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2021年第5期|吳蘋:抵達(節選)
我轉過身時,江楓早已經醒了,正背對著我一眼不眨地盯著手機屏幕。只要一看上電視劇,江楓絕對成了手機最忠誠最馴服的奴仆。就像昨晚,我失眠半宿剛觸摸到夢的影子,卻被一陣嘟嘟嗒嗒的槍聲吵醒了。睜開眼,警察和匪徒正在激戰,一梭子一梭子的子彈在屏幕里開著花。我推了他一把,他轉回身問我,“怎么啦?”我左手捏著喉嚨,右手指了指他的手機?!澳阍趺床皇莻€聾子!”他咕嚕了一句,給了我一個后背。我不是聾子,但現在已接近于啞巴:咽喉炎復發,嗓子里起了很多濾泡,紅腫、疼痛,接著聲帶發炎,聲音嘶啞,到昨天,有些字已經發不出音了。應該有些時間了,兩人下班回家后,吃完拉完,各自抱著自己的手機,往床上一躺便互不打擾,直到在連天的哈欠聲中昏昏睡去。第二天起床后,繼續亦步亦趨地跟在手機后面,開始一天的吃喝拉撒。和成千上萬的人一樣,在無處不在的網絡面前,我們都成了逃不脫的魚。
天早就大亮了,陽光像藤蔓一樣爬上了窗簾。窗外傳來晨練歸來者的相互問候聲,還夾雜著收廢品的吆喝聲。住在這個開放式小區的一樓,窗下又是一條小路,那層薄薄的墻總是形同虛設,在各種紛雜的聲音里,墻內的人常常有被圍觀的感覺。圍觀,無論什么時候人們對此事都熱情似火,就像剛才網上的那樁殺妻案,搜索指數竟高達四百多萬。當然這個還不是頭條,頭條是一樁明星離婚案。
我起床去倒水吃藥,順便給江楓也倒了一杯水,然后重又躺回床上。我打開手機,逐條翻看那樁離婚案后面的留言??戳艘魂囎痈杏X實在無趣,便退出熱搜,給江楓發了一條微信:今天是周日,不如去鏡湖逛逛吧,離得這么近,卻一次也沒去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們之間的溝通用微信代替了語言,即便兩人背對背地躺在一張床上。用進廢退,一想到這個詞我就會陷入短暫的擔憂中,我很擔心被替代和閑置的聲帶在將來的某一天會化為烏有。江楓顯然看到了我給他的信息,他回復了一句:丁可,丁小姐,你現在竟然還有這份雅興?我回復:不可以嗎?他回復:還是想想自己的事吧,下一步該找個什么樣的工作。一年被開兩次了,總得想想原因吧。唉,以后有了孩子可千萬別像你,不然,連份工作都保不住。
我一把將被子拉過頭頂,再也不和他聊一句話。
昨日,市場總經理周克說,找你談話之前我是猶豫了很久的。按說你也有很優秀的一面,工作起來認真負責,可是你和同事總是處不好關系。你和同事之間不溝通不交流,一個同事說你不好,兩個同事說你不好,倒還罷了,那么多同事都說你不好,肯定是你的問題了。這期間我一直希望你能改變,可你就是不改變,沒辦法,這個公司也許不適合你。我說一個市場部九個人,四個南方人四個東北人,就我是外人,你認為他們會說我好嗎?周克說你這么想我就沒辦法了。我往外走的時候,周克站起來,說,一會兒就下班了,你可以和大家一起吃個午飯,到下午再辦手續。今天還可以算一天的工資。我說可不敢,我得有多好的胃口才能吃得下這頓飯。
江楓又給我發了一條微信:別生氣了,我錯了,快去做飯吧,我都餓壞了。我穿好衣服走進廚房,冰箱里還剩下半把面條和最后一棵芹菜,好歹算是對付了一頓飯。
那么多人都說你不好。人類的這張嘴,畢竟生來就是用來咀嚼的,自始至終從未停止過。除了咀嚼非人類之外,看來,最主要的還是用來咀嚼人類。
“丁可,中午吃什么呀?” 早飯后,江楓將他的陣地從床上轉移到了沙發上。即便是跟我說話時,他的眼睛也沒有離開手機屏幕?!凹依镞B一片菜葉也沒有了?!蔽艺酒鹆松?。
我拎著一個黑色方便袋出了門,那里面裝著公司的制服——一套灰色的西裝,更準確地說是前公司的制服。到了小區樓下,我才想起來還有條絲巾沒有拿,是綠底帶藍色斜條的短絲巾,系的時候要在脖子里打個結,配那套灰西裝有點撞臉空姐的裝束,可能公司里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平心而論,那條絲巾不錯。我思忖了片刻,還是決定將它拿出來。我轉身回了家,找出那條絲巾后將它塞進了方便袋。出門不遠就是舊衣回收箱,我拉開回收箱的拉門,將那包衣物一股腦兒塞了進去。
小區里的菜市場原來在一條小街上,小街的外頭是烤羊肉串和炸魚干的,那時終日煙霧繚繞。后來這個城市搞創衛,菜市場也從露天轉向室內,散放在地上的青菜蘿卜搖身登上了水泥臺,正規是正規了,總感覺少了點煙火氣。時近正午,顧客稀少,通道里一眼能望到頭,攤販們大多聚在一起打撲克,問價錢時喊了好幾聲,那邊才有人站起身答應。
又到了那個啞巴老頭的攤位前,一個穿著舊布鞋露著腳趾的老頭兒,總愛將他的黃瓜碼得整整齊齊,西紅杮擺得像金字塔,他還在每樣蔬菜前都豎起一個紙牌,上面標著蔬菜的價格。將一堆菜當成了藝術品,誰能想到一個啞巴竟有這份閑情逸致?和往常一樣走到他的攤位前仍看不到人,我曲起指頭敲了敲水泥臺上的木板,從蔬菜金字塔后面冒出一個花白的頭,亂蓬蓬的短發,刺猬般地根根豎起。啞巴挪動著矮胖的身子,咧嘴笑著,從里面走了出來。
我將挑好的土豆和西紅柿遞給他,他接過后放在磅秤上稱重量,有兩根毛線從他袖口處脫出來,跟著他的動作來回晃蕩。磅秤旁邊有一個翻開的格子本,寫著一首長詩,字是遒勁的行楷,竟是《葬花詞》。我拿起本子向他晃了晃,他笑著用手指指自己。結賬時,瞟見他的褲腳也開了線,褲口的布片耳朵似的耷拉在腳背上, 稍一走動就跟著忽扇。
這會子,菜市場里多出了兩張麻將桌,嘩啦嘩啦,麻將聲潮水一樣翻過來涌過去。
晚飯后說是出來散步,可是才走了一圈,我就感覺有些困。能不犯困嗎?那只白貓幾乎叫了一夜,老婆子每次被它吵醒后總甩出一句,“該死的貓,天天叫魂一樣,讓人不得安生,明天把它扔到山上去,看它還叫不叫”。我說:“它的伴兒失蹤了它能不叫嗎?哪天我走了你也不哭嗎?” 老婆子回了我一句:“你個老東西?!?前一陣子小區里跑來一只黑色的野貓,我家的白貓常和那只黑貓廝混在一起,這幾天不知黑貓是被人趕走了還是死掉了,突然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自此以后,我家的白貓就徹夜不停地哀號,一夜也沒有停止過。
早晨的時候,叫累了的白貓躺在門口喘著氣,身上的毛濕漉漉的??匆娢移饋?,它竟刺拉刺拉地撓起了外門?!斑@個熊玩意兒,你看看,你看看,竟連香臭都不分了,準是躺進馬桶里了?!?老婆子踢了它一腳,它動了一下,繼續撓門。
“這個貓應該是魔怔了。以前是多俊的一只白貓,不鋪墊子都不睡覺,現在邋遢得趕上你啦?!崩掀抛映灾堃矝]停止嘮叨。
早飯后,我剛打開門,白貓嗖地一下就竄了出去。它到了外面,也不辨方向,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跑,一邊跑一邊凄凄哀哀地叫,我和老婆子費了半天勁才將它抓住。我將它放回房間后,鎖上了門。走下幾階樓梯我立住聽了聽,它仍在長一聲短一聲地叫。
今天一犯困,竟多找給人家十塊錢,這是我賣菜以來第一次出錯。那個顧客可真是個好人,將多出來的十塊錢又還給了我。
走過一片連翹叢,我竟然看到了那個姑娘,她正坐在柳蔭下的長椅上。我走過去,向她笑了笑,說:“孩子?!?我一開口,先把自己嚇了一跳,四十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在外面開口說話。她顯然也被嚇著了,驚得站了起來。我笑著說,“你別怕,我不是啞巴,我只是從不在外面說話,很多年了?!?她看著我,指了指長椅的另一側。我在長椅的另一頭坐下來,問她:“你的嗓子是……” 她張開嘴,指指自己的喉嚨,費力地說:“疼——” “噢,那我知道了,咱倆原本都是會說話的?!币恢α鴹l拂到了我的臉上,我將它撥到了一邊,“說起來快五十年了,那時我還不到二十歲,禍從口出啊,這張臭嘴讓我攪進一樁官司里,蹲了幾年班房,出來后,我就將家從城南搬到城北,從此之后,在外人眼里,我成了一個啞巴?!?姑娘搖搖頭說:“唉,都是因為……這張嘴……” 我說:“什么?”她說:“你,還有我?!?我說:“你嗓子不舒服還是少說話吧,這會子啥事也別想,我給你背首詩啊?!蔽医o她背了一首白居易的《琵琶行》,我感覺此時背這首詩再好不過了。背到激情處我站了起來,準備加進些肢體動作,剛一抬胳膊,“刺拉”外套的腑下撕開一道口子。她哈哈大笑,我也笑,“哈哈,姑娘你不用同情我,我不缺錢花,只是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罷了。說白了,衣服不就是一張皮嗎?穿啥都無所謂,反正到時候都是要燒成灰的?!?她笑著點點頭。
我向她吹噓說:“姑娘,不瞞你說,這些年除了忙著跟一堆蔬菜打交道,剩下的時間我全用來跟中外名著的作者較勁了,總想從他們的書里找出點問題來?!?她說:“哦?” 我說:“比如蒲松齡的《義犬》,其中有一句‘見犬斃草間,毛汗濕如洗’我認為值得商榷?!?“為什么?” “狗是用腳掌和舌頭來散熱的,身上的汗腺很少,怎么能汗濕如洗呢?” 我笑了笑說,“嘿嘿,別人家的母雞下的蛋總能挑出骨頭來,即便沒有骨頭也能給它造出骨頭來,人總是這樣嘛?!?她沉默了一下,說:“也是……”后來,我給她講起了城東鏡湖的故事。某次,天帝化作一個白胡子老者下凡到了人間。他看著熙來攘往的眾生,腦子里冒出一個測試眾生人心的想法來。他將一面普通的銅鏡懸掛在樹上,那真的只是一面普通的鏡子,天帝謊稱從這面鏡子里能看到一個人的前世。路人聞聽此言后紛紛跑到鏡前觀看。奇怪的是,每個照鏡子的人都望著鏡中的自己微笑、點頭,一旦別人出現在鏡中時,照鏡子的人卻頻頻搖頭。天帝問眾人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前世是什么,每個人都說自己的前世是天使。天帝又問:鏡中別人的前世是什么,眾人仍是頻頻搖頭。
天帝聽后連連搖頭嘆氣,無奈之下將鏡子扯下來摔在了地上。鏡子到了地上后慢慢向四周延展,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了一個碧波蕩漾的湖泊,就是今天的鏡湖。
剛講完,我們菜市場的老張就往這邊走了過來,老張手里還提著他的畫眉籠子。我立時閉了嘴,向老張揚了揚手算是打招呼。大叔,我得回家做晚飯了,改天再聊啊。姑娘站起身向我揮了揮手,走了。老張盯著她的背影,湊到我跟前,朝我擠了擠眼睛,笑嘻嘻地說:“老周,真看不出啊……”
白貓死了。它在一次逃跑時被行駛著的電動車給撞飛了。老頭子望著白貓的尸體發了半天呆,而后竟將它抱回了家。我說:“你瘋了?!竟把一只死貓抱到家里來,還不快扔了它,多晦氣啊?!?老頭子轉身找了塊毛巾,將死貓裹著放進了紙箱里,旋即又鉆進廚房,在櫥柜下層翻騰了半天,拎出了一只廢棄的不銹鋼鏟子。
我說:“你往垃圾桶里扔只死貓,怎么能用得著鏟子呢?”老頭子說:“你咋知道我要將它扔垃圾桶里?”我沒好氣地說:“一只死貓,你不把它扔垃圾桶,還打算要厚葬它是咋地?要不,再給它開場追悼會?”老頭子也不回答,抱著裝死貓的箱子出了門。
這個老東西越老越古怪了。今年春天,他竟和收廢品的老常頭交上了朋友,那個老常是個老光棍,冬天時總愛穿一件臟兮兮的黑棉襖。通常老常頭一進小區,將三輪車??吭诼愤?,拎起一兩本書就往我家跑。
那次我進了家門,老頭子和老常面對面盤腿坐在沙發上,夾著茶幾上的一碟花生米吃。興許是高興,老常頭竟然脫了鞋子,光腳踩在地板上。我進屋后,老常忙著將鞋往腳上套,慌忙中竟穿顛倒了。老頭子用手指敲敲桌子,未意我加幾個菜。我沒有看他,徑直往廚房里走。我將幾個碗放進洗菜盆里洗起來,碗和盆撞擊得叮當直響。老常倒也識趣,見此情形當即就告辭走了人。
從此,老常再也沒有到過我家。
我洗完腳準備睡覺時,聽見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門被打開,老頭子拎著鏟子進了屋?!澳悴粫窃诶袄锼税??”“上山了,把貓埋啦?!薄班?,還挺仁義呢,一只死貓,竟把它葬到山上了。山上的風水好啊,估計那只死貓都能成仙?!崩项^子看了我一眼,也不和我說話,徑直走進了書房。我沒好氣地說:“在外面你是啞巴,在家里你也是啞巴?”老頭子仍然不說話。
他一不說話我就生氣,大半輩子了都是這個樣子。我寧愿他和我吵一場,我用各種尖刻的語言挖苦他,想激起他的怒火,那些話像一支支箭,支支都帶著火,可是它們全都撞到了石頭上。
到了中午,我提著保溫桶去給老頭子送飯。走到菜市場門口時,剛好和隔壁攤位的老張碰了個對頭,老張笑著說:“嫂子,你家老周忙著呢?!崩蠌埿Φ靡馕渡铋L,那笑里面全是內容,我心里頓時咯噔一下,腳下的步子跟著加快了。旁邊賣水果的小媳婦和我打招呼,我都沒顧得回應。
那個丫頭果然在我家攤位里,老頭子背對我,雙手正比畫著什么,前面,三四個顧客正在菜攤子上挑菜,他們兩人卻視而不見。走到跟前,那個丫頭和我打了聲招呼,我只得嗯了一聲。老頭子接過我手里的保溫桶時,我沒好氣地沖他說:“你怎么就知道吃,那么多顧客你都看不見嗎?”老頭子皺著眉頭瞪了我一眼,顯然是對我的態度不滿。
將那幾個顧客打發走之后,我坐下來,習慣性地向攤位底下伸過手去。自從兒子給我買了智能手機后,我就學會了上網,每天將新鮮的蔬菜拍照后發到朋友圈里??盏?,放手機的地方是空的。我將那幾捆芹菜挪到了一邊,沒有?!拔业氖謾C怎么沒了?” 我將西紅柿、土豆、黃瓜全都轉移到別處,還是沒有。
手機哪兒去了?老頭子走過來,把放雜物的紙箱從攤位下拉出來,賬本、抹布、噴水壺等翻了個底朝天,沒有。連一旁的垃圾桶都扒了兩遍,還是沒有。
“手機去哪兒啦?那可是兒子剛給我買的新手機,三千多塊錢呢,才用了一個多月,回家前明明放在那里的!”我跺著腳喊。
老頭子擺著手示意我別著急。
看著老頭子一副不疼不癢的樣子,我的氣立時躥了上來,偏偏這會子老張也跑過來湊熱鬧,“嫂子,別著急嘛,手機丟了也不能怨老周啊?!?聽了老張這句話,我的火一下子沖上了腦門。我隨手從攤子上抓起一個東西向老頭子砸去,老頭子一偏頭,那東西竟砸在了丫頭的頭上。
那是一個熟透的西紅柿。黏稠的果醬糊在她的半邊臉上,幾顆種子從上面滑下來,一直滑到她腮幫子上,停在那兒不動了。血紅的汁液滴滴答答地流下來,將她的白色風衣洇濕了一片,像盛開在那兒的一朵紅色的花。
這個城市的道路成了老年人的血管,擁堵是司空見慣的常態。倒是天天見修路,這里扒開一塊,那里切開一段,只是修路的速度永遠趕不上汽車增加的速度。眼前這個路口,眾多的車輛聚集在一起,仿佛一群肚子滾圓的綿羊,即便后面的迫不及待地按著喇叭,前面的也難得挪動幾步。
已是下午五點半了,不堵車的話從公司到家也就半個小時,看今天這個光景,六點半能到家就得念阿彌陀佛了。到家后還得準備明天出差的行李,明天五點鐘的高鐵。原想過幾天等員工招聘齊了再走,可是老板不同意,老板說救場如救火,招聘的事讓人事部去做。老板永遠是對的。
車子剛往前挪了兩步,手機響了,是在外出差的員工打來的。電話一接通,他就開始了抱怨,無非是老生常談,又是大客戶讓他溝通小客戶,溝通到凌晨一點也不讓休息。我說:“別抱怨了,如果你目前還不想放棄這份工作,就忍著,我不想咱們部門再流失一個人,像丁可一樣?!蹦沁呎f了句好吧,掛了電話。丁可,丁可這個人就是太倔了,不然也不至于這樣。那是公司開完招商會后的事情,大概是晚上十一點鐘,老客戶趁熱打鐵又邀約了幾個新客戶,讓丁可給那幾個人講解產品,當然講解只是講解,絕不摻雜其他的意思,做直銷的那幫人想錢想得眼睛直冒綠光,哪里還會有別的心思?偏偏丁可拒絕了,以已經下班為由拒絕了。新客戶是什么?是業績,是肥肉,到嘴的肥肉又跑了,老客戶當時就將投訴電話打給了董事長。于是,事情就成了這個樣子。找丁可談話的時候沒說這個,得維護老板的形象,當然還得顧及丁可的自尊心,只能把鍋甩給同事背。同事也確實對她有意見,那人清高嘛。也難怪她清高,市場部里九個人,包括我,就她自己是一本大學出來的。要不說世人總有個毛病,無論在哪個環境都忘不了劃圈子,圈子內的未必是自己人,但圈子外的一定不是朋友。
我記得上次遇到我的高中同學,那位同學目前是某某局的科長。我們親熱地握著手,嘴里不停地說著恭維對方的話,我看著他的臉,那張臉和我的一樣言不由衷。我猜他心里一定在笑我,就像我在心里笑他一樣。
此時,黑夜已經全部拉開了大幕,大街兩邊高樓上也亮起了燈。這個城市每天都像在緊鑼密鼓地排練大戲,只是戲的內容任誰也不可捉摸、無法預測。
車子駛出擁堵路段后,我加快了車速。風從車窗的縫隙里鉆進來,在我耳邊呼呼直響。手機又響了,是個陌生號,我沒有理會。那個電話很執著,一遍又一遍地打進來,我只得按了接聽鍵,電話那頭卻是我媽那帶著哭腔的聲音:“兒子,你爸丟了……”
我媽說我爸一早就去菜市場出攤了,中午時我爸給她發信息說不回家吃飯了。傍晚時我媽去菜市場幫他收攤,到了后才發現攤子前是空的,老張說一整天都沒看見我爸的人影了。我媽打我爸電話,卻無法接通,跟幾家親戚聯系,都說沒見他。這么一來,我媽就有些手足無措了。我安慰我媽一陣子后,掛了電話。這么晚了,老頭兒能去哪兒呢?也許是找那個收破爛的老常頭了,老常頭有半年沒來家里了,說不定我爸去他家找他了。也許他一個人又跑到山上去了,有一次半夜里我起來上廁所,見我爸從外面推開門走進來,當時還嚇了我一跳。我爸說他睡不著,干脆起來去山上轉了轉。這個不按常規出牌的老頭兒,明明有三套房子,卻總是喜歡將自己打扮成叫花子。明明會說話,偏偏做了大半輩子啞巴。
天知道他這樣活著是累還是瀟灑。
船家搖動雙槳,隨著嘩啦嘩啦的水聲,小船離了岸。迎面開來一艘小游艇,艇上的人向船家打招呼,船家說還有兩個游客沒回來,去找找。船家回頭問我:“往哪個方向開?”我說:“往湖里面開?!?/p>
今天原本是窩在家里看電視的,同學的電話是早飯后打來的,那邊說外地的一個大學同學來了省城,家在省城的幾個人計劃中午為他接風。宴會地點定在了鏡湖邊的酒家,電話那邊的人還重點交代讓帶上各自的老婆。到了才知道,除了我之外,其他的人都帶了家屬。酒店臨湖而建,窗戶開著,湖光山色盡收眼底,不時有風吹進來,帶著一絲絲荷葉的清苦。席上菜肴豐盛水陸俱全,加上身邊的女性妝容精致秀色可餐,推杯換盞間大家都進入了微醺狀態。此刻,看著別人那花枝招展的老婆,我越發感覺臨來時的決定正確無比。畢竟,沒幾個男人愿意看到自己素臉的女人夾在她們中間。
之前說好的我們兩個人去的。我打領帶的時候,她正在梳頭發。她還是那身行頭,襯衫牛仔褲配平底鞋。我咳了一聲,說,丁小姐,今天是聚餐,你這身衣服好像不太合適吧。她頗不以為然,我覺得不錯。我說,你至少應該穿雙高跟鞋再化個妝。她說本來已經夠累了還要受衣服鞋子的束縛。我說,女人化妝打扮是對男人的一種尊重。她說,謬論!讓女人穿她不喜歡的衣服,可是對女人的尊重?我說,別人的老婆都打扮得如花似玉的,你總得給我點面子。她嘁了一聲,說你想要面子不應該找老婆,應該找個面粉廠,那里的面子比哪里都多。這話夠嗆人,搞得我一時啞口無言,又不好跟她發火,我只得跟她說好話,最后她總算換了鞋子和裙子。細高跟和連衣裙果然是絕配,她走在大街上引得不少男人頻頻回頭。從小區走不遠是過街天橋,我們要到天橋的那一端去打車。從天橋往下走時出事了,還有三個臺階就到地面了,她的鞋跟卻被臺階絆了一下,我一把沒抓住眼看著她摔了下去。一只鞋子的鞋跟斷了,衣服和手上沾滿了泥巴,雖說摔得不重,但也足夠尷尬的。她的臉漲得通紅,回頭瞪了我一眼,抬腳甩掉了那只斷跟的鞋子。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只腳著地跛著腿往前走,走了兩步又摔倒在地。她干脆將剩下的那只鞋子也甩到了一邊,眾目睽睽之下,光著雙腳一瘸一拐地走了。
讓你帶老婆不帶,罰酒!罰酒!那幾個男人高聲嚷嚷著,酒杯已送到我面前,我只得再次和他們碰杯?;厣淼臅r候瞟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我愣怔了一下,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她上了一條小船,劃船的應該是個有些年紀的男人,那人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臉。我看著那小船離了岸,向湖中劃去,越來越遠,直至消失……
撥打了幾次她的手機,都提示無人接聽,我的心立時懸了起來。
酒席終于散了,我讓他們幾個先走。到了岸邊,我恰好打聽的是租給她船的那個人。船家說她是和一個老頭兒一起來的,兩人租了一條小舢板,老頭兒會劃船,他們說天黑前回來。船家聽說我要去找她,立刻為我解開了另一條船的纜繩。
太陽已經墜入湖中,蘆葦蕩也由綠色變成了黛青色,湖面上越發闃靜?!澳隳莻€朋友也許是迷路了?!?船家搖著雙槳說,“也有這樣的游客,租船自己劃,在湖里轉了兩圈,卻找不到岸了?!?正說著,從遠處開來一條小游艇,艇上的人在高聲說笑著。船家向著他們大聲喊:“伙計,有沒有看到一艘兩人乘坐的小舢板?” “沒有啊?!?“哎,老王,剛才我似乎看到一條小舢板呢?!?船上的另一個人在說話,船家說:“看到他們在哪個位置沒有?” “好像在往湖心島的方向開?!?/p>
“湖心島,他們要去湖心島?租船的時候,我再三叮囑他們不要去湖心島周圍,他們怎么偏偏要去那里?他們去那里干什么?” 船家自顧嘮叨著:“這幾年,常有一些滿腹心事的人,大老遠地跑到這鏡湖來,看上了這湖水的靜美,想在這里做最后的了斷。去年冬天就有個年輕女人,穿著一身棉衣愣是跳進了湖水里,幸虧發現得早讓人給救了上來。他們要真是有那個心思可坑死我了?!?船家脫下外套,扔在船里,甩開雙臂奮力劃著。我再次撥打她的手機,這次提示的卻是無法接通。
船家說鏡湖的水周圍淺,中間深,湖心島附近的水究竟有多深,他們這些人也不知道。湖心島附近全是暗流和漩渦,政府在離島一公里的地方做了一圈標識,游客和船家大多在離岸不遠的地方劃劃,誰也不會冒這個險往島上去。早些年日子不太好的時候,他們村里的一個人劃著船,想去島上采些果子、撿些鳥蛋補貼家用。那人的船到了島子近前,眼見著打著旋往下沉,那人想棄船逃生,不料一股強勁的暗流襲來,頃刻之間人和船一起被卷入水中,沒了蹤影……
傳說鏡湖是天帝的鏡子變成的,天帝的鏡子照的是人心,鏡湖既風平浪靜又險象環生就不難理解了。
我一遍遍地撥打她的手機,一直是無法接通。我心里一著急,酒勁上來了,頓覺天旋地轉,胃中的東西一齊往上涌。我想往湖里吐,船家將腳邊的一個小桶踢了過來,我吐了一陣后,癱在了船板上?!澳銊e擔心,說不定他們現在已經回去了。畢竟湖面太大,又到處是蘆葦蕩,有蘆葦遮擋著,他們就是從旁邊回去我們也看不到?!?船家安慰我說。
……
月亮出來了,湖面上明亮了很多,幾只水鳥在我身邊飛來飛去,前面已看到了湖心島模糊的影子。早就聽人說過,湖心島是鳥兒的天堂。果然是了。越往湖心島,鳥兒越多,那些鳥兒張開翅膀,炫技一般故意擦著我的身體飛。
我看到了湖心島四周的標識,還有前方的小島。月光下,島上的樹木郁郁蔥蔥,樹冠濃密如云,連成一片。我掙扎著從船上站了起來,前面的標識。還有小島,已近在咫尺,頃刻之間就能抵達?!?/p>

吳蘋,原名吳萍。濟南市簽約作家?,F供職于《當代小說》編輯部。作品散見《小說選刊》《紅巖》《西部》《山東文學》《時代文學》《滇池》《當代小說》《中國故事》等刊物。作品多次被推薦到“城市文學排行榜”,多次被編入年度選本。入圍《小說選刊》舉辦的2017年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獲2020年重慶市期刊優秀作品二等獎。被評為“泉城實力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