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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2021年第5期 | 黃樸:無界(節選)
    來源 :《鐘山》2021年第5期 | 黃樸  2021年11月16日08:46

    小編說

    這是一出世情悲劇。一出生即被過繼予人的趙子龍從小到大都渴望得到親生父母的關愛與肯定,渴望接受教育、用知識改變命運,渴望懲惡揚善、昭彰正義,但說是時運也好,說是性格也罷,他的人生似乎只能無可挽回地走向泥足深陷……

    無界(節選)

    文/黃樸

    01

    爸,這個背雙肩包的男孩怯怯地叫了一聲。我爸手里澆水的鐵瓢驚得摔在了白菜翠綠的身上,你叫我啥?我爸竭力直起身,困惑的目光投到男孩黝黑的臉上。哦,姨父,男孩趕緊改了口。我爸拍了拍褲腿上的泥土說,你咋一個人又來了,回屋里去。

    “你不要給我叫爸?!蔽野謱η忧拥卣驹跁狼暗内w子龍說。

    趙子龍張了張嘴,他的目光落在我爸打滿了紅叉叉的作業本上。

    “我也會打紅叉叉?!壁w子龍伸了伸脖頸說。

    “紅叉叉是你想打就能打的嗎?”我爸暫停了對作業本的討伐,冷峻的目光摩擦著趙子龍散布著雀斑的臉。

    “甘谷的爸媽讓我到你這里上學,說跟著你將來有出息?!壁w子龍迎著我爸的目光。我聽見他倆的目光咔咔地絞在一起。

    “你給他說清楚,不要亂叫了,突然多了一個娃,叫我給學校咋交代?”我爸指著把趙子龍摟在懷里的人說。

    雖然耳朵聽不見,但我媽的眼睛能讀懂我爸夸張的口型,她撫著趙子龍一頭卷曲的黃毛說:“不叫就不叫,誰稀罕給你叫爸,給你叫爸就光榮???”

    在媽媽的軟硬兼施下,爸爸厚著老臉求了洛城小學的劉校長。在他這個曾經學生的安排下,趙子龍成了四年級的一名插班生。

    孰料,不到一個月趙子龍就釀出了事端。

    “你這娃太匪了?!眲⑿iL的身子隨轉椅轉著說,“他偷人家趙小娜的卷筆刀,還把李小軍的鼻子打出了血?!?/p>

    “他們栽贓陷害?!闭驹陂T口的趙子龍叫道,“趙小娜的卷筆刀丟了,老師就讓全班學生舉手,誰的手多誰就是小偷?!?/p>

    “你的最多么?”爸爸問。

    “嗯,差幾手就全了?!壁w子龍憤憤的。

    “為啥呢,為啥大家都舉你的手?”爸爸也當過班主任,但是讓學生集體舉手選小偷的事,他還是驚駭得聞所未聞。

    “李小軍說我走路像小偷,眼神像小偷,身形像小偷,咋看咋像小偷,他叫大家都選我,就沒有誰敢不選我?!币荒槦o辜的趙子龍手緊緊抓著門框。

    “李小軍為啥跟你過不去?”爸爸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一跳一跳的。

    “李小軍每天在放學路上截趙小娜,他要和趙小娜好,趙小娜不想和他好,他把趙小娜身上揪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趙小娜哭著給我說,我就報告了老師,老師不管。趙小娜的卷筆刀丟了,李小軍就說是我偷的……”趙子龍哽咽著說。

    劉校長截斷了他的話:“你是班上年齡最大的,你一出手就把人家的鼻子打出了血,你不怕打出人命么?”

    “我就打了一拳,誰曉得他的鼻子不經打。老師和同學都怕李小軍,我才不怕呢。我們班上的同學誰沒有被李小軍欺負過,就連有的女老師他也欺負呢?!壁w子龍揚了揚拳頭,目光掃著椅子上搖擺著身子的劉校長。

    爸爸簡直想抽趙子龍一個嘴巴子:“你不好好上學,凈操心這些事,這是你操心的事么?”

    劉校長彈掉一截搖搖欲墜的煙灰:“張老師,李小軍他爸你是知道的,不要因為你兒子,叫他把我們學校攪得雞犬不寧?!?/p>

    “他不是我兒子?!卑职只呕诺鼐局w子龍的耳朵,像揪著一只不聽話的狗,一路把他揪回了家。

    最后,爸爸將塑料三角板的一條直角邊打斷了。趙子龍像個好漢樣地矗著,頭揚得高高地,睥睨的目光懸掛在墻角的蛛網上。

    “我沒錯,我不怕,我這是學雷鋒?!壁w子龍看著我爸手里斷了邊的三角板,理直氣壯地。

    當殘缺的三角板再次砸來時,媽媽的身體迎上去,她奮力推開了趙子龍。

    “別人說啥就是啥,你自己不長腦子,我覺得龍龍做得對?!眿寢屪o著趙子龍。

    爸爸將殘了的三角板扔到地上道:“好好慣吧,早晚他會害死我們的?!?/p>

    媽媽自然聽不到爸爸的話。呼呼喘著粗氣的爸爸惡惡地抽著煙,逼仄的房子被他吞吐的磅礴的煙霧統治了。

    就在我們天真地以為事情平息后的那個雨蒙蒙的早上,一個人率領一只狗殺到了我家門前的菜地邊,那脖頸系著紅布條的黑狗朝我家門口扔過一團團長吠。

    “你是干啥的?”我爸掀起竹簾,他手里的蘸水筆往下滴著殷紅的墨水。

    “你不認得我?”那身著紅背心、兩條臂膀各紋了一條長蛇的人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今天咱們這個賬該算算了?!?/p>

    “啥賬?我啥時候欠過你的賬?”

    爸爸當真不知那廝的來頭。他疼惜地看著那廝腳著雨靴將菜園里的白菜菠菜茄子西紅柿蹂躪得體無完膚,忍不住痛哭流涕。一些人將頭伸到了門外。還有人躲在屋檐下。他們臉上浮游著琢磨不定的表情。

    “你真會裝?!蹦侨耸帜﹃诠凡话驳淖彀驼f,“你兒子踢傷了我兒的蛋,打爛了他鼻子,你說這個賬該咋算?”

    “汪,你說這個賬該咋算?”黑狗似乎為了證明主人的話,沖我爸憤憤地吠了一聲。

    爸爸搓著被墨水染紅的手指:“如果真是趙子龍干的,那就去醫院,花多少錢我都認?!?/p>

    “說得輕巧?!蹦侨宋柚煷蟮氖终频?,“叫那個小雜種滾出來,我朝他卵蛋上踢一腳,給他鼻子來一拳,這樣子才公平?!?/p>

    “那你踢我吧?!卑职趾康貌凰伎紗栴}的真偽,他走到那人面前道,“你踢我吧,給你兒子看病,花多少錢我都認?!?/p>

    那人將菜地里的白菜踢得飛起來,泥漿嚷嚷著撲向爸爸的臉?!拔依詈谟涋k事講原則,誰干的誰承擔,叫那個雜種滾出來?!?/p>

    尖利如針的雨歇了腳,過道的人驚惶地逃回屋,門悄悄地合了嘴,窗上搖晃著幾個看熱鬧的腦袋。

    “一個十幾歲的娃哪能受得了你一腳?”爸爸擦著臉上的泥漿道,“我教了大半輩子書,光忙著教育別人的娃,獨獨忽略了這個娃,你踢我也是應該的?!?/p>

    “我怕一腳把你踢飛了?!崩詈谟浀哪_在菜地里跺起一陣陣泥漿,“不踢他卵蛋也可以,我扇他十個耳光,讓你女子將來給我娃做老婆?!?/p>

    李黑記的手指伸向我,黑狗朝我投來淫邪的一瞥。

    哥哥恰背著書包從甬道走過來。他瞇著眼,邊走邊背誦課文,我急沖他擺手,但他熟視無睹,徑直走到了菜地邊。

    站住,在狗的叫聲里,李黑記發出了一聲喊。

    我哥倉皇間停下身,看著兇神惡煞的李黑記身邊站著一只耀武揚威的狼狗,嘴里吐著烙鐵般赤紅的長舌。

    跪下,李黑記摸著狼狗尖銳的牙齒說,我乃李黑記也。

    比李黑記還高出一頭的哥哥突然膝蓋一軟,跪在了李黑記和狼狗面前,他的眼鏡跌出老遠,手里還緊緊抓著那本《高考密卷》。

    “磕頭求饒,我就放過你?!崩詈谟浭终颇﹃枪烽W著亮光的毛。

    “你想得美?!壁w子龍突然沖出來,他仰頭對李黑記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沖著我一個人來。李小軍今天打這個明天搶那個,他看女同學上廁所,他偷女老師的內褲,他把趙小娜身上揪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好多人嚇得不敢來上學了,這樣的壞蛋我不收拾誰收拾?!?/p>

    “好小子,有種?!崩詈谟浤Σ林p掌說,“把臉伸過來,老子抽你十個耳光子?!?/p>

    “不要你的手臟了我的臉?!壁w子龍隨手抓起菜地邊的啤酒瓶。

    “咋了,你還想拿啤酒瓶砸我?”李黑記冷笑著就要放出身邊齜牙咧嘴的黑狗。

    “我砸我自己還不行么?”趙子龍高高舉起了手里的瓶子。

    李黑記摸著蠢蠢欲動的狗頭說:“只要你把啤酒瓶在自己的腦袋上砸爛了,我就先放你一馬?!?/p>

    “你說話當真?”趙子龍看著酒瓶里幾只嗡嗡的蒼蠅問。

    “笑話,”李黑記拍著鼓囊囊的胸說,“我李某人何時說話不算數過,我的話一句頂一萬句?!?/p>

    嘭!

    酒瓶在趙子龍的腦袋上炸開了,無數的碎片呼嘯著亂紛紛地飛走了。

    “這樣行不行?”趙子龍舞著露出鋒利茬口的瓶子說。

    “你小子狠?!崩詈谟浂⒅w子龍血糊糊的臉說,“我娃要是殘疾了,就叫你姐給我娃做老婆?!?/p>

    李黑記吹著口哨,帶著他的黑狗一步一回頭地消失在門洞里。

    跪在泥地里的哥哥找到了眼鏡,他抓起書,怨恨地瞪了瞪趙子龍,便返身回了學校。自此,他就住在宿舍不回家了。

    看著哥哥搖搖晃晃遠去的背影,趙子龍捂著流血的腦殼說:“他要是再來,我就拿菜刀跟他拼命,他要是敢打我姐的主意,我就砍了他?!?/p>

    爸爸冷冷哼了一聲,扔了手上早已發干的蘸水筆。媽媽拿濕毛巾擦著趙子龍額頭上的血說:“你不怕一瓶子把自己砸死了,李黑記就是洛城的土霸王,沒有人不怕他?!?/p>

    趙子龍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說:“膽小的怕膽大的,膽大的怕不要命的,他要是再敢來,我就跟他拼了?!?/p>

    我媽愛哭,眼淚水又止不住地奔出來。她哭哭啼啼地說:“啥事都要忍啊,你媽不知道咋教育你的,把你養成了土匪?!?/p>

    趙子龍的腦袋上纏著紅領巾。他在我爸的躺椅里咯吱咯吱地搖著說:“你知道我在甘谷過的啥日子么,我放羊的時候想爸媽,去河里抓魚的時候想爸媽,坐在教室里想爸媽,走在放學的路上想爸媽,你們為啥那么狠,偏偏把我送給人?!?/p>

    “你甘谷的媽待你不是比親生的還親么……”媽媽抹著鼻涕眼淚,哭得一顫一顫的。

    “哭個屁!”我爸突然從里屋走出來,他指著在躺椅上搖晃著身子的趙子龍道,“不知羞恥的東西,你當自個兒是英雄,逞強使狠,你和李黑記有啥子區別?”

    趙子龍被我爸一番呵斥,寡寡地站起身,只有躺椅落寞地咯吱咯吱地搖晃著。

    原以為白天這么一鬧,事情總算可以平息,孰料夜里我們都睡著了,爸爸和媽媽就發生了戰火。

    我爸一腳將我媽從床上踹下來。我媽肥胖的身子砸在地上,像一袋子土豆呼啦啦地散開了。

    “我欠你的啊,你這個聾子婆娘,你一個人害我還不夠,還帶一個來害我?!卑职职舌舌爻灾鵁?,憤慨的話一句句砸向地上的哭泣者。

    “姐,”睡在里間的趙子龍身子緊貼著我說,“你爸是咋了,他經常打我媽嗎?他為啥這么狠,他不認我就算了,何苦這么打人呢?”

    我將他的身子朝墻邊推了推說:“你睡吧,他們經常打,打打就好了,你不要瞎操心?!?/p>

    “他把我媽打死了咋辦?”趙子龍的身子又貼過來?!跋拐f,能打死么?”我往床邊挪了挪,將脊背對著了他。他的身子又貼過來,他呼出的氣體撓著我耳朵,我覺得身上像爬滿了蟲子。我又往床邊挪了挪身,說:“你往里睡,再擠,我就掉地上了?!薄敖?,”他低聲說,“我怕,我怕他打死了我媽,又要打死我?!薄鞍?,”我說,“你那么厲害,敢拿酒瓶子砸自己的腦袋,還怕我爸嗎?”趙子龍發抖的身子緊貼著我后背,爸爸的叱罵聲漸漸低下去,接著就聽見他咳得一聲趕著一聲。

    “給我倒杯水?!卑职衷诳人缘拈g隙吼道,“我咳了這么長時間都沒有人聽見?”我要起身,被一只手揪住了?!白屗?,咳死好了?!壁w子龍的聲音像一只蜘蛛爬上我的身?!白唛_,那是我爸?!蔽覄傊鹕?,又被那只手拉到了床上,他的身子更緊更熱烈地貼著我?!白唛_?!蔽矣昧藙?,趙子龍慘叫一聲,頭碰上了墻。

    媽媽披著衣服從地上爬起來,身子趔趄著沖出了門。

    爸爸的咳嗽一聲緊著一聲。我給他倒了一杯水,說:“你要是把我媽打死了,我們還不如趙子龍呢?!?/p>

    “不要提那個雜種?!卑职止具斯具撕韧晁?,喘息了一陣說,“甘谷那幫子沒有一個好人,看把一個好好的娃教育成了啥???”

    那個時候我已經敢頂撞我爸了。我數落他說:“你們不把他送給人就好了,送到那樣的環境,你還指望他能長成啥樣呢?”

    “你不懂?!蔽野趾莺莸匚鵁熣f,“都是一群混蛋王八蛋?!?/p>

    房里涌動著渾濁的煙霧。一只壁虎趴在那摞厚厚的作業本上。后來壁虎爬到了那面貼滿了爸爸及哥哥獎狀的墻壁上,那金燦燦的獎狀如一團團發光的火,可惜壁虎并不識得。

    “你哥沒回家么?”爸爸問。

    “他住宿舍了,說最近不回來?!蔽矣窒肫鹆烁绺绻蛟谀嗟乩锏纳碛?。

    “那個窩囊貨,丟死人了?!卑职殖厣贤铝艘豢谔??!叭タ纯茨銒?,”爸爸說,“她可能又去了楊樹林,給她說些好話,不要火上澆油?!?/p>

    “你要是再這么蠻不講理,我們就去甘谷,不跟你在一起了?!迸R出門時我給他扔了一句狠話。

    爸爸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響。我走著若明若暗的路,暗夜送來了他炸裂似的咔咔的咳聲。

    楊樹拍打著手掌般紛繁的枝葉,宛如在我們頭頂織起了密集的雨聲,在媽媽哽哽咽咽的講述里我看見了那個風雨飄搖的年月。

    那時候家里窮,窮得出門連一條像樣的褲子都沒有。我隔一個月就去我娘家,每次都帶回一袋子大米,帶你外婆給你們做的衣裳。你外婆病重的時候我去服侍她,那個時候我懷的龍龍已經快十個月了。我妹一直不生育。她求我把娃生給她。我沒有應,她便去求你外婆。你外婆病懨懨的,她差點就給我跪下了。我還是沒敢應。這是大事啊,我哪敢擅自做主。你外婆臨死前,你爸從洛城趕來了。你外婆抓著你爸的手,你小姨給他跪下,你小姨父也給他跪下,你爸就是不應。你外婆說你不應我就不死。你爸就是不應。你外婆就硬扛著不走。三天后,你爸受不了,說我答應。你外婆就一聲長笑,死了。娃出生后,你爸給他取名趙子龍,三國劉備的五虎上將趙子龍,多么英豪的一個人物。只要去甘谷,他就像一個影子似的跟著我,好像冥冥中有一種吸引。五歲的時候,不知道他咋知道了我是他親娘,每次都鬧著要回來,要回到我們身邊。但這已經不可能的了。你看他現在成了啥了?

    “媽,”我擦著她臉上的淚水說,“只要我爸好好管教,趙子龍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p>

    “誰知道你爸心里咋想的???”媽媽說,“龍龍來的這段時間他就跟吃了瘋狗肉一樣,見誰都想咬幾口,我就怕龍龍還會再出事?!?/p>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徹底改變了我們美好的初衷。

    02

    那個飄著蒙蒙雨絲的午后,爸爸飯后意外地喝了一點酒。爸爸嘆息道:“要是你哥在,還能陪我喝幾盅啊,酒逢知己千杯少,莫使金樽空對月啊?!?/p>

    “那你叫我哥從大學回來陪你喝么?!蔽易炖锝乐ㄉ?,笑嘻嘻地說。爸爸冷冷的目光甩過來,我咀嚼的牙齒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恍惚間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姨父,我陪你喝?!迸吭诘首由蠈懽鳂I的趙子龍突然站起來。

    “你會喝酒?”爸爸抓著酒盅的手僵住了。

    “能喝幾口。家里來客人了,我爸就叫我上場,不是陪客人劃拳就是陪客人搖骰子,我骰子搖得可好了?!壁w子龍提起酒瓶,往自己嘴里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大口。

    “你能喝多少?”爸爸往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煙。

    “能喝個七八兩吧,我從來就沒醉過?!壁w子龍拉過凳子坐在爸爸的對面,他給爸爸倒了一盅,給自己倒了一玻璃杯說,“姨父,我敬你,先干為敬?!彼谎霾睂⒛遣AП锏木票M了,還頗神氣地朝爸爸亮了亮空蕩蕩的杯底。

    “你抽根帶嘴的?!壁w子龍竟從褲兜里掏出了一盒揉得皺巴巴的香煙。

    我爸沒有接他遞來的煙,他便將那煙支放在我爸爸的酒盅邊,自己從煙盒里抖出一支,雙唇夾了,潔白的煙支在他的嘴間來回滾動?!澳闶抢蠋?,抽爛煙人家笑話呢?!壁w子龍瞇縫著眼,將打火機搖曳的火光朝我發愣的爸爸送過來。

    “你會的東西還挺多么?!卑职侄⒅w子龍鼻孔里噴出的煙霧說,“你還會些啥?

    “那可多了?!壁w子龍給自己倒了半杯酒說,“我會唱歌?!彼谷缓芡度氲爻溃骸拌F門啊鐵窗啊鐵鎖鏈,手扶著鐵窗望外邊,外邊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何日重返我的家園,何日能重返我的家園?!?/p>

    “要是有音響,效果會好得多?!壁w子龍“噗”地將煙頭唾出老遠,又續上了一支。

    “你還會啥?”爸爸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他的臉被酒精燒得如起了一片大火。

    “那可多了。我會下夾子,夾子上經常能夾著野兔松鼠,有時候還把人的腳脖子夾住了。我會炸魚,一個電雷管扔到水里,能把魚炸死一大片。我會騎摩托,能飛著越過障礙物。我會使彈弓,有回差點把一個人的眼睛打瞎了。我會打架,從來不認輸不下跪。下跪丟人呢。我甘谷的爸說,窮人就要有一股狠勁,沒有這個狠勁你咋能活得下去?!?/p>

    趙子龍臉上蒸騰著熱氣,獨自說得手舞足蹈的。

    啪,我爸朝那張亢奮得像是著了火的臉上拍去一掌。那一掌也許凝聚了他畢生的氣力,趙子龍竟從凳子上跌下來。

    “你個不成器的東西,”爸爸嘴里噴著唾沫罵道,“你不看看這是誰的酒,要喝酒你自己買去,看看你都學了些啥烏七八糟的東西,你簡直是丟了我張家幾輩子的人!”

    跌在地上的趙子龍并沒有急著爬起來,他擦著嘴角的血水說:“姨父,我丟人,也是丟我甘谷爸的人,不會丟你的人。你的人我丟不起。要丟也得我哥丟?!?/p>

    我爸爸拍著桌子呵斥道:“滾,你給我滾!”

    趙子龍蟲一樣蠕動了一會兒方爬起來,他往出走的時候,碰翻了桌子,花生米咕嚕嚕地逃著,有的逃得很遠,一直逃到了門口。

    “這個東西就不是好東西?!卑职謸熘厣咸拥煤苓h的花生米說,“你看看他都學了些啥烏七八糟的東西。你說,這樣的娃能教好么?搞不好將來成了第二個李黑記?!?/p>

    “你好好教育就會變好的,他的本質是好的?!蔽曳鲋行┚谱淼陌职终f。

    爸爸嘴里呼哧呼哧地噴著蕪雜的氣體,他手抓著蘸水筆,在作業本上打了一個火紅的叉叉。

    “你去哪?”爸爸望著掀起門簾的我。

    “我去找找趙子龍,這么大的雨?!蔽野脒吷碜右颜驹诹碎T外。

    “他還丟了不成?!”爸爸不停地在作業本上打著紅叉叉。

    雨水在門前慌亂地奔走,我聽著天空奔騰的雷聲說:“我去找找,畢竟他還小么?!?/p>

    爸爸猛地撕爛了那個打著紅叉叉的作業本說:“我還不敢說他了,還不敢打他了,你看他那個壞樣子,哪里還知道飯香屎臭?!?/p>

    “你就不該喝酒,你不喝酒,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打他?!蔽覕德浒职终f。

    “我今天原本心情非常好,何縣長突然要接見我呢。我下午去了他辦公室,何縣長夸我是全縣聞名的數學老師,他請我給他娃補習數學。他說我有啥困難了,可以直接找他。臨走他還送了我一瓶酒,一直把我送到樓梯口。你說說,我不高興嗎?”爸爸臉上綻放著紅光,他站起來,比劃著手勢,一時間沉醉在何縣長接見的榮耀里。

    “你握握我的手,”爸爸朝我伸出手掌說,“這是和縣長握過的手,你握握,沾沾縣長的官氣?!?/p>

    爸爸的手掌像一座浮游的島嶼,那五個交頭接耳的手指興奮得像是按住了寶物。我另半邊身子終于跨出了門,我說,我去找龍龍啊。

    沒出息,爸爸嘆息著收回了手。

    遠遠看見媽媽左腋下夾著面盆,右手打著黑傘,雨水在傘面上砰砰地跳。

    趙子龍跑了,我對頭發上跌著雨水的媽媽說。

    跑哪去了?媽媽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將那把破了幾個洞的黑傘撐在屋檐下。

    她掀開門簾,望著在作業本上畫叉叉的爸爸說,你又打趙子龍了?

    “你看他都學了些啥烏七八糟的東西,要是我的娃,我都不知道揍了他多少回?!卑职挚粗鴭寢寣⒚媾璺旁谀寝鳂I本上。

    他掀開潮濕的毛巾,看著盤在盆里乖順的面條說:“灶上光知道吃面,能不能變些花樣?”

    媽媽解開系在腰間的圍裙說:“你白吃還意見多得很,灶上吃啥咱們家吃啥,你還嫌棄不好,你出過一分錢么?”

    媽媽確實說得不錯。她在學生灶上壓面,每次回家,都要端回一盆東西,或者是面粉,或者是面條,有時是煮好的肉,有時是蒸好的饃,實在沒東西可端了,也要端回幾塊煤。

    你媽是咱們家的大功臣呢,爸爸有時候得意了,忍不住說,不要看你媽耳朵聽不見,她比耳朵好的人聰明幾百倍,學校灶上吃啥咱們家吃啥,她的貢獻大得很吶。

    那不是偷嗎?我常常忍不住說。

    傻啊,那咋叫偷呢,你沒聽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么?爸爸總愛給我上課。

    找龍龍去,媽媽拉著我的手。

    我們在學校后面廢棄的土廟里找到了龍龍。他坐在一尊斷了胳膊的神像頭上,嘴里叼著一支煙。龍龍,媽媽喊道。他偏過頭,看著站在門口的媽媽說,我到底是不是你和他親生的?

    是啊,媽媽說。

    我不信,要是親生的,他咋對我那么恨。趙子龍拍打著神像的頭,神像臉上的泥皮簌簌地落著。

    屋頂漏下的臟水一滴一滴打在龍龍的頭上。媽媽說,你哥上大學了,他還抽他耳光呢,你哥抽煙被他發現了,他硬是叫你哥把煙絲吃了,幾天不給吃飯。

    趙子龍摳著神像的眼珠子說,他看我的目光冷颼颼的,比這個廟里神像的目光還冷。

    你說話老沒大沒小的。媽媽跪在地上給神像磕了幾個頭,拉著龍龍往出走著說,跟你爸說話不要沒大沒小的,他當了一輩子老師,最希望別人尊重他,給他戴高帽子。

    虛偽,他把自己當作廟里的神像啊。趙子龍將地上一塊石頭踢得飛了起來。他掙脫了媽媽的手,一個人沖進了滂沱的雨地里。

    自給何縣長的兒子補課后,爸爸分外關注洛城電視臺的新聞聯播。他看著在電視里講話的何縣長說,縣長多不容易啊呀,每天有開不完的會,批不完的文件,見不完的人,太不容易了。

    電視里的何縣長講完話,他總是情不自已地站起來長時間鼓掌。

    寫作業的趙子龍掀開門簾,好奇地看著我爸爸一個人呱呱地拍手。

    龍龍,看一會兒電視。媽媽手上握著一個削了皮的蘋果。

    “不要給她叫媽?!卑职滞蝗晦D過身,指著我的媽媽對趙子龍說,“她不是你媽,你媽在甘谷?!?/p>

    媽媽一直注視著爸爸的嘴,她看懂了我爸爸的話,她說道:“在咱們自己家里,叫爸媽有啥不可以的,又不是在甘谷,你搞得這么清干啥?”

    似乎得到了我媽媽的支持,趙子龍的膽子肥了一點,他對我爸爸說:“你明明就是我爸啊,為啥要給你叫姨父。我甘谷的媽叫我跟著你好好念書,將來上個好大學,給趙家光祖耀宗?!?/p>

    “胡鬧呢么?!卑职忠惶岣使任覌寢屇切┯H戚就起火,他敲著桌子說,“是他們的娃就好好養么,送我這里來啥意思?”

    “龍龍就在這里上幾天學,你分這么清干什么,世上的事能分得那么清么?”媽媽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她拿衣袖擦著眼睛,哭得身子一沖一沖的。

    “還不怪你這個死婆娘?!卑职肿羁床坏梦覌寢寗硬粍泳涂?,他指著我媽媽說,“種子壞了能教育好么,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你這個聾子懂啥???”

    “說到底你還是不相信我么。我壓了幾十年面,灶上吃啥,咱們家就吃啥,我給這個家做的貢獻比你少嗎?”媽媽跋涉在自己思維的沼澤里,哭得一把淚水一把鼻涕。

    “你還以為你做的是啥贏人事情?!蔽野稚钌畹匚艘豢跓熣f,“不客氣地講,你那是偷,天長日久地累起來,你這罪犯得就大了,我是不想揭你的老底,你還想叫我表揚你???”

    我爸這話就說得重了,他們經常吵架,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我都能背下來,但他公然說我媽的行為是偷竊,是犯罪,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媽媽也許沒有看懂我爸的話,她走到我爸跟前說:“你今天就把話說清楚,龍龍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爸爸的目光輕蔑地投射到我媽抽搐的臉上,他在作業本上拿紅筆寫道:“龍龍是不是我親生的,你最清楚了,你怎么能問我呢?”

    瞧,我爸說話的口氣越來越不像一個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師了,他不知道啥時候學會了拿無賴的甚至是流氓的口氣跟我媽說話。這就很欺負人,很不厚道了。

    我媽徹底怒了,她將我爸面前的作業本嘩啦啦推到了地上,“你還當老師呢,你哪有臉在講臺上當老師??!”

    我從來沒有見我媽媽這么歇斯底里這么憤怒過,靜默的火山終是爆發了。

    “趙子龍你都不知道是誰的種,你跑到人家張老師家里來干啥呀?你到底是誰么,你是狗日的還是豬日的啊,你這么不要臉,跑到人家張老師家里來干啥?你這個沒有骨氣的東西,你咋不去死啊,你死了就沒人懷疑我了!”我媽媽也會說臟話了,她說出的臟話像一梭梭尖叫的子彈,驚得燈光一閃一閃的。

    我就是個雜種,趙子龍的身子向墻奔去,血花在沉悶的聲響中炸開了,趙子龍像被子彈擊落的鳥,荒蕪地摔在地上。

    03

    頭上纏著一圈白紗布的趙子龍那幾天沒有去上課,他一個人坐在學校后面那座破廟里。有時候,他站起來,朝身后泥塑的神像撒出一泡熱乎乎的尿水。

    “我想回甘谷去?!壁w子龍那天晚上對我說。

    “你就待在這里好好上學?!蔽野矒崴f,“你要是回去了,就可能永遠回不來了?!?/p>

    趙子龍看著天空幾顆孤冷的星說:“你爸從來就沒把我當他親生兒子,我最冤枉了?!?/p>

    “不是你想的那個樣?!蔽依@個十三歲少年的手說,“這次教育局原本要提他當副校長,可有人舉報他還在甘谷偷偷生了一個兒子,現在這個兒子長大了回來上學了,最后他副校長沒當上,還被記了一個大過?!?/p>

    “那咋不開除他呢,把他開除了就好了?!壁w子龍憤憤地說。

    我沒有理會趙子龍反常的情緒,仍是安慰他道:“你要理解爸爸呢,當校長是他夢寐以求的事,為了你能上學,他厚著臉求了好幾次劉校長,他可是從來不想求人的人?!?/p>

    “哼?!壁w子龍說,“他做了虧心事,他不求誰求?”

    看著趙子龍被紗布包扎的腦袋,我沒有再同他進一步爭論。那幾天爸爸大部分時間泡在教室里,見了趙子龍,他就遠遠地避開,直到趙子龍入睡了,他才像個地下工作者鬼鬼祟祟潛回屋,頂著一頭荒亂的白發,匆匆地批改著堆積如山的作業。

    那年七月,我和趙子龍給考場送開水。這一天能掙十塊錢的差事是我爸求了校長才得來的。趙子龍驚奇地發現有老師不停地給幾個學生傳答案。他把這天大的秘密告訴了我。

    一個是何縣長的兒子,我對他說,其他幾個都是縣上部局長的子女,這幾年學校一直都是這樣操作的。

    領導的子女就能這樣嗎,那對其他學生太不公了吧?趙子龍憤憤地說。

    我沒有給他過多地解釋,我知道我越解釋,他越不明白。要這樣考的話,我也能考上大學,抄答案誰不會啊。趙子龍幾乎要嚷叫了。

    我膽戰心驚地告誡他,千萬不可給人講出去,講出去就捅破天了。誰知趙子龍嘴上應了,心里卻暗暗記下那幾個老師的名字。第二天上午,趙子龍勇敢地把此事報告給了巡查組的人。當檢查人員走進考場時,那幾個作弊的學生堂而皇之地把答案壓在試卷下,有人還埋怨說,寫得太潦草了,抄都不好抄。

    那年何縣長的兒子竟考上了重點大學。那聯合艦隊幾個幫助做題的老師,有的去別的學校當了校長,有的到某局當了副局長,有的子女還沒畢業就在財政上領工資。最倒霉的是我爸。數學卷子是他一個人做的。但學校說他莫名其妙又多出了一個兒子,給國家增加了負擔,給了個留校察看的處分,并降兩級工資。何縣長曾許諾我畢業進洛城中醫院的事也泡了湯,縣上沒有單位敢接受我。爸爸三番五次去找何縣長。但何縣長根本不接見他。校長給我爸傳話說,你不愿意參與就算了,還暗地里指使你娃告黑狀,要不是看你教了一輩子書可憐,早把你開了。

    我爸爸的精神徹底垮了。他這個洛城有名的數學老師無法再在課堂上講課了。有時講著講著,他就講他對何縣長多么忠誠,給何縣長的兒子輔導功課何其盡心。他還會在課堂上罵學校,罵校長,最后便痛哭流涕地罵趙子龍乃至罵我母親。

    學校便不讓他上課了,安排他在傳達室當收發。

    ............

    (未完,全文見《鐘山》2021年第5期)

    【黃樸,1971年生人,副編審,現居西安。中國作協會員,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有小說集《新生》《丫丫的城》等。曾獲路遙青年文學獎、陜西新聞獎等。在本刊首發的《鍍金時代》獲第五屆柳青文學獎中篇小說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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