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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鐘山》2021年第5期 | 宇秀:鐵芬尼,以及不確定的臥室
    來源:《鐘山》2021年第5期 | 宇秀  2021年11月12日08:07

    小編說

    在這篇小說中,我們可以親見一個女人的生活逐層坍塌之慘烈。昂貴的鐵芬尼項鏈作為女主人公對體面與美好的向往追求之象征,似乎近在咫尺,卻又總是遙不可及。作者極為現實主義地呈現了當代移民的海外生存現狀之一種,職業、經濟、家庭是表象,內里是人心。

    鐵芬尼,以及不確定的臥室

    文/宇秀

    必須在十五分鐘里解決午餐,剩下四十五分鐘去鐵芬尼。鈺蘇在心里跟自己說。

    高跟鞋在酒店地下室通向員工餐廳的走廊上蹀踱蹀踱,一步緊一步的回響,自己聽著都煩。

    主臥的墻壁應該完工了,冬日的陽光透過落地窗大面積照射到房間,墻面的城市灰正從深往淺過渡,灰的底色上凸顯出淡金色的菱形圖案,有一種綢緞般的絲質效果。

    一年前,她把臥室最顯眼的墻面上那幅三十寸的木雕框婚紗照取下,換成自己的一幅酥胸半裸的側逆光肖像照,原本的家庭主臥瞬間就有了閨房的私密與任性。不過要徹底抹去一個男人留在房間里的氣息,刷墻可能是最簡捷有效的辦法。如果不想讓自己淪為失去男人的怨婦,臥室變了,心情會跟著改變,生活也有可能就此柳暗花明。她很是有點后悔當初摘下那幅婚紗照時沒有一鼓作氣把墻給刷了。有些事一拖下來,就變成了另一件事。

    女人在四十到五十歲之間的日子怎么就那么不經用呢?想到自己下一個生日就四十五歲了,她不由心驚肉跳。女人一跨過四十五歲門檻往五十歲去,就是坐滑梯的速度。不過鈺蘇算是幸運的,本來就上鏡的巴掌臉尚未被膠原蛋白放棄,芭蕾演員似的長頸下兩根鎖骨還像少女一樣顯而易見,最重要的是她還有一截小蠻腰。雖然和生小米兒之前的自己相比,已經粗了一寸半,但和大多同齡人相比卻是少了一寸半不止。其實,一個青春曼妙的少女和一個土氣油膩的阿姨,也就差個腰間的十厘米。鈺蘇常常在皮草店的多角度試衣鏡里看到自己的背影尚且窈窕,腦海里就會閃現出對自己臥室的某些不確定的想象。

    從家里帶來的午餐便當必須到員工餐廳去加熱,不然油膩膩的涼菜涼飯根本沒法兒下咽,何況現在還是一月隆冬。鈺蘇移民加拿大也十幾年了,還是改不掉吃熱菜熱飯的中國胃,而且無湯不下飯,即使沒有熱湯配飯,也得有點熱茶、熱咖啡什么的,不然干巴巴的到胃里去,一下午都嘰里咕嚕的不舒服。店里規定除了瓶裝礦泉水,任何有口味的飲料都不得入內,茶和咖啡更是嚴禁品。就算不規定,誰也不敢拿杯咖啡或者茶惹麻煩,萬一翻到上萬元一件的皮草上,十五塊五毛一個鐘頭的工資得站多少天才夠賠???想都不敢想。當然,黛西除外,她是經理。這間設在五星級酒店的旗艦店的經理,可不是隨便誰都可以當的。每天不同顏色高跟鞋配著同色系服裝的黛西,總是拿著星巴克的大號咖啡杯一股風似的旋入店里的辦公室。人家十八歲就進公司了,一把青春都獻給了雪絨花。雪絨花是公司的名字,皮草店對開玻璃大門和櫥窗上都裝飾著六棱形的雪花。

    黛西從不去員工餐廳,穿過長長的地下走廊的功夫,她就到對面的麥當勞坐著了。莉拉跟鈺蘇說的時候,嘴角撇了一下。你別看她穿那么貴的,吃的都是垃圾食品。莉拉補充道。

    莉拉的氣色總是酒足飯飽的樣子,但她去員工餐廳從不點什么食物,自己也不帶便當,就吃個蘋果或香蕉,有時就一根胡蘿卜和一只大青椒,然后來上一杯免費咖啡。莉拉不去員工餐廳的時候,一定是她先生約她在酒店附近一起共進午餐。也就一個鐘頭的午餐休息時間,想想也吃不了什么大餐。兩人沒孩子,莉拉言談話語間都是被先生寵著的感覺。莉拉說他們的海景公寓還在每月供款,有了孩子就怕供不起了?,F在倆人彼此在上班間隙跑出來碰面,就跟戀人約會似的。不過莉拉的先生從來沒在店里露過臉,莉拉說他也在市中心上班,但就沒說具體做什么的,人家不說鈺蘇也就不好意思多問。不像在中國,兩個女人關系一近乎,唇膏都可以互相涂來涂去。在加拿大,關系再親密,也是有距離的,一般不過問人家私事。不過莉拉跟鈺蘇說的黛西的私事兒,就比說她自己的要多了去了。

    鈺蘇今天真是后悔帶這個麻煩的便當。雖說鐵芬尼就在馬路對面的街角上,但是得先回店里把飯盒放回拎包里,再去洗手間用洗手液洗干凈手,再抹上護手霜,再補一點點香水在耳根和袖口上。每次買正裝大瓶,鈺蘇不會忘記要幾個小樣。姜凱陪她站在化妝品柜臺時,最恨她跟人家要小樣,總悄悄在下面踢踢她。鈺蘇不理會,等出了店門,姜凱就虎著臉說鈺蘇給自己丟面子。鈺蘇則反唇相譏,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丟什么面子?你要是闊佬,我也不在乎買錯一瓶眼霜或香水,重新買過就是了??稍蹅兡苓@么大氣嗎?能隨便扔掉幾十塊上百塊買一瓶不知所以然的東西來冒險嗎?再說了,小樣上都注明了“Not For Sale”(非售品)的字樣,本來就是給顧客試用的,她們不給肯定是自己吃掉了。家里貴一點的護膚品和香水,我不都是用了小樣之后感覺適合自己才去買正裝嗎?姜凱拿不出話來反駁鈺蘇,但能感覺到鈺蘇話里話外的抱怨。于是從店里出來,倆人便不再并排,一前一后各走各的。

    鈺蘇最怕吃完飯身上有股飯菜味,于是手袋里總是有一個香水小樣品。鐵芬尼柜臺里那個戴假睫毛的華裔銷售小姐,如果聞到客人身上有剛吃過的麻婆豆腐或別的什么油膩味,她會丟過來一個什么樣的眼色,鈺蘇不用想就知道的。

    鈺蘇第一次在鐵芬尼就是假睫毛招呼的,當鈺蘇從脖子上取下試戴的那款兩片碎鉆花瓣尖上吊著一顆珍珠的項鏈交回她的時候,她那足以讓小鳥站上去的睫毛眨得鈺蘇心慌。幸好這時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地過來對鈺蘇說,小姐可能更喜歡這邊一款,請跟我來。他說著伸出右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舉止頗似老電影里的紳士。一股帕爾瑪黑調古龍的柑橘檸檬香低調地從他身上隱隱散發出來。

    隨他走到另一柜臺,鈺蘇在他的香氛里有點暈暈的。他推薦的項鏈也很好看,比先前那款便宜兩千呢!鈺蘇心一動??上倾y的,難怪這么便宜呢!而鈺蘇方才給回假睫毛的那款是鉑金加鉆石。要是前些年,鈺蘇肯定毫不猶豫買這個便宜又好看的,但是現在,作為一個有年紀的單身女人,她所穿戴的必須講究質地了,寧缺毋濫。于是她搖搖頭?!凹澥俊彼坪踉缬蓄A料地說:You have a good taste.(你有不錯的品味)說著收起那條項鏈,遞給鈺蘇一張名片和便箋,要她留下電郵,說他知道她喜歡什么,有促銷活動時會通知她的。鈺蘇恍然悟到他并非刻意要推薦給她什么,不過是把自己從假睫毛手里解圍出來。顯然他對名品店小姐的臉色、眼神給予顧客的心理感覺是了如指掌的。除此之外,還能有別的嗎?鈺蘇趕緊打住自己的想入非非。

    這么想著,鈺蘇已經走出高大的保安為她拉開的大門,她這才掏出剛剛塞進口袋里的名片細細看一眼,原來“紳士”是這家店的經理,他的名字是約翰,印的是法文,按法語的發音就是“讓”,跟《悲慘世界》里主人公是同名。當時鈺蘇沒在意,這會兒發覺自己摸過他那張名片的手居然也有了黑調古龍的味道。

    下午,來接班的莉拉突然問鈺蘇怎么喜歡用男士香水。莉拉來皮草店之前做過好幾家大牌名品店的銷售小姐和主管,鼻子跟警犬一樣尖。鈺蘇一驚,隨口就說老公要過生日了,想買瓶香水給他,中午在那個B字母打頭、像挽了個巨大蝴蝶結的海灣百貨商店里,香水柜臺銷售員給她試了一個新款??磥磉@款香味還蠻持久的!鈺蘇說完,自己都暗暗奇怪,怎么就脫口編了套謊話呢?

    相比女士香水的輕飄,鈺蘇其實更喜歡男士古龍的厚重持久,洗衣機、烘干機里滾過的襯衫,香氣依稀猶存。鈺蘇給生日里的姜凱買過一瓶BOSS,姜凱似乎不領情,幾乎都沒碰過,還是前年為了接一單裝修生意,姜凱要鈺蘇陪他在英格蘭海灣那家西餐廳請客戶金先生夫婦吃個午餐,鈺蘇趁機在給他換的紫絳紅新襯衫領口、袖口噴了些許。

    金太太出乎意料地見到了多年前在上海曾經粉過的電視時尚節目主持人,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便脫口夸獎姜凱身上的香水不俗,借此大贊男人的好味道都是女人調教的結果。金太太說著就挽住了鈺蘇的臂腕,鈺蘇有點不習慣,但也不好意思擺脫,于是,兩條胳膊像一粗一細的像兩條蛇纏在了一起。一旁的金先生則連連跟著附和,是滴是滴,太太有品味!也不知他夸的太太是鈺蘇還是他自己的老婆。

    那天被金太太一番夸贊后,鈺蘇百般懷念當年在波特曼咖啡廳與姜凱初見時他身上隱隱散發出的略帶苦味的檀香。移民以后,天天忙于生計,那香味就漸行漸遠了,只剩了苦味,還有木屑和涂料混雜的味道。有次鈺蘇忍不住問他,你不喜歡我買給你的香水?不料這話令姜凱跟觸電似的,嗓門突然提高分貝沖著鈺蘇:我現在這樣子還用得上香水嗎?他說自己如今也就洗完澡從浴室里出來時才像個人,成天做得跟驢一樣。鈺蘇沒想到自己好心給他買生日禮物,竟又惹他發一通牢騷。

    鈺蘇真是后悔當初鼓動老公開裝修公司,她明顯感覺到姜凱自從開了裝修公司以后,不僅外表變得邋遢,不修邊幅,心情也總是像一片施工現場,亂糟糟的。雖說姜凱的名片上印的頭銜是“總裁”,實際就是個光桿司令,那些所謂的部門,不過是這行當里的散兵游勇,他接下活兒以后,分門別類打電話找這些人分包給他們。但凡小型的木工活兒,還有刷墻之類,他就一個人干了,頂多找個小時工搭把手。以前他在國內電視臺做美工設計,手底下一幫人,哪里用得著他自己下手?如今空掛個總裁的名義,成天穿著背帶工裝褲,原先一頭漂亮的自然卷發日漸稀疏,還總是蒙著一層墻灰、刨花卷和木屑?;氐郊蚁磦€澡倒頭就打呼,好像沒她存在似的。

    鈺蘇曾嘗試著趁他空閑時拉他一起去以前兩人常去的帆船酒店咖啡廳坐坐,姜凱就沒好氣地說他不夠睡。鈺蘇就說要么還是回到以前那家洋人公司去吧,好歹坐在辦公室里畫畫設計圖,也算個體面活兒。不料他又是沒好氣地一通牢騷,說自己英文不好,怎么干也沒出頭之日,況且工資一半都繳稅了,到手的錢付了每月房貸、小米兒的鋼琴課費用,還剩多少你也不是不曉得!

    無論鈺蘇跟他說什么,都可能像一滴水掉進熱油鍋。鈺蘇感覺自己已成了出氣筒了,漸漸對兩人的關系失去了熱情,甚至發覺自己越來越不能容忍對方日常中的種種細節。兩人最后一次翻臉,起因就是姜凱半夜小便后滴在馬桶圈上的幾滴黃色的液體。當然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那天偏巧鈺蘇也跟著起夜,姜凱如廁后又忘記放下馬桶圈,那幾滴黃色液體特別觸目,特別不能容忍。鈺蘇一邊清潔一邊火氣就竄上來了。

    你就不能尊重一點別人?撒完尿能不能清理一下?這又不是公共廁所!你怎么就不能學學人家德國男人,在自己家用廁所學會坐著小便呢?鈺蘇把憋了多日的話一股腦倒出來。不料姜凱竟然動粗,一記落在鈺蘇臉上熱辣辣的耳光,讓她立刻喊出“離婚”兩個字。

    鈺蘇在洗手間洗完手,匆匆補了下妝。轉身奔出門,卻和莉拉撞了個滿懷。她并不想讓莉拉知道她要去街角上的鐵芬尼,更不想她一激動陪自己一起去,因為鈺蘇還真不敢確定自己最后要不要買下那條項鏈。準確地說,只是買一個吊墜,并非完整的項鏈,她想好了回去配結婚時那條項鏈的鏈子,是非洲白金的,至于鉑金和白金的區別,一般人肉眼是看不出的。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當著同事的面自己刷卡付賬。想起有天莉拉脖子上曾戴過一條玫瑰金心形吊墜上拴著把小鑰匙的項鏈,雞心和鑰匙上鑲滿碎鉆,而且那根玫瑰金鏈子肯定是原配,不用說就知道是什么牌子的,太具有標志性了。莉拉說是她先生送她的生日禮物。

    鈺蘇馬上想到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收到過任何生日禮物了。

    匆匆跟莉拉說了聲See you later(等會兒見),鈺蘇就一溜小跑奔出酒店大堂的側門。一跑出暖氣十足的酒店,就連打兩個噴嚏。這才想起忘記披上外套。這個時候感冒可不得了!最近新聞里報道的一種新型冠狀病毒,一個主要癥狀就是打噴嚏、咳嗽。如今在公共場所,一打噴嚏一咳嗽,馬上就會招致懷疑和鄙夷的目光。鈺蘇趕緊捂住了嘴巴。

    今天的紅燈時間偏偏特別長。

    昨晚讓在電郵里說今天鐵芬尼開始做促銷,她喜歡的那條三千多的項鏈吊墜至少可以便宜五百。還有其他從幾百到兩千之間的吊墜,也可能有鈺蘇喜歡的。只是他明天要休假了,他在的話,可以給她更多一點優惠。想到這里,鈺蘇忍不住再去摁了一下柱子上轉換到行人通行的按鈕。想要在讓手里買到這條可能有更多優惠的吊墜,唯有現在這個時間,等她晚上下班,人家早打烊了??戳艘谎凼謾C,離回店里只剩不到半個鐘了!好在確定就買那個吊墜,無需費時選擇和試戴,付款拿走就是了。誰知剛到鐵芬尼門口,手機尖叫起來。

    是皮草店打來的。她無奈地朝已經替她拉開了大門的那位高大保安歉意地笑笑。

    注定是不能在讓手里買到那個心儀的吊墜了,鈺蘇說不出的沮喪。除了在讓手里可能有更多折扣之外,似乎還有點別的,鈺蘇說不清楚,但有一種感覺癢癢的。如果明天去,很可能又落到假睫毛手里。真心不想這筆生意給她做了。再說這些年中國富豪客人多,人家買幾萬塊也不眨眼,假睫毛一定見多了豪客。女人獨自進這種奢侈品店沒男人陪在身邊的,銷售小姐多半知道是瞎逛逛,買的可能性不大。其實這也是鈺蘇自己做了名品店銷售小姐以后的經驗。只要你進門,她們也對你笑,但那職業微笑后面的眼睛是沒有溫度的,有的,也是眼角上瞥過來的一絲輕蔑和辛辣。想到假睫毛像簾子一樣濃密的睫毛后面的眼神,鈺蘇就打消了明天再去的念頭。那種眼神,她在莉拉眼睛里就不止一次看到。

    名品店小姐的眼睛像把刀,在職業微笑的目光里溫柔地藏著銳利的鋒刃,看你一眼就斬到你肉里去了。進到店里的客人荷包里究竟有幾何,難免都在那刀子似的目光里掂量過了。她們總是對人家的金錢具有舉重若輕的大氣。比如,一條標價三千塊加幣的海貍毛披肩,眼梢輕輕一瞥,就像只是三十塊一樣。

    在人家有錢人眼里花掉個三千元也就跟花三十元一樣,你完全不必替客人擔心價格是否太昂貴了。鈺蘇記得剛進皮草店的時候,老資格的莉拉就這么跟她說。

    不過名品店小姐在用到自己的錢時,就并不像看待客人的錢那么舉重若輕了。有次,店里有批獺兔毛圍巾要清貨,折頭打到只需要付原價的三分之一,鈺蘇一邊繞在自己脖子上試試,一邊興奮地說,才一百塊啊,難得這樣便宜哦!莉拉就瞪大眼睛說:“你瘋啦?你站一個月才多少錢?”

    那天下班后,莉拉剝下絲襪給鈺蘇看她腿上布滿皮膚表層的紅紅綠綠的血絲,那是由于長期站立引起的,嚴重下去會不會有“蚯蚓”爬到腿上來呢?莉拉馬上說出了它的醫學名稱——靜脈曲張。每天同華麗商品與富有的客人打交道,看著人家一擲千金萬金,名品店小姐比一般人要更清楚自己與那富有的距離。

    她們的男人或男友基本上都不會是富翁,要不然也舍不得自己心愛的女人把腿上的血絲都站出來,很多時候因為經濟的原因,也只好暫時把“心愛”放一邊了。不過那“心愛”放一邊久了,心愛的感覺就淡了。就像是新買回來的一件心儀已久的昂貴物品,起初用起來總是很小心的,輕輕拿起,輕輕放下,落上些許塵土,便要嘟起嘴來小心地吹去,或特別用塊絲絨軟緞來揩拭;偶爾弄出點硬傷,好不心疼一陣呢。但久而久之,硬傷多了也就不在乎了,滾在地上也隨它去了,絕不再有當初第一次的那份心疼了。

    鈺蘇顧影自憐地想想自己也曾經是“心愛之物”,掉在地上次數多了,也就不再被心疼了。想到這里,她突然發狠要去把那條三千多的吊墜買回來,連樣品上的鏈子一起買了!何況現在還優惠那么多,明天就去!讓在不在都無所謂,鈺蘇忽然希望明天假睫毛在店里,叫她看著她把那條花瓣上綴著一顆珍珠的項鏈完整地買走。對了,一定得讓她幫我包一個扎蝴蝶結的禮盒。不,包了禮盒,那就是給人送禮的。不不,我要讓假睫毛知道這是我自己享受的。不不,女人自己掏錢買這種奢侈品,多少有點凄涼。嗯,就說老公給我買的生日禮物,他在歐洲忙公司業務,一時飛不回來,讓我自己先挑一款喜歡的東西。對,就這樣。鈺蘇這么想著,就覺得這項鏈好像真的是老公對自己的寵愛。

    嘿,你的腦袋不在這里!莉拉戳了一下鈺蘇的胳膊。

    莉拉提醒鈺蘇別讓黛西看到她心不在焉。剛才就是黛西叫莉拉給鈺蘇打手機要她提早回店,因為黛西開始面試新的應聘者。按店里的規定,不能少于兩個人當班,黛西忙著招聘,店堂里就剩莉拉一個人。

    公司又要招人?鈺蘇心里一驚,往往有新人進來,經理手里就多了張牌,不定哪個老員工就會收到一封經理轉來的公司人力資源部的辭退信。經理把那辭退信給你的時候,順便會擁抱你一下說,Sweet heart(甜心),相信你會找到更好的工作。

    雖然是公司的辭退信,但誰都知道就是黛西的決定。黛西自己帶著一個七歲的兒子,最近一直想跟前夫復婚。但是前夫每次去探望兒子,并不給黛西機會。莉拉跟鈺蘇說這事兒是為了提醒鈺蘇留神,黛西最近情緒不大好。鈺蘇馬上想起昨天自己在給模特換圍巾和帽子的時候,黛西過來說了一句,不要總給客人推銷這些accessories(飾品),這些小東西都是銷售大件時幫客人搭配一下,捎帶就賣出去的。Oh my God!鈺蘇心里叫了聲上帝,連三千多一條的海貍毛披肩也是accessories嗎?上周銷售業績顯示,她賣出去的兩條海貍毛披肩和一件狐貍毛鑲邊披風,還有獺兔毛圍巾、手套、帽子等,六七件東西加起來也不過是莉拉賣掉一件貂皮大衣的銷售額,拿到的傭金也遠遠低于莉拉的,因為單品價格不同,提成比例也不同,何況鈺蘇賣出去的有一件還是打折品,就沒有提成了。

    你不用擔心,現在中國有錢人多了,公司需要更多會講中文的銷售員。你沒看到鐵芬尼里面一半銷售員都是中國人嗎?莉拉拍拍鈺蘇的肩膀說。她怎么就看出自己的擔心了呢?到底是老資格!但愿如莉拉所安慰的吧。鈺蘇想到自己昨天剛賣出去一件鑲狐貍毛邊的駝色披風,心里稍稍有點慰藉,而且那是加拿大產的本店價格最高的一件披風,買主就是華裔。

    “雪絨花”規定銷售員接待顧客必須輪替,就是你接待了上一個顧客,下一個進來的顧客就該當班的同事去服務了,以保持銷售員服務顧客的機會均等,因為這直接關系到時薪以外的銷售提成。誰都喜歡自己正好碰上那種看上去有身價的中年男人陪著女人進來的,他們或是年紀相仿的一對講英文或西班牙語的夫妻,兩人都衣著考究;或是女人更年輕,會在比自己年長的男人面前撒嬌的。服務這類客人,往往會有實際業績。不過近年來的華裔買主就打破了奢侈品店員業已積累起來的銷售經驗。還是莉拉總結到位:對于華裔顧客,千萬不能貌相,也別管舉止的雅俗。莉拉跟鈺蘇說這話的時候,還問了鈺蘇喜不喜歡打麻將,不等鈺蘇回答,就自顧自地補充說中國人出牌沒套路,Chinese?You never know?。ㄖ袊??你永遠料不準?。?/p>

    黛西在店里的時候,碰到華裔顧客進門,就不一定按輪替的次序了,尤其碰到不會講英文的客人,黛西就會迅速給鈺蘇使個眼色。奇怪的是,幾乎沒有顧客第一眼就能猜到鈺蘇是新移民。有好幾次,日本客人進來直接就跟鈺蘇講日文,直到鈺蘇說對不起,她聽不懂日文。鈺蘇發覺在她沒有講中文時,同胞客人對她不乏禮貌,盡管他們并不懂英文,還是一邊聽一邊點頭說“三克絲”。大部分華裔說thanks時不會咬住舌尖。

    昨天,那個挎了只LV包包、穿著屁股上和褲腳管上都鑲了彩色亮片牛仔褲的華裔女子跟著暗紅色面孔的男人進來,在鈺蘇沒有開講國語的時候,女人把試過的衣服往男人身上一丟,又去脫下衣架上另一件。鈺蘇就從男人手里接過來衣服再掛回衣架上,如此,掛上取下好幾回,鈺蘇怕倆人都不懂英文吃不準買不買,就跟客人說“我可以講中文”的。不料那女人立馬回頭把鈺蘇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哦,你也是國內來的!說完脫下試穿的一件狐貍毛鑲邊的羊毛披風往鈺蘇懷里一丟,然后像指使傭人一樣地指著高層展示臺上圍在模特身上的另一件駝色披風說,給我拿下來試試那件!鈺蘇轉身就從衣架上取下一件看上去一模一樣的給她,并告訴她這件是公司在中國的工廠訂制的,模特身上的是加拿大本地產的,款式和材質完全一樣,但是Made in China(中國制造)就便宜近三百塊。那張暗紅面孔立刻像龍蝦片在熱油里舒展起來,他手一揮說,就這件兒,包起來包起來!女人卻瞪了他一眼說,在外國還買個中國制造回去,讓人笑話!說罷轉身對鈺蘇說,你給我拿加拿大的!

    鈺蘇忙活了半天,胳膊酸疼,額頭和背脊上汗都出來了,那些皮草到底都是有份量的,不是項鏈、耳環。最后打好包將質地堅挺的大紙袋遞給那女人時,人家連“三克絲”也沒有。鈺蘇就想,鐵芬尼柜臺里面的假睫毛就比自己輕松多了,也傲氣許多。她忽然領悟到出汗與傲氣之間是反向的,做這個幫人家穿了脫、常常把自己背脊和額頭弄出汗的皮草店小姐,是怎么也高貴不起來的,也就傲氣不起來。但莉拉不同,她身材高大,就是個活脫脫的穿皮草大衣的衣架,在客人猶豫不決的時候,莉拉往往就會果斷采取真人秀,讓顧客看到從木頭模特身上剝下來的大衣穿在有血有肉的軀體身上的效果。她這一招很有煽動力,愛美也買得起單的,或更準確地說是有人為她們買單的女人,零距離地看到自己相中的奢華皮草大衣在活體身上的呈現,就忘記了自己的身材并非如莉拉。

    每次看到莉拉的真人秀,鈺蘇就很有點自慚形穢,自己小小的身體撐不起豪華的皮草大衣,就像小房間無論如何雅致也不適宜擺放闊綽氣派的真皮沙發。這天然的缺陷,使得鈺蘇時常擔憂自己在“雪絨花”里像是一顆沒有上緊的螺絲活里活絡。

    嘿,莉拉的一只手在鈺蘇眼前上下移動了一下,像眼科醫生看病人一樣。鈺蘇沖莉拉尷尬地笑笑。

    你昨天不是剛賣出一件披風嗎?今天才周二,這個禮拜你會不錯的!莉拉說。

    鈺蘇一面為莉拉的話感到安慰,一面又懊惱自己怎么像條透明熱帶魚,肚皮里的每一根腸子都被她看到了。

    也許真像莉拉說的,自己沒必要這么瞎擔心,但愿是自己太過敏感了!不過到了這個年紀的單身女人,倘若不敏感,要么是心如止水,要么就是腰身長成救生圈也照嘻嘻哈哈的。鈺蘇認定自己到八十歲也不可能活成這兩種人。鈺蘇近來時常會把白天發生的事情和夢里的事情弄混。其實臥室里也就換掉了墻上的婚紗照,拿掉了床頭柜上那瓶BOSS香水,墻壁依然是原來的冰激凌色,那個城市灰底色上凸起的淡金色菱形圖案的主臥室墻面,是她在夢里夢見的。

    這一年來,鈺蘇比以前更在乎手頭這份皮草店工作了。畢竟每月一千多的房貸和小米兒大學期間的生活費以及自己日常開銷都要靠這份工資。離婚時,姜凱同意房子歸女方,但他要從當初買房的首款和這些年的供房款的總額里分走一半,還說按市價房子已經比買時漲了好多,看在女兒的分上,他就不考慮漲價部分了。這一來,家庭存款就被劃走了一半。一缸米呼啦下去了一半。鈺蘇不敢想每一天都從米缸里往外舀,卻沒有新的米倒進去。再過一年,小米兒滿十八歲,按法律規定,姜凱就不用再支付女兒的撫養費了,事實上他也就支付了一年而已。女兒爭氣,自己拿到全額獎學金,家里只是供她食宿生活費。過了明年,她爸是否會繼續負擔女兒的生活費用?鈺蘇并不指望。

    去年夏天一考進大學,小米兒就建議媽媽把她的那間臥房騰出來做Airbnb(短租民宿),她放假回家住書房就行了。只是提醒媽媽不要接受單身男客。

    其實,無論男女,鈺蘇都不愿考慮,她很難想象家里住著陌生人的情形。但是上周她終于考慮起小米兒的建議,只是究竟用女兒的臥室還是用自己的臥室做Airbnb,她舉棋不定。女兒的臥室不帶衛浴,客人要用走道里的衛生間,價格就定不高。主臥是帶沖浪浴缸的套間,還有落地窗可走出去的陽臺,從陽臺上可以觀賞到市中心的景色和跨越大海的獅子橋,盡管海景太遠,獅子橋成了一條線,但畢竟也是海景。價格可以比小米兒那間臥室高出一倍還多,如果接待雙人,每天再加二十元。鈺蘇反復權衡著,想著想著,竟落下淚來。

    鈺蘇為自己因為錢居然動了出租主臥的念頭,感到一陣酸楚。舔到自己嘴角咸澀的淚液時,鈺蘇即刻否定了出租主臥的念頭,再多錢也不干!她在心里發狠地對自己說。一個離異的單身女人把自己的臥房租出去,簡直就是讓人看到了自己的底褲。

    放棄了對主臥的考慮,鈺蘇突然一陣輕松。她折騰了兩天,把小米兒的臥室收拾成一間雅潔文藝的單身客房,并為自己做Airbnb房東專門起了一個新的英文名字:艾麗斯。她不想讓認識她的人知道她在用自己唯一的住房做短租民宿生意。

    租客并不能在房源信息里看到具體地址,但可以看到區域所在。廣告一登出,預定的租客就排成了隊。沒想到的是金太太也來湊熱鬧。

    金太太在微信里留了一大堆語音,口氣親切得像自家人,說她先生有個客戶,也是她的親戚,近日要飛來溫哥華陪伴在本地留學的女兒住一陣子??伤畠鹤庾〉莫毩⑻组g是和房東在一棟房子里的,有點麻煩。房東甚至都通知她女兒,至少兩周內,母女見面要約到外面去。金太太說這個租客她是知根知底的,絕對安全,人家上飛機前就做過核酸檢測了。與其讓陌生人住,就不如租給自家人。

    鈺蘇心想,你家六間臥室,怎么就不能讓你們的客戶加親戚住呢?金太太似乎早料到鈺蘇會這么想,接下來的語音就說近日兒女們帶著孩子都回來住了,家里亂哄哄,沒一間房子閑著。也想到鈺蘇一個人掙錢不容易,特別這個時候,招租也是冒風險的。既然自己手頭有安全又不在乎花錢的客人,自然是要推薦給好朋友,肥水不外流嘛!人家愿意多出一倍價錢,條件就是客房必須帶衛浴。你反正現在單身,就把主臥暫時讓出來,你躺著就多掙一倍,不比你在店里一個鐘頭一個鐘頭站出來的工資強???何樂不為?

    聽到這里,鈺蘇萬分后悔讓金太太知道了自己做民宿這事兒。想當年在上海自己做電視主持人的時候,她金太太如有一個機會跟自己零距離接觸,必是搶著合影然后拿照片出去炫耀的粉絲?,F在可好,竟然會提出讓自己把主臥讓出來。這得有多么輕慢你,才敢說出口??!鈺蘇忽然明白,一旦讓一個曾經的仰慕者了解了你的貧困,在貌似獲得同情的時候,其實你已經失去了應有的尊嚴。

    她沒有回金太太。把她晾在那里,是鈺蘇覺得目前能稍稍挽回自己顏面的唯一之舉。此后,她又收到了一個叫作夏綠蒂的女人的預定申請,從她姓氏的拼寫,鈺蘇肯定這個夏綠蒂是華人,盡管她說自己是美籍。夏綠蒂說她和男友很喜歡這個區域,他們不在乎多少錢,唯一要求是希望提供有衛浴的套房。

    難道自己的主臥是非要騰出來不可了?鈺蘇的心再次被扎了一下。

    喂,你今天急匆匆跑出去干嗎呢?鈺蘇又被莉拉戳了一下胳膊。

    沒等鈺蘇回答,莉拉就把一本厚厚的貨品目錄交給鈺蘇,說她明天開始休假。這期間,核對貨品的活兒就由鈺蘇暫且替她。鈺蘇頓時舒了口氣,終于放下剛才聽說店里又招人的緊張,打開目錄按照莉拉說的從櫥窗的出樣開始清點,核對一件,就在目錄的相關一欄打一個勾。莉拉的經驗是盡量沒客人時早點核對,別等到快下班時,那就只好占用自己的時間了。鈺蘇第一次負責核對格外認真,她可不敢像莉拉那樣打眼一掃,就嚓嚓嚓,十幾個鉤打好了。每一件衣物,她得確確實實看過吊牌上的號碼、品名和目錄上的一致才敢打鉤。每打一個鉤,她就覺得自己彷佛在店里的腳跟又扎實了一步。

    鈺蘇暫時忘記了金太太和夏綠蒂們,也忘記了鐵芬尼和打折的吊墜,忘記了黑調古龍。

    忽然,一股似曾相識的香氣襲來,鈺蘇不由地吸了吸鼻子,都聽到了自己鼻孔吸氣的風聲,鼻孔內壁瞬間縮緊互相貼在了一起。莉拉一聲“達令”壓倒了這一切,鈺蘇抬頭就看到莉拉和一個男人正相擁接吻。不會是幻覺吧?鈺蘇下意識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居然有點木篤篤。咂咂兩聲,又是咂咂兩聲,像嘬螺螄似的,這絕對是現實里的音響。法式接吻的音響效果很夸張,無所顧忌。

    那不是讓嗎?穿著休閑夾克的讓比在鐵芬尼顯得年輕和活力。鈺蘇趕緊退到黑色裘皮大衣出樣的立式模特后面,當莉拉跟她說拜拜,她確定自己的臉被模特的胳膊擋了大半,只向莉拉伸出一只手晃晃,拜!

    看他們走出店門,鈺蘇不由自主地走近落地櫥窗,從六角形雪花的空隙里看著讓和莉拉走出酒店大門。

    讓摟著莉拉的腰走下酒店臺階,那感覺就像是莉拉剛從舞臺上下來,被來探班的大亨接了去的明星一樣。鈺蘇若有所失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穿過喬治亞大街。街上很冷清,沒有路人遮擋他們的背影,鈺蘇一直看著他們拐過街角的那座石頭墻基的哥特式大教堂……

    鈺蘇和姜凱曾在這座教堂里參加過新年守夜,從10倒數到1,在叮叮當當的新年鐘聲敲響時,和左右兩邊素昧平生的人們擁抱,互道Happy New Year(新年好)。因為那時鈺蘇挺著即將分娩的大肚子,得到了更多擁抱和祝福。姜凱也緊緊擁抱并親吻鈺蘇,這是婚后他唯一一次在公眾場合對妻子親昵。

    鈺蘇呆呆地透過玻璃窗看著教堂,恍若隔世。

    十一

    那天半夜,鈺蘇脫口喊出“離婚”兩個字后,就抱起自己的枕頭到書房的沙發里蜷縮到清晨。那樣熱血沖頂的沖突后無法再入睡,鈺蘇眼睜睜看著窗簾的深色條紋漸漸變淡,透出窗外的晨光,她臉頰上的熱辣感也冷卻下來了。但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到廚房弄早餐,她窩在沙發里等候著。等什么呢?老實講,她對這份等候沒有把握。要讓他跟老婆俯首道歉,明明白白說聲sorry,簡直不亞于登天?;楹蟮拟曁K不知多少次暗自懊惱:竟然嫁了個上海男性群體的叛逆者。但這回不同以往啊,畢竟鈺蘇第一次喊出離婚,難道對他沒點震撼?

    當初,鈺蘇把倆人相識在朋友派對上的合影給親朋好友看,大家異口同聲鑒定“他不像上海男人!”這個結論的言外之意其實是“不像上海小男人”,換句話說是有男子氣,沒有娘娘腔。然而,這“男子氣”在婚后沒少讓鈺蘇暗自落淚。每次倆人發生不愉快,最終都是鈺蘇放軟當,不然就得持續冷戰,鈺蘇不想小米兒夾在父母冷戰當中,就不得不主動和解,盡快恢復家庭氣氛??尚目诰拖癫辶艘话训?,每一次鈺蘇跟他放軟當和解,內心就增添一份怨恨鄙夷,不經意從眼梢和嘴角掠過,姜凱不止一次捕捉到這些細節。有一次他竟然當著小米兒的面揶揄鈺蘇:你當你是誰???還當自己是上海灘明星主持???

    外頭人不曉得,看鈺蘇嗲咪咪的模樣,還以為她老公板定是“老吃伊”,這三個字的上海話翻譯成國語就是很服帖很寵她。鈺蘇只能在心里深深嘆口氣,說不出的懊悶痛。唉,挑來挑去,到底還是嫁了個小男人!所謂的“男子氣”,不過是巨嬰的臭脾氣。

    不過回想倆人在上海那會兒,姜凱的“男子氣”還是讓她有所享受的,比如他帶鈺蘇出去吃飯,從不像她之前的男朋友那樣粘滯疙瘩,不厭其煩地問今天想去哪兒、想吃什么菜之類的,姜凱不,他從來不問,就直接跟差頭(出租車)司機說到新錦江,或者說貴都門口停。鈺蘇就閉上眼隨他拉到那里。其實她的職業并不缺少去那些場所的機會,但那是作為主持人、作為電視臺記者被邀請去的,而一個戀愛中的男人帶她去的感覺則讓鈺蘇體會到小女人受寵的愜意。

    那時候的姜凱多少有點“叱咤風云”的意思,畢竟手底下有一班人馬聽他指揮??墒且泼竦搅藴馗缛A,他就像氣球憋掉了,在外面只剩下跟人家點頭,在家里的脾氣就愈發大起來。鈺蘇算是明白了,在外面沒有能力叱咤的男人,就只能回家沖老婆孩子叱咤,反正男人這種雄性動物總是要叱咤的,不是外面就是里面。鈺蘇想起大學時的系書記,那個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楊軍長,聽到師生們背地里傳他在家是妻管嚴,竟索性在大操場跟全系學生訓話時公開挑明:有人說,別看老楊在外統領千軍萬馬,在家就只聽老婆的。沒錯!我老楊在家就服從老婆,怎么著,誰不服?大家哄笑之后便是佩服,從此,楊書記妻管嚴的笑話就流傳成了好男人的佳話,特別在高年級的師姐們那里都快成為衡量合格男友的一把尺子了。鈺蘇悔不當初,自己在男女關系上情商智商雙低,把那么多討好順從自己的追求者丟丟摜摜,偏偏選了個頭皮硬撬撬的。

    鈺蘇聽到樓下有動靜,是姜凱自己在弄早餐吃。鈺蘇覺得胃隱隱作痛,她的胃是餓不起的,痛起來就直不起身子,立刻就變成駝背彎腰的老太婆了。這個時候,腰板絕對要挺直!鈺蘇心里告誡自己??焖傧词帐巴.?,鈺蘇下樓到廚房去。她眼角的余光瞥見姜凱窩在客廳沙發里,兩只腳交錯著翹在咖啡茶幾上,對著沙發的那面墻上電視里的廣告畫面,但他放在靜音上。其實姜凱也沒有在看電視,倒像是在等待什么。

    廚房是開放式的,與客廳隔著一個中島。鈺蘇把吐司、煎蛋和熱牛奶端到中島,坐在吧凳上開始用餐。她極力放慢自己所有動作,讓自己看上去從容不迫。房子里靜得讓人窒息,鈺蘇只聽到自己的咀嚼、喝牛奶的細聲。

    你想好了?

    姜凱聲音不高,但很冷,每一個字都在寂靜的空間里蕩起回聲。鈺蘇心里一沉,他什么意思?對于離婚,鈺蘇并沒有認真考慮過,更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準備。其實姜凱只要為他那一巴掌說句軟話道個歉,這事兒也就過了,畢竟倆人移民后最艱難的日子都熬過去了,現在小米兒已經去讀大學,房子雖然還每月供款,但終歸是自己的了,再不用動不動搬家。然而,姜凱絲毫沒有退讓的口氣,讓鈺蘇一股火氣竄上頭頂心,“你這個混蛋!”鈺蘇差點尖叫出來,但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可能的失態,像要吐出的一口痰又咽了回去。如果那樣尖叫,跟嚎啕大哭沒什么兩樣,就更讓對方占了上風。杯子在鈺蘇手里顫抖,鈺蘇放下杯子,嘗試換一種平靜的口吻說,我們就不能好好談談嗎?但這等于收回了自己半夜里的狠話,而在對方沒有為他的一巴掌道歉之前,鈺蘇不能收回說出的話,不然這一輩子就翻不了身了。鈺蘇腦子里飛快地轉了這么多圈兒,其實也就幾秒鐘。

    想好什么?

    鈺蘇最后說出來的是這四個字。

    你不是要離婚嗎?我奉陪!

    姜凱的口氣里流露出一種輕松,一種無所謂。鈺蘇只覺得自己的胸腔里有個氣袋要炸裂了。但她終究還是控制住自己,回了一句:

    好啊,那我得謝謝你了!

    鈺蘇聽出自己的聲音有一絲絲發顫。但話一出口,她覺得如釋重負,好像馬拉松終于跑到終點,盡管渾身癱軟。該結束這溫水煮青蛙的日子了!鈺蘇心里對自己說。

    之后等待離婚判決書的那兩個月里,令鈺蘇沒想到的是,姜凱居然占著主臥像沒事人似的。以往兩人吵架,都是姜凱抱著枕頭睡客廳沙發,這回他竟不動聲色。鈺蘇在書房里湊合了兩夜,第三天終于忍無可忍。

    你一個大男人好意思賴在臥室里!

    我又沒不讓你睡這兒。床這么大,放心,我不會碰你!

    鈺蘇聽到這句話,倍感侮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大哭了一場。說實在,她已經記不清楚姜凱最后一次碰她具體是什么時候了。無奈,鈺蘇只好把自己的洗漱用具和化妝品搬到小米兒房間隔壁的衛浴,在女兒房間打持久戰了。但還得忍氣吞聲地隔三差五到主臥的衛生間做保潔,她不能等他搬出去時,里面已經臭不可聞。想象著浴缸和洗臉池的污垢、馬桶里黃色的尿漬積了厚厚一層,鈺蘇就只好再次委屈自己當臨時保潔阿姨。

    姜凱對臥室的獨霸,蕩然掃去了鈺蘇對這這場婚姻的最后一絲留戀。

    十二

    Hi,honey!黛西叫著甜心,聲音像利器劃過玻璃。鈺蘇恍惚著轉過身。黛西身邊站著一個華裔女子,驚得鈺蘇差點沒叫出聲來。那人也愣了一下,像是在搜索記憶。

    這是克里斯蒂娜。這兩天我先帶帶她。明天你就休息吧!黛西對鈺蘇說。

    鈺蘇的腦袋嗡的一聲響,時間表上明明排了自己早班,怎么明天不用來了?那后天呢?鈺蘇的心怦怦跳得自己都能聽到響聲。她希望這事兒就像自己夢里丟了手機一樣,醒來不過是虛驚一場。

    怎么會是鐵芬尼的假睫毛?這太不真實了。

    鈺蘇下班回到家里,眼前還是忽閃忽閃的假睫毛。這個女人比自己年輕、妖冶、高挑,重要的是她眼睛里有刀子般的光,她應該是有能力賣出數字“1”后面拖一串零的貂皮大衣的……也好,明天不上班,可以在家篤篤定定接待租客,畢竟是“艾麗斯”的第一單生意。鈺蘇在心里給自己找了不必去上班的借口,接著煮了點熱湯面吃過之后,就到臥房里更換床鋪。鈺蘇翻出一套幾乎全新的黑白波點床上用品,還是姜凱在的時候用過一次,之后就束之高閣了,現在用作生意正好。

    鈺蘇滿意地欣賞著自己換好的床鋪,一如高檔床上用品店的櫥窗出樣。一對蓬松闊大的枕頭豎起靠在床頭,與床單一致的面料,奶黃中帶隱隱約約的本色花紋,打破了單色面料的呆板。另一對和被套同款的黑白波點枕頭靠在前面,兩個奶黃色靠墊斜倚在波點枕頭前,一只糖果枕隨意地丟在床上。整張床上蓬蓬松松的,好像蓄滿了陽光的干爽和香氣,讓人一進臥室,就恨不得陷進去。到底是在高級品牌的床上用品公司做過銷售的,完全是銅版紙家居時尚雜志上的全彩頁。當初在床上用品店里鈺蘇親手給櫥窗出樣鋪的這款波點新品,當天就賣出好幾套。到第三天竟然就賣斷貨了。鈺蘇索性用員工優惠價把櫥窗里那套自己出的樣買了下來。

    姜凱在的時候,鈺蘇不趕著上班的早上,也會把床如此整理一番,尤其是天氣好,陽光透過抽紗網眼圈圈點點地落在臥房的地板上、床上的時候。如果那樣的好天氣,床上亂成狗窩,鈺蘇就會心煩??山獎P看到卻沒好氣地說鈺蘇把床整理成這樣是不打算給人睡覺的,又沒人來參觀,真是吃飽飯撐了!嚓!每次聽到姜凱嘟囔,尤其最后一個上海話的粗口“嚓”字,鈺蘇心里剛剛生出的一片鮮綠的青草地,就像被臭腳丫子亂踩了一通。離婚前最后一次,也就是半夜姜凱小便滴在馬桶圈上惹出沖突前的那個白天,鈺蘇聽到姜凱“嚓”音剛落,再也忍不住奮起回擊:“嚓儂個魂靈頭!”姜凱立時癟了,他愣愣地看著鈺蘇,覺得面前的女人突然陌生了,這個當年在電視熒屏上溫婉美麗、聲音糯軟的小女人居然也會嚓!顯然,當天夜里的馬桶圈小便門,和白天倆人的嚓嚓不無關系。好在如今再也沒人在她耳邊“嚓”了。

    和夏綠蒂最后談定的價錢,二十天短租差不多抵她扣稅實際到手的三個月工資了。今天假睫毛更刺激鈺蘇要盡快到鐵芬尼把那條項鏈完整地買回來,如果哪天她剛好跟假睫毛搭班,她必須戴上這條項鏈。有了這筆“躺”掙來的錢,可以大膽地去買回這條項鏈了。當然,她絕不會接受金太太介紹的租客,哪怕租金翻個跟斗。畢竟夏綠蒂跟她毫無瓜葛,也不知她的過去,純粹的生意關系,不存在顏面的問題。而且夏綠蒂也答應入住后絕不拍攝和公開臥室照片,鈺蘇反復強調這間臥室并不作為Airbnb的正式出租客房,只是感動于夏綠蒂的一再懇求。

    尾聲

    午后,麗日晴空,干冷異常。夏綠蒂電話里說,已經過了獅子橋了。

    十分鐘之后,鈺蘇從窗口望出去,一輛寶藍色BMW停在街對面,這個顏色是去年的限量版。司機座駕一側的那扇車門首先推開,下來一個穿駝色鑲狐貍毛披風的女人。跟著從后門左右兩邊分別下來一男一女。披風女人打開后備箱蓋子,另外兩個人就提出四只大小不一的閃亮的旅行箱。

    鈺蘇不敢相信那件披風正是她前天親手賣出去的,但那個可以在身上完整繞一圈、使用面料慷慨的寬大設計,和長而濃密的銀灰色狐貍毛,是典型的雪絨花的出品啊。那女人戴著淺藍色的外科手術口罩,又隔著那么遠的距離,鈺蘇無法確定是不是前天的顧客。她鉆進車里,搖下小半截窗子,朝車外擺手示意再見,車輪便啟動了。鈺蘇這才開始注意BMW留下的那對男女。

    女人微胖,中年模樣,她身上臃腫的橘黃色羽絨服夸張了她的身材。又是穿加拿大鵝的華人!鈺蘇不明白,那么難看又那么貴的衣服,怎么就快成了有錢華裔冬天的標配了?那男人側身站著,也穿著件“鵝”,紫絳紅。平心而論,加拿大鵝的設計相對比較適合男性。這一男一女倆人都戴著一樣的N95口罩,在溫哥華明媚的陽光下看上去有點突兀。他們應該是今天的的租客。鈺蘇看著那女人把手機拿到耳邊,鈺蘇丟在咖啡臺上的手機就響了

    “艾麗斯嗎?我們到了!”夏綠蒂電話里說。鈺蘇拿起手機應著,再回到窗口望出去,她像觸電一樣呆住了。

    那個男人拖著一大一小兩只行李箱正穿過馬路。他的身形步伐、舉止動作,還有那稀疏的卷發、口罩上的一雙眼睛,鈺蘇太熟悉了。天下不會有這么相像的人吧?鈺蘇的耳朵嗡嗡地作響,身體控制不住地戰栗。

    夏綠蒂收到地址后,他就應該很清楚他將入住的房子,他怎么還敢?而且還敢帶著女人一起來?前天鈺蘇跟女兒發短信,還讓小米兒去關心一下她爸,畢竟國內在疫情當中。小米兒隨即跟媽媽視頻通話說,問過他了,在上海家里上班呢,他說現在哪里都不敢去。鈺蘇又想到自己最近看到一些戴口罩的人摘下口罩露出的臉,完全跟自己猜想的不同。也許這個男人摘下N95,并非是他。鈺蘇心存一絲僥幸。倘若果真是他,那么夏綠蒂說她和男友半年都在紐約就絕對是撒謊。如果他們的機票不是從美國飛來,那就是欺詐,可以拒絕他們。鈺蘇想到撥打911,但是她的手抖得不聽使喚。

    嘟——嘟——

    門鈴響了。

    【宇秀,祖籍蘇州,現居溫哥華。文學、電影雙學歷。做過大學教師、電視記者、編導、獨立制片人、報刊編輯、自由撰稿人、餐飲業主等。著有散文集《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個上海女人的溫哥華》,詩集《我不能握住風》《忙紅忙綠》等。曾在本刊發表詩評《痖弦,溫柔之必要的廣義左派》?!?/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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