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1年第6期|程永新:風的形狀(節選)
一
米林走了漫長的一段路,額上汗流如雨。他將裝著臉盆暖瓶等什物的網兜從右手換到左手,而后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涔涔的臉頰。
筆直向前延伸的一排梧桐樹上,紙片般傾瀉下來的蟬鳴,仿佛要將米林整個吞沒。瀝青路面蒸騰的熱氣,在夏日四處彌散,帶給人沉沉無望的倦意。只有站在樹蔭下,才會稍稍驅走懊悶心緒,獲得片刻涼爽。
米林終于來到一扇黑漆漆的大鐵門前,他放下網兜,使勁甩了甩發麻的手臂。鐵門右側的水泥門柱上,嵌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
圖書館開放時間:周一至周六上午八點至十二點,下午一點至六點。周日休息。
越過高墻后密密匝匝的樹葉縫隙,米林看到一幢古老典雅的建筑掩映其間,默默守候著。他摁響鐵門旁的門鈴,不一會兒,鐵門上打開一扇小窗,露出一張狹小的臉。
米林一愣,那張臉讓他覺得有些恐怖,像一團揉皺的紙展開后在上面戳兩個小孔。米林憑感覺意識到,小窗里射出來的尖銳寒光,帶著敵意。衰老便是以這樣殘酷的方式侵蝕生命的嗎?米林暗暗嘆息,并為之驚訝。
小窗很快閉上,隨著一聲沉重的聲響,鐵門移開一道窄窄的縫隙。米林絕沒想到,站在他面前的老頭,竟是如此干癟如此矮小。
跨進院子的時候,米林正想著老頭即便踮起腳,也無法夠到小窗呀,目光無意中掃到門房間門口的一張破椅子,椅面上清晰地留著一對鞋印。
老頭面無表情地側過身子,米林提起行李網兜走進院子。
吱呀一聲,大鐵門重重關上。矮老頭什么也不問,邁著迅捷小步走進門房間,出來時手里提著一塊薄薄的鑰匙板,那上面串著密密麻麻的鑰匙。
老頭一聲不吭地在前面引路,米林提著行李緊隨其后。他們沿著一條鵝卵石鋪就的甬道走進花園。在門外完全沒有感覺,進來后米林眼前一亮,從沒見過偌大的私家花園,而且在城市的鬧市區,院深似海,有如此隱秘的存在,實在令人難以想象。
花園中央是一塊面積很大的草坪,草坪四周由一排排的冬青樹和竹林圍住。冬青樹被修剪得異常平整,草坪中的綠草也被呵護得很好,光鮮嫩綠又很茂盛,在早晨的陽光中就像一片綠色的湖泊。一條人工小溪從草坪中曲曲折折地穿過,沿壁都是花崗巖砌成。小溪一直向東,流進同樣用花崗巖砌成的蓮花形魚池,池水從四周的噴嘴朝中央噴射,形成一片霧蒙蒙的水簾。幾條大眼金魚在池中優哉游哉,偶爾攪動一池清波,朝周邊蕩漾開去。魚池的中央,有一尊大理石雕成的希臘愛神像,女神挺立,高舉雙臂,挽起線條感很強的裙裾,仿佛要將豐腴的胸膛獻給無限遼闊的蒼穹。魚池四角站立著神態各異的小天使,他們圍繞女神像嬉戲,傳達一種祥和歡樂的氣氛。
米林是建筑學院的高材生,一走進花園,忽然覺得哪兒不對,仔細觀察后,終于發現了,那尊女神像的位置比較奇怪,照建筑學的勻稱觀點看,她無論如何應該矗立于魚池的左前方,也就是說,現在魚池的地點是偏離中軸線的。假如魚池坐落在米林設想的位置,后方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前面有清池碧波,襯以藍天下的草坪,遠遠的,與掩映于樹林中的主要建筑物遙相呼應,這樣的設計才完整,既美觀又合理。
不知是建筑師的疏忽,還是另有什么道理,這尊女神像被安放在如今的位置上。想象一下,早晨,東方既白,高高的圍墻擋住初升的旭日,女神見不到陽光;午后呢,左邊的幾棵老楊樹籠住少女的身影,女神的臉龐整日沒有光線,永遠生活在陰影之中。
穿過一大片樹林,走過長長的甬道,米林跟著老頭來到主樓前。這幢特別闊綽的歐式別墅,目測建造時間應該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米林在建筑史的課堂上知道,四十年代,這座城市的歐風建筑已進入到一個非常成熟的時期。
米林的目光稍稍環顧一下,憑直覺就知道這幢建筑一定出自一個了不起的建筑師之手。正立面圓拱式的一排窗臺上,輔以落地長窗,窗戶上有爬山虎,被陽光映照得異常炫目。暗青色的斜坡屋頂微微低垂,屋檐四角飛起,四只潔白羽毛的和平鴿亭亭玉立,那神態無比生動,仿佛一聲吆喝,它們即刻會振翅飛向藍天。整幢建筑一樓有回廊,二樓有陽臺。一樓的回廊兩邊是巴洛克式的廊柱,廊柱上刻有凹痕,爬山虎神奇地懸掛在廊柱的凹痕上。
米林被設計師的奇思妙想迷住了,老頭打開紅木玻璃門,面容呆板地站在門口等他。米林自顧自遐想,忘記了老頭的存在。
等他意識到老頭是在等他,連忙投去歉疚的目光。老頭根本不領情,冷冰冰的臉毫無反應。米林只得趕緊提起網兜和行李,步上豪華的大理石臺階。
一樓的大廳異常陰涼,從酷日暴曬中進入大廳,米林不禁打了個寒噤。他使勁眨了眨眼睛,以適應屋內暗淡柔和的光線。
啪,米林聽到背后發出一聲輕響,霎時,大廳燈火通明,朝南是兩組落地圓拱頂的柚木玻璃門,圓頂鑲著彩色玻璃,門框則用的是透明玻璃,可以往外直視到花園里的景觀。一盞碩大的銅桿枝型吊燈高懸在屋頂上,璀璨的光芒四處閃耀。
大廳內的格局格外氣派,落地的門,落地的窗,枝形吊燈加打蠟彈簧地板,他還沒來得及仔細品味,老頭已一聲不吭竄到前面,沿著墻角行走,像只敏捷的猴子三步兩步踅上螺旋形的樓梯。米林無可奈何,不得不跟隨而去。
上到三樓,米林已經氣喘吁吁,老頭好像一點沒事,穿過長長的走廊,在拐角處一扇深褐色的房門前停住腳步,他不是用眼睛而是完全憑手上的感覺,梳理手中的鑰匙板,很快挑出一把鑰匙,轉動幾圈,慢慢打開房門。
米林走入房間,這是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居室,一面墻壁有個壁爐,壁爐上橫著一塊暗紅色的木板,木板上應該可以放些相框、臺歷或花瓶之類的物什。室內的空間只能擱放一張單人床,角落里倒是令人意外地放了一臺電視,按照房間的格局,米林認定這就是以前的傭人房。興許是長久沒有人居住,一走進房內,便有一股濃重的陳腐潮濕氣息撲鼻而來。
米林放下行李,跑去打開朝西的窗戶。倏忽間他俯身朝下一望,頓時,枝葉彌漫的林蔭道、鱗次櫛比的屋頂以及幾羽飛過藍天的鳥雀,一齊映入他的眼簾。
米林的目光慢慢收回,轉過身來,想到一個問題應該問一下老頭——忽然發現房內已不見老頭。壁爐邊的一張小桌上,留著一個銀白色的鑰匙圈,鑰匙圈拴著兩枚黃銅鑰匙,估計一枚是大鐵門的,一枚是房門的。
哎——老伯伯,米林一直追出門口,追到走廊和樓梯,空蕩蕩的大樓里,闃無聲響。
他大概是啞巴或者是聾子吧。米林走回房間時這樣想。
二
戴著玳瑁眼鏡的都一敏在一樓廚房做飯,說是廚房,其實就是有兩個煤氣灶。今天是周末,女兒說好要回家吃晚飯。下午她去離圖書館不遠的菜場買了新鮮的蝦和魚,這些都是女兒喜歡吃的。
莫名其妙的,女兒從考上大學起就開始瘋狂減肥。在都一敏的眼中,女兒一米七,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無論如何都不需要減肥呀。女兒撒嬌說老媽你不懂的,現在流行像竹竿一樣瘦。都一敏并不認同,可女兒住讀周末才回,她非常珍惜與女兒相處的時光,好不容易見面,都一敏不想跟女兒鬧別扭。
一周大部分的時間,都一敏都在殷切地等待周末。白天,都一敏伏案寫小說,傍晚時分,她會忍不住給女兒的學校掛電話。電話亭在女兒宿舍的旁邊,打多了阿姨都能聽出都一敏的聲音,阿姨說你稍等哦,然后都一敏耐心地等待。不是每次都能等來女兒,沒能直接通話都一敏同樣高興和興奮,她會躊躇滿志地從圖書館的門房間回到閣樓,在連綿的想象中,她已經與女兒聊了很久很久。圖書館大廳也有電話,她不去那里因為她是閑散人員,不好意思去,況且門房間比較近,說心里話,她去門房間打電話也有心理障礙,看門老頭的眼光一點不友善,還有那條戴著嘴套的黑犬,只要都一敏一走進去,它的喉嚨里就會發出渾濁而威脅的聲響。都一敏不管這些,為了跟女兒通上話,她可以不管不顧。
都一敏從小學起就寫得一手好文章,演講能力超強,她面對很多人的時候,講話一點不怯場,語速很快,別人根本插不上嘴。如今面對女兒時她倒溫柔耐心起來。
那個男人辦公室在二樓,窗戶底下是學校操場,那里時不時傳來喧嘩聲和皮球撞擊水泥地的沉悶聲響。他頭發凌亂、不修邊幅,對都一敏的一切都很感興趣。都一敏面對他時經常會情不自禁地想笑。
那一天傍晚,天色突然黑下來,城市的天空雷鳴電閃,接著大雨滂沱,風呼呼地狂嘯,校辦工廠的日光燈一閃一閃的,仿佛隨時會熄滅似的。那風真的很奇怪,它仿佛是有靈性的,在學校的每個教室游蕩。那個男人出現了,他的頭發依舊凌亂,抽著煙在暗黑的走廊里徘徊許久,走廊上是滿滿的煙蒂。最后他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走進校辦工廠,那時都一敏正坐在課桌前擺弄線圈,他從身后粗魯地一把抱起她,把她強摁在校辦工廠的地板上……
幾個月后,都一敏發現自己懷孕了,她還沒想好如何應對,那個男人在學校當眾被警車帶走了。這一年冬天,都一敏死活不愿聽從父母的勸阻,在醫院生下一個女孩。等她抱著孩子走出婦產醫院,路上的行人一個個興高采烈,都穿著五顏六色的服裝,女孩紛紛穿起布拉吉,還燙了頭發……
兩年后,她被安置在區圖書館擔任一份閑職。她不用上班,也不參與圖書館的任何工作,拿一份不到二十元的低微薪水。
閑散的日子給了她自由與時間,她除了撫養女兒無事可干,根據自己的經歷寫出了一本小說《被折斷的翅膀》,因其真實性和對人性的反思,小說發表后獲得巨大的成功,一下成了暢銷全國的圖書。一些大學紛紛來邀請她去做講座,她從不備課,自己的經歷就是最好的教科書,即興真摯的演講受到年輕人廣泛的歡迎。她在演講過程中不斷反省自己的過往,一次次向那些曾經遭受傷害的人道歉。每次演講,最后都是在她淚流滿面的狀況下結束的。
都一敏端著兩碗煮熟的魚蝦步上木質樓梯。這幢二層的樓房臨街而臥,過去應該是汽車間的位置,擴建成現在的樣子,像是忠心耿耿護衛后側圖書館主樓別墅和花園的衛士。都一敏從來不去后面的圖書館和花園,她很知趣,圖書館不管她,她也不過問圖書館的任何事情。
二樓就一間簡易的宿舍,供都一敏母女棲身,女兒住讀后,都一敏一個人住。煤氣灶在一樓鍋爐房的邊上,所以平素都一敏就在宿舍里放一只煤油爐,給自己隨意煮點面條,輕易不下樓。今天是周末,女兒都嵐鄭重其事將電話掛到圖書館門房間,告訴媽媽她會準時回家吃飯,還說要給都一敏一個驚喜。什么驚喜呢?整個下午都一敏一直心神不寧。三百格的稿紙,一下午沒寫滿一頁。
都一敏用腳輕輕踢開虛掩的門,將菜肴放在一張小圓桌上。都一敏的宿舍非常簡陋,十平方米的空間,朝北面街有個木框小窗,屋內幾乎沒有什么擺設,除了一張大床,一個壁櫥,最顯眼的就是那張褐色的寬大柚木寫字臺,上面鋪滿凌亂的稿紙,寫字臺旁靠著一把褪色的單人沙發,沙發兩邊扶手的皮面已經皴裂,露出淺色的絲絲條條的內芯??吹贸鰧懽峙_和沙發都是有來歷的舊貨,與圖書館這棟別墅有著某種密切的關聯,雖經年歷月,依舊掩蓋不住一種富貴的氣息。都一敏從煤油爐上端來煮熟的一小鍋米飯,擺放好兩雙碗筷,靜靜坐著等候女兒歸來。
晚上不到六點,兩個年輕人出現在圖書館的門口:背著書包的都嵐和一個同樣背著書包身材頎長的男同學。他們在黑色大鐵門前指指戳戳,眉飛色舞地交流著。
你不是在嚇我吧?你家住在這么豪華氣派的別墅里面?瘦高個的陳大志抬起長脖子,用艷羨的目光四處打量,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這幢別墅莖葉繁茂的爬山虎上。
你想多了,這是圖書館的房子,四十年代一個靠跑馬發財的猶太人,耗時兩年造了這幢別墅,作為送給他中國小妾的生日禮物。據說別墅造好后經常鬧鬼,小妾不愿住,后來賣給了一個煤油大王。都嵐的表情有些賣弄,滔滔不絕地說著。
我家住邊上的樓房,你不嫌寒酸就可以了。都嵐微笑著又補充了一句。
陳大志連連點頭,露出的笑容既詫異又新鮮,仿佛船行海上忽然見到海市蜃樓一般。
兩個年輕人走進黑色大鐵門,門口的一條狗叫了起來,它被拴在一棵銀杏樹下,足有半人高,渾身披掛著長長的毛,毛色又黑又亮,嘴里雖然套著嘴套依舊不安穩,見到生人昂頭拱背,發出威脅的低吼聲。
都嵐厲聲呵斥,表示是自己人。黑犬似乎能聽懂都嵐的話,即刻安靜下來。
兩個年輕人疾步走上二樓。都嵐大聲叫著老媽,都一敏循聲迅疾沖出屋,在門口的走廊上與陳大志迎面撞上。陳大志的臉刷一下紅了,都嵐卻很淡定,大大方方地為兩人作介紹,高個的陳大志支吾半天,才從喉嚨里勉強地擠出“阿姨”兩個字。
都一敏下意識地捋了捋頭發,她完全沒有思想準備,這個女兒真是混不吝,帶人回家也不預先打個招呼。她嘴里嗯嗯著,臉上擠出勉強的笑容,隨后轉身進屋,手忙腳亂,身體在屋子里轉來轉去,不知道想干什么,后來她才知道慌亂的癥結所在:小圓桌上缺一副碗筷。宿舍從沒有客人光臨,只有兩副碗筷。
都一敏跟年輕人打了個招呼,匆匆忙忙下樓,不知道她從哪里借來了一只搪瓷碗和一把調羹。她把借來的餐具放自己面前,兩副常用的碗筷擱在女兒和陳大志的面前。
晚餐的氣氛不免有些拘謹,都一敏與陳大志說話很少,都是都嵐一個人在叨叨地說。都嵐的語速很快,她一會兒告訴陳大志,說她媽在寫一部小說,是寫她暗戀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老教師的故事。都嵐說她偷看過老媽的文稿,寫得很動情。都一敏的臉被說得掠過一絲絲紅暈。一會兒都嵐跟都一敏說陳大志是安徽宣城人,安徽人好奇怪,他們都喜歡吃發臭的魚。陳大志不樂意了,趕緊說不是這樣的!都一敏知道女兒說的是安徽名菜臭鱖魚,但她不想去糾正女兒的話,任其胡說八道。她看得出來,女兒異??簥^,眼睛里閃著無比欣喜的光。
在她印象中,女兒沒有過戀愛經驗,如此說來,這就是都嵐的初戀了。都一敏的胸口突然涌過一陣酸楚,時代不同了,年輕人生活在陽光下,生活在自由選擇的氛圍里,他們對這個世界所有的美好都擁有無可非議的權利。
吃完飯,都一敏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陳大志也欲起身幫忙,都一敏連連叫他坐著別動。都一敏下樓了,都嵐笑嘻嘻對陳大志說,你倒挺會裝的。
怎么裝了?陳大志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
都一敏提著竹殼熱水瓶進屋,都嵐坐床上,陳大志坐矮凳上,兩個年輕人面對面在竊竊私語。都一敏給他們泡茶削水果,她不讓自己閑著,忙碌可以緩解她的緊張。
晚上九點多,陳大志起身告辭,從市中心回學校路途遙遠,坐公交要一個多小時,再晚走恐怕就進不了校門了。
走出房間下樓,都嵐右手挽著陳大志的手臂,左手拉過老媽的手。都一敏不自在地輕輕推開女兒的手,退后一步,間隔一段距離跟隨著,腳步還隨時調整步幅,兩只手不知往哪兒擱。
門房間的門口站著看門老頭,他板著臉佇立著,臉色嚴峻,一聲不響地牽著那條體格龐大戴著嘴套的黑犬。老頭特別矮小,黑犬的腦袋仰起幾乎與老頭的肩膀一樣高。
都嵐笑嘻嘻挽著陳大志的手臂,從看門老頭的面前走過,說,老伯伯,這是我的男朋友。
矮老頭見了都嵐,臉色稍稍有些緩和,但身體依然一動不動,臉上還是一點笑容都沒有。
都嵐一直將陳大志送到鐵門外,在街邊,兩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面對面站著,一副難舍難分的樣子。
都一敏站在院子里面,望著路燈下兩個年輕人的身影,心里百感交集。女兒長那么高,應該有一米七吧,自己也不高,那個她不愿想起的人印象中也就是中等身材,都嵐為啥長那么高呢?他們怎么有說不完的話?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有過這樣的時刻。今天她意識到女兒長大了,到了談戀愛的年紀。女兒說得沒錯,她正在寫一段單向的難忘而絕望的愛情。那個比她大幾十歲的中學校長,臉色紅潤,天庭飽滿,走在陽光下他應該是令所有人臣服的角色。那段時間,一次次的長談,使她領略了校長淵博的知識和高貴的情懷。校長隨便寫幾句打油詩,都一敏馬上能背下來,工整地抄在筆記本上。讓都一敏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幾個月后,校長自殺了。工具間的地上,校長的身邊,躺著一只安眠藥的空藥瓶。那真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
三
一抹月輝斜映在地板上。微風徐來,窗簾輕輕晃動,月影也隨之飄浮起來。
米林躺在床上,雙目一動不動地凝望窗外。因為閉著燈,他的身影清晰地貼在墻上。他的前面,展開一塊蠟染布,蠟染布包著一對粗圓的金手鐲和一張照片。又粗又圓的金手鐲色澤沉穩,發出幽暗的光,金店的老法師說這是九成金的老貨。那張照片已褪色發黃,照片里站著三個身穿旗袍燙著頭發的年輕女子,她們側過身體,神態嫵媚,臉上洋溢魅惑的笑容。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小的白字:民國三十年上海選美小姐前三甲。
米林曾經問過篾匠夫婦,哪一個是她,篾匠夫婦搖搖頭。那時候風雨交加,機要秘書只停留了一分鐘的時間,當初他們沒有打開包裹,以后幾十年間也僅僅打開過一次。大學期間米林讀了各種版本的上海史書籍,對四十年代的上海了如指掌。他多次去過上海歷史博物館,在玻璃柜子里看到舊上海的香煙牌子時他驚呆了,香煙牌子上印著的女人頭像,他幾乎可以確定就是照片里的某一位女子。
這塊蠟染布以及包著的什物,對米林來說擁有異乎尋常的意義。大學四年間,他常常像現在這樣,晚上十點宿舍熄燈之后,同學們都入睡了,他偷偷擰亮手電筒,打開蠟染布包裹,手指輕輕拈起發黃褪色的照片,作無邊無際的遐想。
米林對照片上的三個女子已經爛熟于心。他只要閉上眼,腦海就會隨時浮現她們的面容和微笑,米林甚至記得她們微笑時嘴角細紋的不同。那張照片的周邊已經發毛,黑色部分已經泛黃。四年前,米林第一次見到這個蠟染布包裹……
那一天,郵遞員騎著自行車,飛快穿過迎風搖曳的稻浪,在小鎮盡頭的小院門口停車跳下,將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塞給正在為幾棵枇杷樹松土的篾匠妻子。篾匠妻子喜悅得淚水縱橫,顛著小步跑進堂屋,大聲叫喚,驚擾到躲在閣樓上的米林。從木質樓梯走下來的米林,從養母抖抖索索的手中接過錄取通知書。
幾天后的早晨,一輛手扶拖拉機停在篾匠家的門口。米林提著行李走下閣樓一眼便看到,那張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上,放著一只蠟染布的包裹。忠厚老實的篾匠夫婦肅立桌旁,神情沉重,米林馬上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篾匠慢慢走向八仙桌,像變魔術似的打開包裹,金手鐲和照片一一展露。打開蠟染布包裹,不啻是打開一段秘密的歷史,打開米林的出生之謎。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米林的生母抱著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坐著一輛黑色伏爾加汽車來到嘉定郊縣篾匠的家,把嬰兒和蠟染布包裹托付給這對忠厚老實的夫婦。篾匠妻子在縣政府做清潔工,時任縣政府機要秘書的米林生母曾對其有恩,幫助篾匠妻子弟弟免受牢獄之災,自那以后,機要秘書與篾匠妻子的關系就親厚起來??h長是人高馬大的山東人,膝下有三個子女。自從他親自為縣政府招進機要秘書之后,這個縣太爺便無心打理政務,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副手處理,沉醉在溫柔鄉里不知人間有漢。
隨著米林的出生,紙再也包不住火,機要秘書就是躲在篾匠家坐完月子的。不久,東窗事發,縣長被免,被送到白茅林勞改農場。就在那天夜里,像浮萍一樣失去依傍的機要秘書,冒雨坐車跑了幾里地來到篾匠家,將米林托付給鄉下好姐妹。她囑咐篾匠夫婦,無論如何要將她的兒子撫養成人,假如生活上有困難,就把包裹里的金手鐲當掉。
機要秘書在淫風夜雨中跨上伏爾加疾駛而去,留下篾匠夫婦懷抱熟睡的嬰兒,面面相覷,無所適從。
幾天后風止雨停,鎮政府的一個工作人員,在嘉定縣郊區一條小河的河面上,撈起機要秘書的尸體。
事后米林回想起來覺得有些奇怪。得知自己身世的那天早上,他顯得異常平靜,平靜得有點不合常理。這故事太像十八世紀的小說,跌宕起伏,峰回路轉,他需要很長的時間來消化。
毫無疑問,他愛那兩個將自己撫養長大的老實人。從他稍諳世事起,他們就是唯一給他的記憶注入無私之愛的親人。篾匠夫婦揭開米林的身世之謎時,他十分鎮定,沒有慌亂也沒有失態,他將蠟染布重新合攏疊好,塞進行李箱,好像把一段秘密和歷史藏入心底。他提著行李走出家門時,向篾匠夫婦微微欠身,微笑了一下,他的這種冷靜讓養母不由得唏噓起來。米林毅然決然轉過頭,走出院子,跳上手扶拖拉機,他雙手緊緊捏住欄桿,目光遠眺無垠的田野。手扶拖拉機突突地駛上公路,米林再也沒有回頭。
前方,太陽正冉冉升起。米林的臉色陰郁鐵青,臉龐卻被映得通紅,像田里翻滾的稻穗帶出土地的秘密。
他是否一直在等待這一天?
從遺傳學角度看,他實在看不出自己與篾匠夫婦有任何承繼關系。出于本能,他從小就拒絕學習嘉定的方言,一度連上海話都不愿意說。他肯定不是瞧不起養父養母和他們的語言。坐在小閣樓的窗臺上,時不時放眼極目田野的盡頭,難道他一直在期待命運另外的安排?要不然,他在突然間知曉真相后的鎮定和泰然,就變得毫無道理了。
大學四年,每逢周末,米林總是從學校坐公交到市中心廣場,在那兒搭乘駛往嘉定郊縣的長途汽車,去看望養父母,風雨無阻。
不過,只有米林自己知道,在情感世界的深處,發生了哪些旁人不易察覺的細微變化。長途汽車的車窗上,反復疊現的是這樣一幅場景:風雨交加的夜晚,機要秘書猛然砸開嘉定郊縣篾匠家的門,把躺在襁褓里的嬰兒連同蠟染布包裹,一起塞進篾匠夫婦的懷里。而后,在一道閃電的照耀下,汽車消失于狂風驟雨下的曠野。風無情地吹,發出凄厲的哀號,一直吹到黑暗的盡頭。
這場景再也難以抹去,它將如影隨形,永遠在米林的生活里時隱時現。大學畢業臨近分配,是米林自己主動向系里申請來區圖書館的。他的學習成績優異,畢業論文獲得一致好評,他可以考研究生,也可以去任何熱門的設計單位。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抉擇,不僅因為他熟悉這個圖書館,館內藏有許多建筑學方面的書籍,寫論文時來過無數次。還因為接收單位可以安排住宿,這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月影投射在蚊帳上。夜深了,窗外不時傳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蟋蟀的鳴叫聲。遠處野貓的叫春,跟嬰兒的啼哭毫無二致。
米林將那蠟染布包裹疊好扎緊,放在枕邊,然后脫衣躺下。木床有些舊了,因被搖撼而顫動,蚊帳頂起伏搖晃。前些天還躺在學校宿舍體味同窗分離的愁緒,現如今已一個人睡在這兒胡思亂想。人生無常,最偶然的便是人的出生。要說每個人的出生都是偶然,自己的出生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他覺得是別人莫名其妙將他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他是一件破褂,還是一只空易拉罐?命運有什么理由這樣不負責任隨心所欲安排他的一切?
米林的思緒帶著些許的悲憤,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展開翅膀無盡滑翔。
他為生身父母設計過一個又一個的偷情場面,設計來設計去,不知怎的,最后總幻化成一個女子掩面而泣的畫面,那畫面又與黑白照片交相疊印。米林使勁想讓自己憎恨誰,但又不知道應該恨誰。他覺得那女子是不愿遺棄他的,她是勉力想為他爭取生存空間的。她穿著長長的曳地白裙,被狂風暴雨強行拽走,回過頭來,臉上掛著淚痕,黑色的眼眸死死盯視自己的骨血……
她走了,被無形之手拽走了。曳地長裙掃過去,發出細碎輕微的聲響。那聲響灌進米林的耳朵,使他從迷糊中猛醒過來,他揉揉眼睛,耳邊真的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很輕,但很真切,不像是幻覺。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了。米林屏息靜聽,心怦怦亂跳,緊張之極。好像有人從鑰匙孔里朝里窺探。
月光白晃晃地照進來,地上泛著一片慘白。米林心里估算著,現在差不多應該已經臨近深夜兩點了吧。
門外的人站直了身子,大概在漸漸離去。腳步聲里,還夾雜著一種奇怪的沉悶聲響,莫非門外不止一個人?
米林掀掉毛巾毯子,輕輕翻身下床,光著腳走到門口。俯在鑰匙孔上往外看,黑糊糊一片混沌。他從枕頭底下拿過手電筒,又輕輕扭開門鎖,扯開一條縫,借助手電的光朝走廊上望去,真蹊蹺,門外竟然空無一人。
他閃身走出房間,來到長長的走廊,舉著手電亂照一氣。他沿著走廊一直追到樓梯口,沒有發現任何人影。從他下床到拉開門不到一分鐘時間,倘若有人來過,是無論如何走不遠的。
米林關上門凝神諦聽,除了窗前樹葉的婆娑聲,門外再無其他聲響。重新回到床上,米林思前想后,實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這一夜,直到曙色泛進窗欞,米林再也沒能合上眼。
四
圖書館來了一群不速之客,館長跑前跑后地照應。是七八個美國回來的華僑,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二八開。館長告訴米林,這叫菲律賓博士頭。金絲邊眼鏡穿一件米黃色T恤,皮鞋锃亮,據說他是這棟房子老主人最小的孫子。美國華僑在花園里四處閑逛,上上下下走動,東看看西看看,一邊懷舊,一邊不停地拍照攝像。
米林被館長指派去買飲料汽水,他滿頭大汗提著一網兜飲料,來到圖書館會議室門口,被館長擋在門外。
米林朝里面一看,會議室里坐著美國來的一群客人,一字排開坐著,面對面坐著的是區房產局的幾個接待人員,中間的應該是干部,他正在侃侃而談介紹情況。后來米林從館長的嘴里知道,其實這是一場格外艱巨的談判。房子主人的后代想收回別墅,房產局接待人員拿出一張小字條,當場算了一筆細賬,一九四九年至今,這棟房產的維修費加保養費加管理費加稅收,總共大約是五百萬人民幣,也就是說,金絲邊眼鏡要付五百萬給房產局,才可以收回別墅。
金絲邊眼鏡說他們回去商量一下,再給予答復。第一天的談判結束,基本可以說是不歡而散。
第二天是周末。下午,客人們正在與房產局的干部繼續談判。米林下樓去門房間拿信件,在圖書館大廳門口,他看見一個高個子青年站在花園里,對著大理石女神像比畫著手勢,形成一個取景框。米林知道,只有非常專業的攝影師,才會用這樣的手勢來觀察和比照景物。米林有點好奇,他踱步過去,站在高個子年輕人的身后,這樣他就與斜刺里飛過來的都嵐不期而遇。
你好!都嵐朝米林打招呼。
你好!你們是來借書的嗎?米林問。
不,我是都一敏的女兒。你是新來的吧?都嵐說。
哦,對的。米林微笑著朝都嵐頷頷首,他知道都一敏,圖書館里一個賦閑的著名女作家。上學時他讀過《被折斷的翅膀》。
他正準備拔腿離去,高個子年輕人回轉身,對都嵐說了一句,這座雕像的位置好奇怪呀!
米林聽聞高個子的話心里一咯噔,一股無形的力量又把他迅速拉回來。
奇怪在哪里呢?米林脫口就問。
雕像的位置居然不在中軸線上。高個子自言自語地說。
米林驚呆了,高個子的判斷與自己一模一樣。你是學什么專業的?米林問道。
我是學經濟的。陳大志朝米林笑笑,但我對建筑學很感興趣。
你不學建筑學真是可惜了,就憑你剛才的話。米林說。
考大學時第一志愿填的是建筑學院,差一分沒考上。陳大志羞赧地說。
你要考上了,就不會認識我這樣優秀的人啦!對不對???都嵐揚起頭,調皮地挽著陳大志的臂彎說。
對的對的。陳大志朝米林笑笑。
好啦,別再胡思亂想了,老媽在等我們呢。都嵐拽著陳大志的手臂,強行將他拖走,米林只得打消想與其進一步探討的念頭。
都一敏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她其實不太會做飯,上午去淮海路的熟食店買了白斬雞、紅腸、豬肚和熏魚,她自己又看著菜譜做了紅燒肉和羅宋湯。
晚上三人圍著小圓桌吃飯,都嵐問老媽,美國華僑真要把這幢別墅收回的話,以后我們住哪兒?我們豈不成了無家可歸了?
你小孩子就別操這個心了,哪那么容易收回?五百萬人民幣,那簡直是天文數字呀。都一敏透過鏡片的眼神似乎在寬慰女兒。
老媽,誰是小孩子啦,人家已經是成年人了好嗎?都嵐噘起嘴,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見女兒不悅,都一敏趕緊說,好好好,我們都嵐已經成熟了,已經是大人了,趕快吃飯,吃飯!
從小到大,都一敏都是這么寵女兒。無來由的,從心底她就是覺得虧欠女兒。有一句話說經歷過風雨的人,才會珍惜日常,都嵐小時候吃剩的飯都由她打掃戰場,從不嫌棄,見到周圍很多人都不愿吃兒女的剩飯剩菜,都一敏覺得不可理喻。
顯然是為了討好女兒,都一敏給旁邊一聲不吭的陳大志碗里夾了塊紅燒肉。她使用的是聲東擊西的方法。
謝謝阿姨。陳大志的嘴里塞著食物,腮幫子鼓突,甕聲甕氣地說。
你說他們在美國待得好好的,干嗎要回來收房子?他們又不會回國來???都嵐忽然又問。
都一敏支吾著,正想著如何回答女兒,陳大志猛地冒出一句,興許還有其他的原由吧。
那你說說,還有什么其他原由?莫非別墅地下埋著萬兩黃金?都嵐語速飛快地問。
那也說不定啊。陳大志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說。
真的嗎?那我們挖出來幾塊不就發財了嗎?都嵐拍著手,左看右看大聲嚷嚷道。
別亂說,即便地下有寶藏,那也是圖書館的國有資產。都一敏迅速打斷女兒的話。
好刺激??!太像驚悚電影里的故事了!老媽,你不覺得嗎?都嵐情緒高漲,似乎被這個話題吊起極大的胃口,她哇啦哇啦的聲音在小屋里回蕩。
陳大志你再想象一下,別墅地底下最有可能埋著什么?都嵐逼問陳大志。
陳大志陷入了沉思。都嵐就喜歡看陳大志思索的樣子。都嵐是在學?;@球場上認識陳大志的,那次來的是外校特別厲害的一支球隊,據說好幾個都是體校出來的,以陳大志為首的校隊明顯處于下風。瘦高個的陳大志在場上善于奔跑,善于用腦子打球,無奈比分懸殊,其他幾個同伴無心戀戰,情急之下,陳大志高喊一聲“同學們,人生如夢啊”,持球左奔右突沖到對方籃下將球投進。在場邊當啦啦隊的女生一片歡呼,站在女生中間的都嵐被陳大志的表情逗得樂開了懷,她覺得這個面容嚴峻的瘦高個太幽默了。后來陳大志他們以微弱比分輸掉了這場比賽,雖敗猶榮,贏得了對方的尊重,陳大志也因此贏得了都嵐的芳心。
五
大清早,米林站在鋪著紅瓷磚的陽臺上鳥瞰花園的內景??撮T老頭蹲在魚池旁邊,用漁網撈著漂浮在水面上的落葉。他動作遲緩,一下一下把枯葉撈起,然后收縮竹竿,直到手可以伸到網兜里,撿起葉子,扔進一邊的畚箕里。
看門老頭非常專注地重復著這個簡單的動作。他異常矮小的身材,一動不動地蹲在那兒,米林從霧氣中居高臨下地望去,覺得矮老頭就像一尊石蛙。
昨夜的疑云依舊縈繞腦際,米林沒想到,看門老頭也起得這么早。假如昨晚走廊上的人不是看門老頭的話,那又會是誰?都一敏是不可能的,她從不來圖書館大樓。還有誰住在這幢大樓里?是幾十年前的陰魂?假如走廊上的聲響確是看門老頭弄出的,那么,深夜兩點,又是誰和他一起爬上漆黑的樓道巡視,以至于發出那種雜沓沉悶的聲響?還有,真是看門老頭深夜兩點未曾睡覺,那他莫非也一夜沒睡,或者瞇了幾個小時?
池邊的人站了起來,提起畚箕朝門口走去。
米林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氣,舒展一下雙臂,他感到神清氣爽。站在這個陽臺上,恰好能把花園景色盡收眼底,視野里左邊沒問題,遺憾的是右邊,職工學校的操場伸進來一塊,破壞了花園的完整性。一道黑色籬笆墻呈弧形將花園與職工學校隔開,新砌的水泥花棚綠蘿攀援,估計這是后來分割的,像一道委屈的國境線,等于承認了職工學校的侵占行為。使米林心里最為不適的還是那尊女神雕像的位置,她像被人遺棄似的冷落在一旁,孤孤單單的,好像與整個格局毫無關系。如果讓米林來設計,他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如果是他……他就把她橫移幾米,放在花園的中央……他的心突然怦地跳了一下,站在陽臺上,他的目光所及,那個留給女神雕像的最佳位置,與他前幾天進門時的直覺頗為吻合。若是這樣,無論你站在哪一個角度觀賞,她都是花園風景的中心,樹林也好,草坪也好,以及冬青竹林和魚池,皆具一種眾星捧月的勢態,而女神舉臂挺胸,裙裾被高高揚起,似乎是對這幢建筑物一種無聲的奉獻。你若是房子的主人,站在陽臺上,會有怎樣的滿足與自豪??!
米林有點激動。
看門老頭又出現了。他提著一把掃帚從甬道那一端慢慢掃過來。掃帚柄很短,老頭大熱天穿著打過補丁的長褲,褲腿卷起,露出兩截掃帚柄一般細的枯腿,那模樣令米林感到很滑稽很可笑。
米林退出陽臺,回到自己的房間。不知為什么,米林不太愿意讓看門老頭看見自己。
上午八點,館長來了。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館長給米林稍稍介紹一下,便將他和姑娘帶到圖書館二樓的一間房間門口。館長拿出鑰匙打開房門,米林驚呆了:滿屋堆放的都是建筑設計方面的書。館長給米林和姑娘簡單交代了任務,將這些書分門別類地整理出來,以最快的速度上架。
館長樂不可支的神情和話語給米林留下深刻印象,他告訴米林,這個圖書館所擁有的建筑學方面的書籍,假如全部整理出來,可以和市圖書館扳一下手腕。
整整一個上午,米林和那女孩就泡在這間屋子里。姑娘長得水靈,也很聰明,經米林稍一點撥,她馬上能與米林配合得很好。她喜歡笑,笑起來的模樣天真無邪。她管米林叫老師,她說她叫月亮。
中午休息的時候,米林坐在圖書館一樓的柜臺邊,空蕩蕩的閱覽室只有幾個借閱者散落四周。月亮拿著一本書走到米林身邊,月亮看不懂英文,她想請教一下老師。
米林坐在椅子上,叉著腿,一副掉進書海無怨無悔的樣子。月亮見米林不搭理她,只得推推他的肩膀。米林抬起頭,瞥一眼那書的封面,揮揮手說是一個荷蘭人寫的書,叫《建筑學應用原理》。
見米林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態,月亮咯咯笑了起來。米林抬起眼,困惑地看看自己的胸前,又看看月亮。
月亮很大方地用手指在米林的鼻子上輕輕一抹,手指上顯現一塊餐巾紙的碎片,濕漉漉的,浸了不少汗水。
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月亮笑的時候肩膀和手臂抖動得很厲害,那本荷蘭人寫的書也不安穩,就這樣,一張照片翩翩飛落下來。
米林俯身撿起那張照片,因為年代久遠,照片已經泛黃,影像特別的模糊。照片上,一個穿西式背帶褲的男子站在一輛舊式汽車邊上,戴著禮帽面露微笑,陽光溫煦地照下來,他的臉被埋在陰影里。他身后不遠處的汽車尾部,站著一個矮胖子,眼露兇光,腰部的形狀鼓出,一看就知道是身帶家伙。
月亮湊過來說,照片上的男人特別像一部香港電影里的男主,后面的矮胖子就像是他的保鏢。經月亮這么一演繹,米林也覺得像這么回事,他仔細辨認片刻,覺得后面的矮胖子有點面熟,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米林從月亮手中接過那本書,翻到扉頁上,見有一篆體印章,辨認許久,他才看明白,印章上的四個字是:元祥藏書。
月亮告訴米林,他們整理書籍的那個房間里,好多書上都有這樣的印章。
米林沉吟良久,忽然向月亮問出一個奇怪的問題,他問月亮住在圖書館都有哪些人?
月亮回答說老師沒來之前,圖書館共有七個人,只有都一敏母女住單位,還有一個就是門房間的看門老頭,其他人都不住宿的。
米林于是說,那現在加上你就是八個人了對吧?
月亮點點頭。米林這樣問月亮,是有一定把握的,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沒有大學文憑憑什么進入圖書館?答案只有一個,她一定是有來頭的。月亮的回答證實了他的猜測。
月亮說老師你問這干嗎呀?
米林笑笑說,隨便問問。
圖書館沒有食堂,在隔壁的職工學校搭伙。中午吃飯的時候,月亮去一樓更衣室拿碗筷和飯菜票,米林沿著冬青樹圍起的草坪邊緣溜達。他剛欲抬腿跨過冬青樹進入草坪,月亮從大樓里飛奔出來,一邊大聲呼喚老師,一邊連連搖手,神情非常緊張。
米林一愣,等月亮快速走近,他狐疑地詢問怎么回事。月亮說院里的花花草草全由看門老頭看護,看門老頭不允許任何人踏入草坪,他很兇的,即便館長也讓他三分。
米林瞇起眼睛說明白了。隨后他們走出鐵門,向左側的職工學校走去。職工學校的正門也就幾十米遠,一路走去月亮興致勃勃,而米林似乎心事重重。
這天晚上,米林手捧一本建筑學方面的書,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一天工作下來非常勞累,加上昨晚的失眠,米林感到困倦之極。不到九點,他便早早脫衣上床。翻了幾頁書,眼皮耷拉下來,書從手上滑脫,倒頭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米林被一種清晰無比的聲音所吸引。開始是腳步聲,好像有人踮起腳尖從門前走過,接著是長裙曳地的沙沙聲,一路拖過去,不久,長裙的沙沙聲在某間房間的門口止住。似乎有人開門,之后,又響起一陣綿延不絕的沙沙聲。
不一會兒,仿佛是從遙遠幽深的地下慢慢升起一陣呻吟,由輕至響,由緩至急,加入碰撞聲和衣物的窸窣聲,隨風席卷而來的喘息聲一點點增大,米林聽到一個女人發出窒息般的短促叫喚。這以后,便是真刀實槍的肉搏,似乎你要扳倒我,我要扳倒你,大家都使出吃奶的勁兒,伴著起伏的喘息聲,好像被刺痛被擊中要害的尖厲喊叫。有一陣眼看哪一方要不行了,要敗下陣去,可突然柳暗花明,又出現絕望前的回光返照,于是,又一陣急風暴雨般的惡斗,武器也扔了,大概開始用嘴咬嚙,聽不見響亮的聲音,聲音像是沉到深海水底。一定是精疲力竭了,誰也奈何不了誰,雙方才有被對手擊倒的絕望而虛弱的叫喚。不出意外的話,基本是兩敗俱傷。唯留急促的喘息聲,如潮水般一陣陣退去,如交響樂由近至遠的結尾……
米林猛地驚醒,滿頭大汗,他的心胸起伏不定,不知今夕何年,不知是夢還是可觸摸的現實。
……
(未完,全文原載《清明》2021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