時很好看,一雙蝌蚪眼,尾巴似乎在糯糯地掃著人?!拔覀儾蛔R字的呀?!薄墒撬龝?。她前后換了幾家,而且時間做的都不長。那女主人們都長著長頭發,頭發絲容易掉在瓷磚上,只能彎腰用手一根根拈起來。一天要彎許多次腰,在她的女主人面前。她后來一直住在鄉下了。因為老往地里跑,腳上著雙黑膠短套鞋,髖骨往兩邊突,穿條短了一截的藍布褲子,使得一雙瘦腿分外地長似鶴腿。屁股后面是一塊灰色補丁,密密的針腳,像破磚底下的潮蟲的行列。她總像是剛從泥地里站起來,忘記了撣屁股。肩上扛著把鐵鍬,綺嫦叫她回家吃飯,她整個地像狼草一樣,被風一刮,不知掛到哪家大門口去了?!八F在,走走就看不到她人了?!彼赣H把臉一甩,表示不屑。一條街上的人都認得她,一只手叉著腰站在門口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拔壹掖笱绢^花錢,你不要問她,花錢是來得個會花,跟我們哭死了,要給她買只表,好了,時間長了就要翻新花樣了。家中有多少錢就能告訴她們了?跟你要這要那,你把一分錢給我用哉!我老是說這死話,兒女都是假的,滿床兒女不抵半床夫妻?!彼龑Υ蠊媚锊粷M,同樣地覺得二姑娘也不好。
“你們二丫頭十歲時沒熱鬧?!彼麄冋f。
“說不熱鬧,一年兩個人生日還是要過的!大丫頭要,二丫頭也要。那二丫頭十歲,是她先過的,我們哄她說帶她到漢留一溝去玩一趟,她曉得不去,壞哩,跟我說她要去北京?!北娙擞忠黄鹦α似饋?。
綺嫦其實很少開口要東西。她并不意識到家中貧寒。只有她母親的那條藍布褲子,永遠在提示她家的不富裕。不不,她家從不缺東西。她家東西甚至很多,那些想不到的小東西。各色各樣的杯子,小塑料盒子,還有許多顏色與花紋的碎布。
那條藍布褲子,她寒暑假的每天早晨都有一大腳盆衣服泡在那里,里頭就有這么一件。煙潮污辣,是做事時急出來的尿在襠里烘干,混了汗水,有股奇異的難聞的味道。她的手都搓紅了,衣服領子袖口洗不干凈是要被否決掉,然而她是記不得了,多少次被否決掉。她母親不甚滿意,不高興,臉色沉下來,把沒洗干凈的衣服領子拿到她面前看,迫她向后退幾步。
她現在一樣沒有地方可去,巷子不大走了,長這么大再溜來溜去,是要被人說的,女孩子好動就有種滑稽的蠢。她站在梳妝臺前擺弄她姊姊的東西,她不懂化妝。她就是有種矜念,想讓相機攝到。為拍照而正經地擺出表情,沒有美的欲望的展示。成年人拿起這照片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副她十幾歲少女天然的風韻。柔怯的,即使大笑也很弱。她當然不會懂得——正如同她姊姊涂紅指甲油。她卻不明白這紅色的意思。她天性喜歡紅色,自然想到黃色,就像用水彩筆作畫,用完了青色就會立刻用橙色。
她有一件黃色的絨線衫配粉色的馬甲,如果馬甲有長袖,那會更好,然而沒有粉色的長袖外套,她只能買了這件馬甲。她頭發厚密繚繞,看起來整個臉就躲閃,盡管有一副靜穆的表情。絨線衫袖子有些長,她把袖子卷了一道,當初買的時候以為可以穿許多年??墒莿e人會看到這件馬甲的合適,那蓬蓬鼓鼓的馬甲果然促使一雙玉臂瘦長。她自己就感到那雙臂膀很有些受凍,就為了展示這件粉紅色馬甲的非常適體。
她現在穿這衣服站在菜花田里拍照,綠稈子頂著黃花團,高高低低。綺丹穿白色的絨線衫,雙手搭在她肩膀上,站在她后面,像盞燈罩住她。似乎時興絨線衫,顏色可以自選?,F在我看這張照片,我看這樣的神情,知道當時意念中的那種品質。心中所想總與實際中的行動不能夠完全一致,就會退怯。這在我認識一個來自福建的陌生女人后,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這從照片中那卷起來一道袖子的黃色絨線衫就看看出來了。兩人站在菜花田里照相。她不知道為什么袖子要多出一截,要卷起來,大概是那時身體長得緩慢,以為可以多穿幾年,有意織得長一點。她記得這件絨線衫穿了很多年。
她們沒有挨過餓,從祖上開始就種一片廣袤的地,腴厚的,即使外人不察覺其中,即使家里鐵具洗得很干凈,也似乎充滿塵埃。就像綺丹,她一有時間就把家中的東西整理得十分整齊,整理成父親的吹噓中應該有的輝煌背景。然而,東西太多,也易惹塵埃,揩拭不了。綺丹很愛整潔,整天需要打掃。她永遠在拖地,在一間鋪滿舊的,花紋設計很老氣的瓷磚的房間里拖來拖去,想把這老氣拖掉一點。
她的曾祖父是一個大地主。他在夏天悠閑時誘了一個微骨肉豐的寡婦,寡婦的四肢透過薄衫如一節節白藕。他在她背后瞇起眼,眼珠子在眼洞里咕嚕嚕地——像餓著的肚子咕嚕嚕地——注目她良久良久。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使人覺得陰慘。曾祖母有一雙小腳,脫去繡鞋,父親說起那腳來至今令人駭異。她總坐著,低頭做針線活,露出一截白膩的頸子,針線活做得鐵板錚錚。他死時,她坐在門內看見那個寡婦在門口來去徘徊。她不與她說一句話,就那么笑著坐在門內。然而問起親戚家待嫁女青年可有了人家沒有,就一定要說起她丈夫的不好:“千萬不要嫁像你舅公這樣的,舉手就要打人,少年時打掉我一只耳環,不知道滾到哪里去了,到現在也沒找到?!薄澳憧此囊恢蛔炷苷f會道,那你問他認不認得杭州大女兒的家在哪里,你問問他看,你看他認不認得?!?/p>
找人不能找像她祖父的,會打人,少年時打掉了我一只耳環,我到現在也沒有找到。她重復這話,覺得她活得太久了。古希臘中的女先知,與神要了像沙子一樣多的年紀,卻忘記說要年輕,于是一直活在年老時候。
3
綺丹冬天很少下床,她一到冬天就像個殘廢。河里已結厚厚的冰,她的母親很早就拿塊石頭在冰層敲個窟窿來洗菜。她在床上聽那“啪啪——”的回聲,直到冰破,她忍著肚餓,把頭更深地埋在被窩筒里。她母親洗完菜,就把凍得麻木的手抄在衣襟底下渥暖,齜牙咧嘴,站在門口問她什么時候起床吃早飯,此外就說幾句別的話。她坐在床上等春節來臨。她感到很快樂,于是早飯就在床上吃完。窗外天氣很好,沒那么冷了,可是她不去曬被子。
她外祖父的私生子來鄉下過春節,總要在河邊看冰。上海的水不結冰。他早早地起床呼吸清冷的空氣,覺得冷的空氣總是很干凈。他跟綺丹講些上海的事。告訴她,他從學做燒餅開始,然后自己開了家鋪子,到如今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在清華讀書,兒子出國留學。他給她帶來上海的絲巾與皮鞋。
他們早知道他是私生子,說話時帶到他就保持微笑。祖父連夜托人把他帶到上海做學徒,托人的時候講了許多他自己的苦衷。說這個孩子留不得,留在這里,恐怕活不長了?,F在他的眉毛跟祖父長得很像了,眉長連鬢。長到中年時候就笑著叫綺嫦“小金豆”,這名字很像鋁皮門上的銅釘。他手掌低低地攤在她眼前,并在手掌中排出十個新銅五角。
綺丹等天暖和時候就要去上海,一切都很便利。
綺嫦跟她母親在路上走著,剛寄了兩床新被胎給她姊姊。孟冬之月,新被胎厚而重,蓋在人身上,雙肩縮不進去,那要凍著了。她母親告訴她:“她現在不肯住宿舍了,她自己要出去住,出去住還要自己花錢?!薄拔乙补懿蛔∷?,她年紀也這樣大了?!薄盀槭裁匆鋈プ??”綺嫦也不很明白。她母親嘟嘟噥噥,“你不懂呃——”便重復說她姊姊年紀大了??諝夂莒o,九月的風落完了,天地果然閉塞。說話也倍覺吃力。
綺丹原本在造紙杯廠工作,住宿舍。她常常是一頂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腦后,她總把帽子的六只角疊得飽滿。她按照她自己的習慣做事。她把紙杯子一定要高高地碼好送過去,盡管別人還要拿下來重新包裝。紙杯子一定要整齊地倒扣在小車上,底下鋪層塑料薄膜。她似乎永遠怕灰?,F在沒有人這樣做事了。
她下班去找單位的主任,問值班室的人,那主任是地道的上海人。他問她找誰,她說:“找李主任?!薄澳膫€李主任?”他仍舊坐在里面?!熬褪抢钪魅螄?!”他沖出來攔住她,“那我帶你去,你找他什么事?”“開工作證明,租房子要用?!彼麕先?,走廊上辦公室很多,他打開一個房間的門,一個男的拿著一疊紙在看。他抬起眼就問:“你找誰?”“我找李主任?!彼R上說?!八裉觳辉??!彼α寺?,掉頭就走了。
那值班室的笑說:“你們年輕人……”搖了搖頭,表示不行,“你剛才一看見他,你應該就要說‘我找你’,他開證明一樣,比你那個李主任還要好?!?/p>
綺丹一聽,又回頭去敲開門,哈哈一陣朗笑,說:“聽說您開是一樣的,您能幫我開一個證明嗎?”她很大方,男性跟她開黃色笑話,她也笑,就是那種大方,這使她便于開口,嚴肅地求人辦一件事反而不會成功。
她再返回去廠里有點事,廠里的大門敞開,有條腿從門后伸出來,擋住她的去路。她一駭,雙手縮在胸前。正好被這個人一把抱住?!笆俏?!”她知道是梁澤儒。兩人一點空間也沒有?!坝腥?!”她喘著氣說,想要掙脫出來?!拔以缈催^了,人都走了?!彼f。他感覺到她要扭出去,他不放,兩條蟒蛇一樣,越纏越緊。
兩人本就一同在廠里。梁澤儒每次來上班,都把手抄在口袋里,然后在大門口左轉彎,幾腳就蹬上樓去了。下班的時候,那門口總有幾個男的在等著他,疏疏落落地在各個角落,顯示他們在等他的不耐煩。她每天都見到他,從不說話。
他到別處去了。他一離開,就有人從中替他們介紹,只要分隔開,兩人似乎就有種可能。
“你們都在上海,那是蠻好!”這是兩人地緣上的便利,容易成功。
那人告訴她,他現在在開一家五金鋪子,在徐家匯區。她仿佛是一提起他就像不大認識他這個人,她回憶起了那蕭逸的姿勢,在這回憶中,她生出許多幻想來。她與他在別的地方見面。她一直不開口說話,只有眼睛時不時望著窗外的遠處,便擺出一副哀矜的神色。她過去是戴著白色帽子在疊紙杯,被他看去了。盡管那時她已經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做,與人是兩樣的?!叭ゲ蝗タ措娪??”他試探地問,他的動作很少了,只忽然局促地一笑。她忽然也高聲說了,“現在哪有什么好看的電影?!辈贿^在于女方要象征性地拒絕一下。他沉默下去,后來又約了一次。兩人就一同去了。
有了個遠方目的,她就對他生出許多幻想來,并有了許多別的要求。她不許梁澤儒把手抄在褲子口袋里,不許他與那些人一同出去,不許他這樣,不許他那樣?!昂?,我不抄了,我要請示下你,天冷的時候能抄吧?能不能與其中的那個小眼睛那個出去一下呢?”那些人是眾多河流匯成的大海。他掐住自己的一段小拇指,漏出米粒大的指尖,形容那人的眼睛咪咪大。湊近了臉去,叫喚她名字,她非常滿足了。她整個人無法與大??咕?。她處于危險境地,在危險中她獲得快樂。
他們把房子租在徐家匯區與靜安區交界處,那里有的是巷子。長巷子里的門大多都定定地關著,與她那的“岳飛巷”不同。里頭住著千家萬戶。從此以后,她跟他住在這巷子里,那巷子名叫“摸奶子巷”。
她騎一輛大紅色的電動車,在冰天雪地里騎,很拉風。去上班的路上摔了一跤,在手上拉開一個大口子??谧右呀浤Y住了,不大看得出來,但她告訴他這件事。
他的兩片嘴唇曲線緊致,鼓起的腮,像含一口糖水??伤麉s有種獨特的寡言,“嗯,幫你吹吹!”再不說話了,過了一會,他想起來拉住她的手,嘴唇貼住她的手背,一吹,“?!薄穹乓粋€屁。
綺丹是樂于享受的,這與我不同。那份只屬于女性的享樂,她懂得,即使到了相同的年紀,我的十八歲與她一定不同。她不能持恒地做同一件事,所以她不能把書讀下去。她覺得這不可靠。她現在要靠他。她跟他去一起去開鋪子。鋪子是梁澤儒父母拿錢出來開的。那鋪子只有一米來寬。復合板隔出來一個頂,算是兩人臥室,挖一個斗方的門,里頭黑洞洞的。只有一座木樓梯搭連。夫妻店,也跟以前一樣,天天見面。他手抄在口袋里,進門時往左拐,赤著一雙白腳踏著梯子進去了。
4
綺丹坐在那里一面哄她的兒子一面與母親說話。她的幾歲大的兒子似乎發煩,不受她哄,一只手拽住她的衣帽,拖她下地。她緊閉一只眼,扭曲著臉隨笑舒展,坐起來,跌得不輕。他雙手擺出一個奧特曼閃出最后一招用利光結束怪獸的姿勢。
“只有錢是狠的,在上海一天不做都開不了鍋。都說做生意日進斗金,底下有多少人要吃飯的呀,他們才不管你死活?!?/p>
“梁澤儒說我們現在每月用五千塊倒又好了?!?/p>
“梁澤儒現在比以前好很多了,給他開了家飯店?!彼f說就總與母親談到她丈夫。綺丹不過是投錢進去,他相當于是做一個甩手掌柜,那多少絆住了他。他本性并不壞,不過喜歡玩。他認定人生短暫,不如尋求快樂。這一點與她是相通的??勺罱K還是她蹙迫他認識到人生的種種為難。她仍舊是那種爽朗的口氣,但沒有狡黠的高聲。她葬送了她的天真與健康使他不那么嬉皮笑臉。他就是使她處處不大放心。
他被人挑逗起來去賭,賭急了,要賭把大的,偏偏又輸了。賭徒只要現金,也沒有全部要,他們也被嚇住了。怕真惹出什么事,抹掉了一些。綺丹就拎著一麻袋錢,沉甸甸的一麻袋,萬貫家財,一朝散盡。她就在那個時候又貸了一大筆款置了房子。房子裝潢以白色為主,開燈總開那吊在正中的水晶裝飾燈。家具是象牙色,鑲滾金邊。梁澤儒也戴金器,綺嫦總覺得男性戴那種金器像是假的裝飾品,使人好笑。他把雙手抱握,肘彎擱在桌上,兩只大拇指夾住鼻翼,來回摩擦,代表他一點活絡的心思。他問綺嫦多大了,就笑說才十八歲,那還早呢,不勝艷羨。
“我現在是人在家中坐,賬單天上來?!本_丹笑說,露出兩只虎牙。因為臉龐瘦削,總使人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在笑。
她說的都是非常闊派的話,藉此掩蓋她的不幸。母親不開口,只靜靜地聽。兩人對坐,她穿著高跟皮鞋,虎紋皮衣,雙膝高高地八字分開,在那里揀黃葉子。兩人還是母女。事實是這樣,母親現在全靠綺丹。這點梁澤儒倒是不說什么。綺丹晚上還是睡在她做姑娘時候的那張床上,臥室重新裝修過,床的位置沒有變化。那只鷹戧在那里,硬得像死。
母親把一雙手埋在衣襟底下,穿件綺丹給她買的高檔的棉襖。又不能不穿,于是在外面罩一件寬大藍布護衣。她走在巷子中,那稀薄的天空很渺遠。她的髖骨越像外突。她去跟人要坎欄,罩住桌上的菜,現在是冬天,沒有蚊蠅,她還是要去找一個。她去巷中的一個本家,男主人常年在外,但她一直記得他家有。
本家替她找了兩個,她笑嘻嘻地在外等著他。一個塑料的,一個不銹鋼的,全部翻給她了,她卻不動身。
“家中以前有一個的,被誰借走的,我就是想不起來被誰借走的?!?/p>
“你拿去噯!”
“媽,家中沒有么,沒有去買一個?!本_嫦說。
“以前是有一個的?!蹦赣H笑著看著綺嫦。
“不曉得哪里去了,就是找不到了?!币豢谝Ф抑性仁怯幸粋€。
“你都拿走,我不要這個東西?!彼耘f是不動。
“那就拿一個好了?!本_嫦隨口說。
“就是廚房還缺一個?!彼闷饋砜纯?,含糊其辭,繞來繞去,只聽得見家中確實是有一個并且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記不得被誰借走了……”
“噯,都拿走噯?!?/p>
“就是廚房還差一個?!彼赣H笑著又看了眼綺嫦。
本家女主人回來?!澳愕侥睦锿娴??”她問,“向南?!彼f。兩人就立住攀談起來。
“綺丹還是要生個女兒?!薄爸虚g不知道打掉多少個,都打爛了?!彼蕉孛艿馗嬖V她?!吧鷥荷F在都一樣嘞?!迸魅诵φf。
接著兩人互訴苦衷。母親的一點兇相就是豎起第二個指頭模仿對手口中的她自己,指著自己的鼻尖,“說我哇!你說我哇!”閃閃爍爍,聽不清楚。她注目熟視地上的坎欄,自又去解釋圓說一番,“家里以前有一個的,就是想不起被誰借走了,廚房缺一個?!?/p>
綺嫦跟母親人手拿一個,綺嫦低頭走在后面。綺丹問明是哪里來的,她起身把兩個坎欄一腳踢飛,大鬧了一場?!拔医心銇G我的人,你丟人都丟到家了。你大冬天跟人去要這個,你就記著人家有這個,你就記著?!彼匆娔赣H去一個個拾起來,在那短促地一笑,“我們不識字噯……”
綺丹還在那里罵。強悍——這是她在慌亂中抓住的品質。她把家里的破爛圍堆起來,點一把火,在自家庭院里燒一堆旺火,總使人害怕。
庭中祖母種植的桃樹馬上就要被砍斫,一茬粗壯的短樁留在那里一年多。春天里還有細苔。澆筑水泥地后,短樁就此被湮滅。因為母親常常要拖一板車稻子到馬路上去曬,要拖很遠的路。她個子又比較高,板車的粗繩很容易翻倒她。她回來的時候很燒心,以為熱著了。她喜歡吃臭鴨蛋。
她要去看醫生,她的丈夫不允許她去看,她站在門外,手指大門,她知道他在桌前黑臉看她,她說:“你不給我去看,我死了,做鬼也不放過你?!边@件事被綺丹知道了,她就帶她去醫院看,拍片子。醫生說食道已經爛掉了一半,但沒發展成癌。開刀切去爛掉的一半。食管縮短一半,就不能吃太多,吃太多就反胃嘔吐。從此不能做太多事。只有朝更節省的路子上走。
綺嫦十分不情愿地像了她母親,她不大花錢,年紀輕的女人,不大用錢。嘖嘖,稀罕的。綺嫦臉上總掬挹著,幽閉的學生時代又正是培養這神情的肥厚土壤。太長時間了,太長了,她都忘記了怎樣去快樂。但也不是不快樂。
我的緩慢的哀戚或許承自我的家庭,但并沒有明顯地被迫害。我對那福建女人說我到現在才了解她父母的為人么?我父親不過愛說大話,愛喝酒,此外沒別的。我母親愛占便宜,愛訴苦,逼迫人持有對她討厭的憐憫。這是她特別突出的一部分。在我人生變化轉折的時候,我正好是個少女。我敏感地知道了這一點,不過到現在我才清楚地承認。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錯,這也是人的一種。我姊姊呢,她要一種她樂于過的生活,每天要花很多錢。她不過要給人一種她在花許多錢的生活中的印象。她是出生在我們家,但在上海那樣的大都市生活,她的婚姻在幸與不幸之間,與大多數人的婚姻一樣。
……
(試讀結束,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1年第10期)
【秦汝璧,1991年出生于江蘇揚州,2016年開始在《鐘山》發表頭條作品。至今已經在《鐘山》《作家》《山西文學》《雨花》《西湖》等刊發表文學作品若干。2020年《華燈》獲“《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2020年小說集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21年成為江蘇省簽約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