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2021年第12期|趙宏興:平行線

趙宏興,《清明》執行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作品散見《人民文學》《大家》《十月》《鐘山》《山花》等,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和各種年度精選等選載和出版。出版有長篇小說《父親和他的兄弟》《隱秘的歲月》、中短篇小說集《頭頂三尺》《被捆綁的人》和詩集、散文集《刃的敘說》《身體周圍的光》《岸邊與案邊》《窗間人獨立》《黑夜中的美人》等10部個人作品集,主編多部文學作品集。獲冰心散文獎、《芳草》文學獎、梁斌小說獎、安徽省政府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多次被各種選刊評為優秀責任編輯。
1
孫雪雷上班時間較晚,每天上午9點才出門,出門之前孫雪雷照例要將昨天的生活垃圾提下樓扔掉。
孫雪雷響應號召,把垃圾分為可回收垃圾和不可回收垃圾,不可回收垃圾大都來自廚房,是一些剩飯剩菜,可回收垃圾大都來自客廳和書房,還有一些快遞紙盒子,現在家里的垃圾可回收的已經多于不可回收的了。
孫雪雷穿鞋,開門,乘電梯。到樓下,走幾步,拐過樓角,甬道的邊上有兩個藍色的大塑料桶,這就是這幢樓的垃圾桶了。小區里,這樣放垃圾桶的地方有好幾處。
孫雪雷提著垃圾剛走幾步,就看到那個胖胖的老太迎面急匆匆地走過來。老太常年在這個小區里拾垃圾,對在哪里能拾到垃圾已了如指掌。老太發現孫雪雷扔的垃圾最好,就開始留心起來。時間長了,老太掌握了孫雪雷扔垃圾的時間規律,每到這個時候,就守在這里,因為孫雪雷會準時地提著垃圾出現。
孫雪雷把手中的垃圾像往常一樣,砰的一聲,扔進藍色大垃圾桶里。
就在孫雪雷扔完垃圾剛走幾步的時候,身后卻傳來一陣吵鬧聲。孫雪雷回頭一看,見老太與一位花白頭發的男人在爭執。
老太站在垃圾桶邊,兩只手抓著孫雪雷剛扔下的垃圾袋,花白頭發的男人也抓著那個袋子,兩個人在爭奪著,那是一袋可回收垃圾。
老太很怒火,猛一拽說,你這人想干啥?
花白頭發的男人說,我先拾的,你干啥?
老太說,我在這兒拾垃圾都幾年了,你問問小區里哪個不認識我?
花白頭發的男人說,拾垃圾不分前后,誰拾到的,就是誰的。
兩個人為自己扔的一點垃圾在吵架,孫雪雷站著看了一下,覺得不好意思起來。畢竟是垃圾,即使賣了,也不值幾個錢,能值得爭吵嗎?孫雪雷不理解,也不屑。他也沒注意這個花白頭發的男人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可能是跟在自己的身后吧。
孫雪雷想上前勸說一下,但又放棄了,他能讓誰拾不讓誰拾?勸不好,反而把自己卷了進去,不要蹚這個渾水,過去孫雪雷就吃過多管閑事的虧。
老太可能沒有花白頭發的男人勁大,垃圾還是被他奪了去。
花白頭發的男人一邊往外拿著報紙和飲料瓶子,一邊往垃圾桶里面倒著那些臟東西。
老太空著手,罵罵咧咧地往回走?;ò最^發的男人沒有吱聲,一臉的滿足。
孫雪雷走在路上,剛才的一幕讓他感到驚詫,他以前沒注意過,也沒想到過自己的垃圾會引起一場戰爭。
2
孫雪雷是小城里的知名作家,以寫底層人物著名,發表了一些小說,省里的幾家文學刊物聯合給他開過研討會,有個著名評論家說他是“短篇王”,使他聲名大噪。
孫雪雷喜歡看書,每天下班包里總是裝著一些雜志和報紙。他看書有個特點,把書報掏出來,放到茶幾上,先是瀏覽,把不需看的扔在地上,把需要看的放在茶幾上,這樣一堆報紙雜志很快就分出要看和不要看的兩堆來。然后把要看的再細看,看完后再扔地上??措s志也是這樣,并不是把一本雜志從頭看到尾,而是先看目錄,找適合自己的作品看,看了喜歡就撕下來,其他厚厚的一本就扔了。孫雪雷這種讀書的方法形象地說,就如嚼甘蔗,一邊嚼一邊吐,這樣腳邊就積下了厚厚的一沓,明天上班帶下樓扔了。
孫雪雷的住房小,盛不下過多的東西,他喜歡簡潔,就要扔東西。記得日本有一本書叫《斷舍離》,就是說過日子就是扔的學問,不要認為拿到家里的東西都是好東西,舍不得扔,日積月累,讓垃圾埋沒了自己。書中說的與孫雪雷的想法不謀而合,也給他扔垃圾找到了理論依據。
后來,孫雪雷又分析出扔垃圾的深層意義。
這個社會是分多個層次的,有些東西在自己的手里是垃圾,但并不是無用的,比如那些紙呀、瓶子呀、快遞紙箱啊等東西,卻是那些拾垃圾的人的生活來源。孫雪雷不止一次看到,那些拾垃圾的人拾到垃圾時的快樂。而自己的垃圾能給這個拾垃圾的人帶來一天的快樂,自己也是快樂的。同時,孫雪雷還發現這幾年來出現了兩種新垃圾,一種是一次性口罩,一種是直播軟件的噪聲。
但孫雪雷的妻子卻不這樣認為,她喜歡把用過的東西留下來,進行改造再使用,比如把可樂瓶子清洗曬干,說裝豆子不生蟲子,把油桶收起來,說可以裝米。還有那些化妝品的瓶子,用完了,還是那么漂亮,可以做花瓶等。
還有家里的紙箱子和報紙雜志等,過去,每次孫雪雷去扔,妻子都要吵一次,妻子罵他不會過日子,這些東西積攢起來,家里也可以賣,一個月下來,能賣不少錢哩。
這個孫雪雷也算過,有一次,他用小行李車拉了一車的書哇紙呀紙盒子,跑了半天路,找到一家廢品收購站,卻只賣了十元八元的,就覺不值得,還不如扔了。而垃圾積了一個月,不但占用了自己的空間,而且自己跑這一趟,賣那點錢還不夠辛苦費的。孫雪雷把賬算給妻子聽,兩人經過幾次拉鋸戰后,妻子也不問了,但家里正用著的東西如果找不到了,妻子第一個感覺就是被孫雪雷扔了,找他質問,孫雪雷說沒有扔,你再找找,過不了幾天還真的出現了。
3
在這個小區里,拾垃圾的老太大家都是熟悉的。
老太的兒子在菜市場賣魚,每天系著黑色的皮圍裙,腳上穿膠鞋,用三輪車拖著一車魚一早就往菜市場趕,中午回來,車子里的魚賣完了,但皮圍裙上沾滿了魚鱗,一身的腥氣,看了就惡心。
老太一家的生活條件簡陋環境惡劣,但她家的院子里,栽著一棵梨樹,每到春天,開了一樹潔白的花,仿佛能照亮夜晚,給這個家庭增添了不少詩意。
老太有兩個上小學的孫子,放學后,兩個孫子跟在老太的身前身后,有時老太就牽著他們的手,去翻垃圾桶。老太每天拖著肥胖的身體,準時出現在小區的幾處垃圾桶旁,像上班一樣準時。仿佛這小區就是她的地盤,這些垃圾桶都歸她管理,別人要是插進來,就是侵犯了她的領地。
老太沒想到,現在小區里又出現了一個拾垃圾的人,就是那個花白頭發的男人,這讓她覺得領地被侵犯了。
那天,為了孫雪雷的垃圾,老太與花白頭發的男人第一次發生碰撞,也讓孫雪雷開始注意起這個男人來。
這天孫雪雷乘電梯下樓,意外地與花白頭發的男人在電梯里碰上了。他手里提著一捆紙箱廢紙等,頭發蓬亂著,國字臉胖胖的,膚色黝黑,眼睛望著電梯,沒有表情。孫雪雷覺得這個人好面熟,過了一會兒,才想起那天他與老太為拾垃圾爭吵的事。
電梯里時間很短,他們一起走出來,花白頭發的男人走在前面,打開樓洞的玻璃門,用腳擋了一下,直到孫雪雷走出后,才放下,這給孫雪雷留下了一個美好印象。
走在馬路上,孫雪雷隨口問了一句:“你也住這幢樓?”
半晌,花白頭發的男人說:“不是的,我是來10樓拿垃圾的,10樓一位老人家里有點垃圾讓我上來拿?!?/p>
孫雪雷盯著他手里的那捆廢紙問:“多少錢?”
花白頭發的男人說:“不要錢,就是一點煙盒紙藥盒子,也不值錢?!闭f完,他提了一下手中的垃圾讓孫雪雷看,孫雪雷瞄了一眼,也是的,不值多少錢。
孫雪雷問:“你貴姓?”
花白頭發的男人說:“姓行,行動的行?!?/p>
孫雪雷問:“還有這樣的姓?我還是第一次碰到?!?/p>
兩人不冷不熱地說了幾句,到了小區門口就各奔東西了。
4
行師傅就租住在這兒的城中村里,城中村是一片錯錯落落的二層樓房,樓群中有幾條幽深曲折的小巷。城中村與小區一墻之隔,但奇怪的是,行師傅租住的這個小院子,卻與小區有一個小門可通。物業曾要封住這個門,卻沒有封成,原因是當年這個工廠小區在這片城中村建房時,這兒就是一戶人家的院子,小區用地正好劃到這個院墻,小區的圍墻和院子的院墻共用一段,這個小門就存在下來了。但達成協議,院門只允許這一戶進出,不允許其他住戶共用,否則小區就沒法管理了,就有權封門。
孫雪雷住的樓,就在小區的最后一排四樓里,他站在樓上的北窗前朝下一看,行師傅的小院子就一覽無余了。行師傅租的院子是紅磚平房,門窗都用瓷磚鑲邊,可見當年蓋起來時的氣派,但現在陳舊了,院子中間有一棵老梧桐樹,夏天濃蔭匝地,行師傅那輛破舊的三輪車就停在大樹下,行師傅進進出出,手里都提著垃圾,很少空著。
星期天,孫雪雷買了空調,空調安裝后,那個裝空調的小伙子說:“我把你的紙箱帶下去吧?!?/p>
孫雪雷激靈了一下,小伙子是想要這幾個空調箱子,但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老行,說:“不要你帶了,這個箱子我還有用?!?/p>
那個裝空調的小伙子一聲不吭地收拾著東西,不滿地走了,孫雪雷來到門前邊關門邊和他說再見,小伙子也沒有搭理一聲,孫雪雷覺得挺不好意思的。
下午,孫雪雷下樓,正好迎到老行從院子出來,就和他說了家里空調箱子的事,讓他來拿,老行跟著他上到樓上。
打開門,孫雪雷熱情地邀老行進屋,老行站在門口,望著鋪著木地板的家,猶豫著。孫雪雷說:“沒事,進來?!闭f完就從門后的鞋架子上,拿了一雙一次性的拖鞋放到他的面前,老行換了鞋,走了進來。
老行彎下腰去,開始收拾放在地板上的紙箱。孫雪雷遞給他一支煙,老行伸手接了,孫雪雷幫他點上,兩個人坐下來聊了起來。
孫雪雷問:“現在打工也能掙到錢,拾垃圾干啥呢?”
老行說他來自山區,是個文盲。打過兩次工,但因為不識字,出了兩次錯,不但扣了工資,還罰了款,不想上班了,村子也不想回去,后來,他就開始在城里拾垃圾了。
這讓孫雪雷感到很驚奇,問:“你不識字?”
老行說他上了兩年學,那年放暑假,學校要求每個學生上學要交三十斤大糞,他背著糞箕起早貪黑地拾,就是拾不到三十斤大糞,他就不去上學了。
“還有這事?!睂O雪雷聽著像天方夜譚,大笑起來,“只聽說上學要交學費的,還沒聽說要交大糞的?!?/p>
“這是真的,我們那一代人學工學農就是不學文化,唉?!崩闲姓f,“我們接受的教育就是沒有大糞臭哪有米飯香?!?/p>
老行說著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他說:他對文化人很尊重,從第一天看孫雪雷扔的垃圾里有書和紙,就覺得他是一個文化人,不是一般人。
孫雪雷說:“每天在垃圾桶里翻來翻去的,太臟了?!?/p>
老行嘆了一口氣說,沒辦法啊,才開始拾垃圾時,他被垃圾桶里的臟東西弄吐了好幾回,坐在垃圾桶旁吐,吐得胃都沒了東西,只有黃水。吐完之后,耷拉著頭又去翻,他恨自己是一個沒用的人,只配做一個拾垃圾的,就這樣慢慢適應了。過去在村里,他是很講究面子的,到了城里,也不講究了,都是生活所迫呀。然后,老行自嘲地笑笑說,在城里誰也不認識誰,但回到家里,我不說是拾垃圾的,我也要面子哩。
孫雪雷望著坐在面前的老行,覺得老行的自尊心挺強的。老行的雙手緊攥著,偶爾相互搓揉。最后,他伸開手,對孫雪雷說:“你看你的手多白,多干凈?!?/p>
這個孫雪雷還真沒注意過,他看看自己的手,也沒覺得白。老行把他的手伸過來,說你比比。孫雪雷看他的手時,手指粗大,骨節突出,皮膚黝黑,皺褶里都是黑色灰塵。
老行說:“我的手是拾破爛的手。你的手是拿筆桿子的手?!?/p>
孫雪雷再看看自己手背,果然皮膚白細,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哪有用手分人的,都一樣,勞動的手?!?/p>
說了一會話,老行拖著孫雪雷送給他的紙箱子出了門。孫雪雷關上門,來到北窗看著,只見老行拖著紙箱走出樓洞,走到院子里,扔在地上,他的身影里透著愉快和滿足。
孫雪雷很快就和老行成了好朋友,孫雪雷就喜歡聽他聊一些拾垃圾的事。
老行說,有一次,遇到一個小伙子,讓他上門去收垃圾。
這是一個高大門樓的小區,小伙子領他來到家。原來,這個小伙子的父親半月前去世了,他的母親早幾年也去世了,現在,他要賣這個房子,要把家里的垃圾清理一下,他又不愿朝外拉,覺得累,想找一個人上門來幫他收拾,這就遇到了老行。
老行進去一看,寬大的客廳里堆了一堆發黃的舊書、舊報,還有一摞塑料皮子的日記本。老行站在這堆東西前問,是這些東西嗎?小伙子用腳踢踢,說是的,老行蹲下身子去收拾,拾了兩蛇皮袋子拉了回來。
回到家,老行把蛇皮袋里的書倒出來整理,老行識字不多,那些舊書和筆記本他看不懂,他看里面的照片,有老夫妻在南京長江大橋上的照片,在黃山松前的照片,還有在大樓前和一排人的合影,看來這對老夫妻也是文化人,不簡單。還有孩子的照片,有的坐在小三輪車上,有的坐在書桌前,老行想,這是小伙子的童年嗎?他最喜歡看那位女子的照片,她穿著時尚的裙子,燙著卷發,笑得那么甜,他都看呆了,這位女子是否就是小伙子的母親?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老行雖然識字不多,但他從這些照片上看到了生活的滄桑,看到了這個家庭的歷史??墒?,這個小伙子卻全不要了,當垃圾扔了。
老行說:“那個逝去的老人如果知道他的身后是這樣的,一定會很傷心?!?/p>
孫雪雷感嘆地說:“這些都是人生的悲哀,一個人的感情最后就成了一場空,沒誰紀念你,懷念你?!?/p>
一來二往孫雪雷與老行成了朋友,這事被孫雪雷的妻子發現了,她覺得不可理解。
這天吃過晚飯,兩個人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聊天,妻子問孫雪雷:“你為啥成天要和一個拾垃圾的人搞在一起?”
孫雪雷說:“我認真觀察了,老行是一個厚道人,給他點垃圾算啥?!?/p>
妻子諷刺說:“物以類聚,看來你也是一個拾垃圾的素質了?!?/p>
孫雪雷的妻子生在城里,長在城里,又上過大學,看人總是高高在上的樣子。孫雪雷很反感,但這么多年也沒能改掉她這個毛病。
孫雪雷生氣地說:“你怎么能這么說,他們在社會底層活動,知道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我需要這些東西,平時我找這樣的人聊還找不到哩?!?/p>
妻子說:“我注意過這個人,他的眼睛里有兇光?!?/p>
孫雪雷吃了一驚說:“你怎么能這樣侮辱人?!逼鋵嵥€真沒注意過老行的眼睛。
“我看人不會錯,你小心點,你干啥都熱心腸,最后吃虧也是在這上面?!逼拮诱f。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妻子又說:“你和他交往可以,但不能讓他上咱家的門,我不想沾這樣的人?!?/p>
孫雪雷說:“人家的眼睛里怎么有兇光了?你說給我聽聽?!?/p>
妻子說:“我遇到過他兩次,他的眼睛往下看時,眼角就會露出兇光?!?/p>
孫雪雷說:“你就是一個老巫婆了?!?/p>
妻子說:“我不是巫婆,我是心理學家,往下,那是他看到破爛的眼光,是一個人尊嚴受到損害的眼光?!?/p>
孫雪雷不想和她討論下去,走進書房去了。
孫雪雷在外開會兩天回來,家里積累了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堆了門口一片,孫雪雷一看就生氣,放下行李,就提著來到老行住的院子里,要送給老行。
“老行?!眲傔~進院子,孫雪雷就興奮地喊了一聲。
“哎?!崩闲性谖堇飸艘宦?,抬頭看到孫雪雷站在門口,雙手還提著紙箱子,停了一下,冷冷地說,“我是拾破爛的,不是要破爛的?!?/p>
“我知道,我這是送你的,省得你跑上樓了?!睂O雪雷說,他知道老行可能誤會了。
老行又重復一句:“我是拾破爛的,不是要破爛的?!?/p>
孫雪雷覺得老行脾氣有點兒怪,老是強調他是拾破爛的干啥,啥拾破爛,要破爛的,還不是一個意思,這個人真固執。
孫雪雷把破爛放下,老行的屋門開著,屋子里堆滿了破破爛爛。拾來的紙箱碼成兩摞,有一人高。書報紙一摞,整理成四方塊,用塑料帶子捆好,一層層碼上去。地面上還散亂地放著雜七雜八的電風扇罩子、塑料瓶、易拉罐等。一臺電視機放在桌子上,聲音大得就像村頭的大喇叭,老行坐在一堆垃圾中拿著剪刀邊整理東西,邊看電視。
老行并沒有熱情地邀請孫雪雷進去坐坐,他站起身,從一堆破爛上面拿了一本書,遞給孫雪雷說:“這本書不錯,我都收藏好幾天了,送你吧?!?/p>
孫雪雷接過去一看,是一本黃皮子的古詩??睂W的書。知道這是很專業的書,很冷門。一般沒有人看,不像小說或故事類的書普通人都能看。
孫雪雷奇怪地問:“你為啥說這是一本好書?”
老行用粗大的手指,指著封面上的一個“古”字說:“雖然我識字不多,但我認得這個字,這是一個古字,在我們農村古的東西就是值錢的?!?/p>
孫雪雷為老行的精明和幽默好笑起來,把書拿在手里說了一聲謝謝,就回家了。
孫雪雷臨出門時,老行對他說:“下次要有垃圾,我上樓去拿,不要送下來了?!?/p>
孫雪雷從老行那里回來后,坐在書桌前看了幾頁書,便又開始分神,他覺得老行身上有點異端,不易相處。他并沒有歧視他,而他卻在排斥自己。其實他們本來就不是同路人,沒必要相融。生活有時候就是平行線,兩條線可以永遠平行,不需要相交。孫雪雷站起來在屋子里踱步,他走到北窗,又看到老行在院子里忙碌,他把破爛一趟趟地往老梧桐樹下的三輪車上搬,他的身子健壯有力,仿佛隱藏著沉重。
拾垃圾的老太好久沒有撿到孫雪雷的垃圾了,她知道孫雪雷把垃圾送給了老行,她很生氣。這天,她和孫雪雷迎面走來,手里搖著一截塑料帶子。走到跟前,她問:“那個拾垃圾的人,是你親戚嗎?”
孫雪雷停下腳步,說:“不是?!?/p>
老太撇了撇滿是皺紋的嘴,不屑地說:“不是的,還這么熱乎?!比缓箢^一扭走了過去。
孫雪雷愣了一下,望著老太臃腫的背影,覺得受到了侮辱,他想大聲地斥問她有什么資格這樣和他說話,但與一位老人吵起來又有什么好處呢?他忍著氣走了。
5
孫雪雷好久不和老行見面了,這天,他從辦公室帶回一捆舊報紙,決定送給老行,孫雪雷想就最后這一次了。
“老行?!睂O雪雷一進老行的院口,還像往常一樣大聲地喊道。
老行從屋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把剪子,每次來,老行都是在整理垃圾,把垃圾分類,打捆。
老行說:“你怎么又送來了?!?/p>
孫雪雷走到他的跟前,把手上的舊報紙一提說:“沒用的,送給你還能賣兩個錢,在我那還占地方?!?/p>
老行站在門口沒有動。
孫雪雷提著書,就往屋里走,老行站在門口,忽然輕輕地挽住了他的脖子,他們是如此近地緊貼在一起,沒有了一絲距離。老行的身上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孫雪雷伸出雪白的手,想扒開老行粗糙黝黑的大手,但沒有扒動。孫雪雷扭了一下脖子,覺得老行是在開玩笑。孫雪雷一動,老行的胳膊反而更用勁了。孫雪雷說:“哎呀別開玩笑了,老行?!?/p>
老行沒有說話,鋒利的剪子捅進了孫雪雷的胸里,孫雪雷嗷地叫了一聲,他抬眼看了一下老行,終于看到老行眼里的兇光,和妻子說的一樣,但已經晚了,孫雪雷松開雙臂,像一根管子癱軟了下去,鮮血從他的身子里流了出來。
老行又朝他的身上捅了幾下,邊捅邊說:“讓你送,讓你送?!比缓?,放下滿身鮮血的孫雪雷,讓他躺在地上。
老行坐在垃圾中間,看著躺在一堆垃圾中間的孫雪雷,感到很陌生,他伸出手抓了抓蓬亂的頭發,然后拿出手機報案。
放下手機,老行開始繼續整理垃圾,他把孫雪雷送來的舊報紙打開,果然是一堆好東西,能賣個好價錢的,老行重新捆好,放到身后的紙堆里。
孫雪雷躺在地上,胸脯在劇烈地起伏,他已陷入昏迷。
一會兒,警笛聲大作,警車來了,救護車來了。
第二天,各大新聞媒體就報道了這件事:“行某某是拾垃圾的,孫某某經常把自家的廢品送給他,行某某認為受到了歧視,產生不滿,懷恨在心。遂萌發報復心理,在門口趁孫某某不備,突然持剪刀襲擊,連續刺殺,致孫某某重傷?!?/p>
底下跟帖無數,大多都對這個殺人動機感到荒唐,有的人認為他也有送廢品的習慣,看來得停止了,還有人認為不會這么簡單,要徹底查查。
孫雪雷在重癥監護室里搶救了半個月,終于擺離了死神。
半年后,法院開庭審理此案,拾垃圾的老行被判了無期徒刑,并賠償孫雪雷幾十萬元,孫雪雷表示放棄賠償。
6
現在,孫雪雷出門仍然提著垃圾到樓下去扔。
現在,拾垃圾的老太去世了,老行已在監獄里。
有一天,孫雪雷忽然看見又一個拾垃圾的人,他背著骯臟的袋子,奔走在馬路邊的垃圾桶前。
兩旁的高樓林立,光亮的人們穿梭來往,垃圾桶被清潔工擦得锃亮,它代表著這個城市的風度。拾垃圾的人,把枯瘦的胳膊伸進深深的垃圾桶里,他的身體緊貼著垃圾桶,傾斜得與它親如兄弟。他抓起了一只塑料瓶子,迅速放進骯臟的袋子里,然后趕往下一個垃圾桶。
孫雪雷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他剛想走過去,便感到胸口的刀疤有了痛疼,這是距離的痛疼,他用手捂了一下胸口,然后轉身大步地上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