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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1年第5期 | 王嘯峰:致愛麗絲
    來源:《鐘山》2021年第5期 | 王嘯峰  2021年10月29日07:50

    小編說

    一曲《致愛麗絲》勾連起一家三代人之間的遺憾與確幸。人至暮年,上有老下有小是當下許多人需要共同面對的困境,有人自我犧牲,有人逃避責任,是否要放下自我、不問得失,作者用極具生活化的筆觸給出了他的答案。

    王嘯峰,1969年12月生,蘇州市人,現居南京。在全國各大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隱秘花園》《浮生流年》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選載,入選多種年選、選集。獲第六屆、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及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等。曾在本刊發表多篇作品。

    致愛麗絲

    文/王嘯峰

    林燕走進課堂。里面出奇安靜。她點頭向學生們致意。抬頭時,鏡片上蒙了一層霧。頓時,學生中有了抽泣聲。她覺得不對頭,快步走上講臺。點卷子過程中,深呼吸幾次,漸漸平靜下來。

    “大家放心,我陪到你們高考結束?!彼现Z調,擠出笑容。

    學生們齊聲叫起來,有的還拍打桌椅。

    她嚴肅起來?!昂昧?,現在收心,英語高考模擬試卷發到大家手上,我就開始計時。這張試卷有我研究了最近幾年高考的重點和方向,每個模塊都選有代表性的試題,高考規定一百二十分鐘完成試卷,我要求大家一百分鐘完成。傍晚,我把答案公布在班級群里。你們自己評分,不懂的錯題,在群里向我提問,我幫大家分析?!?/p>

    她在教室里緩緩走著。一個男生橡皮掉了,她幫他撿起來。一個女生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耷拉到地面,她重新掛好。外面下起了雨,她把窗戶一一關上。打開空調,使風口朝上。

    這個是文科班,她帶了一年半,有些學生已經跟了她三年。再過半個月,她也要交卷。

    窗外的香樟樹在風雨中顯得格外清亮,她似乎聞到香樟花散發的香氣?;仡^看看孩子們,轉眼間,一個個都長成大人了。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皮膚沒了彈性,皺了。

    上午,校長讓她去一趟。校長是她師范同學。

    “你真的決定了?”

    “是的?!?/p>

    “你是高級教師,可以做到六十?!毙iL頭發沒有一絲白,全都染成墨黑。

    “不了,我還是這學期開始時跟你說的,送完高考,我就退休?!?/p>

    “你是學校的一塊牌子。我們開會商量過了,希望你留下來教一個重點班,可以不坐班?!?/p>

    “我想通了,我還是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回我自己?!?/p>

    “我們希望你繼續教學,也是對林校長的敬重?!?/p>

    林燕站起身,臉拉下來,“請你不要把我父親抬出來!”

    校長擺擺手?!澳憷线@樣倔,我想幫你都沒有辦法?!?/p>

    教室里散發著一股青春氣息,林燕一心煩意燥,就來空蕩蕩的教室,看看墻報、通知、成績榜,想想自己的一生。幾十年從學生到教師,從沒有離開過教室。生活也圍繞著學校、學生、課本。最近她特別容易發火,那些看不慣的事情,怎么一下子多了起來?她曾經想留教。她有一大堆理由。后來發生了幾件事情,讓她改變想法。

    尤其是高三一位教數學的女教師,退休延聘第三年,那天上午一頭栽倒在講臺上,緊急送醫院救治后,命是保住了,但左半邊身子沒了知覺。林燕去看望她。她歪著嘴嘟嘟囔囔,一句話都表述不清。那晚,林燕孤零零躺在大床上,想到平日里最常見的藍天白云、花草樹木,對那位女教師而言都成了念想。林燕沒去過多少地方,國內到過的幾個地方也都是學校寒暑假組織的。國外只到過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亞。還有,前半生缺憾太多,最大莫過于愛情。再在學校待下去,一晃,什么都沒了。

    窗外雨停了,學生們陸續整理書包離開,與往日不同的是,每個學生從林燕身邊經過,都鞠躬說了句:“老師再見!”

    林燕在商場里從一樓逛到七樓,看到飯店招牌,瞄一眼手表,又一層一層兜下去。剛到二樓,徐麗微信電話來了。

    他們都到了。

    林燕還是進了一家自己喜歡的品牌店,磨磨蹭蹭十來分鐘,走出店門,上七樓。

    包廂門被推開的一瞬間,她只覺得眼前一晃。一個光腦袋頂在一身不合時節的西裝上。

    徐麗背對著門,聽到響動,回身站起來,拉林燕坐自己身邊。

    “你啊,不去上班了,就不能早點來???王先生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了呢?!?/p>

    光腦袋王先生連連擺手,站起來跟林燕打招呼。

    林燕覺得王先生站起來有點費勁,心里恨自己,不應該答應徐麗夫妻來的。

    陳遠等林燕坐定,就滔滔不絕地介紹他身邊的王先生:“王先生是知名企業家,著名慈善家,還是書畫家、詩人、作家……”

    徐麗打斷老公的話:“好了,我們先點菜吧。我剛看了有新鮮的大黃魚,大黃魚燒年糕,我們燕子從小就喜歡?!?/p>

    林燕按住徐麗的手?!八懔?,太貴了。簡單點?!?/p>

    王先生急忙說:“點、點,你喜歡什么盡管點?!?/p>

    林燕似乎聞到一股酸味。她皺了皺眉。王先生抬手轉身之間,男士香水蓋住了些老人味。

    陳遠提議開瓶紅酒。王先生拎起一個紅酒箱,里面是波爾多紅酒。

    “據說當年海明威最喜歡喝這個牌子的酒?!?/p>

    本來林燕想喝點的,但王先生這么說了,便不想喝了。

    徐麗眼珠轉幾下,打圓場說:“燕子從不喝酒。來!我們喝?!?/p>

    兩瓶紅酒在大黃魚燒年糕上來之前,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林燕喝著冰水,靜靜地看三個人喝酒。王先生的年紀可能沒那么大,可能是光頭的原因,看上去很老。想想自己,林燕深深地在心里嘆息。

    王先生說自己有一幅王翚的畫。陳遠不知道翚字怎么寫,王先生手指在空中一筆一劃地描摹著。

    林燕盯著王先生的手,想起心愛的板書,她的字捺腳特別長、格外有力,老師們都說像男人寫的。有人說職業不是生活的全部,可她的人生就是教英語,除了這個,她想來想去,幾乎沒什么技能。眼前這個老頭,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精。她有點厭煩。

    大黃魚上來了,她嘗了一口,強烈的腥味,差點讓她吐出來?!皩Σ黄?,來的時候有點暈車?!彼龑﹃愡h擺手,“不是魚,是我的問題?!?/p>

    林燕端給哥哥一杯水。哥哥雙手捧起茶杯,沒喝。

    “你知道你嫂子神經衰弱,這幾年看了好多醫生,越看越嚴重?!?/p>

    “不要拐彎抹角了,有話直說吧?!?/p>

    林燕想不起來哥哥上次來自己家是什么時候了。

    “媽媽最近晚上起來次數多?!?/p>

    “你怎么不早說?要去醫院看啊?!?/p>

    “看過了。醫生說年紀大了,膀胱萎縮,引發習慣性尿頻,沒有好的治療辦法?!?/p>

    林燕咬咬嘴唇?!澳銈兪〕谴筢t院都看不好,我們這里更不行了?!?/p>

    “媽媽一直念叨你?!备绺缯f這句話的時候,林燕注意到他眼神飄忽。從哥哥話里,她咀嚼出一些味道。

    她走進廚房,打開柜子,拿出兩大盒黑枸杞。

    “這是我上個月去青海旅游時買的。本來準備下周看媽媽時帶過去,她見到青海土特產肯定開心。你先帶過去,我乘火車時可以輕松點?!?/p>

    哥哥站起身來,到每個房間里轉了一圈?!昂梅孔影?。有電梯,朝南房間多,小瓊又不常住?!?/p>

    “這房子,三套才抵你們省城一小套呢?!?/p>

    哥哥從包里掏出一個大信封:“這里是三萬塊錢,你先拿著?!?/p>

    林燕觸電般縮回手:“干嗎?我不要?!?/p>

    “這是我和弟弟商量過的。你知道他到現在還一個人在社會上晃。我倆都認為,媽媽住到你這里來最合適。她所有費用,都由我倆承擔?!?/p>

    林燕火沖到腦門上,身體有點晃?!澳?、你們,太欺負人了!把我當什么人啦?保姆???護士???家政服務員???我也有錢,我給你們!”

    林燕眼前模糊了,一股股熱淚流淌,她沒去擦?!爱敵?,你把媽媽接走的時候是怎么說的?”

    哥哥一屁股又坐了下來,頭也低下來。

    “其實,媽媽就是給你家去當保姆,燒飯、帶孫子、搞衛生?,F在,她做不動了,有病了,妨礙到你們了,你就把她踢回來?!绷盅嗝约旱男目?,“你還有沒有良心?”

    哥哥頭更低了,聲音沙?。骸拔疫@不是沒辦法嗎?家里弄得混亂不堪。再搞下去,我們也都要病了?!彼蝗惶痤^,認真地瞪大眼睛說,“我以前錯了,你原諒我,這回就算救救我吧!”

    林燕別轉頭,餐邊柜上父母合影映入眼簾。高大的父親咧嘴笑著,還把右手搭在媽媽肩上。萬萬沒想到,她給他們拍這張照片過后半個月,父親走在馬路上,突然栽倒在地,再沒爬起來。

    林燕走過去,把照片抱在胸口。她再沒有機會服侍父親了。

    哥哥站起身,冒出一句:“我也不為難你。我回去找一家養老院?!?/p>

    林燕覺得胸悶,就像在青藏高原上。她把照片抱太緊了。

    母親示意林燕扶她去陽臺。

    夕陽中,一輛灰色轎車正在過小區車閘。母親盯著小車,直到車子拐彎不見。老人眨了幾下眼睛,朝紅彤彤的西天望了好一會兒。

    “他們回到家天很晚了?!?/p>

    “管他們這么多!你先歇著。我把東西收拾一下,然后燒晚飯?!?/p>

    林燕把哥哥、弟弟帶進屋的兩個大箱子打開。母親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在里頭。拎起那些熟悉的衣服,林燕一件一件或掛或擺進衣櫥里。夏季日常替換衣褲,收進矮柜里。跟小瓊說好了,朝南主臥有內衛,讓給外婆住。

    小瓊馬上回來了,暫時讓她睡北面書房,那里有個小板床。

    林燕做絲瓜炒雞蛋的時候,心里覺得有個小東西硌著難受。小瓊昨晚發來信息,要跟男朋友去深圳。

    “研究生研究生,其實什么都不懂!”林燕把雞蛋搗碎。說出來的話,被抽油煙機吸進去了。

    母親在房里喊她。

    林燕趕忙熄了灶頭火,小跑過去。

    母親正坐在床上,拉開床頭柜抽屜?!拔业拇嬲酆退幉灰娏??!?/p>

    “都在都在。剛才他們給了我,我還沒來得及放呢?!?/p>

    “那……”

    “還有什么?”

    “沒了,沒了,再說吧?!?/p>

    林燕回頭的一瞬間,母親表情麻木的面部,留在她腦海里。以前母親不是這樣的??!年紀大了真可怕。

    擺好兩菜一湯,盛好兩小碗飯,林燕扶著母親坐到餐桌邊。

    兩人無話,慢慢地吃飯。

    林燕看了一眼掛鐘,按遙控板打開電視看新聞。

    “你在這里多看看電視?!?/p>

    “好的。我喜歡看老電影?!?/p>

    “小時候你帶我們去看的《閃閃的紅星》《廬山戀》什么的,電影頻道經常播放呢?!?/p>

    母親目光盯住電視機屏幕,放下了筷子?!八月?,你們還是有福氣。我跟你爸在青海的時候,那才是什么都沒有啊?!?/p>

    “是啊是啊,爸追求的你!”林燕一邊收拾一邊笑。

    收拾好,林燕坐在母親身邊給徐麗發微信。徐麗發回來一堆語音,林燕只好戴上耳機聽了之后,再回文字給她。

    徐麗父親現在養老院,她每周去探望一次。

    “你呀就是不聽我的話。社會養老現在是一種風尚?,F代綜合養老醫療機構,設施好,服務優,專業水平高。不要認為自己服侍老人就是孝,送他們進養老院就是不孝。再說你自己,這樣一來,什么事都干不成,不要說跟王先生的事情懸,我看姐妹們今后約你去哪里旅游都沒時間了。還有你自己想要練的瑜伽、書法和國畫,都要黃!”

    林燕想了想,徐麗說的都對。她回了徐麗一條微信:“對爸爸的遺憾不能在媽媽身上重現!”

    林燕沒想到會展中心溫度這么低。她套上薄薄的白色防曬服,仔細打量這座由老體育館改造的建筑,就像一個化過妝的老朋友,有點熟悉,大部分是陌生的。

    順著展會指示牌,林燕進入主展館。當日正在展覽一位攝影家的作品,主題名為:水韻巴西。林燕看介紹說,這是位業余攝影家,職業是水電站建筑師,六年前赴巴西,參與援建伊瓜蘇流域一座水電站。工程竣工投運后,他近期回國,拿出了業余時間拍攝的巴西風情系列作品,這是水系列。

    占據大廳正面位置的最大幅照片,是伊瓜蘇瀑布全景。林燕還沒有走近,似乎就聽見轟隆隆的震動聲。人在自然面前就是那么渺小。她想了想,在命運面前也是如此呢。貼著作品一幅幅轉過去??婆量ò图{海灘同視角的一張日景、一張夜景照出現在眼前。白天,銀沙碧浪,溫婉細膩。夜晚,煙花篝火,狂野奔放。林燕抬腕看表,時間不早了。朝陽中,瓜伊蘇河匯入大西洋,寬闊的水天交接處,似有火焰在燃燒。林燕看不下去了,在人群中尋找女兒身影。

    手機震動一下,來了條信息,林燕以為是小瓊,打開一看,是王先生。那頓飯后,王先生發信息,林燕還回一下。后來,煩心傷神的事多起來,她就懶得回。把王先生的信息關閉,她給女兒發了個信息。

    小瓊沒回。林燕快步走出展廳。剛出門,就被一個人攔住,是女兒。

    “你搞什么?知道外婆一個人在家,還跟我玩捉迷藏?!绷盅嘤悬c生氣。母親身體越來越差,脾氣也壞,像換了個人。

    “你先說剛才的攝影展怎么樣?”

    “展覽倒是挺好,不過,你非得讓我出來看不搭界的展干嗎呢?”

    “怎么不搭界???”小瓊轉身,朝墻角那邊揮揮手。一個穿黑圓領衫、藍牛仔褲、白色球鞋的瘦高個小伙子跑了過來。

    “阿姨好!我是小林,小瓊跟您提起過我?!蹦泻@出老練。

    林燕心里罵了句女兒?!芭?,小林啊。你好!”

    “巴西風情攝影展,都是小林策劃、布展的,攝影家和觀眾都很認可?!毙…偼熳⌒×指觳?。

    當著小林面,林燕從觀眾角度粗粗聊了幾句感受,她對表揚的分寸拿捏恰當,畢竟教過成千上萬性格不同的學生。

    小林得到表揚很高興,邀請林燕去邊上咖啡館喝咖啡。林燕指指手表,笑著拒絕了。

    走進陽光,林燕才覺得身上熱,防曬衣忘了脫。小瓊跟了出來。

    “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你也不表態,到底行不行???”

    林燕感覺后背濕了,熱,加上火氣,聲音拔高?!翱磦€展覽,我就同意你跟他去闖深圳?你們太幼稚了。辦展覽、搞會務就能養活自己?那你不讀大學就可以去?!?/p>

    “這個展,是小林為了展示自己能力才接的,也是給你看的?!毙…偮曇粢岔懥?。

    廣場上兩只灰鴿撲騰騰飛了起來。

    林燕經過大閘蟹攤位,一股濃烈蟹腥味襲來,她捂住口鼻。

    地上濕漉漉的,林燕小心地一步一頓往前走。腳軟軟的,頭也暈暈的。一個聲音連叫了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是在喊她名字。

    徐麗和陳遠各拎幾塑料袋菜,出現在林燕眼前。

    “哎呀!才一兩月沒見,你怎么成這樣啦?”徐麗把手里袋子交給陳遠,走過來拉起林燕胳膊。

    “哦,沒什么啊,我挺好的?!绷盅嗝刻烨宄空甄R子的時候,都把手指按到臉上,然后彈起,血色要十幾秒鐘才回來。

    “聽說你媽恢復得不太好?”徐麗挽著林燕的手,慢慢走出菜場,命令陳遠道:“你去點三碗小餛飩,兩客生煎包?!?/p>

    陳遠邁開長腿,快步朝點心店走去。

    “前階段微信上我問你,你說請了個阿姨,怎么還自己來買菜?”

    林燕苦笑?!澳闶遣恢?,現在的阿姨就像上班族,準時上下班,還得午休,周末雙休。這個時間……”林燕看了看表,“她還在送孫子上幼兒園路上呢?!?/p>

    徐麗很驚訝?!澳撬鲂┦裁茨??”

    “主要是打掃衛生,幫我燒菜打打下手?!?/p>

    “飯菜也還是你做?”

    “開始讓她做的,結果又咸又油,說了幾次沒用,我怕媽媽吃了不健康,就自己來了?!?/p>

    還沒進點心店,陳遠就在里面站起來向她倆招手。

    除了徐麗關照陳遠要的點心,還多了兩塊大方糕。

    陳遠解釋說:“我知道你們最喜歡吃玫瑰方糕,剛才路過糕團點,我買了兩塊,我血糖高,就不吃了。剛出籠的,又是時令貨,你們快吃吧?!?/p>

    一個月前,學校組織退休教師做了健康體檢。林燕取下近視鏡,戴上老花鏡,一個個數字跟去年比對。最重要的空腹血糖、糖化血紅蛋白指標都標紅了。其他指標雖然沒有紅,卻有上升趨勢。

    林燕猶豫了一下,看著陳遠樂呵呵的樣子,低頭先把大方糕吃了。玫瑰香氣在舌尖回蕩,甜蜜的滋味一直暖到心窩。

    “謝謝陳遠啊,真是想得周到?!绷盅酀M足地開始吃小餛飩。

    “對了,最近王先生有沒有跟你聯系???”陳遠夾了一個生煎包,沾了點醋。

    “他倒是一直發我信息什么的,可我哪有時間???”林燕沒說的是,自己一直沒回過信息。

    “晚上得給你媽吃安眠藥!”徐麗一本正經地說?!拔疫@不是瞎說。我爸養老院的醫生說的。老人睡眠本來就短,一有習慣性尿頻的情況,幾乎沒整覺了,比不吃藥危害更大?!?/p>

    林燕腦子里跳出《致愛麗絲》的旋律。

    父親語文教學是全省楷模??蓭熒鷤儾恢赖氖?,父親彈得一手好鋼琴。林燕開始也不知道。上初中那年,父親帶她去少年宮練合唱。他們到早了。排練廳里空蕩蕩的。舞臺前有架簡易鋼琴。父親摸摸她頭,坐到鋼琴前,一串奇妙音符跳了出來,在大廳里回響。林燕記得,陽光照進來,她看見光線在跳舞。父親反復彈了好幾遍,最后站起來,告訴她:“這是送給小姑娘的曲子,貝多芬要送的小姑娘叫愛麗絲。今天,你就是愛麗絲?!?/p>

    林燕打開“林家兄妹”群,邀請其他兩人視頻通話。

    哥哥很快出現在鏡頭前。弟弟進來的時候,穿著睡衣,正用毛巾擦頭發。

    林燕對弟弟說:“快去把頭發吹干,天涼了,當心感冒?!?/p>

    “我沒事。媽這兩天怎么樣?”

    他們一個是單位領導,一個做金融,工作都忙,周末輪流從省城過來。平時,林燕周二、周四晚上十點發起聊天,通報母親近況。

    “媽一直擔心你。今天跟我嘀咕了一天?!?/p>

    “我有什么好擔心的?”弟弟停下手里毛巾,瞪大眼睛看著屏幕。

    林燕一直覺得弟弟最像母親,特別是眼睛,又大又圓。她情緒低落的時候,老覺得自己不是母親親生的,就因為長得沒母親漂亮,眼睛又小又細。

    “上周末誰讓你吹牛來著?說要聯合幾個投資人收購一家破產的制藥廠。昨晚,她看新聞里說,政府即將開展藥品生產企業大檢查。她怕你陷進去撥不出來?!?/p>

    “你明天告訴她,我們取消這個計劃了,不就行了?”弟弟笑起來壞壞的。

    “好了好了。媽媽這兩天身體還行吧?”哥哥揮手打斷他們聊天。

    林燕拿起一盒藥,對著鏡頭展示說:“這是徐麗今天拿給我的安眠藥,她爸爸在養老院里每天服用的。我也想給媽媽試試?!?/p>

    弟弟聲音立刻高起來:“不行不行,安眠藥副作用很大的,再說,媽也沒到這個程度啊?!?/p>

    林燕猛地覺得心里一團火朝喉嚨口冒出來,她強壓著,說出來的話,感覺有血腥味:“陳遠的妹妹是神經內科專家,她說這是新一代安眠藥,入睡快,副作用小……”

    “副作用小,那還是有的??!萬一媽起來頭一暈倒下呢?”弟弟搶林燕的話。

    “那也有我呢!”林燕火發出來,屏幕都在震動?!澳銈兡??一個星期來看一次,說話、吃飯,拍拍屁股走了。我呢?二十四小時??!當初你們把媽送過來。是的,我心甘情愿,可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你們知道她一晚上起來多少回嗎?知道嗎?昨晚還算好。六次!上半夜三次,下半夜三次。我剛合上眼,又得爬起來。下半夜的幾次,我都是閉著眼睛走路的,腿不知磕青了多少次。這不是一天、一周!而是已經持續了三四個月了。你們說得輕巧,來幾個晚上試試?”

    兩個男人都沉默了,一個用手摸臉,一個絞毛巾。

    “她一天到晚惦記的是,小兒子不要被人騙,大孫子不要在外面闖禍。我試著問她,要不要搬回省城,去兩個兒子家輪流住???你們猜她怎么說?她說:‘不要去麻煩他們了,去了之后,他們還得用住家保姆,再說我也不一定適應呢?!瓉?,在她心里,我就是一個用得趁手的全職保姆?!?/p>

    淚眼蒙眬中,林燕瞥見哥哥和弟弟交換了一下眼神。

    哥哥鄭重地說:“媽的事情,你辛苦了。該怎么用藥、治療,我們都聽你的。要我們做什么,你盡管說?!?/p>

    門鎖轉動的聲音,林燕聽見了。她變得格外警醒。

    沒開燈,一條黑影閃過林燕房門口。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關過房門了。

    林燕默默爬起來,套上一件羊毛開衫,走到廚房,端出保著溫的飯菜。

    小瓊從后面抱住她。她輕聲呵斥,嘴卻咧開合不攏。

    “??!雞湯好香,青菜好甜!”小瓊臉上笑嘻嘻的。

    “怎么這么晚???”林燕為小瓊拆開一盒酸奶。

    “飛機晚點。你這么辛苦,我沒有打擾你?!?/p>

    “你??!告訴我還踏實點,不告訴我,我哪能放心呢?”

    突然,電子音樂《致愛麗絲》響起。小瓊一愣。幾秒鐘后,單調的旋律自動停止。

    “外婆按鈴叫我,你先吃?!绷盅嗤崎_母親房間門。

    林燕右手繞過母親脖子,帶上右肩,托起上半身。左手放在她雙膝下移到床沿,再托住臀部。雙手合力慢慢使勁讓她坐起來。母親已經不能去衛生間了,林燕在網上買了一個簡易馬桶。她一手扶著不讓她倒下,另一手移動她雙腿,垂下床沿,套上棉拖鞋,再雙手用力,使母親緩緩站起,慢慢蹲到簡易馬桶上。

    “剛才我好像聽到小瓊的聲音了?!?/p>

    “是的,她剛從深圳回來?!?/p>

    “這么晚,一個女孩子,要當心呢?!?/p>

    “你當心!別說話,來來!”林燕小心地讓母親坐在馬桶上,身上竟然有點熱,她將毛衣脫下,轉身扔到床上。

    “撲通”一聲。林燕一回頭,就這么一瞬間,母親突然從馬桶上栽倒在地。

    “啊,媽!小瓊、小瓊!快來!”

    小瓊奔進來,林燕正拼命想把母親拉起來。

    “別動!千萬別動,就讓外婆躺著,我打120急救?!?/p>

    林燕雙手觸電般縮回。急得房間、窗前、門口來回跑?!霸趺催€不到,還不到???”

    “媽,冷靜,才過五分鐘?!毙…偸掷镞謾C,眼睛不離開屏幕。

    林燕拿毯子蓋在母親身上,不停喊,觀察母親反應。母親像睡著般。

    “媽!你不能不理我啊。你快醒醒??!”林燕喊聲里帶了哭腔。父親的影子忽然浮上心頭??謶只\罩了房間,她放開哭了。眼前黑了,她無路可逃。她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不肯松開。

    從家里到救護車上,再到急救室,她都抓著那只干癟的手。直到CT室,才不得不放。

    輸液一小時后,小瓊拿到了外婆所有化驗單、報告單,交給急診科醫生。

    醫生一張張單子翻,翻完最后一張,告訴林燕:“老人心腦血管都沒什么大問題?!?/p>

    “那她怎么會突然暈厥?現在還沒醒來?”林燕問的重點在后面。

    “暈厥的原因很多,我們急診科的職責是搶救,轉到病房后,床位醫生會查清楚的?,F在報告單出來了,我會用點藥,老人應該會醒的?!?/p>

    黎明時分,母親眼珠轉了幾下。林燕立刻拍拍趴在病床上睡著的小瓊。

    “喂!喂!外婆醒了?!?/p>

    醒來后,母親側過臉,眼光越過林燕和小瓊,尋找著什么。

    林燕湊上前對母親說:“他們等會兒就來醫院?!?/p>

    其實,今天哥哥有重要會議要開,弟弟正在陜西出差。他們都說盡快趕來,卻沒有確定時間。

    林燕調高浴霸溫度,伸手進浴缸試水溫。今天天氣回暖,天氣預報說晚上就會降溫,她得抓住時機給母親洗澡。

    林燕和阿姨一邊一個,幾乎抬著母親進浴室。

    林燕對阿姨說:“等會兒他們都來。你去廚房先干起來,我給媽洗好、按摩好就來幫你?!?/p>

    母親出院時,床位醫生交給林燕一個任務,每天給老人按摩腿腳。開始,林燕認為醫生沒本事,查不出暈厥原因,胡亂判斷是腿腳問題。按摩后,她才知道,母親大腿、小腿肌肉萎縮太厲害。她翻病歷,上面說是“老年關節隱退性病變”。她搬個小凳子,像揉面筋那樣,最大限度讓肌肉放松、關節伸展。

    洗完澡,林燕和阿姨協力把母親架到陽臺躺椅上。太陽光暖暖地照在母親身上,她瞇起了眼睛。

    林燕揉著揉著,又碰到母親小腿上那道長長的傷疤。

    “你再跟我講講傷疤的故事呢?!?/p>

    母親手輕輕擺了擺,說出來的聲音含糊不清:“又說?都說了這么多遍了?!?/p>

    “今天是你九十大壽哇,回顧人生歷程,多有意義啊?!绷盅喟l現母親記憶力衰退得厲害。前天上午母親剛把床頭柜里的存折和三千元現金交給林燕,下午到晚上就問了林燕三次存折和票子怎么不見了。類似情況從母親出院后多了起來,起初林燕沒注意,前天晚上,向哥哥、弟弟通報情況后,他們也感到憂慮。當前林燕能做的,就是不斷“刺激”母親記憶細胞,不讓它們“昏睡”過去。

    “那時,我剛氣象中專畢業,也算是小知識分子吧。積極響應國家‘到邊疆去、到農村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號召,報名去柴達木盆地。你外公外婆堅決反對,把我關在房間里。我打破窗戶,跳窗逃跑,結果被玻璃剌了一道長長的口子?!?/p>

    “這就是時代的印記啊?!绷盅喔锌卣f。

    母親指指床頭柜上父親的相片,不說話,臉仰著,對著太陽。林燕知道,母親想說,沒有去青海,就不會碰上父親,也就沒有他們兄妹仨。

    餐桌邊坐滿全家人。

    母親頭上戴著壽星皇冠,林燕幫著母親一起吹滅了端到她面前的蛋糕上的九根蠟燭。

    大家拍手、唱生日歌。

    林燕唱著唱著,突然唱不出來了。

    哥哥站起身,端起酒杯,鄭重地說:“燕子每天晚上連續睡眠時間不超過五小時,這還是媽媽服了安眠藥的結果。白天還要做家務。一周七天無休,她已經從春天堅持到冬天了。來,我們向她敬酒,向她致敬!”

    大家站起身,每個人的杯子都碰了林燕的杯子,發出各不相同的聲音。

    林燕放下杯子,跑進衛生間,把水龍頭開到最大。她把哽咽哭泣聲混進水流聲里。她相信水的力量最強大,只要堅持就有希望。

    門鈴響。她匆匆放下粥碗,去開門。

    一大束紅色玫瑰花擋在門前。一張粉色卡片插中間。

    “祝林老師生日快樂!青春永駐!”

    看到卡片,林燕才想起剛才母親指指日歷,再指指自己,是在提醒今天是她生日??爝f鮮花的學生現在接過她的接力棒,也在英語組當教師。

    她先把花放到廚房,拿起碗,繼續給母親喂粥。母親突然嗆了一口,粥從口鼻往外冒。林燕馬上用餐巾紙去擦。一扭腰,從肩膀到臀部,像抽筋般痛。母親現在語言功能幾乎消失,只能躺、坐,起身全靠林燕拖拉、拽。

    阿姨來后,她倆把老人抬上輪椅。阿姨根據她手指的方向,推進這個房間,又進那個房間。

    林燕想想還是給自己下了一碗面,打了一個水潽蛋,放幾片榨菜。手機熱鬧起來,一條條信息跳出來。都是生日祝福。小瓊還拍了一張早餐吃竹升面的照片,里面還有云吞。林燕仔細看圖,發現了隱在一邊的另一碗面。她暗自嘆口氣。

    家庭成員都在群里向她祝賀。以前的學生們或在群里,或單獨發信息給她。徐麗等老同學、老同事發來熱情洋溢的祝福語,連王先生也發來一首自創的格律詩。那次與徐麗夫妻、王先生吃飯的情景仿佛還在眼前,時間卻已經過去了一年。她并不是故意不理王先生,實在沒時間、沒精力。她想了想,還是給王先生發了個謝謝的表情。

    忽然,一個念頭擾動心緒。這么多熱烈、熱情的祝福,是不是他們瞧她太可憐了?

    鮮花一個早上送來了六份。徐麗送了一大盆北美冬青,紅色的小圓果掛滿枝頭。

    小瓊快遞來一只凝膠慢回彈記憶枕。林燕苦笑,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的人,枕頭好壞已經變得非常次要了。

    她生日與父親生日只差一周。如果父親活著,也可以給他做九十大壽了。

    母親坐在輪椅上看電視,眼睛閉著。阿姨把音量調小點,她卻睜開了眼睛。

    林燕把臺歷拿到母親跟前,指著那個日子說:“爸爸生日,正好是周末,我把哥哥、弟弟他們都叫過來吧?!?/p>

    母親點點頭,把手指著床頭柜,一動不動。林燕把存折、銀行卡等拿出來。母親對她做了個散開的手勢,林燕立刻就明白了。

    下午,飄起了蒙蒙細雨。林燕記得母親說過,自己在小雨中誕生。她關照好阿姨,下了樓,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她沒有打傘,讓雨絲盡情灑遍全身。

    林燕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一團白一團黑混雜在一起,模糊看不清。她想天花板可能并不存在,她想象那是一片夏季夜空,只不過所有星星都被厚厚云層遮擋住了。甚至,她還是個孩子,和哥哥、弟弟擠在一張竹床上,聽父親講著天上人間的傳奇故事,母親也在聽,手里還在織補他們的衣服。

    氧氣瓶的嗞嗞聲,把林燕拉回現實。她側臉看看母親,以前習慣側臥的姿勢無法保持,鼻子里插進氧氣管。心電監護儀的探頭像章魚爪搭在母親身上,綠色數字懶散地跳動著。

    半個月前,一個普通的黃昏,母親拉著林燕的手,渾濁雙眼凝視她,含混地喊出她小名,連續三遍:“小燕子、小燕子、燕子??!”之后,母親便陷入昏迷。

    住院幾天,醫生為難地表示,現在床位緊張,老人這種情況,沒什么治療的好辦法。用不用藥都一樣:“或許會醒來,或許不會?!?/p>

    哥哥、弟弟跑了幾家帶醫療的養老院,選定一家,準備送母親去。林燕家里、醫院機械式地跑,忙忙碌碌,一直沒表態。直到養老院隔天就要到醫院接母親,她才張開雙手護住母親那張病床。

    “誰都不能動媽媽!她要跟我回家?!?/p>

    哥哥、弟弟都勸她。但她堅決不同意,趴在母親身上抽泣。

    社區醫生、護士忙了半天,把監測裝置調試完畢,數據無線實時傳輸到社區醫院。

    林燕突然閑了。遵醫囑,每隔兩三小時給母親翻翻身,查看一下各種插管的情況。她自己增加了一項內容,坐在床邊給母親讀唐詩三百首。

    父親給他們朗讀時,喜歡選送別詩,那些詩句深深烙在林燕神經末梢,現在讀給母親聽,她不時哽咽失聲?!皠窬M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薄按说匾粸閯e,孤蓬萬里征?!薄奥烦龊仆?,人歸暮雪時?!?/p>

    夜很深了,林燕卻無睡意。她再也聽不到《致愛麗絲》這首簡單電子樂的呼叫聲。曾經她是如此喜歡這個曲子,那是父親饋贈的禮物。她曾無數次痛恨這個刺耳旋律,每次深夜響起,如魔鬼在吼叫。而如今,她多么想讓母親動動手指,輕輕按下按鈕,不管睡得多沉、多香,她都會一躍而起。

    來了一條信息。是徐麗?!案赣H走了。養老院通知的。父親倒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護工打掃衛生時才發現。他是那么孤單、凄涼。我后悔死了,當初沒有勇氣承擔責任。我到那里才懂得老人真正希望的是什么,而你的堅守是最最珍貴的?,F在,我坐在空蕩的養老院房間里,恐懼壓迫著我:我們真正老去后,該怎么辦?”

    林燕直起身,打開床頭燈,轉頭輕摸母親額頭和臉頰。母親神態安詳。氧氣機小浮球穩定地一起一落。

    林燕想了想遙遠南方的小瓊,笑笑,關燈,閉上雙眼。朦朧中,父親手指在黑白鍵上靈活地跳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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