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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顧

有著百年歷史的民生街17號洋房的地下室里發現了一具陳年女性尸骨。盡管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起謀殺案，可時隔太過久遠，警方一時束手無策。為了給自己十二年的警察生涯一個交代，即將辭職的法醫袁曉媛決定做最后一次努力，提取了尸骨的DNA，意外發現死者竟然與自己有直系親緣關系——她是袁曉媛的親外婆。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袁曉媛遍查史料檔案，尋訪知情者，七十年前一個代號“火焰”的中共地下情報小組的輪廓漸漸清晰……

火焰（長篇小說 節選）

文/張國慶

第十一章 底片

一

張炳彧時常帶著羅克到教區的活動場所聽布道。其實羅克對此不感興趣，但他知道表舅是好意，只得硬著頭皮參加。不過，有一種活動他是樂意去的，那就是不定期舉辦的教友談心會。喜歡的理由也簡單，參加談心會的不是那些老氣橫秋、一本正經的布道者，而是與他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女，氣氛輕松熱烈，大家各抒己見，暢所欲言，從世界宇宙、人生哲學、婚姻愛情、文學藝術到市井奇聞，無所不談。

就這樣，羅克與這些男女青年逐漸熟悉起來，其中有個叫顧金川的，跟他很談得來。一來二去，兩人成為知己。

半年后，在法租界一家西餐廳里，顧金川與他進行了一次秘密談話。西裝革履、留著背頭、戴著黑框眼鏡的顧金川，語氣鄭重地問他，是否愿意加入一個談心會之外的秘密組織——火焰小組。

跟著表舅生活，羅克衣食無憂。表舅給他的工資，足以滿足他去咖啡館、吃西餐、聽戲看電影、打保齡球諸如此類年輕人的時尚消費，羅克說不出有什么不滿意，但總覺得缺了點兒什么，這不是他理想中的人生。而顧金川的出現，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十幾天后，在雨果大街17號洋樓的地下室里舉行了一個簡短的儀式，由顧金川引薦，羅克正式加入了“火焰”小組。參加這個儀式的還有一位一襲黑衣、氣質不凡的年輕女子，顧金川介紹，這位女士叫白香瑩，在天津社會局做事。

可能是長期在官面上謀事吧，白香瑩不茍言笑，表情高冷。這是羅克第一次進入雨果大街17號，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高冷的白小姐。

雨果大街17號是談心會的活動地點之一，大家給它起了一個昵稱——“雨果家”。

幾年前，出入這個院子的都是日本人。那時，17號門前的小木牌上還寫著“茂川”二字，不知情者，多半以為這里是某個姓茂川的有錢日本人的宅院，但圈內人只要掃一眼門牌，就知道這個院落屬于日本茂川特務機關。

日本投降后，這個寂靜已久的院落突然熱鬧起來。每個周末，洋樓里總會聚集起各路人馬，都是些衣著體面的男男女女，或是翩翩起舞，或是西皮二黃，不亦樂乎。談心會的成員卻是例外，每次聚會總是安安靜靜，沒有人高聲喧嘩。

雨果家的主人既不是白小姐，也不是顧金川。日本投降后，此處作為“逆產”被國民政府接收，分配給天津社會局?，F在，這里是天津社會局的對外聯絡辦事機構——社聯處。社聯處隸屬社會局秘書室管理，剛剛升為秘書室股長的白香瑩順理成章地成為社聯處主任。

在社會局，白香瑩一直是個有些神秘的人物。民國三十一年，經時任北平警察局副局長的遠親表叔白鵬舉推薦，白香瑩進入在津汪偽政府社會局，在檔案室當了一名資料員。白小姐喜歡穿黑衣，總是獨來獨往，沉默寡言，整日陰沉著一張臉，給人一種冰冷古怪之感。日本投降后，潛伏于地下的國民黨特工紛紛亮明身份，白小姐竟是暗中為“軍統”效力的表叔安插在汪偽政府的情報人員。

堅持在敵酋巢穴戰斗的年輕女子，自然是抗戰有功人員，應給予獎賞。從北平趕來上任的局長胡夢令將其提拔為社會局秘書室股長，負責新成立的社聯處。

其實，組建社聯處的初衷，就是方便胡局長吃喝玩樂。胡夢令是一個有歐洲留學背景的理工高材生，熱衷于文物收藏和社交娛樂，17號院恰好能滿足他的需求。社聯處組建后，17號院很快成為胡局長公關聯絡的場所，每逢節假日或是周末，17號院內總是一片歌舞升平。談心會之所以能在這里“借光”，則是信奉天主教的胡太太吹枕邊風的結果。

羅克偶爾來雨果家參加白小姐召集的談心活動，他的另一個任務，就是在談心會中秘密物色小組成員。

這天“談心”結束，白小姐將一個油頭粉面的小伙子留了下來，把他介紹給羅克：“這位是小唐，你們認識一下吧?！?/p>

“小弟年輕，以后還要仰仗羅兄多多指教！”這個叫唐柏林的青年操著一口標準的京腔兒，身著暗綠色美式夾克，上寬下窄的軍褲塞進半高的戰斗靴里，全套美國海軍陸戰隊的作訓服——這是當下年輕人最時髦的扮相。

初次見面，羅克看不慣唐柏林身上的江湖氣，但想想白小姐事先的叮囑，心里也就釋然了。白小姐說：“唐柏林不是我們火焰小組的人，更不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我們之所以跟他打交道，就是為了利用他的渠道為老家采購各種急需物資，彼此心照不宣?！?/p>

唐柏林曾在典當行謀過差事，黑白兩道都有點兒人脈，各種緊俏的貨物都有辦法搞到手，是地下黑市的活躍分子，自然成為17號里頗受歡迎的客人，尤其是女眷。胡局長太太時常劃拉著竹背麻將牌問白小姐：“小唐今兒怎么沒過來??？”

于是，每個周末，唐柏林就以白小姐遠房表弟的身份，來雨果家伺候牌局或是舞會，這小子有眼力見兒，腿腳也勤快，端茶倒水、半夜到館子里叫外賣，把賓客們服侍得舒舒服服。

“雨果家是我們小組的重要聯絡點，有這些人做掩護，我們的工作會更安全一些?！鳖櫧鸫ǜ嬖V羅克，這才是雨果家的價值所在。

二

顧金川來到骨科診所，借著開藥的機會，悄悄傳遞給羅克一個消息，組織上打算讓他出一次遠門，到根據地接受培訓。羅克便以跟同學到濟南游覽為名，向表舅請了半個月的假。

隔天一早，羅克打點好行裝，在西站候車室見到了前來送行的顧金川。想不到的是，站在顧金川身后的，是頭戴白色寬檐帽，一身學生打扮的白小姐。顧金川把兩張火車票塞到羅克手中：“路上你們就是一對戀人，一切聽白女士安排?！?/p>

京浦線上的火車慢得像蝸牛，幾乎逢站就停。但這次，顧金川為他們安排的是一趟特快列車。已是5月，火車頭噴著白色的蒸汽，一路向南。久未出遠門的羅克，心情激動地眺望著遠處的田野、河流和村莊。

車廂里的乘客不多，有不少空座位。他與白小姐臨窗而坐，面前擺滿各種小吃，兩人像戀人一樣喁喁私語。那時，羅克還不認識黎芳，更沒有談戀愛的經歷，單獨面對這個言談舉止成熟沉穩的女性，他不免暗自緊張，不知該與白小姐聊些什么，只得東拉西扯一些市井傳聞。

一向高冷的白小姐此刻卻如同換了一個人，雖然話依然不多，但略施粉黛的臉上多了一絲暖洋洋的笑意，一手托腮，一雙靈動的眼睛則不停地掃視四周。羅克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的話題，正說著一個關東農村的小笑話，白小姐突然掏出手帕，輕輕擦了擦他腦門兒上微微滲出的汗珠兒。

突然的親密舉動，讓羅克手足無措。這時，車廂的走道上閃出兩個背著盒子炮的鐵路乘警。白小姐將水杯推到羅克面前，語氣微嗔：“你就是不聽話，嗓子都快說冒煙兒了，趕緊喝點兒水吧！”

兩個乘警的目光飛速掃過這對親密的小情侶，其中一個年輕警察還咧嘴沖他們笑了笑，繼續走向下一節車廂。

列車抵達滄州，羅克跟著白小姐鉆進火車站附近的一條胡同，在一家客棧住下——這是事先約定的聯絡點。

翌日上午，他們搭乘一輛膠皮輪馬車，沿著顛簸的土路輾轉來到一個小村子。這個小村叫安平村，緊挨著運河，只有三十幾戶人家，周圍是大片的田地和茂密的葦塘，四鄰不靠的地勢，顯得孤立而冷清。

白小姐換上一身肥大的深褐色粗布衣褲，頭上還扎了一條白毛巾，一副當地村姑的打扮。她說自己還有其他事情要辦，叮囑羅克遵守紀律、服從安排，然后，就跟著一位腰里扎著皮帶的女人出了門。

在安平村，羅克與三十多個來自各地的陌生男女一起接受了一次特殊培訓。按照紀律規定，參加培訓的人員不得隨意交流，不得打聽對方的情況。他只知道，他們這些聽課的學員即將分散到華北各大城市從事秘密工作。

授課的教室在村頭關帝廟的兩間廂房里，教員有男有女，大多其貌不揚，穿著灰土布軍裝，口音五花八門，講述的內容卻讓羅克大開眼界：從國際形勢，到當前山東和東北的戰局；從地下工作者在國統區內如何保護組織和個人的安全，到常用槍支及爆炸裝置的原理及使用……

回到天津后不久，在雨果家的地下室里，羅克面對黨旗宣誓，成為一名中共黨員。顧金川和白香瑩是他的介紹人。

此時，他的公開身份是英租界一家木材商行的財會監管，這是表舅張炳彧委托一位教友為他謀的差事。而他的真實身份則是天津地下黨職工會火焰小組的財務干事兼聯絡員?；鹧嫘〗M的主要任務，是按照華北情報站的指示，協助工運會從天津購買藥品和通訊器材，通過秘密渠道運往解放區；羅克負責記錄和轉送相關的財物賬目和活動經費，他的下線聯系人，就是教堂前街福成雜貨店的汪掌柜。

因為經常中轉禁運物資，羅克少不得要跟那個能說會道的唐柏林打交道。

三

達萊絲咖啡館坐落在意租界拉斐爾大街與一經路交叉口的拐角兒上。相比海河南岸法租界鱗次櫛比的酒吧、咖啡廳，這里少了些鬧市的喧囂，街上看不到蜂擁著從電影院涌出來的人流，聽不到小販們扯著脖子的高聲吆喝?？Х瑞^臨街的暗棕色門窗上，罩著深綠色遮陽布，門前是一條灰色的碎石甬道，從造型典雅的門廊前呈扇形向兩側延展，與街道的柏油路面形成明顯的界限。

這條藝術感十足的分界線，與咖啡館的整體裝飾風格相得益彰。臨街的外墻是極具拉丁風情的棕黃色條形方磚，線條明快，整齊劃一。

咖啡館面積不大，進門處是一張黑色大理石吧臺，上面擺著體積龐大的咖啡機和一架精巧的留聲機；一溜兒黑檀木架上，并列著七八個造型怪異的密封罐兒，上面貼著彩色的咖啡豆商標；金色的西式水晶吊燈從屋頂上低垂下來，映著四壁古典風格的西洋油畫。

達萊絲咖啡館的主人叫貝爾納，是個六十多歲的法籍猶太人。貝爾納的父親是開灤礦業的第一批董事之一，后在天津投資餐飲和娛樂業，因經營不善先后倒閉。貝爾納三十歲那年，父親去世，他便從法國里昂來到天津，繼承了父親為數不多的遺產。

原想帶著錢回法國，不料在舞廳邂逅了一個叫瑪莎的白俄姑娘，單身的貝爾納墜入愛河。他在天津購置了房產，將漂亮的俄羅斯姑娘變成了貝爾納太太?；楹?，貝爾納在天津一所教會中學當了法語教師，瑪莎則在英租界一家保齡球館的二樓開設了一個教授交誼舞的培訓班。

日本人占領天津后，強行修改中小學的教育大綱，灌輸東瀛文化和順民思想，法語課改成了日語課。貝爾納只得辭職，在意租界開了這家以其女兒的名字命名的達萊絲咖啡館。

“沒想到是你??！這個世界真是太小了！”雖然是驚訝的語氣，白香瑩的表情卻看不出和老同學久別重逢的驚喜，依然冷冰冰的?！芭挟厴I后，我們再也沒見過面吧？”

“是啊，好多年了，居然在這個場合碰面?！崩璺甲谒龑γ?，雙手交叉放在一塵不染的餐桌上。

“這些年過得怎么樣？”白香瑩用小銀勺緩緩攪動著細瓷杯里的咖啡。

“馬馬虎虎吧，當然啦，跟你沒法兒比。你現在是大衙門口兒當差的，我就是個女招待，每天給客人端茶倒水?！崩璺及腴_玩笑。

羅克推薦黎芳參加火焰小組，顧金川安排白香瑩專程來考察。但二人見面，都不免有些尷尬，在匯文女中同窗三年，她們曾是水火不容的死對頭。

黎芳的父親黎少白曾是蜚聲華北的京劇武生名角，可惜三十二歲死于肺病。母親筱丹桂雖是享譽京津的曲壇名家，但論起社會地位和家庭背景，戲子根本不入流。日寇占領天津期間，白香瑩的舅公擔任天津汪偽政府財政局的副局長，她的表舅則是北平偽警局的副局長，可謂家世顯赫，自小接受嚴格的中西教育，是被當作大家閨秀來培養的；而黎芳生性散漫，不拘小節，加之出身在戲子家庭，自然與白香瑩格格不入。

那年，教會來學校挑選唱詩班學員。能成為唱詩班的一員，穿上教會統一定制的漂亮裙子，打扮如天使一般，到各教堂和舞臺上表演，這可是無數女生的夢想，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

白香瑩是班上的藝體專員，負責推薦報送，同時，她自己在班上也有一批擁躉，這些孩子多是家境殷實、有官方背景的；另一個陣營，則是聚攏在黎芳身邊的平頭百姓子弟。最終結果，黎芳等“性格行為有失穩重”的女生被逐出候選名單，白香瑩和幾個關系要好的女生順利入選。

黎芳自是不甘，和幾個落選者一起，徑直找到校長辦公室討說法，揭露白香瑩以職謀私。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但黎芳最終也沒有進入唱詩班。從此，班級里形成白、黎兩個對立陣營，校方不得已將這個班的學生拆散重組。

畢業后，同學們各奔東西，本以為不會再打交道了，黎芳做夢也想不到，曾發誓這輩子也不想再見的白香瑩，如今成了組織派來考察她的人。

早在熱戀期間，黎芳就從羅克神秘的行蹤和接觸的“生意”上，覺察出男友在從事某種秘密工作。黎芳曾問他是否在為共產黨做事，羅克堅決否認，謊稱是幫朋友做販私生意，多賺點兒錢好成家。其實，黎芳對此心知肚明，但并不點破?；楹?，黎芳主動提出要幫助丈夫。這個從不過問政治的女孩兒，決定把自己和丈夫的事業綁在一起，她不能讓丈夫一個人冒險，不論生死，他們都要在一起。

“黎芳暫時不能成為火焰小組的正式成員，但是可以參加一些外圍活動?！卑紫悻摰目疾旖Y果，出乎羅克的意料。

“為什么？她是真心誠意想為我們工作。你們曾經是同學，你應該了解她嘛！”

“她的熱情值得肯定。但正因為我們是同學，我了解她的家庭背景，所以我認為還需要繼續考察她一段時間?！?/p>

“她的家庭背景有什么問題？”羅克不解。

“你的岳母筱丹桂社會關系復雜，傳聞還與四分局副局長張培英關系密切?！?/p>

“這算什么事，一個女藝人，為了生存逢場作戲罷了。要說復雜，你表舅還是國民黨北平市黨部副秘書長呢，你們的關系就不密切？”

“我是經過組織嚴格考察的！”白香瑩聲色俱厲，“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論？羅克同志，我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這關系到火焰小組的安全！”

“我只是希望組織上的考察能客觀慎重一些?！?/p>

白香瑩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稍微緩和了語氣：“現在的形勢非常嚴峻，警備司令部的偵緝隊四處打探我們小組的行蹤。這么危險的關系鏈，我們躲都躲不及，怎么能把她拉進小組呢？正是因為客觀慎重，組織上才作出這樣的決定，不是不吸收她，是現在的形勢不允許。在這件事情上，顧金川同志和我的意見一致?！?/p>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