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區文學》2021年第12期|閻安:夢想診所和它的幸存之藍(組詩)

閻安,現居西安。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專業委員會全國委員?,F任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陜西省詩歌委員會主任,《延河》文學雜志主編。1987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完成并出版個人專著《與蜘蛛同在的大地》《烏鴉掠過老城上空》《玩具城》《時間患者》《整理石頭》《藍孩子的七個夏天》《自然主義者的莊園》等10余部。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語、俄語、日語、韓語、克羅地亞語,在國外出版發行。先后榮獲“2008年度中國十佳詩人” “海峽兩岸詩會桂冠詩人獎” ,2014年憑借詩集《整理石頭》榮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
夢想診所和它的幸存之藍(組詩)
閻 安
?鏡子里的火藥庫
在曠野上追趕一只蝴蝶和一只狐貍未果
險些迷了路 獨自哭泣一番
獨自擦干淚水
仿佛查看失蹤者的下落
自己在鏡子里把自己查看一番
乘著暮色和歸鳥一同回家的女孩
是及時逃出曠野上暈眩般的陷落而躲入密室
很少再輕易露面的神秘女孩
獨自藏在有很多鏡子裝飾墻壁的密室里
整天與寂靜和細微到無的塵埃打交道
有些無聊 也有些無奈
她喜歡上了照鏡子 像設計迷宮一樣
一座密室套著一座密室
很多鏡子被她反復移動著
她在松木火炬照明的密室里照鏡子
她在石榴儲藏室里照鏡子
她在舊兵器儲藏室里照鏡子
她在藏滿了火藥桶的密室里照鏡子
在密室里不見天日 年長日久
仿佛在塵世上失蹤了一樣
在密室里玩迷宮一樣玩鏡子的女孩
仿佛鏡子里的火藥庫
仿佛一座迷宮迷上了另一座迷宮
仿佛像一座火藥庫一樣醞釀著開放
在密室和它的鏡子里。
?烏云在世界的頭頂放了兩個蛋
在世界拉長了脖子的頭頂
烏云讓天鵝
生了兩個蛋
一個生在大海邊的草叢中
一個生在山頂 比刀尖還銳利
連云朵和鳥巢都不容易停留的
一塊巖石明晃晃的尖端
世界的頭頂就是烏云的頭頂
烏云的兩個蛋
一個存放在海水和軍艦的陰影中
一個存放在陌生人的夢中
那里天空的瓦藍和星辰的碎屑
仿佛沉默的骨灰沉睡在
世界的骨灰甕中
?好姑娘漢娜
好姑娘漢娜是一個多情的人
也是一個乳峰高聳的深情的人
她用毛茸茸的憤怒
用大西洋和太平洋縱欲的藍
煉就了仿佛茫無邊際的風云翅膀
打擊著美洲大陸和大陸上的邊境墻
好姑娘漢娜有的是力氣
她要把高墻兩邊陰影里的饑餓 匍匐
和死亡 以及混和著沉睡 海水 火焰
沙子和泥土的哭泣
一絲絲地揉碎
用狂風吹散
好姑娘漢娜有著巨鳥的心思
也有著紋理精細的小鳥的心思
堅強的人 堅貞的人
她不喜歡世界騎在墻上左顧右盼
她喜歡樹和云 比起她心里的樹和云
無論多么高的墻都是矮小的
都是多余而委瑣的
她不喜歡被這些小東西絆住手腳
好姑娘漢娜有著雙乳抖動的怒潮滾滾的美
她用海水的山脊和風云際會的山脊
她用烏云和大海的黑風暴
她用太平洋和大西洋妖冶而粗暴的藍
把根扎在沙地上 扎在巖石中
扎在天空傲慢而虛無的藍與黑中
甚至扎在鋼鐵中的矮人國的邊境線中
像山脈一樣雄獅一樣壯烈的邊境墻
只用了兩巴掌就讓她砸了個稀巴爛
好姑娘漢娜討厭一切障礙
她的祖國是轟隆隆的萬物的轟響
是憎恨一切橫掃一切邊界的
是遼闊無垠和肆無忌憚的
?宇航員筆記
除了洪荒般沒有盡頭的石頭
除了深到骨頭里也深到心里的荒涼
月亮里其實什么都沒有
天空空虛的藍中 除了空虛
其實什么都沒有
連藍和它的空落落的灰白都沒有
連蛛絲那么單薄那么細微
需要仔細看才能看清的污漬都沒有
又寂寞又想家的時候
對著一無所有的太空
我從蛋形太空艙里
射出一枚高爾夫球
僅僅是為了觀察它
在空虛里像星辰
也像一小團棉絮那樣
比沒有方向的飄浮更難形容的
輕輕的墜落
?一只貓和另一只貓的不同
一只貓和另一只貓
一個喜歡叢林 一個喜歡庭園
但它們同時都嗜好黑暗
仿佛來自兩個不同星系的暗物質
具有難以看透的不同本質
這不是它們的顏色像虎像豹像外星人的問題
也不是它們的眼睛像黃金像藍寶石像妖怪的問題
而是它們同時具有星象和病毒學般難以掌控的屬性
一只貓和另一只貓或者許多貓
同時在月光下的雪地上廝殺
在房頂上 草叢中和樹林深處追逐
一只貓跳上一塊荒廢的巨石
或者一棵樹略低于鳥巢的地方
或者一座摩天大廈略低于月亮的地方
它的敵人僅僅只是穿透子宮的空氣
只是另一只夢一般遙遠的更兇暴的貓王
像灼熱的流星一樣橫穿邊界
改變了曠野和叢林中風向的結構
就像一個惡棍的敵人是連陰雨
是鎖孔深處的污垢和銹
是一個窮人善良的空籃子
和他習慣于沿著路邊移動的陰影
在半明半暗里與世無爭的謙卑
?把閃電握在手中
就像抓住一條蛇
抓住一根火辣辣的棍子
把閃電抓住
緊緊地握在手中
閃電很快 比獰厲的飛刀更快
甚至比爆炸中的碎玻璃還快
又快又鋒利
抓住它很難 很危險
但在和閃電同樣快的一剎那間
閃電仍然是可以抓住和馴服的
把抓住的閃電扔向一張白紙
就像把棍子和蛇扔進山谷是有可能的
讓閃電把一張白紙的白燒透
把一張白紙的白中包藏的黑暗燒透
燒開一個或許多個空洞
可以陷落一只烏鴉 一個被黑暗燒成灰的人
甚至可以陷落以烏鴉黑的黑暗為底色的
整個世界也是有可能的
?藍蝴蝶
如果春天是永恒的
如果蝴蝶也是永恒的
一只紅蝴蝶一只黑蝴蝶一只藍蝴蝶
它們同時都是永恒的
如果唯一長生不老的事物是死亡
是大海 是風 是填不滿黃河的沙粒
是霧被噩夢脅迫到無人再去的
郊區空地上的歌唱
我相信在泛著猩紅的黑暗中
(多么曖昧而令人不安的黑)
當死亡被死亡像一匹藍絲綢一樣地覆蓋
一定有一只黑蝴蝶(當它的藍色或紅色
已被大?;蛘呱沉;蛘呱系鄞鄹模?/p>
和它的令人猝不及防的飛翔
像碎玻璃 像星星的灰燼
像雨 像雪 也像樹葉
甚至像一大堆謎團似的斷翅
帶著迷失的傾向性紛紛墜落
?你見過 你也許從未見過的小孩
絕不連累別人 也不干擾別人
從古到今 從生到死
我將一直是我自己的小孩
像骨頭和白日夢一樣 我的小孩
他一直住在我自己的內部
如此特別 如此沉靜
像一個孤兒住在秘密的村子里
像一只鳥住在星光邊緣秘密的巢穴中
像一個鏡框住在已被主人遺忘的密室中
像一條魚住在可以容納虛無
但卻比虛無更難駕馭 比深淵更深
你見過 你也許從未見過的水中
?我用愛遠離我愛的地方
我像墜石脫離懸崖一樣忍著劇痛離開的地方
我像河流推動滾石一樣背叛了的地方
是我用憂郁的樹蔭愛著的地方
我像河流一樣跳下懸崖逃走的地方
我后來沿著一條河流和它滾動不止的石頭
經歷魯莽而兇險的闖蕩 漸行漸遠的地方
是夢境般荒涼而又陌生的地方
與河流一同行走
有時是一件徒勞無益的苦差事
因為河流總是要去更遠的地方
當我厭倦了它的隨波逐流
我會像河床上一堆累壞了身體的石頭
和另外一些石頭一同歇息下來
望著夕陽西下 和一架飛機
在黑暗的蒼穹中亮起天燈的地方
是我漸漸地安靜下來
仍然用憂郁的樹和它的涼蔭
愛著的地方
在我們的時代 一個腦門上畫滿了遠方的時代
我已打碎了太多的化妝間和鏡子
我喜歡像野人也像野獸一樣經歷的地方
廣大而無用 憂郁的樹和它的涼蔭
適宜于產生刻骨之愛
也適宜于展開無限之愛
?四目魚和空虛
在一棵被雷電和腐朽掏空了身體的
樹的內心 我找到了時間中窩藏的雨水
和一條魚 像驚魂之鳥一樣藏匿在幽暗的巢窠里
一條來歷不明的四目魚
在一條被沙地和巨石抽干了身體的河流
像時間的廢墟一樣被擱淺的河床上
我找到了一塊很難被城市馴服的巨石
它大魚一樣的黑脊背暴露在污泥之中
仿佛一條不知去向的河流
留下了死亡的魚形的遺言
在一座城市遺棄于郊外的混凝土垃圾場
我找到了混和著碎垃圾的碎玻璃
和包著舊鐵皮舊塑料的舊物件
一條野狗在陰影中像鬼一樣匆匆的奔赴
以及來自另一個遠方的陌生人
和他乘著落日下的黃昏對城市的眺望
而一些雕刻般深沉的面容我們已經失去
一塊無法安頓疲倦和睡眠的混凝土
或者一座類似于混凝土的廢棄的裝置
仿佛一條游錯了地方的魚
同樣被擱淺在一座城市郊外的黑暗
和包含著全部黑暗的空虛中
我們也已失去
?陰影中的捕熊者
熊山上的老虎已經死光了
狼也在好多年中杳無蹤跡
但傳說熊還在熊山的深處
捕熊的人還在熊山的深處
在地層般的懸崖
和巨石的陰影里
但此時 這個正午中來到城市的人
在城市的背影中獨自轉悠
一聲不吭 明顯保留著熊的習性
人們說他來自熊山
不屈的人 像個破落戶一樣
一個人待在陰影和積雪中落落寡合
透著斑斑積雪的凜冽 略含憂郁
人們說他正是那個幾乎終其一生
在山上捕熊的人
熊山上捕熊的人回來了
想到此時熊山上的太陽
正照著一座隱身于積雪的空山
我先是啞然失笑 再想想
卻禁不住心緒低落
悵然若失
?夢想診所拾夢記
夢見仙人掌在巖石上長成參天大樹
夢見儲水器像被風吹歪的燈盞
在啄木鳥的樹洞里懸掛著余暉
像豢養靈魂一樣豢養一群金魚
夢見郊區的摩天大樓像廢棄的懸崖
街道像淪陷后的寂寥峽谷
夢見蜥蜴綠的核武器測試基地
在熱風和沙塵暴里
像一只瀕臨死亡的蜥蜴微微蠕動
在試探般地搖晃貧瘠的草叢
夢見我是一只火焰般形影不定的鳥
自由而焦慮 任性而傲慢
試圖在火星墓地的上空
尋找一掠而過仿佛逃離似的飛行路徑
夢見我嘴銜玻璃、塑料和糖果
三種原料做成的翅膀
追逐著一頭饑餓而慵懶的雄獅
但我不是鳥 我是海水中死亡的天空
和天空中死亡的海水里
像無藥可救的傳染病一樣幸存的藍
?兩條故鄉的河流
兩條流過故鄉的河流 一條是金黃色的
另一條經歷了由深綠到淺綠的變化
如今也是冒著淡淡煙霧的麻黃色的河流
兩條在故鄉被夸父和太陽追逐而無處躲藏的河流
兩條在大地上滾雷般震蕩不息的河流
漸漸顯得疲倦 被泥巴和草叢漸漸地擱淺
不斷暴露在旱地上的小水洼
像一堆堆拖泥帶水的破棉絮
迷戀著小小的云團 一天比一天變得更細小
像上帝頭巾上布滿了松散而破舊的紗線
在故鄉 在沙地和樹林子的深處
我已經不再有什么理由可以回去的地方
兩條曾經浩大而如今趨向消失的河流
我無力拯救它們 如今在我的一首詩里
或者許多首深情中飽含著悲情的詩里
像一個屠夫 或者一個劊子手
我不得不手持弒兄之刀打開夸父和大地的胸膛
讓我再看看這比黑暗更深的創傷之河
這把嬰兒和他的哭泣拉得比上帝的舊紗線
更憂傷更綿長更公開更悲情的靈魂之河
?緩慢陷落的海水之夢
9歲的男孩在海水里陷落
9歲的男孩在脹鼓鼓的塑料救生圈
圈住的脹鼓鼓的海水里陷落
9歲的男孩像小鳥一樣
歡叫著獨自奔向海水
9歲的男孩打碎了大海的鏡子
像嬉戲一樣 像進入夢中
在它的藍色碎片里陷落
塑料救生圈像個大鳥巢
9歲的男孩像鳥一樣住進去
9歲的男孩 毫無心計
像掉入一個陷阱一個牢獄一樣
掉入救生圈中心的海水之中
9歲的男孩 毫無經驗
像捉迷藏一樣進入海水之中
仿佛進入一個緩慢的
也是一個一去不返的海水之夢
不給堆積著泥沙和石頭的海灘說聲再見
不給粗心父母的慟哭說聲再見
不給礁石上的白云和鳥羽說聲再見
?祖國與顫栗
我的美好祖國是廣闊的
它有很多時而高貴時而也低賤的田疇洼野
它的兇險的山岳和河流是巨大和傲慢的
但它們也有更多的不喜歡傲慢的細微處
它們在向東的行程中 漸漸趨于平緩
河流和丘陵的纏綿 大海邊的懸崖
天涯海角的盡頭
天空和大地重新開始
一切終歸于巨大的廣闊
和巨大的從容
在我的祖國 風吹著曠野和滿地雜草
母語像草籽一樣迷戀著大地
星辰和宇宙的顫栗 緊緊依偎著母親的院落
星星的歌唱和蛐蛐的歌唱
仿佛風信子一樣可以信手拈來
像樹根連著樹葉一樣
像隨著晨曦而起的嘹亮啼哭一樣
像飛機、火車和子宮里包含的回聲一樣
像天鵝在時間和語言的云霧里歌唱一樣
在旭日和落葉分叉的小徑上
當一次次的 死亡和誕辰
歌唱和秘密風云滾滾
動地而來 我的爺爺
我的父親 我和我幼小兒子
我們的心臟在刀尖上、山尖上、浪尖上
在母親和一群姐妹們的描龍畫鳳的針尖上
我們在舞蹈和禁不住的顫栗中
風云滾滾 動地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