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1年第2期|周如鋼:暗夜
思來想去,莊守城怎么也想不到,兒子莊繼業會知道自己的行蹤。工作大地點是知道的,工作大性質是知道的,可是他無法想象有一天他真的會知道。都說紙包不住火,這誰都明白,可是莊守城是下過功夫的,他做了許多功課,瞞天過海,偷梁換柱,調虎離山,聲東擊西。當然,也有無為而治。只要看好兒子,只要迷惑兒子,只要讓兒子心里踏實就行了。
可是,那么重要的安排和高度的警惕,卻還是被兒子莊繼業一個冷不丁的提前放學的日子給破壞了。
莊守城懊悔不已,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呢。兒子那么明顯地表示第二天是春游,春游只要半天時間就可以,可是自己居然沒想到。也沒問問,春游后的半天也就是下午學校是放假還是繼續上課。從小學到初中,有哪次不是上午春游了下午就通知家長接孩子的呢。莊守城把腦袋拍得啪啪響,自己都厭煩起了自己。還覺得自己是讀過書的農民呢,不要說書和知識,就是讀書時的光景怕是都還給了老師。最后他只能以自己年少時的春游總是一游一整天來放過自己。
十幾年了,不是說知子莫若父么。那么多孩子,春游了一上午,下午據說也都去游玩了,上午是學校組團,下午全成了散客。家長接回的接回,不接的就通知家長后散了。有去海洋公園的,有去動物園的,有去植物園的,有去城市廣場的,還有的去了文昌閣,當然更多的可能是組了團打游戲去了。這個興趣班來不及插進來的放假日,才是孩子們真正的自由時間。初中的孩子,是牽著線的風箏,更是希望能成為脫了線的風箏。
獨獨莊繼業的線繃得緊,是他自己繃的,哪兒都沒有去。
莊繼業跟胖墩李說,其實我也想去玩,但我難得提前半天放學,我得去幫幫我爸,我爸在醫院工作,可累了。
胖墩李問,你爸爸是醫生?
莊繼業搖頭,醫生的忙怕是我也幫不上。
胖墩李疑惑了,那是什么工作。莊繼業一抬頭,一張嘴,牙齒上沾滿青澀而干凈的陽光,救死扶傷呢!推車!
推車算什么救死扶傷?胖墩李的臉上沒有陽光的味道,眼神里不自覺地掛上了鄙夷的光澤。
其他人推車不算救死扶傷,我爸是!莊繼業的臉上陽光燦爛,因為我爸專門推病人,從這個病房推到那個病房,或是從急救車上把病人推向急救室,你說,這不算救死扶傷?
胖墩李沒有說話,他只是噢了一聲,然后嘟噥出一句,陳超偉的爸爸才是真正的救死扶傷,是醫生!大醫生!聽說好多人都是聽他的。
莊繼業皺了皺眉,淡淡地笑了,他沒有應聲,暗自想,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剛剛課堂上學到的文言文,正好用上。他還把這句話寫到了他的畫作上。畫上一邊是一輛急救車,一邊是急診室,司機正從前門下車,車后門里的兩個人正往車下跳,還有一個正使勁推著車往急診室跑。使勁的人臉龐瘦削,個子高挑,也穿著白大褂。這行字落在畫面較遠的地方,那里是一堵圍墻,圍墻上落了一只小麻雀。這只麻雀抬著頭正對著推車的人。而麻雀邊上還有一個少年,正向急診室敬禮。
莊繼業往醫院跑時,莊守城正忙得厲害,在他看來,兒子春游后的時間即便是休息,也是休息中的學習。因為跟他講過無數遍,咱進城留城連過年都不回老家,就是為了讓他安心學習,咱不是城里人,但咱得比城里人硬氣。所以,周六周日都安排在家自習,要不就是去補習班。莊繼業不想學,說老爸掙錢不容易,拿去培訓班,就像一大把鹽撒進河里看不見。莊守城不同意,潛移默化總有用的,他還從祖宗十八輩上開始翻,從左鄰右舍十八繞的親戚朋友開始翻,翻出浪費時間就等于浪費生命,浪費時間就等于暴殄天物糟蹋全家族全老鄉以及所有農村孩子。再就是錢掙來干什么,就是為了讓他讀好書。莊繼業不與老爸爭,之前為了殺生之爭已經讓父子關系瀕臨尷尬,甚至到過冷漠邊緣。所以,既然老爸之前在工作的選擇上已經讓了步,不再殺雞殺鴨殺魚,不再干殺生的活,那么,自己也應該有所妥協。而對于讀書和學習,也是自己的本職之事。何況老爸是為了誰呢?還不是希望自己讀好書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這一點,莊繼業想得通,能想通。
也正因為如此,他更憐惜自己的父親。一開始說是一天三班倒,結果后來就變成了一天12個小時,再后來又變成一天16個小時,到現在,直接就是有時回有時不回了。問他為什么,他就說忙,病人太多。又或者轉而笑嘻嘻摸一下他的頭,說一句,錢可比以前多啦。
莊繼業還說什么呢。說別為了錢傷身體?莊守城肯定一句話就把他噎死,沒錢能干什么,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上學的,什么不要錢?一句話就能生生地把莊繼業噎在那兒。
那么忙,那么累,周六周日我過去幫忙。這話說了,莊守城也不同意,你一個小孩子在家還要提防著生病,還要想著往醫院跑,這醫院啊,你看看與外面與其他樓一樣,可是如果有顯微鏡,你看到的就是一個大大的病毒庫,你想啊,到處都是病人,都處都是藥水,哪里都是病毒啊,你跑這來不是找病生找罪受呢,人家病人自己還怕交叉感染呢。
再要說下去,那便是要發火的意思了。莊守城這些招數早都用上了,目的只有一個,不準兒子莊繼業沾到醫院半步。最多在心里想想,遠觀都不可以。
可是,今天兒子到場了,不僅到場,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莊守城傻在那里,一開始他頭也沒抬,走走走,這地方不是小孩子來的地方。趕了發現那孩子居然沒走,還站在那兒,莊守城這才抬頭定睛,這一抬頭不要緊,眼睛直了。
爸爸,你,你在這兒?
聲音并不重,甚至帶著些怯意。但莊守城的臉變了,先是繃緊著,馬上扯開了些,似乎是笑,卻明顯是僵的。就像一個剛從冰箱里拿出放進油鍋里的手抓餅,迅速變了形,卻又是僵硬的。
不,不是啊,我是幫一個叔叔代班的,今天,那,那個叔叔家里有事來不了。
那個叔叔有幾個月沒來了吧?聲音還是輕的,莊繼業的嘴唇是抖動的。
啊啊啊,對對,你,你怎么知道?
我剛去了你以前說的住院部,找了好幾個科室,從骨傷科找到呼吸科,從呼吸科找到神經科,就差找到婦產科了。很多醫生都說不知道有你這個人。
正常正常,醫院大,人多嘛,你問我哪個科有誰我也說不上來。莊守城反應雖快,舌頭卻不自主地打結。爸爸以前就是在骨傷科的嘛。
爸爸,骨傷科的醫生說了,沒你這個人。
什么?莊守城佯裝有些怒,真是胡說八道,我撕他的嘴去。說完,他的聲音又軟了下來,笑著說,你以前不是碰到過那個姓胡的叔叔,他不是告訴過你,爸爸在那里工作的?
莊守城相信,胡阿三一定會堅守諾言,不會泄密的。
自從他進了醫院的太平間工作,心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兒子反對殺生,所以,自己換了工作,跟兒子說是找到了救死扶傷推病人的工作,可是,事實上,他做的是將剛剛咽了氣的病人推到太平間。當然,更多的時候,其實是把一具尸體從這一幢樓推到那一幢樓。有許多家屬在死者身體變涼前都不愿意將親人急匆匆地推向太平間。
這樣的工作不分白天黑夜,隨時隨刻都有可能發生。本來有兩個人輪著班,可是,剛剛在前幾個月,輪著班的老趙輪著輪著自己就輪到了太平間的柜子里,到現在還冰著,因為兒子不知道在哪兒,親人也不知道在哪里。由于兩個人總是輪班,他與老趙一起喝酒的時間并不多,還是跟胡阿三喝酒的場景多。
胡阿三是老趙介紹認識的,老趙說,這大醫院里,也就是胡阿三值得交!硬氣!說這話時,老趙的臉是紅的,酒氣散在臉上,有著關公老爺的味道。只是他的背駝了些,眉毛白了些,講這話時,除了豪壯,有些許悲壯的意味。
胡阿三,你跟他說一,他絕對不會使二。幾年了,靠得住。
老趙說胡阿三靠得住,是因為老趙曾經差點被一個死者的家屬暴打,醫院的所有人都圍在邊上看,只有胡阿三站了出來。所以,自那時起,老趙就把胡阿三當成了最親的人??墒?,老趙過世后,這個他認為最親的人也沒有辦法安頓他。
胡阿三在骨傷科還真是一個推病人的推車工。月收入1500元。這點收入只能用來喝點老酒和吃幾顆花生米,每天兩頓食堂飯。面條為主。僅此而已。好在單位安排了小宿舍,不需要租房,不然怕是連吃都吃不上。
當然,小宿舍胡阿三其實并不太住,胡阿三經常過來陪老趙,兩個人其實就住在太平間邊上的小平房里??諘r下下棋,就著酒,有時就胡亂蒙一覺了事。
胡阿三本來有想法給老趙入土為安的,可是一來他覺得老趙的過世太突然,心有不舍,更有說不出來的味道。二來,老趙說過自己有孩子,孩子在四川,可是卻沒有一點聯系方式留下,自己胡亂的去安排顯然不合適。三來,這事在醫院,總歸應該醫院負責。他只能盡盡朋友的義務。四來,自己的月收入,每個月硬省硬省,也只能省個六七百塊,這已經是不得了的數字了,這樣的數字存個幾年又有多少呢,在這個城市怎么買得起墓地,沒有墓地,哪來的入土為安呢?所以,到最后,胡阿三啥事也沒做,一開始隔三岔五吱點小酒灑淚一場,慢慢就不太來了。
莊守城去找他喝過酒,冬去春來的當頭,春寒料峭時分,一壺酒下去,胡阿三就老淚縱橫。抹來抹去,抹得臉上分不清是酒還是水。把自己的苦向莊守城抖了又抖,灌了又灌,真怕自己落得跟老趙一樣。莊守城就安慰他,不會的,吉人自有天相,老趙或許就是這輩子太苦了,上天讓他早點回去享福了。胡阿三說,這還算有什么孩子啊,老趙說有孩子,孩子在四川,可是到現在幾個月了也聯系不上,醫院說號碼是空號,老家也沒人。這樣的孩子有跟沒有又有什么區別。
一聽這話,莊守城的心里就悸動了下。至少,到現在,初一的莊繼業算得上懂事。以前每天自己回家,總能聞見飯香。別的活干不來,電飯煲里及時燒好飯從來是不需要吩咐的。還能偶爾炒個青菜之類的。不僅自己洗衣服,周末里肯定會把老爸的衣服也一并洗了。偶爾帶他出去玩,雖然一年也就一兩回,但他從來不會要這要那,這樣的孩子還圖什么呢?
所以,想到這里,莊守城的幸福感被無限放大,慶幸的同時,他也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不能讓兒子知道自己在太平間工作。自己告訴兒子的是推病人,是救死扶傷。不能讓孩子覺得是騙了他,最關鍵的是自己是為了兒子反對的殺生而換工作的,所以,一直告訴他,自己是在救死扶傷,從某個角度來說,算是在贖以前做殺生工作時的罪,雖然莊守城從來不認為殺魚殺雞是殺生。但有些時候,跟孩子無法說清楚。
可是這太平間的工作呢,還真不算救死扶傷,名聲也不好聽。他甚至無數遍想過兒子的同學問兒子,你爸是做什么的,他該怎么回答?是回答我爸在太平間工作,還是直接說是推死人的,抑或是說就是每天跟死人在一起?他不知道,所以,根本無法想象讓兒子知道自己工作后的后果。也因此,他在喝酒時跟胡阿三明確說了,若是有一天,我兒子找到骨傷科來,你無論如何要告訴他,我就在骨傷科工作,當然,這個這個,應該不用說,反正你就要有辦法支開他,比如說我被領導叫去了,派出去了,今天傍晚前不會回來了等等,一句話,不能讓他在醫院找到我。如果他要一直在這里等,你就幫我去代班,我到你這里來。
胡阿三拍拍胸脯喝掉一碗酒說,根本不是事兒!
可是,老趙沒有以后胡阿三總是喝醉酒。莊繼業從骨傷科沒有找到莊守城,也沒有見到胡叔叔。然后他就一層一層上樓去問,沒人知道莊守城在哪兒。最后在住院部的門口,他見到了胡阿三。那一刻,莊繼業的眼睛都亮了——終于找到了。那時的胡阿三正坐在門口曬著太陽,臉上一副慵懶的姿態,他嘴一呶,就指了個方向,甚至根本沒有正眼看人。
事后,莊守城埋怨過胡阿三,胡阿三卻根本不記得有人要找莊守城而去問他的事。他只說,那天并沒有喝多酒,只是眼睛酸痛罷了。
不管信不信,結果都改變不了。
莊守城想支開莊繼業,但莊繼業絲毫不為所動。這時候的調虎離山與聲東擊西都晚了。
莊繼業是一心來幫忙的,而這樣的場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莊守城雖然在腦海里想過無數遍萬一被莊繼業知道后如何隨機應變,但也從不曾料到這一天會變成現實。
場面局促,父子關系儼然顛倒。莊繼業晃動著身體輕一步又重一步地往里走,走過大排大排的柜子,又走到里邊睡覺的小平房,他沒有抬頭看父親。莊守城杵在那兒,左手搓搓右手,右手搓搓左手,半晌,他的手又摸了摸褲邊,突然伸進口袋,又突然伸出口袋??匆娗f繼業抬起來,莊守城的眼神慌亂而不安,他嘴巴張著,卻半天沒能吐出一句整話。
該怎么說呢?有那么兩三分鐘,父子世界換了個兒。莊守城當然不是怕兒子,自己含辛茹苦地屎尿一把一把地拉扯大兒子,還能被兒子嚇倒?關鍵是兒子長大了,從兒子反對自己殺生開始,他們之間有過幾次正式的談話。他把這樣的談話定義為兩個男人之間的交流,那是高大上的具有一定高度的談話。在那幾次談話里,兒子承諾好好讀書考上好的高中,做個硬氣的男子漢。他的承諾是換一份工作,以后再不殺生,再不騙兒子。
說是再,其實他之前也并沒有怎么騙過兒子。無非就是說要帶兒子去看遠在天邊近在咫尺的五星級大酒店卻一直沒有去,說過年答應兒子要回老家,卻由于老板多加了一千塊錢又取消了回家的打算??墒?,為的又是什么呢?前者是一直忙,忙著殺魚,說白了就是忙著掙錢。后者呢,又為什么呢,傻子都知道!所以,一切還不是為了兒子莊繼業!
而到太平間工作,不也是為了更多的收入么,至于不讓兒子知道,除了這工作名聲不好聽,總感覺這是污穢惡心的事,還有這畢竟是恐怖嚇人的活,說出來毫無益處,反而對兒子的身心健康會有影響。即便是成人都會退避三舍,何況是未見世面的孩子?
記得自己剛到醫院應聘時,也掙扎了很久,但后來還是決定了。一個月三千塊的工資一下子就讓他決定了。這份工資比在魚場里要高出500塊,一年就能多出6000塊。
想到這兒,莊守城的腰板挺了起來。他把手麻利地從口袋里掏出來,直了直身子,抬頭看莊繼業。這時的莊繼業也盯著他,他們兩個人互相望了一眼。莊守城咽了咽唾沫,想說你看什么看!話到嘴邊卻改成了,兒子,晚上爸爸回家,給你炒個好菜。
整個樓道空蕩蕩的,莊繼業轉了轉身,嘴唇抖動,爸爸,你,你不怕么?
莊守城的臉上終于綻放開了那僵硬的笑容,他說,你要知道,爸爸是最強大的。
已經七八天沒回家的莊守城果然兌現承諾,回家了。
父子倆一起回家,一路無語。先是去了菜場,莊守城特地買了幾個好菜,犖素都有,當然,犖的是以熟菜為主。這個其實也是照顧兒子要求不殺生的感受,若是買了生龍活虎的東西回來殺,勢必又要惹怒這個孩子。
沒請假,叫了胡阿三頂班。你惹的事你自己來為我補償,雖然莊守城這樣對胡阿三講,但胡阿三斷然否認自己做了漢奸,所以,莊守城的第二句就改成了,好啦,今天我兒子既然來了,又知道了我在哪兒,我也沒必要隱瞞了,索性回家陪他吃頓飯。
莊守城一路討好著莊繼業,但莊繼業一言不發。到了晚上上了餐桌,仍然不開口。今天的晚飯莊守城沒讓兒子動一下下手,他對他說,你只管歇歇,有作業么做下作業,若是沒作業便坐著歇歇好了。一會兒又鉆出廚房,晃著腦袋對莊繼業說,要不看會兒電視?發現莊繼業傻傻地坐著,也不回應,他有點慌,一邊手上拿著芹菜擇著葉子,一邊走到客廳里對著發愣的兒子說,對了,你以前不是每天都要上天臺看天上那些呼啦啦飛的鴿子和麻雀的么,趁著沒天黑,你也可以上去啊。末了,又補了一句,你可以抓一把米去喂它們啊。
你不殺生了,我也不用天天去喂了,省點錢嘛,免得你那么辛苦一直為了錢。莊繼業冷不防的開了口,一句話就把莊守城噎住了。
幾年來,這是第一次,莊守城如此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與兒子莊繼業之間的關系。生怕一不小心,天上會炸下響雷,會炸傷兒子??墒?,他又深深知道,兒子似乎已經被傷到了。他想發火,老子去做這么苦的工作是為了誰?可是他不能說,這樣的話說過一次就夠了,尤其是對于莊繼業這樣的孩子。他不需要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釋一件事,你所做所為都在他的心里裝著,埋著,他只是不說罷了。
桌上,啤酒鴨,鹵牛肉,青菜,螺螄,波菜,茄子。這是有史以來最豐盛的一次。莊守城從來沒有買過牛肉,牛肉實在是太貴了,每次到熟食柜前,他總是猶豫再三。但今天,他沒有猶豫。不是說掙錢為兒子嘛,買!
只是,莊繼業卻并不怎么吃,他吃青菜,吃波菜,吃茄子。莊守城把牛肉給他夾到碗里,一邊夾,一邊說,兒子你正在長身體呢,要多吃肉啊??墒?,莊繼業并不買賬。莊守城心里很難過,他摸不清兒子是因為殺生的問題堅決不吃肉,還是由于今天白天被他撞到了自己工作真相而鬧情緒。只是,不管怎么樣,兩者或許都兼而有之,但他除了發火,真是不知道該怎么破了。
而發火,顯然不是處理事情的最好方法。這幾年來,學校老師已經講過幾次,盡量與孩子進行平等的交流和溝通,多次批評了自己粗魯的舉止。而自己在處理莊繼業關于殺生討論時也已經做了足夠多的心理準備,所以,慢慢地一再地控制發火。最關鍵是這幾年來,莊守城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發火式的強壓確實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面對莊繼業這樣內心堅定主觀意識極強的孩子,弄得不好還會適得其反。真是該像的不像,不該像的偏偏像極了自己!
晚餐吃完,莊繼業很快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洗完碗筷,莊守城悄悄地走到兒子房間的門口,把耳朵貼在房門上,里面沒有絲毫的動靜。只有洶涌的燈光從門縫里肆無忌憚地擠出來。莊守城故意清了清嗓子,兒子,是做作業么?沒有一絲動靜。莊守城又咳了一聲,今天這么早睡了啊,也好,春游也是蠻累人的,那你好好睡啊,做個好夢啊。
還是沒有回應,莊守城說完又把耳朵貼在房門上,里面照樣沒有動靜。莊守城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唉,這應該是自己第一次如此關心這小家伙的感受,第一次小心翼翼地看他臉色,第一次把耳朵貼到他的房門上。
真是見鬼!有必要嘛!莊守城嘆氣過后,又突然意識到有些怒氣直沖頭頂。
進了房間門,他衣服也不脫直接就上了床。
這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明天他去上學,會不會跟同學說?如果跟同學說,他會怎么說?不!他不會說!現在自己的工作應該已經成了兒子的恥辱,如果有同學知道只會諷刺他。
夜深,輾轉反側,尿意多,一夜起來無數次,莊守城發現隔壁的燈光沒有熄滅,真浪費電,他過去輕輕地推了一下門,還是忍住了。一肚子氣還在,靠在床背上,他在衣服口袋里摸了一支煙,正要點,啊啊的兩聲驚叫破墻而來。他奪門而出,沖進隔壁房間,只見莊繼業正胡亂扯著被子,一臉驚恐。一剎那,他明白了,他急步過去,伸出手想抱一下兒子,臨到兒子身邊時,手卻拉向了被子,說,怎么了,做惡夢了?
莊繼業沒有吱聲,身體蜷縮著,瑟瑟發抖。莊守城走到廚房,拿了一把菜刀,放在莊繼業的枕頭下。說,放心,有刀在,什么妖魔鬼怪也近不了你的身。小時候,爸爸也怕,但后來奶奶就放了把刀在我枕頭下,一放幾十年,爸爸的膽子越來越大,再也沒有怕過誰。
陪兒子坐了個把小時,發現兒子的呼吸重了起來,他慢慢退了出來,煞白的燈光把房間的角角落落都照亮了,也把他的睡意趕跑了。為了第二天,他慢慢地挪出了兒子的房間。
待要睡著時天已經亮了,他翻了個身,匆匆起床,等再次去隔壁房間門口,里面的光亮仍然超過了窗臺上溢進來的晨曦。將耳朵貼近門,嘶啦一聲似乎是書本翻過,他心里一緊,正準備敲門,手機卻響起了起來,一看是醫院的號碼,他猶豫了下,還是轉過了身。
這幾天的工作很忙,其實現在的莊守城每個月都很忙。
他初步算了算,幾乎每個月都有二三十人過世。有時一天幾個,有時兩三天一個。有些人死于白天,有些人逝于深夜。不管什么時候,都需要他隨叫隨到,所以他的手機是24小時開機,有了一次又一次后,莊守城就盡量不回家了。直接住在了太平間邊上的小房子里。這段時間太平間里只有他一個工作人員。以前老趙在時還好,一般一個亡人推進來,兩個人可以一起做,比如清洗,消毒,穿衣,入柜等。但現在的老趙自己都躺在了冰柜里,他一下子沒什么人可以依靠了。他向醫院總務科的李主任提意見,李主任每次都是回復他說再等一兩天就可以,馬上就有伙伴來了。又說太平間可能要承包出去??墒抢钪魅巫炖锏脑俚纫粌商熳屗坏染褪且粌蓚€月,承包給誰后續怎么安排也沒有明確。反正到現在也沒有人來陪他,幫他,到現在也沒有一個人來做他的同事。
剛剛去世的是個年輕的小伙子,莊守城看見時,被嚇了一跳,這哪是什么小伙子,分明就是個孩子。整具身體沒有明顯的異樣,臉上卻血肉模糊。
天微微亮,聽得嗵的一聲悶響,有同學被驚醒,起來一看,樓下水泥地上趴著一個人。驚叫聲一下子響起,大家慌亂地起床,喊老師喊校長,忙著送到醫院,人已經沒有救了??搭^上碎裂的變形,明顯是頭著了地。
莊守城的胸口一下子被堵住了。從年初來上班到現在,已經見過了幾百個死人,可是這樣慘又這么年輕的卻是第一個,這孩子跟莊繼業差不多大,還是孩子啊。莊守城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他想問,怎么搞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墒?,他不能問,他也無權問,他也不該問。他拿著“尸體登記卡”,往上面標注死亡時間、尸體、性別、住址,但標了半天卻沒有標好,兩只手抖得像是突然患上了帕金森。
豈止是手,心里也是。
在給這張稚嫩而模糊的臉清洗時,一個四十來歲的清秀女人,突然沖進來,哭天搶地,抓著莊守城的肩膀拼命地搖,拼命地哭,那一刻,莊守城整個人都傻了,恍惚以為眼前的孩子成了莊繼業。
僅僅是說了他幾句。兒子寄宿在學校,每次兒子回家,她總是忙,也難怪,一個單親媽媽有多難,只有她自己知道。沒有時間是正常的,現在的孩子只要有手機和電腦,似乎也不在乎親人的陪伴。她繳了他手機,問成績為什么差了,老師都打了無數個電話了,又說別人家的孩子為什么那么優秀。他要跟她吵,但又忍住了。后來,他輕描淡寫地說,媽媽,我不需要你那么忙。她咬牙切齒地說,我拼死拼活還不是為了你,要是沒有你,我根本不需要這么辛苦。
她跟蹤了三個月的業務被一個新來的女同事搶走了,這筆業務到手,業務費可以拿到近萬塊,這是她三個月來最大的希望?,F在沒了,回到家,看到兒子手上的游戲,她一把就搶了過來,差點就砸了。沒有我,你喝露水???
多么熟悉的話啊,莊守城突然覺得那不是一個母親,那就是一個姓莊的父親啊。
周日傍晚兒子臨走前,說了一句,我不需要你辛苦。
好??!你不要我辛苦,我看你怎么做!
現在這個少年把一生的事情都做完了。
她怎么也不相信,不相信這是真的,哪怕是在太平間里。她搖著莊守城,大叫著,還我兒子,還我兒子!她沖著莊守城邊上的一干人,有學校的,有醫院的,她撕咬著,讓他們還她兒子。她拒絕核對登記卡,拒絕領眼前冷冰冰的身體,她要把眼前的人喚醒,一遍又一遍。
莊守城的手抖著,腿也抖著,整個人篩糠,怎么都停不下來。他的眼前是一個兒子,他的心里還有一個兒子。
或許,還是該換份工作。
跳樓的孩子被殯儀車拉走后,莊守城默默地陷進了深海般的思緒里。這么多年來,自己張嘴就是為了兒子為了兒子,可兒子到底要的是什么?,F在這份工作收入是高,由于老趙的缺席,他原本一個月3000塊的工資已經變成了4000塊,可是,原本回家陪兒子的時間是徹底沒了。而他的兒子,沉默寡言,他的心里是江河,是湖海,洶涌澎湃而深不可測。
只有換份多點時間的工作,多陪陪兒子,或許才是兒子真正想要的。
天已經完全大亮,莊守城整個人卻有點蔫,一晚上沒有睡覺加上一大早的刺激,讓他一下子覺得人生是那么的可怕。來到醫院太平間工作的幾個月里,見過亡故的人一個又一個,一批又一批,以為這里也就是恐怖、惡心、晦氣,以為通過一段時間的歷練自己已經麻木了,卻不曾想到,會有今天這般的彷徨和痛楚,心,似乎被撕裂了,晾在晃動的地方,七上八下。
這時的莊繼業該去學校了吧,這時的莊繼業應該坐在教室里念早讀吧,這時的莊繼業應該吃過早飯了吧。這時的莊繼業穿過校門口的馬路,穿過操場,穿過走廊,已經走進教室了吧。莊守城突然發現自己嚇了一跳,他想到了兒子學校的操場,而自己思維的方式卻是從三樓俯瞰一樓的水泥地的。
這一俯瞰讓他的心中搖晃的主意一下子定了。等忙過這段時間,就跟李主任打聲招呼,讓他們另求賢能吧。
在這段時間里他當然還不能及時回家。但他知道莊繼業的憤怒沒有消失,因為即便他是凌晨兩三點到家,還是深夜十一二點到家,莊繼業的房間里總是亮著。而且,從那天開始,莊守城再也沒有進過莊繼業的房間。要么是早出晚歸,而回家即便是碰了頭,莊繼業也是嚴關房門。除了門縫里透出的白花花的燈光,他啥也看不見。有時,他就覺得兒子是一個謎,自己生自己養,他的成長卻讓你看得見摸得著卻猜不透。
趁一個滿月的工資發到手,他去找了李主任。這事本來應該找人事科,但因為沒有簽過什么合同,所以也不需要寫辭職報告。李主任很意外,怎么可以說走就走呢,說了給你配人,還在招人呢。李主任從宏觀的讓他以大局為重,再到微觀的個人工資可以適當微調等入手,讓他無論如何留下來。又說,醫院正在信息化改革,也可能不承包出去,那樣以后登記尸體都要錄入電腦了,清洗消毒什么的都不用你做,會安排專人打理,專人聯系殯儀館,還會有專門的高級管理人員,你真的只需要推一下車就好,最多最多就是加上阻止家屬到太平間門口燒紙錢,會很輕松。
李主任的唾沫濺了半天,他還是低著頭,沒有回應。他想到之前胡阿三說醫院要擇扯重建,但一說幾年都沒動靜。太平間是醫院里最最破敗的一間房,承包與不承包對他又會有多少實質性的改變呢。而所謂的改革,他心里清楚得很,再怎么改,對他一個外地農民工都不能改變什么呢??葱侣務f北京和上海之間馬上就會開通高鐵,但他知道自己離老家的距離卻一點也沒有縮短,甚至還無限期的延長著。就像他跟兒子莊繼業之間的距離一樣。夜還是那么漫長,晝還是那么短暫。他發現,有時人真如世間的困獸,看著世界光亮,但總有一面是你看不到的暗傷。
如果不是太平間招不到人,此時的李主任覺得即便一星點唾沫都是浪費了。他說,好吧,實在不行,至少再留個把月。
他沒有抬頭,他雙手摸著自己的褲子。他怕一抬頭會被李主任眼里的力量瓦解了自己的堤防。李主任說,你不要沖動,你估計是太累了,先休息休息。我這邊先讓人接替你幾天。幾天后,你如果還是執意離開到時再定。話已如此,莊守城自然不好再辯駁什么,說到底,呆一天還有一天的錢。畢竟在吃喝拉撒都要錢的城市里,馬沒有找到,直接丟驢終歸是不明智的。
也好,白天可以出去晃晃,看看其他工作,晚上安心陪陪兒子。希望兒子能早點恢復過來,等一找到新工作,就可以明確地告訴他。
周五一個白天,莊守城去了勞動力市場。很奇怪,隨著天氣轉涼,市場里卻并沒有熱鬧起來。春季里人聲鼎沸的場景像過眼的夢境。零零散散地站著一些人,用人單位也就三三兩兩,只是幾家招臨時工的,諸如油漆、木匠什么的。這幾年找工作是越來越難了。
回頭時路過菜場買了幾個蔬菜回家,想著莊繼業天天開著燈,心里有恐懼感,當然也還堵著氣,反正也不要吃犖的,加上這幾天休息沒錢,也落得個省錢。這樣一想,心里又有點煩躁和慍怒。哪個父親能這樣遷就孩子,自己是不是過頭了?不然,以后兒子不高興就得換工作,難道父子關系還真要顛倒??!這樣想著想著,莊守城的氣又一層層地竄了上來,他突然有回家罵一頓莊繼業的沖動了。
回到家,一片漆黑。叫了幾聲兒子,也沒人應。莊守城的氣從嗓子眼沖到了發尖,他一把狠力推開了莊繼業的房門,拉開燈,啥也沒有,但床上,桌上卻散堆著很多紙。
他嘴里哼了一聲,隨手撿起一張,發現是兇神惡煞的圖案,再撿起幾張,有些是手繪的,有些是連環畫上的,還有的書上記載或港片上播放的鬼魂和僵尸的打印圖案。他一下子傻了,剛才的一股氣像一個被針扎破的氣球,慢慢地泄了下來。但是他不明白,兒子這是什么意思,因為自己的工作,使兒子魔怔了么。他突然覺得有些后怕,又仔細一張一張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每張恐怖的紙上還寫了字,黑無常,白無常,牛頭,馬面,蛇身,長舌……后面還出現了同樣兇神惡煞般的鐘馗,但這張圖是手繪的,雖然不是特別逼真,但一看就是出自莊繼業之手。不得不說,莊繼業的畫畫水平有所提高。他在鐘馗的名字前還加了個“莊”字,莊鐘馗。
莊守城的氣完全泄了下來。他把紙張一一收好,疊放在桌子上。然后打開莊繼業的畫冊,又看見了莊鐘馗三個字。這三個字寫在一幅畫上,也寫在一個人的背上。
畫面上是一間大大的房子,面前是一排又一排的柜子,一個柜子半開著,里面冒出冷氣。柜子前一大一小兩個人正面向柜子,大人正手拉抽屜式柜門,小孩正站立著,一只手扶著推車,推車上顯然躺著一個人,蓋著白布。大小兩人都身窗白大褂,帶著白帽子。在孩子的白大褂上,是“莊鐘馗”三個字。
莊守城有點哭笑不得,又忍俊不禁,半晌,卻又有點眼睛模糊的感覺。他坐在莊繼業的床上,頓了頓,揉了揉眼睛,然后站起,準備去廚房做飯?;蛟S,兒子今天放學后要大掃除,或許兒子今天留校做作業,或許他在路上,馬上就回家了。一直是這樣,一直是這樣。這是個從來不需要擔心的孩子。
電飯煲剛插上,手機響了。是醫院的電話,說代班的家里出了急事,下午就走了,需要他立即趕回。他囁嚅了一下,沒有回應,手機里對方急了。莊守城沒辦法,放下了菜,也放下了手中的菜刀。他突然發現,這把菜刀是之前某天晚上自己放到莊繼業枕頭下的?,F在它又回到了廚房。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折進了兒子的房間,翻開了枕頭,沒有刀,只有一幅畫,那幅畫是中國的傳統畫鐘馗捉鬼。
路上,夜色四合,華燈閃爍下,影影綽綽。他突然就想到了之前莊繼業床上桌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畫,莫名的緊張從夜色的縫隙里朝他沖過來。除了拼命掙錢,這個孩子與放養沒什么兩樣,幾時回家,幾時睡覺,很多時候自己根本不知道。他觸了電似的,拿出手機找了半天才找到老師的號碼,老師一聽也急了,正常放學啊,這都幾點了還沒回家?
一路心神不寧,想著不去醫院了,不管怎么說,都是孩子要緊。為了什么呢?可是電話打過去卻占線,算了,跑一趟就回頭吧。
這是莊守城上班以來最快的速度,他超過一輛又一輛堵在路上的車。不是說這個小城市經濟越來越差,工作越來越難找么,但車怎么越來越多,路卻越來越堵。他越過浣紗橋,跑過人民路,發現今天的路特別堵,一輛又一輛的車都約好似的一動不動將馬路變成了停車場。
他轉了幾個彎,終于一頭扎進那個臃腫而蒼老的醫院。朝左拐,下坡,熟悉的舊房子和柜子。
是場大車禍。三死四傷。送來時兩個已咽氣,另一個搶救無效死亡?,F警察正封路確認人員并聯系相關人員家屬。尸體需要暫存在太平間。太平間一下子很忙。莊守城一下子緊張起來,像有一根弦將他整個人繃緊了,他的身體哆嗦著,甚至發現自己的舌頭都打了結。他擠上前去,說,我看看我看看。
胡阿三說,哎,你怎么才來??!出了大事,都忙暈了。好在有小家伙幫忙。
這時他聽到一聲,爸爸。莊守城側過頭,一張稚嫩而熟悉的臉正擠在人群里,正忙著將推車推往一邊。他的淚一下子從眼眶里瘋狂地沖了出來。
他聽見邊上有人說,唉,真是太慘了,連常年在太平間工作的人都忍不住了。
(注:本文為莊守城系列第四篇)
周如鋼,浙江諸暨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做過木雕織過布,擺過地攤教過書,當過媒體記者編輯與主編。迄今已在《人民文學》《十月》等文學期刊發表小說100多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選載及入選年度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陡峭》等,獲大觀文學獎、《莽原》年度文學獎、全國梁斌小說獎、浙江省新荷計劃·潛力作家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