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11期|陳昌平:血渦(節選)

陳昌平,男,1963年生于大連,1985年畢業于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F任教于遼寧大學廣播影視學院。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作家》《鐘山》等刊,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刊轉載,多次進入小說年度選本和排行榜。出版小說集四部。曾獲《小說選刊》獎、遼寧文學獎、遼寧優秀青年作家獎、《作家》金短篇獎。有作品被譯介為日文、韓文。
責編稿簽
黑色幽默仿佛鐫刻在陳昌平的小說基因里,《血渦》便是一例。冷峻的敘述暗藏耐人尋味的細節,故事的推演與場景的轉移都充滿戲劇性的張力,接連不斷的沖突,出其不意的反轉,精巧縝密的布局以及高效的敘事節奏,讀來令人大呼過癮。然而最終,我們并不能享受痛快淋漓的正義,在這個開放性結局中,作惡者似有真情流露,卻又夾雜著尷尬,談不上所謂的良知覺醒;受害者明明持有諸多鐵證,卻又如盲人摸象,越掙扎越是遠離真相。而陳昌平是通曉短篇小說奧秘的小說家,他深知,面對荒誕的現實,小說一旦做出它的判決,人物就將順利獲得救贖。
—— 歐逸舟
血渦(節選)
陳昌平
1
不管輸贏,七點結束,然后吃飯。興頭來了會去歌廳或者桑拿。這都是聚會的固定程序了,十一點之前散伙回家,雷打不動。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怎么玩也不能耽誤第二天的工作。所以看起來從午后到傍晚的時間挺長,但玩起來就光陰似箭了。光陰里的重點當然是麻將。打麻將的時候誰也不扯別的,凝神聚力,專心致志。就是說張軍要辦的事情只能在吃飯、唱歌或洗澡的間隙瞅空兒嘮了。所以了,當張軍接到了孫艷的電話,是無論如何走不開的。
麻將桌側邊有個小抽屜,張軍把手機擱在里面,抽屜半開,屏幕朝上,這樣打牌時他就能兼顧屏幕信息了。今天手氣臭,連點周主任三炮。第三炮不是故意的。幾圈下來,一捆人民幣就沒剩幾張了,嘴上還得恭維著周主任并稍帶解嘲自己。這時候手機驟然震動起來。連坐三莊的周主任正被開門問題憋得義憤填膺,聽到鈴聲,氣惱地橫了他一眼。張軍趕緊摁死電話,打上靜音。頃刻,孫艷發來一行短信:工地出事了。
這個得回。張軍用膝蓋夾住手機,別別扭扭地打了兩個字:啥事?
片刻回了:出大事啦,快回來。
一把牌后,張軍借口解手,跑進衛生間。電話一通,孫艷就哭了,摔人啦,快回來吧。張軍大腦一炸,咋摔了?誰摔了?孫艷抽抽搭搭地說,大劉,在搶救。
老張磨嘰啥呢快點兒。外面不住地喊。我這脫不開身,好容易約出周主任,為磚廠地塊的事,張軍低聲道,然后高叫一聲,來啦來啦,一溜小跑顛回座位。
進入十一月,工地基本停工了,討債和要賬的電話整天不斷。工地被封、債主搗亂、施工事故……張軍擔心的幾種可能里,最怕的就是人身事故。怕什么就來什么了,老婆的電話讓他心煩意亂了,坐回牌桌,他捏著麻將就走神了,遲遲打不出牌。周主任啪地一敲桌面,你有事就忙去,別總三心二意的!張軍被他敲得一激靈,迅速抽起一張牌,懸在半空,笑道,你們注意啦,我老張要整把大的啦!
手機屏幕一亮,來短信了:人死了,在人民醫院太平間。張軍掃了一眼屏幕,捏著麻將牌的手不住地顫抖。桌面的空氣瞬間凝固了,三個人低聲分析著牌面,推敲著安全的出牌路線。排除十三幺,是七小對兒還是清一色呢?
事后想起來,連點三炮的時候,正是摔人那會兒。
2
雪粒打在車窗上噼啪作響,車胎打滑,車身醉漢一般不住地漂移。晚上灌了不少酒,頭漲得厲害,本來已經往家開了,張軍心里卻橫豎撂不下摔人的事,于是方向盤一擰,直接拐向人民醫院。
太平間在醫院西北角的院子里,套了一圈高高的圍墻,墻頭上拉著鐵絲網,栽著玻璃碴兒。豐田霸道的車頭直抵鐵門,他咣咣摁了兩聲喇叭,大門沒有反應。他又長長地摁了幾聲。過一會兒,鐵門上的小窗吱嘎開了,露出個腦瓜。腦瓜大喝,叫什么叫!然后一根光束棍子一般沖著車窗掃過來。
張軍按下車窗,喊了聲,老禿!
哦,張總呀。老禿是太平間守衛,張軍的小學同學。這時老禿咣里咣當地打開鐵門,推開一道縫兒。張軍熄火下車,說明來意,我想看看大劉。
太慘啦,看個啥。老禿一開口,張軍就被他嘴里那股白酒和蔥蒜混合的臭氣頂了一頭。他錯開一步,閃過老禿,出門剛回來,哪能不看看。
從門縫進去,又打開了一道防盜門,張軍跟著老禿和他身上的那股臭氣走進太平間。老禿啪地開燈,屋子立刻煞白。地正中橫著一輛平車,白床單罩著一具露手露腳的軀體。室內如同冰窖,白床單像半空中的一堆雪。
咋沒個暖氣?張軍問。
操,他們把暖氣掐了,說正好冷凍尸體,老禿說著,噗的一下掀開床單。眼前驀然露出了大半個直挺挺的尸體。死者是大劉,遼西人,說話時尾音上翹,一張嘴就跟唱歌似的,平日在工地干活兒就像曲藝演員下基層一樣?,F在,大劉立正一樣躺著,迷彩服上滿是血污,眼睛瞇縫,嘴巴張著,像是在唱歌。
咋這樣呢?張軍指了指大劉的嘴巴和眼睛。老禿湊上前,伸手把大劉的衣領往上一薅,用領口抵住下巴。這回嘴巴閉上了,歌聲沒了。老禿又順手一摁大劉的眼皮,讓他徹底閉上了眼睛。他一邊熟練地做著這些,一邊嘀咕道,我個看大門的,不該干這個活兒。
臭烘烘的酒氣又一次撲面而來。老禿是個酒蒙子,整天跟死人打交道,有條件蒙,也有理由蒙。張軍從手包里摸出半包煙,扔給老禿,我自己待會兒。
腐敗煙兒??!老禿瞅了一眼煙牌,塞進褲兜,指了指墻角的一個大紙盒子,這是你媳婦送來的。張軍知道孫艷忙乎了一下午,把喪葬需要的東西都置辦齊了。
走時喊我一聲。老禿轉身去了。張軍不愿直面大劉,于是捏起床單一角,試圖把大劉蓋好??墒谴髣€兒大,床單又小,他拽直了床單四角,大劉的手腳依然露在外面。大劉是從三樓掉下來的。按說這個高度不一定出人命,偏偏地面有一截沖上的鋼筋,大劉正好戳在上面,胸口像攮了一刀。
酒精在身體里左沖右突,張軍努力維持著身體的平衡,像站在一艘顛簸的船上。晚上喝的是混酒,白酒、啤酒和紅酒。三個領導三個口味,于是他就得喝三種酒。張軍摸出一盒沒開封的煙,撕開,然后摸找打火機。他打開手包,驀然看到了一個信封——牛皮紙信封,信封上寫著劉有源借條幾個字。
他從來手包不離身。手包就是他的辦公桌,里面總是塞著印章、煙和現金什么的。上周,大劉找到張軍,要借點兒錢。大劉拿著寫好的借條。借條上趔趔趄趄一行字:借張軍老板工資五萬塊,從工資里扣除。署名劉有源,沒寫年月日。老婆病了,急需用錢。大劉巴結地看著他,唱歌一樣說道。
張軍知道他心思,公司拖了他們兩個月工資,所謂借錢,既是討賬,也是預支。我想想辦法吧,張軍說。銷售不好,賬上沒有任何進項,年底又面臨著材料商的討債。他知道自己沒辦法,但是老板哪能說自己沒有辦法呢。再說了,大劉是工頭兒,不能馬上駁這個面子。你先揣著,大劉把借條塞進一個牛皮紙信封,撫平封口,雙手遞給張軍。他覺得把借條塞給了張軍,離借錢的目標就近了一步。如果老板借錢了,他只需在上面摁個手印就行了。手印就是民工們的印章,隨身攜帶,使用方便。工地發工資,手印比簽字還作數。
現在,這張沒有手印的借條就在自己的手包里,就在眼皮子底下。
太平間四處漏風,寒風尖厲地刺進來,平車吱吱扭扭地蠕動著。張軍伸出手,扶住平車邊緣的鋼管。鋼管冰冷,摸上去就像觸電。這種觸電的感覺一下子把他打醒了。他猛然感到一個機會擺在他跟前,近在咫尺,就像借條與手指近在咫尺一樣?,F在,他只消動動動手,就能抓住這個機會……他呼吸一下子停止了,就像挨近獵物準備撲食一般。
他盯著露在床單外面的大劉的手,灰褐色的雙手挓挲著,指甲黑白分明。他拿出印泥,摳開盒蓋,接著小心地捏起大劉的食指,把它摁入印泥。印泥硬,手指也硬——死人的手真硬,他朝印泥上哈哈氣,再一次把大劉的食指摁入印泥,然后狠狠蓋在借條上寫有劉有源的名字旁。這個手印蓋得不好,太用力了,看不出一絲紋路,于是他朝大劉的食指上長長地哈氣,看樣子幾乎把大劉的食指含進自己嘴里了。他重新蓋了一個,穩穩地,把指肚在劉有源的源字上揉了半圈。這次紋路清晰了,一圈一圈的,看得出來是個斗。
蘸了印泥的食指像出血一般,他擦了幾次才擦干凈。這時身后吱嘎一聲,他慌忙回頭看去。防盜門虛掩著,在寒風里吱嘎一聲,蠕動一下,再吱嘎一聲,再蠕動一下……他知道自己得走了。他喊了一聲老禿,然后點上一支煙,猛吸兩口,煙頭朝外,把煙橫在靠近大劉手邊的鋼管上。
3
林紅長得矮小干巴,一頭灰白的頭發像一團臟抹布,臉上的皺紋比同齡人多出好幾倍。如果沒人介紹,張軍準能把眼前這個人認作大劉的母親。來到太平間之前,她幾乎哭得虛脫了,看到大劉的遺體,一出溜癱在地上,頭耷拉著,像是睡著了一樣。孫艷安排了兩個壯漢照顧她,生怕鬧出個三長兩短。
一同來奔喪的還有大劉的兒子、妹妹和娘家那邊的幾個親屬,說話和舉止,都不像難纏的人。張軍提早安排了旅店,同時訂好了飯店。飯菜早已齊備,滿桌魚肉,大盤大碗,標準接近鄉下的婚宴了。張軍掃了一眼,除了林紅和兒子,其他人都在狼吞虎咽,葷菜下得極快。他囑咐再上一盤糖醋排骨,然后便拉上林紅和她兒子來到另一個包間。
大劉的兒子叫劉博,二十多歲,又高又瘦,像根竹竿子,發型時尚,還染著一綹醒目的黃毛。張軍一提到賠償金額,他就率先開口了,說照規矩辦吧,一副老練成熟的樣子。
誰都知道一個常識,補償的事情談不攏,尸體作為一個砝碼就不會被火化。不火化,事情就會鬧大,直至鬧成一個社會事件。張軍見過抬尸鬧事的,把尸體擺在縣政府門口,披麻戴孝,哭天搶地。政府管不管吧?!顯然,談得攏與談不攏,關鍵取決于補償金額。只是“規矩”這個詞含義模糊,有國家的規矩,也有民間的規矩。按照國家規矩辦,耗時漫長,甚至鬧上法院。所以一般人都會選擇民間規矩。民間規矩就是私下和解,雙方各取所需。既然是私下,當事雙方都得把話攤開了,說透了。
張軍說得很婉轉,但意思卻很明確。大劉出事的時間是周六,不是嚴格意義的工作時間。非工作時間發生這樣的事故,不管怎么說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吧?不能讓公司承擔全部責任吧?張軍這些話說得兜兜轉轉,卻也有理有節,林紅一直不吱聲,表情卻有點兒理虧的意思。接著張軍從手包里摸出信封,拿出牛皮紙信封,抽出借條。
林紅和劉博傳看借條,把短短一行字上下左右地審視著。這怎么能證明是我爸的字呢?劉博高聲質疑道。林紅瞪了他一眼,嘆口氣,算是認可的意思。
字跡和手印都是可以鑒定的,張軍說。他又取出一張劉有源的工資條,指指上面的字跡與手印。工資條上面的手印像一串紅燈籠。劉博接過工資條,跟借條上的手印互相比對著。你們不信,去找警察鑒定,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張軍大度地表示道,你們所有人來的開銷,錢我出。這兩天發生的費用,差不離的,都算我的。怎么說他也是在我這里出的事兒。
最后的補償價位,在張軍的預料之中,甚至比預料的還理想一點兒??鄢钘l上的五萬,最后賠付的金額讓張軍長長舒了一口氣。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1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