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1年第5期|禹風:漫游者(中篇小說 節選)
一
車廂微晃,地鐵在城市肚腹里疾行。鄭坦坐在長長的邊椅上,手抓身側雙肩背包, 腿上蓋著毛巾毯,身邊滿是相貌迥異的地鐵客。
好在其時并非早晚高峰,站著的旅人不多,沙丁魚罐頭似的那種擁擠還沒開始。
膝上毛巾毯有點厚,鄭坦想自己不該隨意接受許小賜的饋贈,許小賜所有的饋贈都特別隨意,隨手拿起便塞過來,也不說什么,甚至鄭坦不能確定這是不是許小賜自己的東西。許小賜總淡淡笑,她的笑完全未賦含義。
如果誰同鄭坦這般成天坐不同的地鐵線,就會知道車廂干冷??照{打太久打太足,二十四小時足以凋滅一朵放車廂里的紅玫瑰,也足以叫極少數過度利用地鐵交通的“地鐵蟲”因車廂溫控環境而生病。許小賜給的毛巾毯,輕覆大腿上,抵擋陰冷,幫到了鄭坦。
現在他坐的是大城地鐵一號線,從東往西行駛已好半天,擴音器報出一個站名,絕對已到達城市偏僻角落。鄭坦哆嗦一下,從半睡半醒中掙脫,伸手歸攏自己東西。他一伸手,心狂跳,眼前一黑,他沒摸到自己那雙肩包。
慌張持續兩三秒而已,一場虛驚。背包在,只被誰輕微挪動了位置?,F在它偎緊座椅靠背,脫離了鄭坦觸手可及的空間。鄭坦十指抓牢雙肩包,兀自心跳。他所有家當都在這背包里,假使包包被竊,他將連自己是誰都無從證明。
于是,緊要的背包牢牢負至背上,毛巾毯疊整齊挾于腰間,鄭坦緩步走出了地鐵口。陽光當頭傾瀉,外頭是個孤零零沒人氣的商廈。他認識這商廈。
鄭坦對著商廈茶色玻璃墻照鏡子,看見一個高瘦中年男,并非流浪漢,卻已有幾分流浪漢氣質了。他摸摸自己長發,決定哪天找個發廊理成平頭。
鄭坦再后退幾步,打量這毫無人氣的商廈,是開業經營狀態,周邊幾個出入口都敞開著,掛懸塑料門簾。商廈里頭確也有人聲動靜,不過,看樣子,商戶們會羞于出示每天的流水。這正是個典型缺客流的商廈,當然,它是由房地產開發商規劃建造的。
當年,要在一整片郊區荒地上憑空變出成群居民住宅,礙于城市規劃,不但地鐵線要拉過來,配套的商業設施也得上。至于建起了商廈有沒生意做,那完全不是房地產開發商考慮的因素。誰都明白,等房子全部脫手,腳長在開發商自己身上。
鄭坦的長臉泛起一道快樂微笑,眼神閃爍幾下,他憶起了那對開發商兄弟的模樣! 他不但認識這兄弟倆,還曾同他倆相處愉快,幫過哥倆忙。想來若他當年有意于從他們手里買套居住單元,兄弟倆一定會給漂漂亮亮優惠價的,只是當時他看不上這地段,他從小住市中心。
鄭坦猶豫了一下,撩起一道塑料門簾, 走進商廈,他記得對著入口就有一家小小服飾店。店還在,他走進去,對那托腮呆坐的老板娘笑了笑。
女人從白日夢里醒轉,仿佛看見久久未遇的同類,露出得救笑容:“先生要什么?”
鄭坦指指架子上一堆各色帽子:“我找一頂擋太陽的帽子?!?/p>
一頂深藍色棒球帽改變了鄭坦外表,他從商廈出來,亂發不見了,帽子收攏了精氣神,人沐陽光,毛巾毯搭肩上,像是個從什么球場上下來的閑人。
他繞過商廈往居住區走, 這里行人稀少,路邊全是移栽了十幾年的櫻樹,樹干斑駁閃光,斑痕像年輪又非年輪,于是時光都模糊了。
鄭坦記得自己曾反復坐著專程接他的豪華凱迪拉克車從這種櫻樹下駛過,駛進謝老板兄弟倆那不同凡響的歐式售樓處,聽見謝老板渾厚親切的聲音??偸钱敻绲膹堥_雙臂出來歡迎鄭坦,當弟弟的靦腆拉開二樓辦公室門,朝樓下客廳微笑。謝老板身材矮壯,留仁丹胡子,像舊時代里的日本人;而二老板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寡言少語。
氣溫不高不低,陽光濃烈,正是秋日。鄭坦想自己這時候走來這地點,恐怕不僅是隨性,也不只是出于懷舊,冥冥中是有含義的,只不曉得這含義究竟是什么。
這時候他抬頭望見記憶中那棟售樓處房子,房子還是原來模樣,通體白色,有希臘柯林斯門柱,端莊嫻雅,大方祥和,給人一種安寧的信心。
鄭坦穩住自己步履,朝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走近,時間在記憶和現實間橫亙,像閃光的大河。他不曉得樓房如今屬于誰,里頭還有沒有留下自己見過的人。
這時他很自然地摸摸肩頭掛下的毛巾毯,毯子觸感柔和,散發一種好聞干凈的氣味。他想起了那個老太太,就是謝老板兩兄弟的親媽。老太太給他留下的印象突然散發特異的啟迪,隔空傳來,幫他理解一串時代的密碼。
鄭坦終于站在白樓前了。上一回站這里,是二十年前。上一回站這里,他不是步行來的,是謝老板的司機開豪車接他來的。樓里有人,樓門口掛著牌子:棟櫻置業集團物業。
很多黃蜻蜓在院里飛翔,它們飛累了就棲息在周邊櫻樹枝丫上。鄭坦下意識對著樓房入口玻璃門照照,看見自己身影。間隔二十多年,投射在鏡面里的軀體有微妙區別,亦有微妙的相似。
此刻,他才憶起謝老板的日本妻子薰子。薰子當年為表明自己是日本女人,常穿和服出來會客。薰子曾以一種全然商業化的和善人格接待鄭坦,以至回憶起她,鄭坦除了被禮遇之感,沒有任何其他感覺。唉,薰子,謝老板的好幫手。
鄭坦伸手摸到玻璃門潔凈發亮的不銹鋼把手,指尖一陣涼,他忽然就想起了謝老板得意揚揚告訴過他的故事,一個把本地動物園小老虎崽子偷運出關帶進東京民宅的笑話。
謝老板一家當年還是能帶著某種輕快感在這大城撈金的,那是已然流水般漫過去的一個短暫的歷史時期。短暫時期里,這城市大部分人還凝神努力分辨時代變化,捉摸春風的新意,雖不甘,依舊陷于懵懂。
如今,城里到處都是聰明人了,當年謝老板的那些套路和招數都很難再施展。鄭坦理解自己一路行來早早體驗了生意人謝老板一家的套路并借此成長,他仍對這家人留下些溫情脈脈的好印象。他不想貶低任何已發生的事情,歸根結底,人生不過是場體驗。一位大眼睛女生從樓里走近門來,伸手
幫鄭坦拉開玻璃門:“先生,你找誰?”
二
許小賜和鄭坦此前彼此不認識,沒任何往來。
鄭坦偶爾來這學校講課, 許小賜也講課,同時她還擔任教務工作,包括負責照顧外聘老師。學校外聘教員沒固定程序,這些會講課的人時不時會突然出現在許小賜面前。
鄭坦背著雙肩包準時出現在講課的教室,他一講就是一整天,但中午不到學校食堂吃飯,他一個人去附近餐廳或咖啡館吃,再踏著鐘點回來講下午課。教師辦公室有免費咖啡,鄭坦一次也沒去打過咖啡,他任命課代表時,交代說課代表有代老師打咖啡的小使命。
頭一回看見找他找到教室里來的許小賜時鄭坦情緒抗拒,他抗拒任何提醒他建立新 “關系”的陌生人,他不愿無緣無故建立任何關系,他已奮力擺脫或粗暴地割斷了很多舊關系。與富有進取精神的人不同,鄭坦視社會關系為約束和負擔。
許小賜笑容可掬找到鄭坦,想告訴他他有義務上交每一學期的教案概述,不過,她看見鄭坦滿臉不舒適,還有輕微惡心狀,心一軟,便答應鄭坦由她代他按規定格式寫教案概述,只要他先提供部分口述信息。
鄭坦因此對許小賜心生好感,認她是個可以打交道的人。
這學校向畢業生提供本科學位,由英國資本和本城某國資財團共同投資,畢業生大多數將進入富有競爭力的中小型公司,換言之,這些孩子們將來是靠自己本事吃飯的。當然也就說明這學校務實,教給學生的只能是實用技能。
鄭坦已把自己過去紛繁蕪雜的關系樹砍得只留數得清的枝干,他慨嘆自己曾從事靠大量社會關系支撐的行業,最后不堪負累,黯然撤退。不過,當手機不再鳴唱,越來越沉靜的日子也有份奇異重量。
鄭坦順自然的水道不抵抗地漂,順從且溫和地離了婚,又讓自己的關系樹失去小半個樹冠,形為半棵樹而存世。為此,他畢竟也掙扎過好一陣子,才忍痛得安穩。
“一個人在家沒人說話是不好的?!本司舜螂娫掃^來,“你還是到我主持的學校講講課吧,有門新課適合你:我們按英國人意思,準備增開‘隨想課’?!?/p>
這門新穎的隨想課絕對有其使命。舅舅副校長合攏校長辦公室的門對鄭坦明言: “你曉得的,現在年輕人實在不容易,學校需要一個你這樣的明白人,幫這些小孩在進入職場之前想明白自己是誰?!?/p>
想明白自己是誰?鄭坦自問是否已完成這一步。
答案倒是肯定的,他已想明白自己是誰了,也想明白自己是什么了,或者還想明白了自身為何出現于此時此地。
幫助一些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從他角度,他覺得是有意義的。不過,鄭坦問副校長舅舅:“真有必要讓小孩們想這種問題嗎?慢慢來不行嗎?自自然然或早或晚,人人都會想明白?!?/p>
“不行,”舅舅嚴肅相告,“在我們的學校,學生們必須立刻想這問題,這是教育的一部分,他們將來或許因此少吃點苦頭?!?/p>
許小賜通過微信和鄭坦老師保持溝通, 她在代替鄭坦完成了教案概述后,又為鄭坦協調了課時,讓他最方便地安排講課這件事。當然,許小賜還把課時費表格發給鄭坦,留言如下:“鄭老師,感謝您犧牲自己時間精力來幫忙學校的年輕人,課時費只能算表表心意,完全不足以體現課程價值。若有任何需要幫忙的,無論大事小事,請不要猶豫跟我講,我會適時跟進?!?/p>
鄭坦想,自己和一屋子又一屋子的學生們隨想些什么呢?
他們自己是誰,若他們不曉得,難道我曉得?鄭坦不得不承認老舅和英國人合謀的這門新課有意思,教學相長,也許自己也將對自己有新發現。若對自己有新發現的話,是好事還是壞事?鄭坦相信是好事:朝聞道,夕死可也。
不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路徑還是要設置的:開天辟地第一課,鄭坦為學生們打印了一個短故事:歐·亨利的小說《女巫的面包》。
“你們讀完這小說,有何感想?”鄭老師面無表情,坐講臺后,面向前方一排排學生發問。
教室里,女生大大多于男生,女生們就尖聲回答:
“一段愛情被誤讀了?!?/p>
“她需要更大膽的表白?!?/p>
“女方的含蓄和靦腆制造了悲劇?!?/p>
鄭坦掩面搖頭,百感交集,他低頭看著仿木紋臺面,心里痛罵:“你們這些將來的庸俗婆娘!”
忽然他豎起的耳朵聽見一道溫和女聲:“老師,我和大家的感想不太一致,我覺得這位面包店的女人有點可怕?!?/p>
鄭坦抬起頭,看那發言中的女生,女生長相一般,眼神挺亮,侃侃而言:“如果一個人以純粹自我的臆測看待世界,甚至被臆測支配去行動,恐怕不但不能實現愛,還會給別人帶來損害?!?/p>
“是啊,要不她怎么就一直嫁不出去呢!”鄭坦刻薄地應和,“世界在她眼里,就是她能理解的那個樣子?!?/p>
他特意問了這女生姓名,她叫閻汶。
上午下課,鄭坦背起雙肩包,從三樓防火梯孤單單走下去,站校園凌霄樹下,點起一支煙,想著到底去哪家餐廳吃飯合適。好吃的那家沒wifi,有wifi 的幾家不迎合他的味蕾。世上沒兩全其美,世上永遠需要降格湊合,理想主義者必須多備幾份病歷卡。
他扔開煙頭,看見許小賜笑吟吟走來:“鄭老師,你看我多粗心,忘了給你辦食堂的磁卡,來,今天我請你吃中飯,卡我下午替你辦?!?/p>
“不了,我本沒準備吃食堂,吃了食堂,我也還得出門找咖啡館,不如直接出去?!编嵦箤嵲拰嵳f,“要不,今天我請你吃午飯吧,你熟悉周圍,帶我找家好餐館?”
許小賜愣一愣,微笑說:“那么,還是由我來請鄭老師吧?”
鄭坦覺得許小賜的語音透露出一個秘密:她并沒想到會去餐館,但她想繼續表達完善她的好意。鄭坦第一眼看見許小賜就認為她長得不好看,但她似乎是個良善人。
其實走不遠,就在大馬路對面,許小賜知道一家小小的私家日料館。剛到十一點半鐘,可以進客人了,許小賜小心翼翼探臉進窄門,招呼老板娘,問是不是可以脫鞋進去。鄭坦跟著她一起坐到長柜臺的一角,心想:“不是老板娘招呼客人,反而是客人小心翼翼問是否可以進門?!?/p>
等套餐那工夫,許小賜和鄭坦聊的是課程和學生。鄭坦說:“這些小孩都是三四線城鎮來的吧? 不過,其中倒有心智成熟的?!彼胫莻€說《女巫的面包》女主可怕的女生,這女生明白歐亨利在說什么。
“讓我猜猜,鄭老師大概說的是閻汶?”許小賜側臉微笑,“心智成熟的小孩并不多,所以我想該是閻汶?!?/p>
“是啊,你猜對了?!编嵦拐f,“我不是專業當教師的人,我從不能成功掩飾自己的失望,要是沒閻汶,學生們第一課就會知道我這人不隨和?!?/p>
許小賜點的秋刀魚套餐來了,鄭坦的和牛套餐緊跟著。鄭坦怕許小賜搶著請客,隨手就把現鈔遞給了老板娘。許小賜發出柔和的喉音,然后說:“真是謝謝鄭老師了。等下次,輪到我請?!?/p>
鄭坦這才恍然大悟:“聽口音,許老師你是臺灣人?”
三
鄭坦不曉得說什么好,對著一雙陌生大眼睛,他難找詞匯。不過,他盡力了,他說:“也許你會奇怪,我就想知道一下謝老板兄弟倆還在不在這里辦公?”
他這樣說的時刻,覺得自己真是個怪物。連教科書上都說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卻來到記憶中白色的樓,尋找當年在這樓里演繹故事的人。
樓的軀殼矗在這里沒動,甚至掛的門牌還是謝老板創建的集團,但誰又把浩浩蕩蕩流逝的許多年如此不當回事呢?謝老板這種人,怎會原地消磨?
“謝老板?兄弟倆?”拉門迎客的女生困惑地看鄭坦,“這里是棟櫻置業集團的物業,我們沒對外業務,先生,您是否弄錯了地方?”
“哈,”鄭坦往后退一步,“抱歉。難道你們集團總裁不姓謝嗎?”
“這我不清楚,這樓屬于棟櫻集團,是它的物業,但樓里不全是棟櫻集團的人,我們是租客?!迸秸f越神清氣爽,她笑了,“我解釋清楚了吧?希望沒耽誤您?!?/p>
鄭坦連連點頭:“感謝,感謝,姑娘,有誰知道棟櫻集團情況的,我問幾句行不行?很多年前,我一直到這樓里來,跟謝老板兄弟倆談事;我今天走過此地,想起他們了?!?/p>
女生眼簾再度流露霧一般困惑:“好的,先生,請進來稍等,我去請大樓的負責人?!?/p>
她走了,大堂只剩下鄭坦一個人。鄭坦環視四周,輕輕咒罵一句:“真過分!”
是的,確實過份的:大堂里所有陳設仿佛都視時光為無物,完全同鄭坦的記憶相符。抬頭那巨大的珠盤吊燈仍是薰子在東京訂購,用集裝箱運至浦東碼頭,然后碼頭用一輛臨時找來的冷藏車運抵現場的。謝老板每次看見鄭坦都調侃:“小兄弟,你的臉色還沒我們的吊燈新鮮,晚上干什么了呢?”
走廊盡頭仍舊養著大缸大缸的散尾葵,難道二十多年不能換一種綠植?
大理石地面沒明顯磨損,依舊打理透亮,像能在上頭溜冰。鄭坦耳邊真切幻出謝老板帶嗡嗡和聲的渾厚嗓音:“小鄭兄,請慢慢走,我們公司有個規矩,誰在大理石地上滑腳,要請所有人喝咖啡的?!?/p>
時光是什么物質,它把小伙子變成了大叔,卻不改動大堂的任何細節?這大堂都沒見老,鄭某人我怎么見老了呢?
“先生,您好。是您打聽棟櫻集團嗎?”一位富態中年婦女出現在大堂里,“您是哪里來的?”
鄭坦點了點頭,手下意識捋著肩頭垂下的毛巾毯,忽然明白自己打扮不倫不類。
“是這樣,我曾是棟櫻集團謝老板的朋友,很多年前他們公司總部就在這樓里。后來我出國,跟他們漸漸斷了聯系。今天忽然想起,過來看看。如果您知道怎么聯絡他們,能否告訴我電話號碼什么的?”鄭坦連續說著,最后不自信了。
斷掉這么長時間的關系, 誰還去接起來?人間日新月異,處處物是人非,縱使浪漫,也不至于浪漫到這地步。
大概不可能從這位矜持的中年婦女嘴里得到什么有用訊息吧!
果然,中年婦女嘴角抿了一抿,表示她聽見的不是什么值得欣賞的話語。不過,也有出乎鄭坦意料的,她微笑一下:“先生,我聽懂了。如果您愿意進來喝杯咖啡,我現在有點時間,可以跟您稍微聊一聊?!?/p>
鄭坦想這是最好的回答,他點點頭,盡量得體地說:“希望我沒太過打擾?!?/p>
沿大堂盡頭長廊往左邊走,自然經過一小段“水晶走廊”。走廊兩邊的水晶無縫玻璃沒被打碎過,依舊擦得明凈。透過玻璃,兩邊棕櫚花園的棕櫚樹比記憶中高大了,枝葉遮了藍天,這是時間的證據。
鄭坦尾隨愿意接待他的中年職業婦女,只看得見她穿西式套裝的背影,這是位漸漸接近衰老的女子,她身材瘦削,沒有贅肉,裙子長及小腿肚,皮鞋干凈卻已不新了。
鄭坦恍惚覺得自己跟隨的仍是吳太。吳太就是謝老板兄弟倆的生母,她喜歡用娘家的姓標識自己。
當年吳太掌管集團財務,她對鄭坦,不曉得為什么,始終很大方。
吳太總含笑看小伙子鄭坦,笑容里有一種對他了然的高深,那時,吳太就是一番職業婦女打扮。不過,她的職業套裝永遠天藍色!
走過水晶走廊,印象中該是謝老板手下那群年輕干將們的大辦公室,那群女雇員鄭坦還記得真切,都是些被訓練得溫文爾雅的本地人吶。她們有本地人腦筋,卻隨著薰子彬彬有禮地輕言細語。這些都留給鄭坦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永遠有個微笑的張曉敏,她對鄭坦特別親切,好像認識他似的,會問他最近怎樣。
不過,如今不再有什么辦公桌了,這里布置成了咖啡廳。帶領鄭坦進來的中年婦女吩咐吧臺要兩杯卡布其諾, 她轉身一笑:“先生,請窗邊坐吧?!?/p>
鄭坦從肩上扯下自己的毛巾毯,折好, 放到椅面上,準備坐在毯子上。他降下雙肩包,放到打橫的椅上。他隨那女人面對面同時坐下。鄭坦展現正式的微笑:“謝謝接待我。我確是曾很多次來這樓,這咖啡廳從前是她們的大辦公區?!?/p>
細打量,中年婦女有雙類似于狐貍的眼睛,這使得她表情不那么淳樸,接待鄭坦像有其他動機似的。她的笑帶某種裝飾性,并且不含溫度:“先生,也許您偶然路過,有些懷舊。我呢,倒愿意聽聽有關這棟樓從前的故事。我每天在這樓里上班,我愿意多了解關于它的訊息,我工作職責的一部分就是維護保養好這棟樓,這樓挺漂亮,不是嗎?”
咖啡送來了,滾燙,鄭坦嘗了嘗,不由驚訝:“這好像還是同從前一樣的咖啡呀,棟櫻集團從日本進咖啡豆子?!?/p>
該怎么同這好奇的陌生女人談謝老板一家呢?鄭坦提醒自己言談要有所保留。
“那么,棟櫻集團還在本市運作?我很久沒看見有關棟櫻的新聞了?!彼囂?。
“我姓蘇?!迸藳]回答提問,“先生貴姓?”
通報了姓名,蘇女士點頭:“鄭先生,棟櫻集團當然還在。不過,您不曉得謝老板已把公司總部搬回大阪去了嗎?他加入了日本籍。中國大陸的房地產項目都已完成了?!?/p>
哦,一個順理成章的解釋。
就像游泳池里有藍色的水那樣令人舒暢。時光有令人得安慰的旋律:謝老板隨了薰子的國籍,收拾了這里的生意,投入了島國人生。正因為此,此地再無棟櫻集團風生水起的傳聞。
“原來是這樣?!编嵦褂X得自己被嘴里的咖啡香粘住了唇舌,“就像樂章翻篇了?!?/p>
蘇女士忽然調皮地笑起來,比她之前的模樣添了生氣:“鄭先生您很有意思,您就像一支插曲,帶著陌生氣息跑來,讓我們在千篇一律的上班時間里改換情緒。您可以跟我說說這樓從前是怎樣的嗎?”
鄭坦看見蘇女士新鮮笑容時倏然醒了,他坐在這棟神奇的白樓里,時光仿佛在他心里做了什么手腳,他感到親切又溫暖:“當然,我可以聊聊從前。這咖啡就和從前一般滋味,請再給我來一杯吧!”
……
(中篇小說節選,全文刊于《野草》2021年第5期)
【作者簡介:禹風,畢業于復旦大學,巴黎高等商學院工商管理碩士。2015年起,在《當代》《十月》《花城》《野草》等多家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篇,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選登。出版有長篇小說《巴黎飛魚》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