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tt id="aaa0a"></tt>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li>
    <li id="aaa0a"></li>
  • <li id="aaa0a"><tt id="aaa0a"></tt></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鐘山》2021年第5期 | 湯成難:海水深藍
    來源:《鐘山》2021年第5期 | 湯成難  2021年11月03日08:46

    小編說

    海潮送來物件,也送來難以遺忘的往事。被沖上岸的凳腿、酒瓶,燈泡、鋼琴,捎來的是誰的耳語。打撈不停,領認不止,浩瀚的海水不斷地向岸邊的人涌來,深藍色的旋律循環往復,直至他們生命的最后一刻。

    湯成難,作家?,F居江蘇揚州。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奔跑的稻田》、中篇小說《月光寶盒》、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鄰而居》等。曾獲第五屆、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曾在本刊發表短篇小說《呼吸》《尋找張三》。

    海水深藍

    文/湯成難

    1

    站在廢棄的燈塔上可以望見太平洋的一部分,這處的海灣呈鋸齒狀,躍過海邊的石崖可以看見遠處的巖手山。一到傍晚,落日被群山擋住,燈塔附近一派陰翳。天空高渺,云層低垂,海平線上的云朵籠罩著淡紫的陽光。海鳥在水面低翔,它們鼓動著雙翼,眼看就要俯沖下來,卻在貼近海面時迅疾偏離出去,身子在水上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濺起白色水花,為黃昏陰霾的景色劃上一道銀白。

    沒有霧靄時,海里的島嶼歷歷在目。其間,還可以看到鷹嘴島勾型的模樣。近處的島上有一小片松林,朝向海岸的這側,高聳的巖壁沾滿魚鷹的白色糞便。被山巒遮擋的石崖的南側沒有風,海面因沒有陽光照耀而呈墨藍色,海水沉郁,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只有在起風時,波濤轟轟地撲打巖石,墨藍色里炸裂出無數白色浪花。

    QIU坐在巖石上數著濤聲,1001下,1002下……1010的時候他起身跳下巖石。這個數字并沒什么特殊意義,他習慣數。浪花被一層層推上岸,像是帶著海底無數的秘密。

    QIU跳上小船,那種從漁民處買來的小舢板,有槳,還有動力不錯的小發動機。兩頭尖尖的,質地很輕,稍一用力就能將它倒扣在肩上。舢板僅容兩三個人,對QIU來說,大小正好。

    他要去歡島,歡島離岸最遠,即使刮起西風,霧靄被吹盡,也無法從岸上看見。歡島的名字是QIU取的,田野畑村的人對那些沒有名字的島一律稱作荒島。的確,歡島上除了高高低低的石頭外,連鳥的糞便都看不到。

    QIU停下槳,回望岸邊,已經看不到岸和其他島嶼了,大海一片平靜,遠處的水面閃耀著銀白光芒,魚兒在跳躍,它們似乎陶醉在無限的歡樂之中。QIU跳入海里,他知道自己無法像魚兒那樣歡快。

    他的身子徐徐下沉,一條金槍魚從腋下穿過。當然,常常不是一條魚,而是一群,挑釁般成群結隊游行。

    陽光被水折射成無數個星星,在眼前不斷地閃爍、耀動。海底泛著明亮的光,沒有光的那一面,影子縮成一團。QIU慢慢潛行,睜大眼睛,在珊瑚礁和沙地里尋找著什么。突然,那雙眼睛又出現了,正躲在珊瑚礁后面看著他。一開始他以為是光斑,再看時卻不見了,原來眼睛調皮地躲到珊瑚礁的另一側。他覺得眼睛在笑,因為它變得彎彎的。他從后面繞過去,便看見她瘦小的身子,穿著蕾絲裙,白色。她的皮膚也很白,仿佛透明,抱住珊瑚的胳膊又細又長。她還不知道他在身后,所以腦袋正向前探看呢。似乎聽見她在笑,咯咯咯,那種七八歲小女孩才有的奶聲奶氣。他悄悄向她靠攏,趁她沒回過頭來從后面用力抱住。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用力過猛,他抱了個虛空,懷里除了微生物產生的一串水泡外什么也沒有。他很沮喪,整個身子癱在珊瑚旁,眼淚不自覺地流出來,又被潛水鏡死死兜住。

    他從海底的沉沙里發現了半個壁燈。壁燈呈菠蘿狀,燈泡沒了,最上端葉子的部分破碎了,突兀地張著大口。

    這三年他打撈了不少被海嘯卷走的東西,書,帽子,相冊,球,錢包,郵票,有一次看見漂浮在海面的一只凳腿,他也將它送到了檔案館。檔案館在下閉伊郡,海嘯后第二年建的,藍色的輕鋼結構板房,附近的人習慣稱它為藍房子。

    藍房子里的工作人員起初不肯接受,認為一只凳腿不太具有緬懷和紀念的價值,擔心不會被認領。后來勉強收下,并說如果三個月內無人認領的話將自行處理,畢竟這兒空間有限,容不下那么多不明所以的物件。然而,等他第二周再去時,凳腿不見了,據說被一個拄著拐杖的奶奶領走了,奶奶認得它,她說一定不會錯的,因為那是她梳妝臺的一部分。

    他在歡島上休息片刻,舢板系在一塊柱形石頭上。島不大,卻有不少諸如凳腿這些不易被收留的物件———幾塊木板,半個皮球,輪胎,空酒瓶,燈泡,等等。這里成了他一個人的檔案館。

    QIU躺在砂石上,回想剛剛的眼睛和白裙。他曾在海底看見她們,不止一次,他和藍房子里的人說起過,說海嘯發生時妻子還給他發來信息,她正和女兒在一起,她們很害怕。那是她們的最后一條消息。對方安靜地聽他說完,兩小截眉毛聚攏在一起,問他需不需要心理醫生,并起身為他沖泡了一杯茶。

    天邊涌起濃云,天空籠罩在無限蒼涼的靜寂之中。云層下面,浩瀚的海水仿佛要向他涌來,海比陸地更加廣大,遼闊無邊,似乎連海灣也無法扼住這片海面。

    2

    QIU每個周末都去潛海,遇上惡劣天氣就在巖洞里坐一坐。他見過憤怒的大海,每一股情緒都包藏在前赴后繼的浪濤之中。

    他將壁燈送到藍房子,工作人員向他聳聳肩。那是一個剪著齊耳短發的女孩,圓臉,手肉嘟嘟的。她對著壁燈琢磨了片刻,不太情愿收下了,把它放在進門的地方,在標簽上寫上打撈時間和地點。

    藍房子在田野畑村的東邊,一條石子路順著山坡而上。QIU每周都來,將從海里打撈的東西送到這兒,再順便看看新增添的。繩子上多了一些照片,分裝在塑料袋里,再用夾子夾在繩子上。照片被海水侵蝕,人臉都模糊了,像是被誰刻意涂抹掉似的。有全家合照,照片上的人笑得很開心,鏡頭外的攝像師見證了他們的幸福時刻;也有證件照,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古板、拘謹地坐著;還有用于學生證上的照片,人臉都看不清了,只剩潔白牙齒。他一張張地看過去,沒有她們。

    從藍房子出來,天已經暗了,遠處有隱約的亮色。地上濕濕的,似乎不久前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樹葉落了一些,補丁一樣地貼在地上。

    他從斜坡下去,沒有直接從魚骨巷往回走,而是拐個彎從小石橋經過,又在團子店停下,買了兩個團子。團子有紅豆沙餡和黑芝麻餡,他喜歡芝麻的,而她們喜歡豆沙的。記得有一年去一關市,遇見郭公團子店。那店很有意思,店鋪和顧客取貨區分別在巖美溪兩側,店鋪較高,兩地之間用一繩子連接,繩子上掛一籃子,如果你要吃團子,就等著籃子滑到取貨區時將錢放進去,再用小錘敲籃子邊上的木板,店員就會把籃子拉回店里。過一會,籃子順著繩子飛來了,只不過里面的錢變成綠茶和“郭公團子”?;@子飛來的瞬間,她興奮得尖叫,那時她還被抱在手上,小臉比團子大不了多少呢。

    他在石階上坐下,拿出團子,咬了一小口。豆沙餡很甜。

    他望著對面小樓,灰色的墻壁已被青藤覆蓋,每一片葉子都被雨水洗得發亮,葉片很厚,有種脆脆的質地,風吹過,發出拍手的響聲。青藤的間隙里有一扇小窗,半開著,窗簾一動不動。有鋼琴聲從窗簾后面飄出來。

    他咬了一口團子,琴聲輕輕的,像雨點落在葉子上。他將身子倚著墻壁,閉上眼睛,琴聲清冷如鋼珠,粒粒分明。

    他吸了下鼻子,繼續咬著團子。很甜,和芝麻餡是不一樣的甜,也不一樣的感覺。豆沙綿綿的,細細的,像海沙,在口腔里蕩漾開來,最后,又像被海浪沖走,只留下甜意。

    琴聲徐徐,舒緩,飄逸,如雨霧,又如雨滴,清亮的,從高處落下,像要穿透什么。最后一滴雨滴落下后,他睜開眼睛,天已經黑透,路燈竭盡所能地照耀著,燈光將路面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

    一只狗坐在路燈下,悵惘地看著他。這是一只秋田犬,眼睛看起來十分憂郁。他把剩下的團子丟在地上,喚它過來。它故意不看他,倔強地望著遠處。半晌,才搖著尾巴走來,嗅了嗅團子,慢慢叼回路燈下。

    這樣的狗村里還有幾條,一條是巴哥,臉黑黑的,扁平,像被誰一掌推進去,鼻子皺皺的,看起來總像在生氣;還有一條金毛,身上的毛都打結了,也不讓人靠近,每天在村里游蕩。它們都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去了哪兒。

    秋田犬吃完團子,又到剛剛丟團子的地方嗅嗅,它抬頭看QIU,眼睛仍然是憂郁的,然后悻悻地回到原處。QIU離開時,它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目光一直把他送出很遠。

    3

    低矮的山崖上面有一片墓地,漲潮時海水逼近崖下,如果在黎明或黃昏的黯淡光線里望去,白色墓碑宛如海港停泊著眾多白色帆船。這些不再鼓浪航行的船帆,在長久的休憩里,化作了凝重下垂的巖石。好像鐵錨深深刺入黑暗巖土,再也不會起錨航行了。

    QIU 向墓地眺望,脖子酸了,才轉過臉來。他也想給她們立個碑。

    太陽從海面升起,一躍出云層,陽光便滿含憤怒般灼熱。已經秋天了,這樣的太陽讓人感到恍惚和無所適從。

    他從海里爬上小舢板時正是晌午,陽光辣辣的如芒刺,使人睜不開眼。QIU閉上眼睛,躺下,海浪輕輕拍著,他感到身子微微起伏。有時是一條大魚,突然撞在舢板上。不知過去多久了,等他睜開眼睛,頓時被頭頂的深藍天空震驚了。他知道,身下也是深藍的海水,世界統一成一種色調。

    他坐起來,海面與天空在遠處相連,歡島已經離他很遠了,依稀看見它牛背似的輪廓。

    在離歡島兩三百米遠時,他看見島上多了一個黑黑的東西。QIU心里一緊,加快速度,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那團黑色。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黑黑的應該是人,那人穿著黑色衣服,正趴在岸邊,由于被海水打濕或漲開,在太陽的照耀下泛著某種奇怪的光澤。

    離島越近,QIU越堅定自己的猜測。黑色一動不動,伏在巖石上,還有一部分淹沒在水里。這是他第一次在島上遇見人。他的心跳加快。

    終于看清了,他沒有料到,那團黑色不是人,竟然是一架鋼琴。它孤傲地躺在巖縫里。

    QIU跳上島,用力拖拽鋼琴,使盡全力,鋼琴仍紋絲不動。整個下午,他所有的時間都在對付這架鋼琴了。不管是從上面拖拽還是從下面托舉,一點松動都沒有,琴身被巖石咬得死死的。他把手伸進翻蓋,彈了幾個鍵,完全走音,很難想象是從一架鋼琴里發出的響聲。他想起藍房子里的那只尺八,背面的按孔里被什么堵上了,一直沒清理掉,后來它的主人來認領,試著吹了很久,尺八只發出斷斷續續的兩聲,像是哽咽。

    這天他比以往更早回到岸上,盡管什么都沒打撈上來,他仍然去了趟藍房子,向那個圓臉短發的女孩說了鋼琴的事,對方聚精會神地聽完,立即給打撈隊撥去電話。

    藍房子里有不少人,來自石泉町和普太村的,還有從更遠的青森縣趕來的。人們在照片前一張張看著,面色凝重。他也轉了一圈,突然發現那個壁燈不見了。他問小女孩,對方回說是上周被認領走了。再問是誰時,女孩已經去忙別的事了。其實,他并不關心被誰領走,沒有人會錯領的,尤其是那種沒什么懷念價值并且殘破不堪的東西。只是因為是他從海底打撈上來的,好像與自己有了一點奇妙的關聯。

    他買了幾個團子去青藤的窗下,秋田犬正端坐在路燈桿旁。他分了一半團子給它,這次它沒有猶豫,搖著尾巴就過來了。QIU喊它團子,團子,狗沒抬頭,囫圇吃著,QIU又把剩下的團子喂給它。這時,鋼琴聲響起,QIU愣了一下,站直身子,沒有像以往那樣坐在石階上,而是輕輕推開那扇快被青藤遮掩的木門。

    門沒鎖,和窗戶一樣半開著。門內是一小院,院內種了兩株矮石榴,石榴下有一個不大的水池,被雛菊覆蓋了大半。

    樓梯隱在一側,拾級而上,就到達傳出鋼琴聲的二樓了。

    彈琴的是秋野先生,七十多歲,后腦勺的頭發稀疏蒼白。他是個建筑師,退休后和妻子一直在田野畑村生活,三年前,妻子死于那場海嘯。

    琴聲從指間流淌而出,深沉,婉轉,而不失激昂,猶如溪水在石頭上跳躍,又像飛瀑撞擊著巖石。QIU 的眼睛濕潤了,水霧迷蒙,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他努力從灰色窗簾向外看,外面的一切像失了焦,不真實。這種恍惚感使他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一切都是美好的樣子,他感到自己的嘴角在上揚,慢慢作出那個生硬又陌生的微笑。

    此刻的時間不是向前走,而是往回奔跑,三年前,四年前,五年前——那年他們一家三口剛來到日本,住在離東京四個小時車程的田野畑村,他的工作盡管很忙,但每周至少擁有兩天輕松的時光。每個周末他們都會出游,逛公園,看電影,或者去海邊。海灣青碧而明凈,紅藻包裹的圓形的巖石,在沒有波浪侵擾的時候,清晰地浮現于水面之上。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在沙灘上追逐,跑累了,她們便躺下來,海灘留下一片人體般大小濡濕的沙子。QIU總是看著遠處,心情很舒暢,山間色彩無限,明亮的天空映著彩霞,墨綠的松林和低低的白云幾乎融在一起。近處,石崖上的松樹樹干已經看不出原本的褐色,上面爬滿了石斛、苔蘚和蕨類,泛著深淺不一的綠。

    陽光如瀑,無聲地傾瀉,落在頭頂,落在肩上,落在他眨得輕快的眼皮上。他仰起頭,感受著這一切,卻發現傾瀉而下的不是陽光,而是雨水,雨水灑在身上,落在臉上。眼前模糊了。

    琴聲戛然而止,一曲結束了,他仿佛從遠處奔跑而來,幸福,疲憊,眼睛里蓄滿雨水。

    4

    他混混沌沌站起來,發覺正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這是QIU第一次來到這兒,他覺得自己有點冒失,剛要表示歉意,秋野先生說話了,如果喜歡聽琴,可以經常過來。

    啊,謝謝秋野先生。他鞠了躬,有些意外。在他轉身要離開時,突然看見那盞壁燈,就是他送到藍房子的那盞,不會錯的,他記得菠蘿的上面破碎了。

    壁燈放在桌子上,正對著桌子的墻壁有一段電線,很顯然,這是壁燈原來的位置。QIU指了指壁燈,說前不久在藍房子里見過它。

    秋野先生告訴QIU,這是他前天去認領的,他很驚喜被打撈上來,壁燈是他和妻子結婚時購買的,那時菠蘿還是完好的,上面的葉子很逼真,燈光照在上面,還能看到葉莖的紋路。

    QIU笑了笑,雖然沒說這是自己打撈上來的,但心里很滿足。他向秋野先生道了謝便匆匆往門外走去??斓介T口時,秋野先生叫住他,他站在樓梯口向下看,半晌才說了句,我的妻子也喜歡聽琴,她最喜歡的鋼琴曲,是《水邊的阿狄麗娜》……

    第二個周末、第三個周末,QIU 也來了。他從歡島回到岸上剛好是傍晚,秋野先生的琴聲將會在那個時候響起。從前QIU坐在下面的石階上聆聽,現在,秋野先生邀請他到樓上來。

    鋼琴在二樓一角,彈琴時秋野先生背對著他。秋野先生很瘦,穿一灰色棉麻短衫,背很直,只有在走路時才會發現他的腿不太好,秋野先生指著右腿說,就是那年弄壞的。不過,他停了停說,那一次它可是救了我的。

    QIU 坐在沙發上,他已經不那么拘謹了,閉著眼睛,聽秋野先生的鋼琴彈奏,常常從夕陽很高一直到黑夜降臨,秋野先生彈琴的時間越來越長,并且,QIU發覺秋野先生會等他到來才開始彈琴。

    從海里打撈來的壁燈已經回到墻壁原來的位置,QIU為秋野先生安裝的,這對他來說是件小事,他把燈泡換了,接上電源,菠蘿發出鵝黃的光。

    傍晚的陽光照進窗戶,投射出小船形狀的光斑,在地板上緩緩滑過。直到屋內光線有些昏暗,菠蘿燈點亮,QIU才從沙發上起身。他們很少說話,琴聲填補了空白。

    那架被海水沖上岸的鋼琴仍然卡在巖縫里,QIU擔心會被海水卷走。專業打撈隊那兒還沒準確消息,據說他們現在正在福岡市。有一次,QIU帶去兩根撬棒和繩子到歡島,希望借助外力讓鋼琴上岸,但仍未成功,當然,他也不敢硬來,害怕弄壞鋼琴。他想,或許專業打撈隊有更好的辦法吧。

    QIU 向秋野先生講述鋼琴的事。秋野先生眼睛直視著前方,半晌才說,那架琴……一定經歷了很多……他把手放在琴鍵上,懸在那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臉問QIU,春山橋那邊的安藤先生還好嗎,他上次在藍房子里看見安藤先生,他剛剛生過一場病。

    安藤先生是個喜歡戴禮帽的老頭,很樂觀、活潑,常常坐在橋頭上曬太陽,有人經過時,他總是大聲地打招呼,嗨,你一定是沒吃飽飯吧,走路無精打采呢;嗨,上學遲到了吧小家伙;呃,太陽真是太毒啦。QIU最近幾次見到安藤先生,他沒有戴帽子,腦袋光禿禿的,在太陽下十分醒目。

    安藤先生還不錯吧,昨天看見他在春山橋上呢。QIU告訴秋野先生,他還看見那只巴哥也常跟著他,它的個頭不大,走起路來像憤怒的拳擊手。

    村里的人越來越少,很多人搬離了,人們不愿再待在這兒,去了東京或大阪。國道朝海的那側堆滿建筑垃圾和殘骸,巖井農場附近也砌了一些安置房,但很少有人愿意搬過去。

    秋野先生也是住的原來的房子,幸好破損不大。門外的青藤是若干年前他妻子栽的,最茂盛時都爬上屋頂了。大前年被海水卷走后只留下光禿禿的根,但它還是活了下來,三年時間又變得葳蕤蓊郁。秋野先生說自己需要的東西不多,這里什么都有,他不愿待在嶄新卻什么都沒有的地方。

    5

    到第四個禮拜,打撈隊那邊來了消息,告知他們正在青森市的海邊,一時半會兒還不能趕到田野畑村來。

    被海水卷走的物件已經飄去很遠了,據說今年,也就是2014年,將有2500噸殘骸隨洋流飄到加利福尼亞海岸。剛剛過去的春天,村里的山本先生還給美國華盛頓州阿伯丁市長比爾·辛普森寫過一封信,因為山本先生收集的大量圖書卡被海水卷走了,如果在阿伯丁市發現了它們,麻煩市長幫他寄回來。

    QIU向秋野先生虔誠請教鋼琴最基礎的彈奏,他在紙上認真記下指法和每個琴鍵的發音:哆——哆——哆來咪——哆來咪發——哆來咪發唆拉西哆——

    QIU每天傍晚都會準時趕來,又在周末趕到歡島上。他把小舢板系好,在島上走一圈,那些被打撈上來的無人認領的東西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他發現有一塊木板上竟然長出了海草;還發現鋼琴的琴箱里有一尾小魚,QIU不知道魚從哪兒鉆進來的,或許是漲潮時進去的。它來來回回游動,有些驚慌失措,身體畏縮地緊貼轉接器。QIU想將它放回海里,但自己的手卻伸不進去。這樣折騰很久,索性放棄了,他想到了命運,很沮喪。他主宰不了自己或別人的命運,包括一條小魚。

    他輕輕地摁下琴鍵,?!稀`线怼撉侔l出令人氣餒的聲音。更令他憋屈的是,為了能夠摁下琴鍵,人不得不趴在鋼琴上,他用一只手彈琴,另一只手抱著它,手累了,換另一只手。但很多時候,QIU只是趴在上面,像一個無可奈何的孩子。有時,又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不滿,他不滿鋼琴斜扣在巖石里;不滿鋼琴的走音;不滿三年來還沒找到她們;不滿在他出差時,突然發生了這種事,而自己一個人卻被撇到了一邊。

    陽光穿過云層,將他的身影濃重地印在鋼琴上。他的脊背滲出了汗水,海風吹拂著額頭,汗水閃著光亮,面頰熱辣辣的。風息了,陽光朗朗地照著。他的肌膚被太陽曬得不能再黑了,一張臉就像被海風鞣熟了的皮子,連皺紋深處也被日光曬黑了。

    云彩迅速地涌動,天空忽明忽暗,瞬息萬變,含著不透明光線的半透明的云朵時時出現。但是,轉眼之間就消泯了。

    他猛地翻了個身,潛入水中。只有在海里,他才能感到舒服和希望,才能感到離她們很近,他的左腕上印著“QHE”的字母,那是他和她們的名字開頭。

    歡島附近海水并不深,巖石凸起,在稍遠的地方形成一個斜坡。越往下潛,越感到蒼涼,看不到珊瑚和海草,海底仿佛是一片荒漠,連綿起伏。QIU第一次看到這景象時很驚訝,他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但很快便接受了,甚至帶著一點奇怪的喜歡。這種喜歡里藏著撕心裂肺的疼痛,讓他想起滄海桑田、??菔癄€這樣的詞語。

    記得有一次,秋野先生問他,為什么每周都去海里打撈?他愣了很長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低下頭,肩膀下垂,像被什么無形的重物壓著,很久之后他才用沙啞的聲音回答,什么都不做會讓人很沮喪。

    他躺在空無一物的沙漠上,準確地說,是躺在空無一物的海底,淚水一點點滲出來。

    6

    一連好多天,天氣十分糟糕,浪濤越過港口的防波堤,水沫高揚,海面上銀浪翻滾。無法去到歡島,QIU便去秋野先生的二樓,閉上眼睛,感受著時間和琴聲的緩緩流淌。琴聲撫慰,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會感到一種舒展。

    窗戶被海風吹得咯咯作響,燈光搖曳不定,光影在墻上輕輕晃著。門外,大海就在不遠處,陣陣轟鳴的海潮,似乎傾吐著一種自然的不安和力量。

    秋野先生的腿和眼睛都越來越糟,如果只點亮壁燈,它的光線已不能使他的主人看見更多的東西,QIU 給壁燈換了更亮的燈泡,似乎也無濟于事。

    秋野先生沒再去過藍房子,因為那條壞腿已經走不了那么多路。QIU便把藍房子里新添的東西詳細描述給秋野先生聽,比如一只空的相框,照片已不知去向。相框邊長為三十公分,正方形,窄邊,胡桃木……QIU每說出一個特征秋野先生便欣喜一下,直到QIU說到相框是黑色的,秋野先生才嘆了口氣,他問QIU,確定是黑色胡桃木而不是金絲胡桃木?

    QIU只幫秋野先生認領過一只拐杖,他的妻子的,秋野先生拿到拐杖后很激動,一刻不停地握在手心里,渾濁的眼淚從鏡片后流出來。

    春山橋上曬太陽的安藤老人摔斷了腿,誰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陰雨天里他也跑到橋上來,村里人勸他回去,安藤老人皺著眉頭說,唔,太陽很快就要出來,那時準要把人曬干呢;或者說,屋里真是太悶了,人都要長出霉點啦。腿斷了后他仍然坐到外面,搬一張被屁股盤出包漿的藤椅,撐一把黑色雨傘,這時,巴哥就在他腳下,一大一小兩張布滿皺紋的臉目不轉睛地看著路過的人呢。

    連日雨水之后,氣溫降了不少,QIU和秋野先生點上電爐,水汽裊裊而起,將眼前變得模糊不清。青藤的綠意從窗外涌入,帶著一股濕意。起風了,葉子間的談話開始,而屋內很安靜。

    除了彈琴,他們交流的不多,唯有一次因為海里的鋼琴,他們面對面坐了很久。那是QIU將錄了走音的鋼琴聲帶給秋野先生聽,?!獑簟@——?!!獭怼镆跋壬蝗晃嬷樴ㄆ饋?,他的頭低著,QIU發現秋野先生的頭發變得雪白,每根都硬硬的,仿佛壓抑了很久的東西正慢慢滲透出來。好一會兒,秋野先生才將臉從手掌里抬離,聲音一度哽咽,他對QIU說,又仿佛自言自語:鋼琴它一定經歷了很多——

    那個傍晚,秋野先生破天荒的沒有彈琴,他坐在沙發上,兩眼空洞地望著窗外。他問QIU會不會離開這里,回你的家。QIU搖搖頭,說,不離開,因為自己的家人在這里——

    經常夢見她們嗎?秋野先生輕聲問。

    QIU點了點頭。

    秋野先生握住他的手,手很涼。夜幕逐漸降臨,他們緩慢而艱難地交談著,好像每一個字都需要無窮的力量才能從身體里被解救出來。夜晚的靜謐和對往事的回憶使他們感到無比的精疲力盡,四只手交疊在一切,涼意和溫暖彼此交融。

    該回去了,QIU站起來,慢慢向門外走去,他能想象出黑暗中秋野先生的神情。月亮出來了,月光像水一樣灑在萬物上,雛菊卷曲的葉子上有霜似的白色,昏黃的路燈在地上打出一片仿佛與世無關的光圈。兩側的樹木漠然地看著他,或許有些嘲弄,月光篩過枝干,灑得地上一灘白一灘黑。

    突然,遠處的小窗戶里傳來鋼琴聲,成串的音符仿佛是一隊精靈,撒著腳丫向他奔跑而來。

    7

    那晚之后,QIU病了一場,不知道是受了涼還是因為情緒的過度悲傷。

    安藤先生去世了。有人說他不小心掉到了橋下,也有人說是他自己跳下去的,等救上來時,已經停止了呼吸。村里的人覺得這是遲早的事,因為安藤先生總是說他“早就活膩了”。巴哥每天仍去橋頭,大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它在橋頭迎來送往,有時跟在路人腳后面嗅很久,腦袋伸得長長的,五官皺到一起。沒嗅到熟悉的氣息,再縮回脖子,怏怏往回走。

    QIU躺在榻榻米上,看著空蕩蕩的天花板。太陽的光影從地板上慢慢爬上墻壁,又在墻壁上逐漸變淡,直至消失。到了晚上,外面的車燈有時會照進來,落在墻壁上。燈光似乎會留有痕跡,他發現幾只螞蟻正在光影旁走動——什么時候有螞蟻的,螞蟻又是怎么進來的,他并不知道,也不去關心。換做以往,一定會第一次時間跳起來將它們干掉。但此時的QIU沒有力氣完成這些,相反,這群不速之客卻吸引了他注意,他看著螞蟻瘦小又忙碌的身子,突然一陣感動,心想,這大概是屋里除他之外僅有的生命了吧。他翻了個身,以便更好地觀看,QIU伸出一只指頭,螞蟻們依次翻山越嶺般從指頭上經過,步履堅定,他感到一種微乎其微的、不易覺察的觸碰。它們繞著光圈,亂竄覓食,卻一步也不曾踏進光圈之內。后來,車燈熄滅,光線從他的視線里消失,螞蟻們仍然避免進入,仿佛光線還存在于它們的視覺里。

    直到第四天,他的身體才恢復了力氣。藍房子里的圓臉姑娘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他打撈隊將在一周后來到這里,那時候就可以去島上把鋼琴拯救回來了。圓臉女孩用了“拯救”一詞,她的聲音細細的,在說到拯救二字時加了重音。她說真不可思議,鋼琴居然還在岸邊哩。

    比打撈隊先到的是來自美國華盛頓州阿伯丁市的一只集裝箱。集裝箱里裝滿漂流過去的物品殘骸,雖然沒有發現山本先生收集的大量圖書卡,但仍然打撈了不少書籍、照片、相框、記事本等值得紀念的東西。

    集裝箱停在田野畑村港口,志愿者們幫忙將物品搬運至藍房子里,QIU也是志愿者之一。他從海邊扛起一只箱子往藍房子走,中途經過秋野先生的家。他站在臺階上瞥了一眼,算算已有好幾天沒有過來了。QIU 發現那扇小窗正關閉著,大概氣溫降低,為抵御寒流吧。墻上的青藤也仿佛一夜之間落盡,原先的澎湃綠意變成縱橫交錯的枯藤。墻壁裸露出來,寒意頓生。

    QIU由此經過,每次都抬頭看一眼,他想,或許能從窗戶里看見秋野先生吧。第四趟經過時,QIU手里的東西輕多了,只有兩只抽屜,以及一袋被海水漲過的照片。他經過路燈,踩著石階向前。走出很遠了,突然感到什么不對勁。夕陽從云層里探出來,將萬物染上金色,這個時候琴聲應該會響起。

    他拔腿往回跑,用力推開木門。

    屋里靜悄悄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除了昏暗沉寂,安靜得可怕,還有一絲長期不通風而產生的霉腐味道。QIU打開燈,發現秋野先生正伏在鋼琴上,他走過去,伸手拍拍秋野先生的后背。

    QIU的手僵住了,手指下的身體已經僵硬。他蹲下來,捂著臉,嗓口發出一聲低嚎。

    8

    秋野先生死于三天前,最后一個動作應該是坐在鋼琴旁。瘦長的身體幾乎圈成一個圈,那只拐杖被緊抱在懷里,收尸人用了很大力氣都沒有將他們分離。

    在鋼琴的琴蓋下,QIU發現了一些信,是秋野先生寫給他的妻子的,每封信裝在不同的信封里,如果沒有猜錯,秋野先生是在每月的固定日子里寫信。

    最近的一封是六天前,QIU聽琴的那晚。

    親愛的阿狄麗娜:

    這也許是我寫給你的最后一封信了,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我已經很久沒有下樓了,從客廳到臥室需要挪上很久。昨天,我又在門邊摔了一跤,手撐在地上,幸好沒有骨折,要不然現在就不能給你寫信,更不能給你彈琴了。身體里的力氣越來越少,像是被什么抽走,空剩一副皮囊。從前那個自信、樂觀、健康、向世界張開雙臂的男人,那個堅信可以活過所有動物,活過云朵、大海、太陽和巖手山的男人,現在連寫字都感到十分吃力。不過,我并不害怕這樣,甚至有些期待,因為,當所有力氣耗盡時,我們就要見面了。

    阿狄麗娜,我多么喜歡這樣稱呼你,當我得知這個名字源于希臘的神話故事時,我更加感動和執著,那個名叫皮格馬利翁的人雕塑了一個美麗的少女,每天對著她癡癡地看,他愛上了雕像。皮格馬利翁向眾神祈禱,期盼著愛情的奇跡。他的真誠和虔誠感動了愛神阿芙洛狄忒,愛神便賜給了雕塑以生命。我也每天祈禱眾神,祈禱愛神阿芙洛狄忒,希望在傍晚的鋼琴聲中讓我們相會。

    我很高興在人生的遲暮之時結識了兩位朋友,一位是來自中國的QIU先生。如果你見到他,一定會驚訝地叫著:“哈,這不是我們的秋野先生嘛?!笔堑?,他就像是而立之年的我。剛剛過去的幾個鐘頭里,QIU先生正坐在二樓的沙發上聽琴,我們聊了許多,這是我們為數不多的一次交流。我們都相信人是有靈魂的,肉身存在于宇宙中,靈魂也存在于宇宙中,當想到我們處于同一個宇宙里,便不那么孤單了。

    QIU 先生每個周末都去潛水,然后在傍晚來聽我彈鋼琴。我很慶幸,我們都找到了與失去的親人聯系的獨特方式。后來,QIU先生握住我的手,也許,是我握住他的手吧,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或許這是彼此之間最好的祝福。

    QIU先生在海里打撈出一架鋼琴,啊,這么說不準確哦,應該是鋼琴自己爬上了島。我很想親眼看一看,親耳聽一聽,這個象征著人類藝術和精神文明,每一個發音都那么精確和充滿玄妙的鋼琴,如今會發出怎樣的音調呢。但是,我沒有力氣再走那么遠的路了。

    啊,差點忘了向你介紹我的另一個朋友。它是一只狗,每天坐在路燈下,黃白相間的毛,眼睛很漂亮,卻十分憂郁,我知道,它也失去了主人。有一天,它突然走到樓上來,我以為它尋找食物,或者感到寒冷,于是給了它一塊章魚丸,它怔怔地看著我,接了過去。我從沒有見過一條進食時如此優雅的狗,吃完后它把腦袋鉆進我虛握的手中,我以為它還要食物,后來才知道,它是想獲得我的撫摩。它親吻我,鼻子濕濕的,我的掌心感受著它呼出的溫熱氣息,我的眼淚出來了。我很久沒有因為溫暖而流淚。

    親愛的阿狄麗娜,我快寫不動字了。讓我再為你彈一曲《海邊的阿狄麗娜》。啊,我總是把“水邊”寫成“海邊”——可難道不是嗎,你是我海邊的阿狄麗娜。

    你的丈夫 秋野

    2014年10月20日

    從二樓下來,天已經黑了,天空正飄著細碎的雪花。路燈下團子正怔怔坐著,雪花落在它身上,它并不知道,或許是雪花輕得讓它察覺不了。QIU坐在臺階上,它走過來,在他腳尖坐下,它已經愿意和他挨在一起了。

    第二天,QIU沒去上班,而是去了歡島,趕在打撈隊前到達那里。

    鋼琴還在,像一個無可奈何的人伏在岸邊。他輕輕地摁下琴鍵,咕——?!?/p>

    他伏在鋼琴上,海水深藍,遠方的海面被朝陽染上曙色。他翻了個身,將身體平躺,天空恍若另一片海洋,倒扣下來,浩瀚,廣闊,深邃。海浪有節奏地撞擊著巖石,撞擊著鋼琴。

    鋼琴像一只搖籃,他感到身體輕輕蕩漾。

    朝霞慢慢收走了色彩,終于騰出了單一明亮的天空。突然,他的身子動了一下,又一下。鋼琴在動,像在掙脫什么,它的滑動在加快,離開了巖石,回到了水面。它在慢慢變小。

    這架“經歷了很多”的鋼琴再次回到了海里。它不再需要人手的彈奏,從此回歸為一件單純的物件。海水輕撫著它,輕叩琴鍵,發出奇妙的聲音:嗶——?!!怼獭?/p>

    這是來自自然的調音。

    QIU靜靜地聽著,閉上眼睛。天地間,是海的聲音。

    日韩视频无码日韩视频又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