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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清明》2021年第5期|維摩:黃梅路魚鋪簡史(節選)
    來源:《清明》2021年第5期 | 維 摩  2021年11月16日08:41

    說是要修地鐵,路面上的法國梧桐都被剝了個精光,硬撅撅地杵著。原本綠波連漾的季節,到處都是白花花的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李脂從9路公交站走到黃梅路,短短幾十米,額頭上已經布滿了汗珠。鞋跟有些高,逛商場合適,來農貿市場顯然力不從心。她捏著鼻子繞過北門腥臭的污水明溝,拐彎抹角來到45號魚鋪。那時候陳魚正在彎著腰殺魚剝鱗,濕漉漉的頭發綁在腦后,兩枚小小的乳房在領口里時隱時現。胸罩是黑色蕾絲的,有襯托膚色的奇效。丁老師站在對面,看得很認真,很用力,腦子里構思著不可描述的細節。構思過程很辛苦,所以他身體微微前傾,下巴上隱約掛著汗珠。李脂輕聲走過去,“啪”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他身子一抖,褲襠里立刻涌上來一股濕漉漉的熱氣。

    汗珠自然也摔在地上,碎了。

    李脂把他丟在一邊,對陳魚說,給我殺條花鰱,揀大的。

    老丁還停留在濕氣泄完后的酸麻里,聲音又軟又飄,你咋來了。

    李脂說,你能來,我為啥就不能來。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來這兒干啥。

    能干啥?買魚,順便看看陳魚的奶子。

    這話讓丁老師臉皮發熱,脖子后面涌出了汗,褲衩里的兩條毛腿也夾得越發緊了。陳魚把殺好的魚裝進黑色塑料袋里遞給他,他沒接住,塑料袋“啪”地摔在地上,濺起一蓬濕漉漉的腥氣,他彎腰去撿,陳魚卻已經先于他伸出了手。他說著謝謝,一抬頭,目光偏偏落進了陳魚低垂的領口里,這次距離更近,兩顆暗紅色的棗仁觸目驚心。陳魚說換個袋子吧。他連聲說不用,搶過魚來轉身要走。

    李脂扯住他,別急著走啊,這么長時間沒見了,也不想我?

    不敢想。

    怕啥?

    怕你家老吳揍我。

    李脂吃吃笑,他揍你,你就把這事寫進書里。

    停了一下,又問,你那什么狗屁簡史寫完沒?

    寫著,沒停。

    有我沒?

    老丁偷眼看了一下陳魚,陳魚低眉忙著殺魚,像是什么也沒聽見。

    有你,也有老吳。老丁說完,舞動兩條毛腿,急慌慌就走。

    這次李脂沒攔他,老丁扭擺幾下就出了農貿市場,如果沒有那兩腿黑毛,別人會誤以為那條瘦浪的影子是個女人。人字拖的啪啪聲逃掉了,李脂回過頭來問陳魚,前幾天給你發那條微信看了沒。陳魚沒說話,抄著網在水泥池子里撈魚,挑好了就把網子送到李脂面前說,這條咋樣?花鰱健碩,涼氣森森,尾巴打著挺,甩出的水霧在陽光里上下翻飛。李脂伸手擋著臉,說就這條,殺了吧。陳魚從網子里把魚抓出來,那條花鰱還在奮力掙扎,陳魚取過刀背,在它腦門上輕輕一敲,那魚就安靜下來了。陳魚低著眉,殺得兩手血腥。李脂在對面舉著手機補妝,嘴唇在手底鮮活起來。

    找個人嫁了吧,別指望他,就是回來,那也是個蹲監的貨。

    我沒你那么好的命,也沒你那么白。

    好命是自己掙來的,跟白不白沒一毛錢關系。

    那當初,老丁和老吳為啥爭著買你家的豆腐?

    李脂嫩豆花一樣的臉嘩啦啦綻開了,眼霜和粉底為她遮蓋著歲月的痕跡,整個農貿市場的人流里,她依然是白得耀眼,小腿的曲線被高跟鞋頂起來,更讓這白燦爛奪目。為了遮掩這白,她還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絲襪,把那些靜脈曲張的細微凸起也巧妙地隱藏了。她大笑時,男人和女人都向她投來目光,魚鋪前自然就多了幾個顧客,她夸張地揮著手,對陳魚說,我也是豁出去了,四十出頭懷孕生娃,容易嗎?話說出口,她立刻意識到不妥,想說點什么緩和一下氣氛,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笑容就僵在臉上,好一會兒都散不去。

    陳魚已經剮完了鱗,這會兒殺開魚腹,掏凈了花鰱的體腔,花鰱還不想死,嘴巴微弱地翕動著。還不是我說的?命好,白,兩樣都讓你占全了。陳魚不緊不慢地說著,將魚收進塑料袋遞過去,天熱,趕緊回去吧。

    李脂接了魚,從包里摸了張鈔票塞在陳魚手里,陳魚又給她推回來。李脂說,我就怕微信轉給你你不收,專門帶了錢包出來,你別再讓了。陳魚又推,兩人推來推去打了一會兒太極拳,終究還是取了個折中數。

    陳魚收了錢,李脂拿了魚,湊過來對陳魚說,老丁人不錯,鐵飯碗,你考慮考慮。

    陳魚沒說話。

    李脂問,嫌他歲數大?

    陳魚說,一個人過慣了。

    屁。李脂說,還惦記任海潮呢,把你賣了還替他數錢。

    我早死心了。

    那就往寬處想,兩腿松一松,男人自動送上門。

    陳魚沒話。魚池邊上,氧氣泵正在往里砰砰打氣,水面上白浪翻涌,水面下游魚摩肩,農貿市場如同一鍋咕嘟嘟的滾湯,只有她是涼冰冰的。

    李脂跺腳說,你這慢脾氣,能把人急死。

    陳魚生在湖邊。

    北方人常把水庫叫湖,有湖便有了風,風在水上呼嘯著疾走的時候,陳魚她媽扔掉手里的燒火棍,跌倒在爐膛邊大呼小叫。沒人應聲,她家空著,她爸還在有余家打牌,沒幾圈就輸得鼻涕溜光。從有余家出來,她爸一個人裹著襖子走在枯瘦的北風里,胸膛里空空蕩蕩,可以并排跑過兩輛后八輪卡車。清早只吃了半塊剩饃,喝了一碗蜀黍糝湯,嚼了兩根腌蘿卜干,這會兒餓得前胸貼后背。他疾風一樣卷進院子,闖進灶火,看見女人下半身精赤條條,褲子扔在一邊,褲襠里濕淋淋一片。女人額頭淌著冰冷的汗珠,手心里捧著顫巍巍的粉紅色肉團,她爸,又是個丫頭。

    她爸撲通一下就跌坐在爐灰里了。

    陳魚應該是有個姐的,她姐出生那年,她媽挨打挨了一個冬天,河開柳嫩的時節,她爸就把她姐抱到縣城里賣了,她媽又哭又鬧,就又挨打挨了一個春天,這一回徹底被打服了。她爸得意洋洋,說想當年這娘兒們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現今被我敲斷了舌頭,服帖得很。有余聽得眼睛放光,他怕老婆,偏偏最喜歡聽打老婆的故事,不幸的是,每每聽到緊要關頭,他老婆總會破門而入,把一群老爺們攆得兔毛亂飛。有余老婆身量魁梧,全鎮子的男人在她手底都走不過三五個回合。除此之外,她還是個無底洞。鄰居說晚上熄了燈后,這女人常常梳攏得有余鬼哭狼嚎,第二天一早起來還要扶著后腰。論模樣論身條,這女人比陳魚她媽差了十萬八千里,可偏偏這個粗笨的胖女人肚皮里長了瓜秧,一連串給有余生了三個七斤多的大胖小子:大有、再有、三有,要不是因為被計劃生育罰了款上了環,她還得一股腦兒地生下去,較勁兒似的,氣得全鎮男人兩眼通紅。

    陳魚她媽怯生生地說,她爸,弄條魚吧。

    陳魚她爸充耳不聞,靠在灶火邊如同半截朽爛的木樁,散發著頹廢的腐臭。陳魚她媽一手抱住陳魚,一手抖抖索索套上浸滿羊水和血水的褲子,強支起兩條細而白的腿。那兩條腿曾經直苗苗的,夏天穿裙子的時節,總是看得男人們眼跳耳熱。如今形同兩條枯槁的木柴,松松垮垮,沒有了任何滋味。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把陳魚裹在懷里,又搖搖晃晃地出了門朝坡下走。慢坡不陡,倒是很長,她媽走得踉踉蹌蹌。坡下就是鎮子,鎮上只有一條街,有余家就在街上。那時候有余家的胖女人正好出門潑水,遠遠見了,扔掉盆子跑過來,扶住她說妹子,你這是弄啥。

    街上的風是從湖心深處刮過來的,又冷又硬,帶著鋒利的濕氣,即便是血氣方剛的男人也不敢輕易與之對抗。陳魚她媽頂著風,腔子里的熱氣被抽得干干凈凈,紙片樣的身板若是穿上繩子,就可以當作風箏高高放起。有余家的胖女人幫她擋住了冷風,她的腳尖才算是落了實地。她用一雙軟塌塌的眼睛盯著有余家的胖女人,抖了抖嘴唇卻說不出話來。舌頭已經凍透了,牙齒也不聽使喚來回打架。有余家的胖女人捧住她的臉,熱氣從一對胖手里轟隆隆流進了她的身上,把那兩片石板樣的嘴唇上抹了些許紅色。她終于說起話來,氣若游絲,她嬸兒,求口魚湯吊吊奶吧。

    有余家有的是魚,那時節,鎮上和村里的漢子們還按老輩人的活法在坡坡上捶土坷垃,下水討生活的只有他們家一戶,全水庫的野魚讓他們家隨便抓。在有余家,陳魚她媽如愿喝到了熱魚湯,喝到魚湯就有了奶,有了奶就救了陳魚的命。剛從臍帶上掉下來那會兒,陳魚只哼了半聲就沒了響動,這會兒把她媽的兩個窩頭樣瘦小的奶包吃癟,才猶猶豫豫地把另外半截哭聲送出了嗓子。有余家女人幫著把陳魚洗干凈,裹上他家三有用過的小褥子,說得給娃起個名兒。陳魚她媽抖著青薄的嘴唇說,魚救活的,就叫陳魚。話沒說完,暮色就啪嗒一下垂落在了街上。有余遞了條新棉褲過來,去年給你嫂子買的,小了,你別嫌棄。

    陳魚她媽眼酸,淚珠子來得好沒道理,她邊擦邊哽著嗓子說,陳魚就許給你家三有吧。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真是乏善可陳。

    要說波折,多少還是有的。第二年春天,陳魚她爸要上縣城,臨走之前抱上了陳魚。這次陳魚她媽長了心,她爸前腳走,她媽后腳就進了村長家的門。太陽掉進湖里的時候,門外就傳來了陳魚斷斷續續的哭聲,治保主任手里扯著繩子,繩子另一頭捆著垂頭喪氣的陳魚她爸。有余把陳魚橫抱在懷里,舉著奶瓶邊走邊哄,村長走在最后面,一迭聲罵著,煙灰和唾沫星子濺落在柔軟的草尖上。此后幾年里,這樣的事情又發生了兩次,最后一次回來路過村口,夜已經深了,陳魚她爸嘴里不干不凈地說著渾話,驚得狗叫聲連綿不絕,村長緊走幾步,突然飛起一腳踹在他的后腰上,在場的幾個人聽見耳邊“咯嘣”一聲脆響,從此以后陳魚她爸的腰就再也沒有直起來過,也走不得遠路,出不得遠門了。這真是遂了他的意,可以不再下地干活,名正言順地焊在了牌桌上。

    天下太平了,陳魚她媽說著,話里滿是驚喜和感激。倒是村長表示出了些許愧疚,為了彌補這些愧疚,他總是找機會給這個女人補貼仨核桃倆棗。陳魚在這些安穩如水的日子里一尺一尺地生長著,越長就越像她媽年輕時的樣子,兩條腿直苗苗的,背起書包時胸前也微瀾起伏,看得男生們眼跳耳熱??赐觋愻~,男生們就扯著三有說葷話,三有嘿嘿笑著,不答話也不反駁。只有文軍不跟他們攪和,他是校長的兒子,跟鎮長也沾親帶故,全鎮子指望他能有出息,將來考上大學混個官,好讓他們街頭巷尾閑聊起來,能有個中心話題。

    三有雖然跟陳魚同在鎮中上學,在學校卻不怎么說話,倒是隔三差五來她家送魚,送完魚沒事找事賴著不走,陳魚她媽就老是留他吃飯。陳魚嫌三有一身魚腥味,隔著桌子瞪他,筷子敲碗敲得叮當作響,三有充耳不聞,大口喝著滾熱的蜀黍糝湯,抽空咬兩嘴烙饃,嘴皮子吧唧個不停,氣得陳魚在桌子下狠勁踩他。

    有時候陳魚也想留三有一會兒,不是為別的,三有一走,殺魚的活兒就得她來干。她手里捉不住那又涼又滑的東西,聞不慣躥鼻子的腥氣,沾不得溫吞黏稠的魚血;而三有不一樣,他是湖里長大的。他只消用刀背在魚頭上輕輕一敲,再潑辣的魚也得安靜下來,斜過刀背從尾至頭劃拉幾下,鱗片便刷刷落了一地。他左手捏住魚背,右手利刃一閃,一條生命就被從尾至頸打開了。放下刀,右手在魚腹里劃拉一下,從鰓到腸清得干干凈凈,往水盆里一丟,靜等著下鍋,整個過程也不過三分鐘時間。有時他也會給陳魚表演別的殺法,尤其是遇到鮮活的大魚,他就要展示一下這趟手藝:左手牢牢按住魚頭,右手取輕薄快刀,自魚尾一角殺入,略微抬刃,穩穩控制行刀速度和力度,先將魚向上的一側連皮帶鱗整張解下,然后翻身再解;解完魚皮,沿魚脊和腹部各開一刀,深不及骨,全魚就被大致分為兩半,自魚頸再入刀,輕割至魚尾,一整塊魚肉便被取了下來。用草紙裹住割下的魚肉,然后動手割下另一側,同樣以草紙裹好。行刀過程中魚猶未死,常常甩動尾巴,啪啪作響,故而要心平手靜。行刀結束后,魚骨完好無損,五臟俱在骨架中,可連頭帶尾棄之。此時草紙已將魚肉里的血水吸凈,切成薄片,即可蘸醬油生吃。陳魚看得汗毛倒豎,她媽卻并不介意,而且還吃得津津有味。陳魚問三有,你從哪兒學的這一套。三有撓撓頭說,自己摸索的,聽說日本人最喜歡這個。陳魚聽完嗤了一聲,剛巧院子里一陣涼風刮過,把這嗤聲吹得滿地都是。

    三有知道陳魚看不起他,回到家免不了啰唆幾句。他媽說,當年許下的婚別當真,紅顏命薄,丑妻是寶,我和你爸瞅機會再給你張羅一個。三有說,有好看的,為啥要丑的。他媽說,你要是能降住她,就盡管去。這句話直撅撅打在了三有的七寸上,因為鎮中畢業后,全校學生只有陳魚和陳文軍考上了高中。高中在縣城,需要翻一架山再走四十里地,當然只能住校。原本三有就和陳魚搭不上兩句話,這下可好,兩句話的機會也沒了。

    陳魚住校后,回來的次數就漸漸稀了。三有一如既往去她家送魚,偶爾還能遇上,大都是周末或者假期。她也不再反感他渾身上下的魚腥味兒,只是不敲碗、不說話,也不在飯桌下踩他的腳,熱湯熱饃吃得涼冰冰的。如果沒有陳魚她媽不時攪動空氣,三有非得缺氧憋死不可。在這種半缺氧的狀態里,三有他大哥和二哥相繼結了婚,有了娃,單立了門戶,在縣城買了房,只剩他這么一個討吃鬼在家混著。他爸也不嫌棄他,三有干活不惜力。有那么一段時間,水庫里忙不過來的時候,三有還得替他爸去縣里送魚,送完總要繞路拐到縣一高去見陳魚一面。陳魚已經不是小鎮和湖邊的陳魚了,她是游過大河越過三冬的紅鯉魚,細膩緊實,渾身上下閃著光,讓三有不敢抬頭直視。三有把手里的東西一件一件交給她,重復著陳魚她媽要他捎帶的話。陳魚抿著嘴聽,聽完回身就走。

    回去后,三有跟他媽說,死心啦,你趕緊給我張羅媳婦吧。這消息不脛而走,驚動了湖邊的十里八鄉。誰都知道有余的家底,也都看得出三有是掌家的料,幾十里的湖面上,只有他出沒自如,你想要什么魚,只消給他說一聲,晚上保準給你送到家。除此之外,他家還承包著湖邊幾十畝淺水魚塘,起魚時節,半個鎮子的男人都是他家的幫工。女人很快選定了,只是兩人都不到法定結婚年齡,只好先定下婚期。消息順風爬上山坡,呼啦啦刮進了陳魚家里。陳魚她媽急火火地從坡上跑下來,單薄的身子再次如風箏一般左右搖擺起來,只是這次有余家胖女人沒有在街上迎她。她闖進有余家,撲通一下跪在水泥地板上,驚得一屋子人鴉雀無聲。跪完她就站起來,風箏樣擺到汽車站,擺進長途汽車里沒了蹤影。

    那天正是周末,高三學習緊,放假只有半天,陳魚她媽在空蕩蕩的校園里轉了半個鐘頭,才打聽到女生宿舍的位置。宿舍門關著,陳魚不在里面,隔壁女生聽說她找陳魚,捂著嘴嗤嗤笑。她媽在樓道里等了一會兒,等得眼皮直跳。暮色奔涌而起,街燈紛紛點亮,她媽盤算著晚上到哪個親戚家借宿,越想胸口越堵得慌。從學校出來,陳魚她媽風箏樣沿著大街走出好遠,一街兩行都是商店和飯店,她媽不敢進,腰包不鼓,腰桿不硬。盤算來盤算去,正想拐進旁邊的背街小巷,就跟眼前突然閃出的人影撞了個滿懷。

    是陳文軍。巷口光線不好,陳文軍走得急,嘭地一下把陳魚她媽彈得仰了過去。陳魚聽見“哎喲”一聲,來不及多想,緊走幾步,接住了她媽輕飄飄的身子。她媽散出腦殼的魂魄重新歸了位,原本想道個謝,話到嘴邊才看清眼前人是誰。陳魚果真不是以前的陳魚了,她眉眼舒展嘴唇殷紅,分明已是個地地道道的女人。她媽跳起來,劈臉就給了陳魚一個白亮亮的耳光。這耳光醞釀了整整一個下午,帶著新鮮熱辣的火氣,一下就把陳魚打傻了。陳文軍擠過來想要撕碎這個紙片樣的女人,陳魚她媽迎上去,隨手也給他送上了耳光大禮。陳文軍在一片白光中扶穩了眼鏡,滿腹的憤怒變成了委屈,咽下去噎得嗓子生疼。倒是陳魚很冷靜,她說媽,有事咱找個地方說,別在大街上鬧。

    陳魚她媽說,跟我回去。

    不。

    不回去就別再念書了。

    不念書我也不回去。

    你是想氣死我。

    不會,你要死也是受活死的。

    這句話帶著驚雷閃電轟隆隆砸向陳魚她媽,一下就砸斷了她的脊梁骨。她媽細弱的身子抖了抖,折疊起來,滑落在了馬路邊的樹坑里。如果不是被后面的小樹擎住,她還會稀泥般繼續癱軟下去,和那些灰塵、垃圾、貓屎狗尿攪和在一起,就像當年她躺在爐灰柴草里生下陳魚時一樣。

    陳魚冷淡地看著她。這時陳魚就想起了自家的門簾。

    門簾外正是苦夏,瘸子路過陳鎮中學時傳話,說陳魚她爸叫她回家一趟。自從她爸腰斷了以后,瘸子就成了她爸最好的朋友,在鎮上,他倆都是沒人待見的一路貨色。課間陳魚請了假,一路小跑穿過街道,跑過長坡,跑到自己家院子門口。她爸沒去打牌,坐在門口的青石上等她,她剛想張嘴發問,就被他呼啦一下捂上了嘴,她爸把青灰色的下巴湊到她耳朵邊,麥草樣的胡茬扎得她又疼又癢。他說你媽在屋里吃冰糖呢,你小聲進去。說完他就勾著腰往坡下去了,腳下拖著一溜干熱的黃土。

    我媽多大的人了,還吃糖。

    但她還是輕軟軟地走到了門前,蟬鳴淹沒了細碎的腳步,她既沒有喊媽,也沒有推門——門開著,竹門簾里人影搖動,皮肉碰撞的汗腥一波波涌出來,沖得她腳跟不穩。她把身子藏在墻后,挑開一條縫朝里張望。她媽兩條細而白的腿正被高高扛起,腳尖繃成豆莢即將裂開的姿勢。男人的背影過于強健,她媽被搗碎了,悶哼聲接二連三從嘴里跳出來。陳魚看得濕淋淋的,卻也無法挪開步子。男人倒塌的一刻,她媽還掛在他的腰上,小聲說,受活,好死了。

    這句話撞得陳魚兩耳嗡鳴。

    這么多年,她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說完,她感到了巨大的輕松。

    那具干瘦的身子,實在不配享受那么大的快樂。

    鎮子上丟了兩個人。

    最先注意到這一事件的是陳鎮中學的陳校長。陳文軍倆月沒照面,按說到了回家要生活費的時候,卻連一通電話也沒打,陳校長只好把電話打到縣一高,縣一高說陳文軍早就請假回家了,陳校長說沒有,縣一高說我這兒也沒有。一米七八的大活人,就這樣不講道理地丟了。鎮上的人湖水樣聚在陳鎮中學校長辦公室里,烏泱泱的聲音掀翻了屋頂。有人小聲嘀咕說,好像陳魚她媽上月去過縣里,人們這才醒過神來,呼啦啦卷上慢坡。陳魚她媽正在院子里喂雞,齊腰高的柴墻上掛著沒摘完的絲瓜,焦黃的殼子呼啦啦迎風作響,陳校長隔著墻問,他嬸兒,見陳魚沒。

    見了。

    見文軍沒。

    見了。

    擱哪兒去了?

    死了。

    死了?

    死了。

    陳魚她媽說得很堅決,倒讓陳校長心里打起鼓來。

    咋死的?

    受活死的。

    人群哄的一聲松弛下來,陳校長是讀書人,臉皮被臊得明晃晃的,還沒來得及多問幾句,陳魚她媽已經操起鐵锨,隔著矮墻往外揚雞糞。離墻近的人群哎喲喲向后退著,后面的人往前擠著想看究竟,一進一退陣形就亂了起來,陳校長躲閃不及,雞糞干脆利落地落在了他的皮鞋上。

    雞糞說明了一切。

    陳魚跟陳文軍私奔了,或者陳文軍跟陳魚私奔了,不管是誰起的頭兒,兩人終究是私奔了。陳校長干著急,把鎮汽車站門口的水泥地踩得溜光發亮,也沒人再去管這樁閑事。

    雪一落,有余兩口子就給三有張羅結婚。

    八仙桌從院里一路擺到街上,大地紅閃光雷放了一上午,整個鎮子一片紅色,硝火味兒經久不散。

    坡上還是白的,雪地里兩行新鮮的腳印,陳魚她爸空著手走在腳印前面,走上紅色的街道,走到有余家門口停住了。有余看了看他空蕩蕩的兩手,臉上暈著的一團熱氣凍了一下,又立刻聚集起來,招呼道,哥,來席上坐下。坐定,給他倒上一盅九都大曲。

    嫂子沒來。

    懶,還沒起床。

    有余心知陳魚她媽是沒臉來,怕是還有些慪火,哦了一聲,說沒事,等會兒帶兩瓶酒回去,讓嫂子沾沾喜氣。

    婦道人家懂個屁,我替她喝了算。

    有余端起酒盅跟陳魚她爸碰了一下,哧溜聲響,一條熱線扎進了肚子。肚里一熱,眼神就有點飄,放下酒杯的當口,他看見一條人影從丁字路口走過來,折到街上,又走向東頭。進陳鎮,丁字路口是必經之路,前天一下雪,這兩日長途車都沒進得山里,也沒從國道上回來的順路摩托,想必這人是走回來的。從國道走到鎮上,得半天光景,這樣的天氣就更費勁。街東頭是中學,東頭再東,是陳校長家。一條街的人都在西邊暄騰騰地吃酒,倒顯得這人伶仃單薄了。雪地里走不快,人影搖晃著,緩緩走遠。

    本來這人悄無聲息,這一緩,半條街吃酒的都看見了他,有好事的就在酒桌上議論起來。

    像是文軍吧。

    可不就是。

    還是男娃子有心,丟了也能找到家。

    說這話的人斜眼看了看陳魚她爸,她爸已經半瓶酒下肚,眼里一片朦朧,嘴里塞著一條雞腿,筷子上串著倆熱騰騰的白蒸饃。

    他嗚啦啦說了點什么,像是罵人,又像是什么也沒說。

    三有也丟了。

    新婚第二天,街上賣油鹽的雜貨鋪還沒開門,他就出了院子。瘸子踩著雪碴出來倒尿壺,看見他在陳校長家門口蹲著。瘸子問他干啥,他不答。瘸子說是不是沒伺候好新媳婦,被攆出來了。他罵了一句滾。院子里狗被罵醒了,陳校長起來開門,正和他撞了個對臉。

    晌午頭上,三有就找不見了。

    新媳婦大鬧一場,砸了洞房要回娘家。娘家弟是個愣頭兒青,借了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一路黑煙前來接應。頭天擺宴席的桌椅還沒有收完,拖拉機掉屁股時撞散了兩張桌子,磕壞了三條凳子,碾碎了一鋁盆碗碟。包桌老板急得直罵,娘家弟一邊回嘴一邊掉過車頭,要從包桌老板身上開過去,慌得他兔子樣跳進了屋子。幾個幫工的看不過去,合力把娘家弟從車頭上拽下來,摁在雪地里劈頭蓋臉暴揍。有余趕忙去攔,又上煙又包賠損失,才把事情平息。

    有余家的胖女人陪在新媳婦跟前說話,從房里攔到院里,又從院里攔到街上,終究還是攔不住,拖拉機吭吭哧哧往遠處走了。

    一條街安靜下來。

    有余蹲在街口唉唉嘆氣,嘆完氣已經日頭偏西。冷風四起,看熱鬧的走了個精光,雜貨鋪里隱約有幾條人影,沖著他指指點點。他家胖女人叮叮咣咣掃著碎瓷片,掃兩下哭一聲,很有節奏感,只是聲音干枯,像是半路出家學唱戲的煙酒嗓。有余心煩意亂,一盒煙抽完,他才想起來應該去陳文軍家走一趟。

    沒見到陳文軍,陳校長叫自家女人泡了濃茶待客。陳鎮人把白開水叫茶,白開水里下荷包蛋叫雞蛋茶,平日待客就這兩樣,貴賤之分就看雞蛋的數量,家里有茶葉、真喝茶的只有陳校長家一戶。有余出過門,見過世面,也在別處喝過茶葉水,都沒陳校長家的濃。這東西放得合適,香氣滿口,放得多了,和中藥不差多少,只剩下苦味。眼下的杯子里就散發著熱騰騰的苦味,有余是真渴了,但也沒勇氣去嘗一口。

    文軍回來了?

    回來了。

    三有來過?

    來過。

    三有沒回家。

    怕是……去了九都。

    九都恁大,去哪兒找?

    陳校長沒接話,端著杯子只是喝茶,屋子里只剩下他緩慢沉重的咕咚聲。有余看著他粗大的喉結,不知那樣苦澀的水是如何接二連三咽下的,他期待從那喝下苦茶的嗓子里透出一星半點確切消息,哪怕是哪個區哪條街也行,或者是個什么電話號碼。門外狗叫聲突然又響成一片,腳步雜沓,門簾呼地掀開,鎮長披著軍大衣跨進來,后面跟著村長和一陣冷風??吹轿堇锞挥行?,兩人有點意外。

    瘸子和陳魚她爸也跟著,沒進屋,挑著門簾往里看。冷風順著門簾縫隙往村長后背上灌,他回頭瞪了一眼,門簾立刻合上了。

    有余看出來陳校長沒有再多說的意思,就問,能不能跟文軍說兩句話。

    不能,文軍夏天就要高考,誰也不見。

    有余還想說點啥,村長呼啦一下把他從凳子上拽起來,天都黑了,還不回家吃飯。

    三有從九都回來,已經是兩個多月以后的事。街上的樹開始返青,背陰處還聚著隔年的冷風。他爸蹲在門前陽光里呼嚕著面條,頭上滲出密密的細汗,堵塞的鼻腔漸漸松動,麻癢讓他瞇起了眼睛,他把筷子交到左手,擤了一管鼻涕,整個人都清透了。他揉了揉眼,看見灰頭土臉的縣鄉小巴車晃進鎮子,停在丁字路口,三有從車上跳下來,走到他面前也沒停,只是撂了句話。

    我回來了。

    他爸沒應聲,把嘴里的面條嚼勻了咽進肚子,又咔嚓咬了口糖蒜,才扭頭朝院子里喊,孩子他媽,搟面去。

    三有端著面出來,他爸還蹲在陽光里吸著煙,面前放著空碗,碗上搭著黑漆筷子。正午頭上,原本街上沒幾個人,這會兒變戲法樣涌出許多男男女女,他們端著碗站在自家門口,眼睛卻盯著有余家的門。三有走進陽光里,靠著他爸蹲下,呼嚕一聲嚼起了面條。那一聲“呼?!庇行┨?,驚飛了街上尋食的麻雀,男男女女們哄的一聲低笑,說三有回來了。三有哦了一聲,算是應答,應完繼續低頭吃面條。

    面還沒吃完,手扶拖拉機就打東邊突突突開過來,在三有家門口停住。娘家弟從車頭上跳下來,一臉熱氣,一邊遞煙一邊說,姐夫,我把我姐給你送回來了。

    燉魚要想好吃,一定要放些豆腐同煮。海魚味重,宜用老豆腐熬,鯽魚細嫩,宜用嫩豆腐煨,做法略有不同,但都是湯白味鮮,健脾補氣??谖吨氐?,可用豬油豆瓣醬先爆鍋,口味淡的,清水生姜就可以煮起。愛這口的人不在少數,豆腐西施和魚美人鋪子里的東西,地道,新鮮,有些人起早趕公交來黃梅路,就是來買她們的東西。

    豆腐西施李脂和魚美人陳魚,同在“西關四大美女”之列,老丁說,四大美女一同上街,公交車也得停下來給她們讓路。

    哄笑如潮水樣席卷了半個農貿市場,李脂一邊給老丁的豆腐過秤,一邊問他,那你說,四大美女頭一個是誰?

    那還用問,肯定是你。

    李脂在老丁遞來鈔票的手上拍了一下,把裝好豆腐的塑料袋掛在他的小拇指上,收了錢,斜眼瞧了瞧對面的陳魚。陳魚正給顧客挑魚過秤,像是絲毫沒有聽見市場里的那些關于自己的聲音。

    這個在任海潮鋪子里打工的女人,有點來路不明,單論起模樣來,肯定是最周正的一個,可她從來不收拾打扮,一身腥氣兩手血,看得人發怵。雖說待人也和氣,總是話不多,唯一的好處就是手腳麻利,殺起魚來寫意得很,據說她還有片生魚的好手藝。望海樓生意最火那兩年,壓桌菜便出自她手——三文魚快刀殺薄片,放冰塊上端出,蘸萬字醬油兌辣根,鮮爽適口,每天限量二十份,先到先得,價錢高還是其次,晚了只能等明天。這么好的菜怎么不多進點料?不是不想,是真沒有。錢不咬手,誰都想掙,可這偌大的九都,只有陳鎮水庫能養三文魚,貨源緊俏,連省城都要從那里進貨。西關市場附近這群吃嘴精,如果不是托了任海潮的福,哪能嘗到這樣的鮮貨。

    倒是陳魚很淡定,頭天晚上還穿戴整齊在玻璃廚房里片魚,惹得老大一群人圍觀;第二天一早便換了短褲膠鞋,用手帕皮筋扎了頭發,去45號魚鋪開檔。望海樓紅火起來以后,任海潮生意越做越大,又與人合伙開了望海投資擔保公司,玩金融掙大錢,左手進右手出,利息拿到手發軟,座駕從別克換到霸道,再換成保時捷卡宴。一輛不夠再來一輛,寶馬奔馳也各需要一臺,一臺666,一臺999,分開單雙號,到了限行那幾個月,就對號上街,車閑人不閑。他成了忙人,朋友圈里都是銀行家企業家政府領導,紅塵滾滾,歌來酒去,一刻也停不下來。據說房子也換到了河對岸的新區,錯層大宅,高尚社區,閑人免進。有眼尖的,說他老婆送完孩子沒事干,就整天牽著一條蘇牧掃街,愛什么買什么。有耳朵靈的,說可不是嘛,他老婆也見不著他本人,誰知道在外面還有幾個家呢?任海潮再來黃梅路,多半是在街口喝牛肉湯,早起頭一鍋,還是老習慣。街坊們偶爾碰見,他就翻弄手機,瞧瞧,都是會議,都是領導,昨天晚上11點還在通電話,喝酒喝到凌晨2點,忙啊。

    自然是沒空到農貿市場去了,魚鋪的事情就都落在了陳魚身上。別人家的生意,別人不操心,陳魚倒是當自己生意在做。

    有人到魚鋪邊看魚,拐彎抹角問她,想放點錢到望海投資,能不能多給一分利?

    她直起腰,指指街口,說往那兒再走100米,臨著中州路,藍色門頭,就是望海投資公司,問他們去。

    看來任海潮也沒把陳魚當回事,來人笑笑就走開了。也難怪,雖然經營魚鋪起家時,兩人起早貪黑,汗水摔八瓣,看樣子好像兩口子,可任海潮畢竟還是有家有口的,而且,望海投資新進的理財顧問都是一水兒美女,大學畢業,個子高挑,職業裝高跟鞋,花漾甜心或是黑色鴉片的淡香水,從對面走過來,能亮瞎人眼。處在這樣的環境里,誰還把陳魚那樣的黃花菜當回事?

    所以陳魚那幾分姿色,也就是在農貿市場里能亮一下了。

    對李脂動心思那段日子里,老丁私下找過陳魚,說要放點錢到望海投資,聽說不夠一百望海不收,他手頭連棺材本算上滿共也就三四十,求陳魚看在老街坊份兒上,找任海潮說說情,給他開個后門。陳魚說老丁,咱小老百姓的,出多少力拿多少錢,何必去眼熱那些。老丁臉一紅,說我倒無所謂,學校這老房子也能住,可要想續個老伴,總得換換條件不是?

    話說得懇切,陳魚也只能帶他去找任海潮。

    任海潮不在公司,接待他倆的是一個年輕的投資顧問,工牌上印著“首席”倆字,襯衣是修身的,領口兩??圩娱_著,露出的“事業線”既深且長光彩奪目。

    任總專門交代過了,女孩說,一定要給丁老師安排好。

    她端上兩杯咖啡,遞過來一堆產品說明,您可以先了解一下,如果沒問題就可以簽字轉款。老丁也沒細看,刷刷刷大筆一揮,往桌上一放,豪氣干云,仿佛金庫大門正在向他隆隆打開。放筆的動作有些猛,簽字筆晃了一下,滾落在地板上。聽到簽字筆落地的聲音,女孩連忙走過去。女孩的一步裙又短又窄,蹲下撿筆時,美好的風光隱約閃了閃。老丁的目光被絲襪阻擋,看得不太真切,饒是如此,鼻子里忍不住冒了一下血氣,端起咖啡來,咚咚咚喝個精光。

    利息當月就開始結算,老丁菜籃里立竿見影多了排骨和魚,臉上的眼鏡逢人便亮,生動活潑。嘴皮子也漸漸放肆起來,在李脂面前屢屢夾帶私貨,偶爾還擠眉弄眼亂送秋波。李脂心里明白,卻總是隔著那張紙,明知故問,你一個孤老頭子,買那么多菜干嗎?

    俺閨女愛吃排骨,燉了給她送去。

    閨女也愛吃豆腐?

    我愛吃啊,最愛吃你的豆腐。

    李脂啐他一口,說你這老不正經的,發財了也不請街坊吃飯。老丁說請,當然請。農貿市場里一陣歡騰,望海樓,要請就去望海樓。

    還真請了一桌。

    三文魚自然是陳魚切的,等她從玻璃廚房忙完走進包間,桌上已經杯盤狼藉。西關農貿市場四大美女插花坐著,老丁坐在上首,左邊是賣豆腐的李脂,右邊是榨香油的李曼,個個臉上暈著酒紅。幾個常來市場的老街坊也在,隔著桌子吆五喝六,老虎杠子雞,門口空著一張凳子,想必是給她留的。陳魚走過去,沒坐,說,晚了,我回去,你們聊。

    吃點兒再走唄。

    陳魚沒接茬,轉身就走。

    沒走成,被門外的人堵了回來。

    來的是丁一藍。老丁說,丁一藍出生那日一天碧藍如洗,半絲云也沒有,這名字就像他給學生輔導作文一樣信手拈來、順理成章。只是有一樣,這閨女天生急脾氣,沒到預產期就踢破羊水,從她媽肚子里爬了出來。上小學算不清應用題,考場上撕過卷子。大學自然沒戲,勉強中專畢業當了護士,三天兩頭跟患者吵架。為給她介紹對象,老丁動員了半條街的鄰居,臨到三十歲頭上,才給她成了家。

    成了家,脾氣也沒改。

    她推開陳魚走到桌子跟前,掃視了一下全場,老丁指間蓄積的煙灰立刻斷為兩截。他早就戒了煙,這回是酒色當前,架不住勸,胡亂點了一根。丁一藍指了指他,他迅速把煙屁股捏碎,丟在了凳子下面。指完老丁,丁一藍的目光就聚在了李脂臉上。換了別人,這高壓電非得把腦門擊穿不可,可李脂不怕。

    我警告某些人,別惦記我爸那點兒棺材本。我媽雖然沒了,還有我呢。

    還有你們,一把年紀了也不知羞,臟臟嘰嘰。

    說誰呢!李脂“啪”地一拍桌子,茶碗和酒杯不約而同地跳了一下,在座的都是街坊鄰居,論理你得叫叔叔嬸嬸,臟嘰來臟嘰去,你罵誰呢?

    罵的就是你,別以為我爸看上你你就多牛,我告訴你,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關我屁事,就你爸那妖里妖氣的勁兒,我還看不上他呢。沒大沒小,冒冒失失,也不知你媽是不是被你氣死的。

    丁一藍說不過她,就咣當一下,掀了桌子。

    第二天,老丁去45號魚鋪找陳魚,啰里啰唆道了一通歉,說能不能跟望海樓講講,少賠點錢。

    不用了,陳魚說,我已經拿工錢抵了。

    ……

    (全文原載《清明》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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