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1年第10期|黑鐵:點外賣學(節選)

黑鐵:本名劉洋,一九八一年生,沈陽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見于《上海文學》《鴨綠江》《芒種》等刊物,被《中華文學選刊》《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
點外賣學(節選)
文/黑鐵
一
他是被窗外循環往復的喊聲吵醒的,喊聲來自一只電喇叭:電動車換錢,冰箱換錢,彩電換錢……。那是個外地口音的男聲,每個結尾的“換錢”,都要略頓一下,然后分別重點強調“換”和“錢”。這種奇妙的節奏感辨識度很高,甚至是距離家十多公里外的工作室,他也聽到過類似的錄音,雖然是女聲,但節奏一致。
湯老師正講著故事梗概,其他人一面認真地聽,一面低頭忙著記錄,筆尖劃過紙頁,傳出沙沙聲??伤麉s聽膩了千篇一律的起承轉合和似曾相識的人物關系。他心不在焉,想著這一男與一女,會不會是同鄉,抑或是夫妻。不,同鄉更好一些。他們從異鄉來到東北的這個城市,為了各自的家庭和孩子,不顧春天的大風,夏日的暴曬,秋季的晨霜,以及嚴冬特有的北風與雪,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將一張張角與元交付出去;再用若干廢舊電器、成捆的硬紙箱以及被飲料瓶撐圓的麻袋把小車裝滿,換成更多些的元與角。在昏黃的燈光下,他或她把紙幣逐一捋平,按面額摞在一起,以紙帶捆扎,紙帶上寫好金額,裝進某個在車上隨手拽來的牛皮紙袋。等到每個月約定好的日子,他或她會提著鼓鼓囊囊的紙袋,到農業銀行,填好單據,將鈔票連同銀行卡從玻璃墻下的小方孔遞過去。墻后的職員拿過鈔票,微微皺起眉頭,解開一個個牛皮紙帶,把鈔票塞進點鈔機,先是一次計數,再是一次復核,要是遇到疑似偽鈔的提示音,還要單獨驗過兩次。當全部鈔票統計妥當,它們將化為一組四位數字,在某個偏遠的鄉鎮儲蓄所被兌付,變成二三十張百元大鈔,被一雙粗大或纖小但同樣粗糙的手取走,變成柴米油鹽,水電網費,乃至孩子的學費與裝滿了教科書練習冊筆記本的書包,書包上會印著奧特曼或者芭比娃娃。但這并不是他們賺得的全部,他們會留下一些。在某個提前收工后的晚上,他和她換了衣服,像這座城市里的其他市民一樣,走過一條飄滿了燒烤味道的小街,或者一前一后,或者并肩而行。他們在一處燒烤攤前停步,坐進遮陽傘下的塑料椅里。服務員遞來塑封的菜單,扔下一小碟贈送的花生毛豆,又去給鄰桌送啤酒。用鋼絲編成的提簍里,玻璃瓶上的冷氣撞上傍晚尚顯灼熱的空氣,迸落下許多細密的水滴。他看著啤酒,抿了抿嘴唇。她一邊用手指捋著菜單卷起的邊角,一邊醞釀著要點的東西。她一樣一樣說給他聽,他聽著,先是微笑,后來有些急了,用鄉音說點得太少了,不用為他省錢,然后豪氣地叫來服務員,報起菜名,大多是她剛才說過的,但分量都加了倍,尤其是肉串。當然,他的外地口音會引起一些麻煩,服務員一面用圓珠筆在一摞草紙上龍飛鳳舞,一面要跟他再三確認點的到底是什么。當所有的渴望都被記錄在案,他會小聲地跟她商量,要不要來兩份烤腰子。忽然降低的音量,為這道菜添了些許曖昧。她并不表示同意,也不反對,只是會在桌下踢他的腳。當然還有啤酒,本地產的老雪花,度數不低。他點了一提簍,自己喝四瓶,她喝兩瓶,其中或許有多半瓶需要他代勞,每次他都樂此不疲。他倆不需要大醉,微醺即可。有那么一點點醉意,會讓這夏夜的晚餐更浪漫一些。當然,他與她不會說什么浪漫,但都心有靈犀,并且身體力行過。
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所以當聽到有人喊徐鳴時,不免有些意外。他抬起頭,見湯老師不知何時站在面前。他掙扎著從沙發上站起,攤在膝頭的筆記本胡亂抓在手里,鋼筆卻掉在地上,發出脆響。他的心頭不由得一緊,希望不是14K金的筆尖先著地。那是他買給自己的禮物,用這次駐組賺得的報酬。他想集中精神表示出敬意,可墻角垃圾袋里散發出的氣味卻讓他不由得分神。那是帶了些酸氣的醇香。酸菜燉大骨頭,配了老湯干豆腐和白米飯。中午他們在休會的間隙吃了外賣,口味親切,量大管飽,所以他吃得很滿足。
湯老師默不作聲,打量著他,他低著頭,猜測湯老師的眼神大概是陰冷的。他試圖解釋,卻什么也說不出口。
湯老師說,徐鳴,去了趟劇組,是不是覺得自己就行了?這個項目你不用跟了。小陳,帶徐老師去財務那兒,把這個月的勞務費結了,我們這個小廟養不起大神。
他驚慌失措,喊著,湯老師,我沒這個意思,您聽我解釋。
他真的喊出了聲,聲音從喉頭騰起,未在口腔停留,便沖騰而出。他被那聲音牽引著,掙出黑暗,周圍霎時被光明充滿。
他環顧四周,一組米白色的衣柜,旁邊是一扇打開的門,然后是刷著淡綠色涂料的墻,再然后是鋁塑窗,寬大的窗臺上鋪著白色的石板,石板上是素色的亞麻靠墊,緊挨著玻璃,擺著一排矮小的花盆,花盆里種著更加矮小的植物,它們無論是紅色或者綠色,都有著厚實的葉片,葉片向著同一圓心聚攏,宛如一個個花朵。他的手觸到棉質的床單,用力,床墊只是略略下陷了一點,完全不同于劇組駐地酒店的床墊,那樣彈性十足。他終于確定,自己是在家里,準確地說,是在臥室的床上。這張床他睡了將近十年,中間偶有間斷,不過這次最長,足足有一個多月。他想,他大概要像剛去劇組時那樣,適應一下家里已變得陌生的床。
電動車換錢,冰箱換錢,彩電換錢……窗外傳來單調的喊聲。他猶豫著,是要接著睡一會兒,點外賣敷衍三餐,還是該馬上起床,按照昨天定好的計劃,過一個輕松的周末。
他瞥了一眼床頭柜上正在充電的手機,起身走向衛生間。打開屏幕翻看微信消息的想法一直在他心中涌動著,他想著,今天還有許多事要做,計劃中的事件被他逐一羅列,一點點將心充滿。于是他便可以假裝那暫時被壓制住的涌動,并不存在。
二
刷牙的時候他望著鏡中的自己,黑眼圈并沒有消散多少,下墜的眼袋更是表明,他并未從晝夜顛倒的駐組生活中恢復,況且他昨晚睡得也不好。他陷入到了死循環中,無法解脫,無論夢境以怎樣的事件開始,終會以他被解雇做結。他甚至清楚地知道,自己深陷夢境,但卻無法自拔。意識被湯老師陰冷的眼神所綁架,從一個夢到另一個夢,沒完沒了。
他在劇組的這一個月整體來說過得不錯,雖然吃的是盒飯,因為駐地遠在市郊,周圍也鮮有外賣,但他還是很快適應了下來。畢竟劇組不是個講求享受的地方。
當他逐漸適應了劇組的盒飯,心也逐漸平靜了下來。剛來的時候,他還因為暗暗流傳的消息而惴惴不安,怕所謂的行業寒冬真的會呼嘯而至,將自己裹挾其中。但劇組忙碌的氣氛和一個接一個的大夜通告都在證明,這個行業依然紅火,他不過是杞人憂天罷了。于是他打起精神,依照制片人、導演、各部門負責人,甚至幾位主演的意見改了許多遍劇本。例如在看過外景地后,幾個主要場景的戲都做了調整,以符合外景地的建筑格局,兼顧拍攝成本;例如取消了大量的馬上動作戲,臺詞更加簡潔,去掉了許多拗口的長句子;例如為了顧及某位主演的檔期,把他的戲做了集中處理,在某個場景中刪掉,又在某個場景中加強。
在他臨走前,導演還說以他的水準,做個駐組編劇綽綽有余,沒必要給人做槍手,下次有機會一定會通知他。他禮貌地笑了笑,說了句期待。當然,他知道導演是在跟他客套,這事他也不會和湯老師提起。
所以他實在想不出,湯老師有什么理由會解雇他。
不過是給了一個星期的假而已,無須大驚小怪,他對自己說。盡管自從他進了工作室以來,很少這么閑過。
他不想再受噩夢的影響,于是專心致志地刷著牙,然后吐出泡沫,白色中帶著紅色的線。牙齦出血了,又是個焦慮的癥狀,他開大了水龍頭,于是紅白相間的泡沫螺旋向下,消失不見。
按照計劃,今天他該早早起來,去趟早市,先買點玉米,帶著葉子與須子的那種,三個應該足夠了。清水煮熟之后,早餐吃兩個。然后是土豆和茄子,兩個不大不小的土豆,一個半綠的圓茄子,一棵小蔥。土豆和茄子也煮熟,土豆剝了皮,扔進碗里,一雙筷子插進去,左右一分,再插進去,前后一分,如是再三,土豆就被分成若干小塊,因為煮得軟爛,所以并不需要十分用力。分好的土豆塊還冒著熱氣,特有的清香彌漫其間,金黃色的土豆塊上,有細小的顆粒反射著晶瑩的光。然后是茄子,涼水沖過,茄子梗掰去,茄子手撕成條,加了雞蛋醬和蔥段,與土豆塊拌在一起,再加早晨剩下的玉米,就是午餐。晚餐嘛,他要買半斤肉餡,半斤洋蔥,一斤餛飩皮。洋蔥切丁,肉餡里加料酒、鹽、醬油、雞精,洋蔥丁和肉餡加蛋清攪在一起,用餛飩皮包了。留下三分之一下到開水里,余者用保鮮袋分裝兩份,凍在冰箱里。等水開了之后,兌入涼水,再開,再兌,等再開的時候,即可連湯帶餛飩撈進大碗里,加了香菜段、紫菜、蝦皮和幾滴香油。吃完一碗,還有一碗。他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慢慢小酌,直到心滿意足,在電視機前沉沉睡去。當然,在為三餐忙碌的間隙,他還會安排點其他事情,例如讀讀漫畫書,重拾XBOX上某個游戲的進度,追追美劇,甚至找出塞在書架旁的吉他,試著彈一曲《孤星淚》??傊?,都是他在過去一個月想做的小事。
妻子這個周末原本要留下陪他,但他讓她回到娘家,周一再回來,各自過個自由的周末,一如往常。他不想讓妻子看出他的低落,更不想做解釋,因為在他看來,當一種想法可以被清晰準確地描述出來,那距離成為事實只有一步之遙了。
他不愿讓自己陷入到胡思亂想和恐慌當中,于是打算自己做飯,不再去點外賣。
如今廠區和市區一樣,常能看到外賣員騎著電動車呼嘯而過,車后馱著藍色或者黃色的保溫箱。廠區出現外賣時,他還很興奮,在享受促銷券累加后近乎免費價格的同時,也享受著足不出戶便能享用美食的便利。他終于實現了他一直以來不勞而獲的夢想。
但隨著燒錢大戰硝煙散盡,外賣逐漸恢復到正常價格,他也將點外賣的次數縮減為每周幾次,大多是在周末妻子不在時。他這么做倒不全是因為價格,而是因為厭煩。
軟件上展示的美食林林總總,不一而足,色澤誘人,不斷刺激著食欲。但只要將配送時間限制在三十分鐘以內,它們便會通通消失,所剩者不過寥寥十數種,而且他幾乎都點過。只點過一次的,他絕無再光顧第二次的雅量。而點過很多次的,他已失去了再點一次的興趣。那些消失不見,激發他無限欲望的,多在市區,配送費昂貴,還要等五十分鐘以上。他恍然發現,雖然如今科學昌明,互聯網經濟蓬勃,可有些事卻從未改變。從一九三六年建廠以來,廠區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孤懸北郊,自成一體。市區有的,它自然也有,無論好壞,終歸是有的。于是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安于現狀,覺得只有廠里人才是值得信任的,只有廠區才是安全的。至于沿著大路向南很久才能抵達的市區,則是充滿了欺詐與詭計的所在。
也許正是因為廠里人的安于現狀,才會讓廠區的外賣品種如此寒磣。在挑挑揀揀中,他漸漸有了許多經驗,例如廠區的外賣也有南北之別。
北部是老廠區的疆域,這片區域中的外賣,多是些隨處可見的小吃,例如姥姥家卷餅、張姐老式麻辣燙或者王家烤串,名字土氣,口味粗糙,賣相慘不忍睹,但分量往往超標。裝在塑料袋里沉甸甸的一坨,好似一車間出產的鋼坯毛料。南部好一點,和廠區接壤的新樓盤如雨后的稗草瘋長著,很多新業主也隨之遷入。他們從市區來,不像父輩,勤儉持家,買菜做飯,任人間煙火氣從廚房蔓延到客廳,乃至臥室。他們是外賣的忠實擁躉,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由于他們訂單的滋養,使得周邊開始有外賣生長起來。從南美肥牛蓋澆飯到歐陸風情拿破侖,從韓式炸雞到日式壽司,雖然品種有限,但比之北部的灰頭土臉,南部的外賣還是讓他獲得了愉悅與滿足。
他的心中漸漸形成一張外賣地圖,對廠區及周邊三十分鐘配送圈的外賣,他都了然于胸。在這張地圖上,南部星羅棋布的店鋪,他一直細心收藏著。這些外賣他很少光顧,因為可口,所以不忍多點,怕吃到膩煩。那是他的寶藏。
曾幾何時,在他寫完了某一集劇本的最后一個字后,會在外賣地圖上選擇一個寶藏款,下單,滿懷期待,意氣風發。他一度想,等到攢夠了錢,搬到市區去,將外賣地圖的范圍不斷延伸,甚至去寫一本叫《點外賣學》的書。
不過,他的地圖一直限于北郊的一隅,并未見擴大,而且現在他對外賣地圖也麻木了。因為外賣帶上了廠區的味道,甚至包括那些曾經的寶藏款,不知是不是為廠里人服務太久了,于是它們也逐漸蛻變,和光同塵。那是什么味道,他說不太清,但只要打開盒蓋,那味道經過鼻腔,舌尖的味蕾就會自動做出反應;還是那個味,一點沒變。他上學的時候嘗過,在學校門口。他剛工作的時候嘗過,在車站。如今他依舊擺脫不了,在外賣軟件上。
一想到幾十年不變的老味道借尸還魂,他就覺得膩煩,他現在只想親自下廚,嘗試著重拾他因為點外賣而荒廢的廚藝。
從前他每餐都可以炒上三四個小菜,色香味俱佳,無論是妻子還是他自己,都是滿意的??扇缃袼B一碗蛋炒飯都炒不好,不是把米飯炒成了黏膩的飯團,就是炒焦了蛋或蔥花,鮮香被焦煳味代替。他想,該從簡單的開始,重新找回自己的水準。
還有一點,他不愿承認,但卻無法否認,那就是他想盡快回歸到正常。至于什么才是正常,他卻沒有做過分析與研究,他只是單純地憑借感覺去判斷。判斷的結果,簡而言之,現在他周遭的一切都不對。
例如,他從劇組回來的那天下午,遇上了趙燕。
三
其實他與趙燕的交集乏善可陳。盡管他們都是廠里的子弟,在同一所職工醫院出生,在同一家托兒所里長大,又一起上了子弟小學、子弟中學,但私下里說的話卻不超過三句。
他倆并無仇怨,但他們的父輩并不是。他爸和趙叔同一個車間,一個在工段,一個在質檢,平時因為成品合不合格沒少吵吵。于是二人一見面就激頭酸臉。工人階級有覺悟,以廠為家,副作用是他們也以家為廠。所有的人際關系都在生活與工作中糾纏,牽扯不清。他爸跟趙叔的恩怨,就如同在這個偌大廠區中所發生的一切一樣,逐漸被放大,然后凝固,沉積,和廠房、機器、宿舍區一同成為這里的一部分。
于是他和趙燕,便也自然而然地形同陌路。
高中畢業,他去市里上了大專,趙燕去職工大學上了電大。廠里啟動改革,大批附屬的大集體,以及學校醫院電影院職工浴池等等都被剝離出去,歸了社會。在減員增效的口號下,他爸和趙叔被一刀切,內退回家,拿著基本工資自謀生路。于是兩位吵了大半輩子架的大廠工人,忽然成了患難知己。
再后來,他畢業了,暫時沒找到工作,在一個商場里的電玩城打工。她畢業了,在趙叔開的旱冰場看場子。他爸每天從市里的古玩市場里收攤回來,照舊要背著一大包銅錢與證章去旱冰場,走進租輪滑鞋的簡易板房,找守在那里的趙叔嘮嘮,再整點小酒。只是這幾年兩個人日子過得還行,戾氣少了很多,不再大罵廠里的領導,而是將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兒女的婚事上。
他記得那次去旱冰場接他爸,遇到趙燕,差點沒認出來。趙燕一改上學時的齊耳短發,兩側和后面剃得很短,耳廓以上卻郁郁蔥蔥,頭發在發膠和染發劑的雙重作用下驕傲地挺立著,仿佛是一片火紅的高粱。他爸和趙叔還在板房里吆五喝六,他有些無聊地倚著欄桿看人滑旱冰,于是趙燕半推銷半敘舊地教他滑。趙燕拉著他的手,在場邊遛了兩圈,用她那沙啞的嗓子夸他平衡感不錯,是個滑旱冰的材料。他感覺趙燕的手指纖細而柔軟,被裹挾在自己手心沁出的汗水中,漸漸變得滑膩,他有一聲無一聲地哦著,沒注意趙燕已經把話題從滑旱冰轉到了辦卡上。
之后他就時常去旱冰場,他爸不在的時候也去,為的是那張并不便宜的會員卡,他是對自己這么說的。
和趙燕處對象,忽然在某一天成了他家的核心話題。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爸,不斷催促著。他一向不太敢違拗他爸的意志,從小就是。但當他終于鼓足勇氣,想試探性地聊聊這事,卻被趙燕抽的薄荷煙嗆得夠嗆,幾次開口,最后只能是欲言又止。
他和趙燕的事,就這么不咸不淡地拖著。他的業余生活漸漸向市區傾斜,他在報社找了個校對的工作,和幾個年紀相近的同事玩在一起,關系處得不錯,尤其是排娛樂版的小吳。他想跟他爸說說小吳的事,卻總也開不了口。不過事情忽然有了轉機,他媽作為油漆工,享受提前退休的待遇,先熬到了正式退休,每月能拿到一筆不菲的退休金,在老同事的慫恿下,她和他爸決定在遼陽城郊的溫泉小鎮買房,然后去享受瀟灑的退休生活。當然,他爸也邀了趙叔同去,但趙叔卻舍不下旱冰場。于是兩位老友在喝了一場大酒之后,又在KTV里吼了半宿老歌,才依依分別。
他終于松了口氣,但并未如釋重負。他覺得在和小吳開始之前,終究要和趙燕說清楚。在醞釀了將近一周后,他終于去了趟旱冰場。趙燕正坐在木頭長凳上,叼著煙,望著里邊一對一對踩著旱冰鞋滑行的中學生們。
市區的旱冰場他去過一次,趙叔聽說滑旱冰挺流行,就去考察考察,順便帶了他和趙燕長長見識。那旱冰場在室內,棚頂的幾個球燈,向下甩出各種顏色名為鐳射的光。掛在四壁的巨型音箱發射著強勁的聲波,轟擊著人們的鼓膜、胸腔以及心臟。他透過各色光柱向上仰望,看見光柱中的灰塵也迎合著嗨曲的節奏。光影晃動間,旱冰場里紅色或者黃色甚至綠色的頭擠在一起,數量令人嘆為觀止。他聽見趙叔念叨起,“空氣在顫抖,仿佛大地在燃燒”。
于是趙叔也開了個旱冰場,不過卻是露天的。
白墻藍瓦的簡易板房旁是一片用水泥溜平的地面,他爸和趙叔抹的。外邊是一圈水泥矮墻,墻上是紅色的鐵柵欄,柵欄上滿是圓形或者方形的孔洞。這是廠里出料后的邊角料,趙叔給一車間的工段長塞了兩瓶汾酒,拖來一大捆,逐一用細鐵絲綁在鋼管上。鋼管也是廢料,四車間的,那邊負責質檢的是趙叔的徒弟。油漆是他媽在七車間幫著弄的,也是他媽幫著刷上的。鐵柵欄里有幾個木頭長凳,也刷著紅漆,那是子弟中學淘汰的。柵欄門口的長凳旁立著兩個木制音箱,上面纏著若干層透明膠帶。音箱嘶吼著野人迪士高,偶有跑調,顯得荒腔走板。長凳上的老式組合音響皮帶松弛,磁頭蒙塵,時不時還會絞住磁帶,已是垂垂老矣,大限將至。不過它倒是和里面的磁帶相得益彰,它們年齡相仿,境遇也近似。
柵欄外,三三兩兩地圍著不少背著書包的中學生,指著里面滑旱冰的竊竊私語,或者高聲起哄;于是里面一對一對的顧客個個面紅耳赤,大聲辯駁。
在這里,既無刺激,也無隱私,一切都暴露在朗朗乾坤下,被其他人一覽無余,和在廠區里發生的一切一樣。
他站在鐵柵欄外,盯著她的背影很久,才鼓起勇氣,說之前他爸和趙叔可能是有誤會,說他跟她其實也就是一般朋友,說她要找他這樣連滑旱冰都學不會的人當對象太丟人了。他語無倫次地說著,她將煙頭摔在地上,起身說,變成市里人,牛逼了。她下了場,伴隨著野人迪士高“no no,no no no no no”的音浪一圈圈地呼嘯而過,顴骨高高揚起,旁若無人。
他看著趙燕,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該慶幸。他想讓自己難過一點,體驗一把類似失戀的感覺,但卻發現,心里滿載的都是釋然。
那時的他,對改變滿心期待,如今的他,卻對改變畏之如虎。
因為有些改變,總是來得那么猝不及防。
……
(原載《青年文學》2021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