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1年第6期|曾劍:太平橋
1
一個秋日正午,母親讓我去把太平舅牽來。母親說“牽”,而不是“接”,太平舅眼盲。太平舅以說書為生。
母親讓我早點去,說去晚了,怕別塆接走了。太平舅每到一個塆子,都得三五天。逢好年景,一個小塆子,會留他十天半月,把整部書說完。
我喜歡太平舅,他一來,整個竹林灣都熱鬧了。
太平舅不是我的親舅。
這年我六歲。人生第一次獨自到外塆去。是去我外公家,跟母親和哥哥們去過,路我熟悉。外公家在王家田。
路上有水塘,有河,要上橋,有山和樹,有很深的巴茅草,我一個人去,有些害怕。母親說,去吧,別玩水,哪怕一個小水凼,都不要下。我就往門口走。母親追上我說,莫怕,路過墳地,要是害怕,就往手心吐口痰,雙手把掌心搓熱,再用手把頭發從前往后抹,使勁抹刷七下,百么事都不敢碰你。母親不這么說,我倒忘記路上要過墳地。我頭皮緊了一下,像勒了一道橡皮筋。我立在那里不動。母親說,去吧。她的語氣那么堅定。
母親和父親要下地干活,哥哥們上學去了。若帶上三歲的大弟,也能壯個膽。大弟沒空,小弟還在搖籃里,小弟哭時,他要搖搖籃。牽太平舅,只能是我去。
我踏上石拱橋,過了石橋河。田畈里寂靜無人。過了田畈,就是山路。路在松樹間向前延伸。每座山,都有一片墳地,那些墳地離路都很近,就一兩丈遠。頭頂一陣撲騰,我驚出一身冷汗,是一只斑鳩飛騰而去。行了數十步,墳里突地鉆出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我的心突地一下,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是一只野兔。我想起電影里那些孤膽英雄,我不讓自己害怕。
走過一片水田。稻谷都割了,田里只剩下稻茬支棱巴翹,指向天空。過了那片水田,就是旱地,地邊都有巴茅草,這使得路像是一條深溝。巴茅草在頭頂彎成弧形,我走在路上,像走在陰森森的洞里。
王家田的后山浮現在眼前,我只需走過一片田畈,就能到那個山腳。山腳有一汪水塘,水塘里有荷,荷花已謝,荷葉繁茂,裝點著水塘,也帶給我恐懼。我懷疑那荷葉后面,藏著一個女人的魂。
一年前,這個水塘里淹死一個女人,是王家田王福來的女人。王福來娶進的這個女人,三年了,肚子沒有動靜,這讓王福來在塆子里抬不起頭,那天,他干了半天活兒,回家,女人的飯還沒做好。他餓急了眼,罵了女人,還打了女人。女人跑了出去,他沒管她。他從來不慣著女人。他說,跑吧,女人就那么三招:一哭,二鬧,三往娘家跑。他想他的女人是到娘家去了,誰知她跳了水。就是這汪水塘。
我走在塘埂上,心里虛。
我管王福來也叫舅,轉了好幾個彎兒的舅。王福來的女人死后,他精神受到刺激,瘋了一段時間,不做飯,不洗臉,不下地干活,他的驚人之舉,是抓地上的牛糞往嘴里塞。但我二哥說他是裝的,他逼死了女人,怕他的兩個舅哥收拾他。他的兩個舅哥說,他是哪只手動了他們的姐姐,他們就要剁掉他的哪只手。當他們發現他用打他姐姐的那只手抓牛糞吃時,他們決定把那只手給他留下。
王福來后來就好了,但畢竟是吃過牛糞的人,王家田人嫌棄他,不讓他串門。他往別人家進,人家往外出,他一氣之下,反過來拋棄全塆人。他搬到村子東南角,與王劉秀地界相鄰。他在那片坡地搭了個茅棚,住了進去。他說,全塆沒個好東西,就他的女人是個好女人,他要跟他的女人在一起。他的女人在水塘里。他的女人在墳里。他女人的墳,就在水塘邊的坡地接近山林的地方。他的女人因為是野死,塆里人不讓她入祖墳,他就將她埋在這水塘邊的坡地。他說他守著她,她就不是孤魂野鬼。
塆子里的人,對他這種做法嗤之以鼻:早這么癡情,女人就不會死!
王福來是有名的懶漢,但每天到底還是會做些事。突然有一天,王家田的人看見后山的東南角辟出了一塊地,還挖了一口窯。那片荒地上的廢土,都被他利用上了。他做磚坯瓦坯,自燒磚瓦。一年時間,他在那里蓋起兩間紅磚瓦房,外加一間小屋。他本想蓋青磚瓦屋,那磚沒燒好,成了紅面黑心。
滿塆人都嫌他,巴不得他離得遠些,他占用的這塊地,就輕松批給他了。
王福來的事,我是聽我二哥說的。二哥說王福來是能人,將來能成大事。你想想,能把牛屎往自己嘴里塞,那得多狠的心。二哥是當笑話講的,那語氣也是嫌棄的。我跟母親或哥哥到王家田,常會遇到王福來。盡管他是吃過牛糞的人,我們依然管他叫舅,他笑著回應我們。有時讓我們進屋坐,喝口茶。哪個敢端他家的茶碗,想起他吞牛糞的樣子,肝都得吐出來。
我是嫌惡他的,但此刻,我是那么渴望他出現。我擔心他那個女人就躲在那些荷葉后面。微風輕拂,荷葉發出窸窣之聲,像一個女人正在荷葉后撫弄裙紗。
福來舅!我大聲喊。沒有回音。
那個女人的孤墳,就在王福來房屋的東側。如果不是那座孤墳,且沒人知道這個水塘里淹死過婦人,這里入眼的,倒是一處好的所在。
經過孤墳那一刻,一陣恐懼襲來。我想起母親的話,往手心吐口痰,把額前的頭發往后腦勺抹去。我這么做了,繃緊的頭皮松下來,恐懼感減輕了,但它依然存在。
我走過了那座孤墳,進入林子,把整個山甩在身后。下了坡就是王家田,房屋依山而建,一家挨著一家。
外公的家在前排,挨著水塘。太平舅家在外公家的屋后,兩家隔著一條幽深的巷道,寬不足十步。我走過去,一股陰涼穿透脊背。
太平舅坐在陰影里。這時候應該有西曬的,但他家門口被我外公的房子擋著,沒有陽光。在他家門前,能看見我外公的后門,但那后門長年不開。老人說,有后門的屋,是有錢人的屋。外公有沒有錢,我看不出來。他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多,我來接太平舅,不想去見他。外婆早年死了,我都沒與她打個照面。外公的兩個女兒出嫁后,他就一個人過日子,把日子過得一團糟。人家都盼著上外公家好吃好喝,我們可憐,到外公家,鍋涼灶冷。春天的時候,二哥帶我到外公家來過。我們坐在外公家堂屋里,太平舅的娘在門前水塘洗菜,同我們打招呼,外公聽見她的聲音,罵起來,老女人了,年輕時是怎么惦記我的,現在嫌我了,不給我送吃的送喝的咧。我不懂外公的話,太平舅的娘說,你家公老糊涂了,瞎罵人呢,他這是要死呢。
外公硬是挺了十年才死。
2
我掃一眼外公家那個后門,外公酣睡的樣子在我腦子里出現,我不去打攪他。我走過那扇后門,緊步往陰影處的那個影子走去。我喊一聲,太平舅。太平舅聽出了我的聲音,說,見亮來了。他穿戴整齊,坐在門前的木頭椅上,陰影里的太平舅額頭飽滿,方臉。若不是眼盲,他是一個排場人呢。
那只不離手的竹竿靠在他身上,腿旁是一把二胡。一面紅身黃皮的鼓,紫紅的夾板,都在他腳旁的那個大帆布包里,帆布包的拉鏈沒有拉上,像是讓它們透氣。一個黃掛包張著嘴,里面有他換洗的衣服。
我撲到太平舅懷里哭。他說,嚇著了吧?他說著,抽出一只手送到嘴前,往手心哈了口氣,手掌順著我的額頭往后捋,說,好了,不怕。我知道你們要來接我,我都準備好了。
荷香姐也真是的,怎么讓一個細伢來接我。
太平舅的娘聽見我們說話,從屋里往外走。她說,外孫來了。我急忙伸袖抹了眼淚,抹了眼淚又抹臉,裝作是擦汗。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嚇哭了。太平舅的娘說,外孫,進屋喝口水。我說,家婆,我不渴。
太平舅的娘穿著一身黑,站在黑洞洞的門口,只有頭發是白的。若不是太平舅在這兒,我會駭一跳。
太平舅一個人行走時,要借助竹竿,敲敲打打地探路。與我一起走時,他把竹竿遞給我。我抓著竹竿一端,他抓著另一端,我牽著他走。雖然有我牽著,太平舅好像還是不放心。他看不見的雙眼不斷地翻動,好像在看路。他的頭略歪著,一只耳朵前探,在認真聽動靜。和著他的節奏,我也深一腳淺一腳,像踏在棉花上,總也不實沉。
王福來站在家門口,露著兩顆大門牙朝我們笑。他說,見亮一個人來接你太平舅?我說,嗯。他說,挺能耐呀。我本不想理他,被他表揚,話就多了。我說,福來舅,剛才我從這兒走,沒見到你咧。他說,我剛才到青草坡撿牛糞去了,那東西曬干,火才旺呢。
又是牛糞,莫非他這輩子離不開牛糞!
我們走過他家門口,朝向塘埂。王福來說,見亮慢走啊,我回屋睡覺去了。他說著,打了個很響的哈欠。我說,大白天睡瞌睡?太平舅笑道,他一個老光棍兒,不睡瞌睡干什么。王福來說,笑我呢,你不也是光棍兒?
我扭過頭去,看見太平舅的笑僵在臉上,像是有一道陰影遮住了他臉上的光。而王福來的兩只大板牙,亮得刺眼。他笑得真開心。
王福來的大板牙并不難看,反倒使他面部更有層次感,飽滿、棱角分明。當然,這個感覺是我多年以后回想起來的,我當時不知怎么形容他。
晚飯后,鄉鄰涌到我家,太平舅受到明星般的歡迎。他準備說書,二哥把他的三腳架支開,把他那只鼓架上。
太平舅此時并不敲鼓,他拉二胡,《東方紅》和《二泉映月》?!稏|方紅》曲調簡單,我們小孩子都會哼?!抖吃隆仿犉饋砗軕n傷,很美妙,好幾個人閉了眼,陶醉在這樂聲里,光棍麻球會跟著節奏搖頭晃腦。有兩位婦人,竟然陪著落了幾滴眼淚。這樣的人,常遭哥哥們的恥笑,說他們不懂裝懂。太平舅的二胡曾影響過二哥,二哥向太平舅學拉二胡。他起先拉出的動靜像驢叫,學了數次,那動靜還是像驢叫,二哥的二胡夢斷了。二哥認為敲鼓簡單,他說他干脆當一名鼓手,把鼓敲成疾風驟雨。母親說,莫敲咧,吵死了!二哥后來多次埋怨母親,說他的鼓手夢是母親給毀滅的,但二哥沒有白練,向太平舅學習敲鼓之后,與人打斗,他出拳速度快了許多,以至他在報紙上看到拳王阿里的故事后,又想當一個拳擊手,但現實讓他最終成為一個鄉村木匠。
兩曲二胡獨奏完畢,太平舅背向我家中堂,面朝大門,敲鼓,打夾板。太平舅左手拇指挑著夾板,右手拿鼓槌。左手腕翻轉,右手腕揚起,落下。咚咚嗒,咚咚嗒,咚咚咚咚咚嗒,咚嗒咚嗒咚咚嗒……
打上好半天,這是讓人注意,他馬上就要開始說書。那鼓和紫檀夾板敲得特別響,整個竹林灣都能聽到。越來越多的人擠到我家來,坐不下的,站著,一直站到門外。
天怕烏云地怕荒,
人怕老弱樹怕傷。
忠臣就怕君不正,
子孝最怕父不良。
草怕嚴霜霜怕日,
惡人自有惡人擋。
……
這是引子。喘口氣,喝口茶,太平舅用手背擦一下嘴,接著唱:
居家一本教兒經,
萬古長流到如今。
若是人家有一本,
興家創業人上人。
樁樁事兒說得好,
句句言語句句真。
有用兒孫聽此教,
無用兒孫莫留心。
……
他是在唱。他嗓音沙啞、低沉。多年以后,我那么愛聽刀郎的歌,就因為他的歌聲,讓我回想起太平舅的唱腔,聲音透著生命的滄桑。太平舅還有一絕,那就是唱悲歌,書說到悲傷之處,他會哭,像哭喪一樣,那場景震撼我們。有一回,戲里的主角死了爹,太平舅說著,唱著,就流下了眼淚。大伙兒這才想起,他很小時就死了爹,他是借戲文,哭自己的爹呢。那唱聲凄涼婉轉,讓人傷心欲絕。
3
太平舅開始說書。這天晚上,他說的是《紅綢鐵骨蘭天鵬》,講的是一個叫蘭天鵬的大俠,力大無比,性格豪爽,好殺富濟貧,因為這樣,常惹些麻煩。當母親的很是著急,趁他熟睡時,與孩他爹一起,將他捆將起來。什么樣的繩索,他吸口氣,一用力,就掙脫開了。當娘的找來習武高人,用鐵絲將他捆了,他照樣掙開。當娘的成天提心吊膽。一日,娘在村外的溪溝邊浣衣,想到兒子這么大了,還恁不成氣,唉聲嘆氣。這時來了兩位女子,富有人家裝扮,一個像是小姐,另一個像是丫頭。那小姐問老人,為何浣衣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難處。老人就說她的兒子,管不了呢,用鐵絲都捆不住,一掙就開。那個小姐,生在官宦人家,喜讀詩書,書中很多奇談怪事,像老人兒子這等奇事,在現實中倒是不多見。她就想去見見這個怪人?;蛟S小女子有辦法呢。那個小姐說。
那個小姐叫顏如玉。
當娘的也是“有病亂投醫”,就想讓這位小姐試試。她們約定幾月幾日,當娘的故意把浣洗過的衣服忘記在溪溝邊,讓兒子到溪溝邊取。這女子按老太太吩咐,到溪溝邊游玩,制造一場偶遇。顏如玉幼時跟隨父親征戰,學過一些拳腳,也是好斗之人。
見了蘭天鵬,女子拿話逗他,惹他生氣,兩人在溪邊坡地打斗起來。蘭天鵬果然力大無窮,他不忍心傷害女子,一掌拍在溪溝的溝壁上,頓時飛沙走石。女子手握一鐵棍,學著燒火丫頭楊排風,舞將起來。她用鐵棒去敲他的脊背,蘭天鵬也不躲讓,任她夯下去。如玉震得手麻腕痛。硬的不行,來軟的。如玉抽出腰間纏的紅綢帶,揚手甩開,紅綢帶在空中飛舞,像一綹紅色的霞,從蘭天鵬頭頂飄落,將他的兩只手縛在腰間,他動彈不得。
一段姻緣就這么成了。
太平舅雖然是個盲人,動作卻很夸張,在講兩人打斗時,聲音忽高忽低,情緒一會兒飽滿,一會兒低落,那手的伸展,腳的飛踢,都特別像模像樣。倘是在夏日的夜晚,在月光下的碾場,他會跳將起來。太平舅的聲音能男能女,或掩鼻哭泣,或仰天而歌。他哭時熱淚雙流,笑時聲如響雷。
太平舅帶給我們的快樂是真實的,持續的。他好像就是為說書而生的。不說書時,他喜歡獨坐屋子一角,像一尊雕像,可一旦說書,他整個人就活了,甚至有些瘋癲。
太平舅書說完了,余音難散,那書里的人物,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與我們相伴著。他不少書里的語氣和說詞,成為我們現實中模仿的對象,比如我的小伙伴紅船,說了句不受聽的話,我會噴他:“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呸!”或曰:“氣死老夫也!”
太平舅住在我家的那幾天,父親面無表情。他嫌太鬧,他喜歡靜。母親說他是小氣。在我家說書,不但要供太平舅吃喝,還要招待聽書人,開銷大。要燒水沏茶,要散煙。那么多人,一圈下來,一包煙不夠,整個晚上,煙得散幾圈,那都是錢哩。
太平舅接著說《水滸傳》,原來《紅綢鐵骨蘭天鵬》依然只是個引子。
《水滸傳》太長,一兩晚講不完,他將書本里的人物撇出來,單獨講。那天話武松,那場書說得好,只是略去了西門慶與潘金蓮偷情的細節,光棍麻球大概看過《金瓶梅》盜本,直喊:“王師傅,講講西門慶怎么勾引潘金蓮的,講細些哈?!庇信司土R他:“嚼舌!不要臉?!眳s是滿臉期待。
太平舅窘迫地立在那里,他不講,或許是不愿講,或許他師父就沒教他這一段,他根本講不了??傊?,他是尷尬了。
那天晚上,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戲文,還是《紅綢鐵骨蘭天鵬》,我喜歡聽這樣才子佳人的故事。
那時候的太平舅,能抬高我家在塆子里的地位,母親可以靠太平舅說書,籠絡一些人,也擠兌少數人,比如那個叫金花的女人,同母親吵了架,兩人多日不搭腔,在路上碰見了,必定有一人繞道或踅身而返。這次太平舅來我家說書,一塆子的人都可以上我家,她男人可以來,她兒子女兒可以來,唯獨她不能來。我甚至想,母親那次叫太平舅來唱戲,似乎僅僅是為了氣金花。
紅船嫁到鎮上的姑來竹林灣,給紅船帶了軟糖。紅船拿了軟糖,不給我吃,饞我。我生氣了,威脅他,我太平舅再來說書,不讓你聽。他說,太平不是你親舅,你管不著。我說,太平舅在我家說書,我不讓你進我家的屋。紅船想聽說書,就給了我一顆軟糖。
4
太平舅說書,影響著哥哥們,他們那些十幾歲的孩子,會在第二天,把太平舅說的書,在山林里,在河水畔,演義一遍,特別是那些殺富濟貧的戲。他們有時入戲太深,弄得頭破血流。太平舅也影響著我,多年以后,我成為一名講故事的人,潛心寫小說,與太平舅不無關系。
天晚,都快轉點了,大伙還不離開。有人給些零錢,都是三角五角的。有人沒給,沒給也沒人說啥,總得有人捧場。如果沒給錢的都不讓聽,那書場就沒氛圍,怕是說不成。
太平舅一連在我家等了三天,跟我睡一張大床,哥哥們到他們各自的同伴家借住。三天后的那個下午,太平舅要走,同母親告別時,欲言又止,像是戀戀不舍。母親以為他不想走,說,那就再待一天。他轉著頭,用耳朵聽了聽,知道身邊人不多。他說,姐啊,這三天都是見亮照顧我,見亮這孩子好,可愛。我也想要個兒呢。我的母親后來告訴我,說她當時心哆嗦了一下,怕他是要把我過繼給他當兒。母親說,那我可不干,他的眼睛那樣。幸而他說的是另一件事。他說,姐,你給我說個媳婦吧。母親吁了口氣,說,可不,你二十五六了吧?太平舅說,二十八呢。母親說話直接,她說,全乎人怕是找不著。太平舅說,全乎人我倒沒想呢。母親說,過花嫂怕也不好找。太平舅說,過花嫂我也沒想呢。母親就明白了,他是要找有缺陷的,他也只能找有缺陷的。母親心里倒是有個人,她曾想過,也在家說過,但到底沒忍心介紹給他。那是我姨家那邊的,在沙河,有十五六里地,那是個啞女,與我姨一個塆子。母親曾動過這個心思,我姨不讓她多管閑事。我姨說,一個瞎子,一個啞巴,那日子怎么過,還不得憋出病來。母親就放下了?,F在,太平舅自己提出來了,母親說,我說說看。
我按太平舅的意思,送他到下河景去。下河景建塆歷史不長,先前是一片河邊灘地,后來,鎮上把我們整個石橋河大隊的地主富農遷到那里,墾荒蓋房。有幾家是王家田遷過去的,是太平舅的本家。他們到那兒定居不久,地主富農的帽子就摘了。他們當時每家輪流請皮影戲熱鬧,皮影戲熱鬧慶賀過后,他們請太平舅過去說書。太平舅連續去了好幾年,都是這時節。
下河景路好走,站在石拱橋上,朝著石橋河放眼望,下河景就在遠處。我們出發時,紅船要一起去。他這幾天一直跟著我,當然是因為太平舅。他媽是一個知識分子,只因成分不好,才嫁到我們竹林灣當農民。她媽嫁到我們竹林灣后,不愛跟人說話,與鄉村的婦人格格不入,我們都管母親叫娘,她非讓兒子管她叫媽。紅船每次出來玩,都得他媽同意。我們倆家住得近,我卻很少上他家去。他家有個院子,院子里有天井,進了天井,轉個彎才是他們的住處。他們的屋子總是幽暗的,而他媽又很少出來,無論外面怎么熱鬧,似乎都與她無關。她家的門長年關著,紅船出來玩,喊媽,她就開門,站在天井里迎紅船。天井里射入的陽光不明不暗,她站在那道光里,有著特殊的韻味,如果是別的女人站在那樣的光里,我會被嚇著的。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穿戴總是那么整潔,頭發挽起,脖子修長,白凈臉龐像一輪明月。也只有這樣的女人,才可以不下地干活,她的男人是縣城的建筑工人,養活著一家人。她最多也只是上菜園,弄些干凈的菜回來的。她把她家的菜園弄得像花園一樣。她在我們竹林灣,是一個神秘的存在。
幾年后,紅船的伯死了,他媽僅三個月后,就嫁給了縣城一個干部,紅船跟了過去,還改姓后爸的姓,吃商品糧。我特別羨慕,為他的離去傷心了好長時間。母親安慰我說,莫眼饞人家,親老子死了,日子再好,心里也不快活。這個女人,我早看出她在我們這山溝野畈待不住。這不,一個寡婦,嫁了個城里人,還是個干部,家里睡席夢思,坐沙發,紅船長大了還能接后爸的班。母親自說自話:“不羨慕人家,死了男人那陣,哭得像被雨淋?!蹦赣H說一次也就罷了,常說,就讓人覺得,她還是羨慕人家。
紅船走后,我再沒見過紅船。紅船走了,太平舅就這么失去了一個粉絲。
我喜歡太平舅。太平舅如果不是眼盲,我們兩家會走得更近,他也會像毛刺的舅舅一樣,當毛刺一家在塆子里遭人欺負,就會過來幫他們撐腰。
那天我和紅船送太平舅,走到半道,太平舅停下來想撒尿,問我們周邊有人沒有,我說沒有,他就叫我們轉過身去,他解褲子撒尿。我和紅船都轉過身,紅船轉過身去后,悄然回頭。太平舅朝他說,回過頭去,看個么東西?我頭皮一緊,嚇著了。紅船臉紅了。我們等了很長時間,等太平舅說走吧,我們才轉過身去?;貋淼穆飞?,我們還在說這件事。紅船說,他不是瞎子嗎,怎么看得到?我說,我聽我二哥說,瞎子的眼睛看不見,但耳朵特別靈,有一點動靜,就能聽見。紅船說,可我沒動靜呀,我又沒挪腳,我只是轉動了一下脖子。他真是太厲害了。
5
送太平舅去下河景那天下午,母親去了我姨家,第二天午飯后,她帶回一個姑娘。那個姑娘,我們一看就不正常,母親說,她是啞巴,是你太平舅的媳婦,你們得管她叫舅娘。
我們一看,她不但是啞巴,還有些苕。她就坐在我家靠雞窩那張椅子上,朝著我們傻笑。她的脖子很粗。
母親的意思是,讓啞女在我家住一晚,第二天讓人去把太平舅牽來,她給啞女頭上纏上紅頭繩,再讓人牽著太平舅,讓她跟太平舅走,這樣,好像我家是啞女的娘家,把啞女就這么嫁過去。好像這樣,太平舅就是明媒正娶。母親話一出口,一家人都像一鍋黃豆炸開了,父親責怪她,你沒得事做。大哥一貫是走為上策,以示不滿。二哥雖然年少,卻一直是家庭“正義”的捍衛者,他讓母親必須把她送走。那時候,我十二歲的二哥知道很多事,他說,他們的下一代,也許同樣會是啞巴,或苕貨,將來也是麻煩。二哥好像有先見之明,多年以后,他成為我們石橋河村的書記,這些人,果真都需要花大量精力照顧。
母親罵二哥不講良心,你太平舅說書,你聽得多開心。二哥說,既然她是太平舅的媳婦,你就直接把她送到太平舅家,不要在我家過夜。這是我們最起碼的要求。
二哥把他的想法強加于我們,事實上,我也是這么想的。母親無奈。她倒了一杯涼茶遞給啞女,二哥手快,一下子搶了過來。母親罵二哥心狠。
母親帶著啞女繼續前行。母親走到門口,說,莫說我呢,我勞苦功高,我幫了兩家人呢,啞女的一家人,不曉得幾高興,非要請我在她家吃頓飯。這個女兒,終于嫁出去了。我聽說母親在她家吃飯,剛輕松下來的心情又緊張了。二哥的心情跟我一樣,他問,你在她家吃飯?你也張得開嘴。母親說,沒呢,我在你姨家吃的。我們同時長吁一口氣。
母親作為媒人,得到了一塊藍的確良布,六尺,她想給大哥二哥一人做一件上衣,大哥二哥不要,好像那布是從啞女身上扒下來的。母親罵了兩句,就說要給三哥和我做,我見大哥二哥他們不要,我和三哥也不要。我說,給小弟做衣服吧。整塊的布,要剪碎了,可惜了,母親就給她自己做了一身藍的確良的衣服,她成套穿著,像石橋鎮汽水廠的女工。這套衣服,讓我們排斥了母親很長時間。
許多年過去,我們還忘不了那個啞女坐在椅子上,朝著我們傻笑的情形。很長時間,啞女坐過的凳子,除了母親,我們沒人去坐。那段時間,二哥面對那個空蕩蕩的椅子,用手一指,我們就會意,哄堂大笑。二哥那個指椅子的動作,在很長時間里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啞劇。直到有一天,二哥不知什么原因,生了很大的氣。他拿起斧頭,把那個椅子砍得稀爛。
母親把啞女送到太平舅家后,整日沉浸在喜悅之中,似乎她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她時常自我表揚:“你那個太平舅家,是個么人家,一個老娘,帶著瞎子兒。不給他找個媳婦行嗎?雖說是個啞巴,可也能傳個后。啞巴家也是高興呢,他們想甩包袱呢。在人家那里是包袱,可在太平舅那里,就是個寶呢,一家好兩家好,大家都好?!备赣H和我們,對母親的話嗤之以鼻。母親不管我們咋想,自顧自喜悅。然而,她這種喜悅只持續了三天,第四天早飯后,太平舅的娘來到我家,她前面是啞女,啞女不知咋走,她用兩只手架著,像趕一只雞。她滿臉愁苦。母親正在灶屋燒火,她熄了火迎出來。太平娘說,荷香啊,不行呀,她死也不跟太平同房呀??蓱z的太平,臉上深一道淺一道,紅一道白一道,都是這個女人撓的。解鈴還得系鈴人,你把她送回去吧。
二哥當著太平娘的面,念叨,活該!母親拿起笤帚就要去揩他的嘴,說他的嘴像屁股,二哥逃出屋去。母親朝太平娘說,嬸啊,我以為多大個事兒,這點事兒,犯得著把她送回去?你把她送回去,你們輕松了,她怎么辦?她再回去,就是嫁過一次的人了,就不是黃花閨女了。母親突然看我一眼,對我說,你出去。我就走出屋,在門口,我回望,我見母親湊到太平娘跟前,咬著她的耳朵說著什么。我看見太平娘的嘴突然咧開,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那牙都黑了。我才想起太平娘是抽煙的。我有一次問她,家婆,你么樣抽煙?太平娘說,你還小,不曉得做人的難,你家婆抽的是愁咧。這次,她臉上的愁云瞬間沒了。她當即帶著啞女回。她不再像趕雞一樣,而是牽著啞女的手。
二哥在我家南邊的碾場看見這一幕,沖過來問我,不是說把她送回去的嗎?娘跟太平舅的娘說啥了?我說,娘把我趕出來了,我沒聽清。二哥突然笑了,說,一定是告訴太平舅,夜里把這個啞巴捆起來??墒?,他一個瞎子,怎么捆得了她。說著,他做了鄙夷的表情。我問,為么事要把她捆起來?二哥朝我笑,說等你長大了就懂了。
四年時間,啞女為太平舅生了兩個女。生第一個女時,按我二哥的說法,他臉上是笑的,他畢竟有了孩子。生第二胎還是女,太平舅臉上的笑容就有些勉強。他想要個兒呢,他娶啞女,就是想留個后呢。
那時候,計劃生育政策正嚴格,村干部要太平舅去結扎,太平娘求著說好話,說你們看,一個瞎子,一個啞巴,還是個苕,得照顧一下,讓再生一胎。我們家這樣的人,娶個媳婦,不就是想留下后嗎?村干部沒松口,說,各家有各家的理由。
太平舅到底到鎮上挨了一刀。
6
我讀小學三年級時的那個暑假,太平舅來了。這次,是他娘把他送過來的。這時候,雙搶也快完事了,農活不是特別緊。待了兩三天,他要走。他想去山里,老君山。老君山好遠,一百多里地。以前每年天正熱時,他會到山里,山里有人來接他。山里涼快,他像是去避暑,一待就是一個月。往年山里都有人來接他,今年接他那人有事,沒來。太平舅想讓我陪他去。我都滿十歲了,暑假結束,就是四年級的學生了。我可以牽著他走,可以幫太平舅買車票,扶他上車。太平舅以前給我講過老君山,那里有野豬,有鹿,我特別想去。母親不放心,說我還是小。太平舅說,沒事兒,山里的人,可實在呢。母親點頭說,行。一張嘴帶出去了,母親挺高興。母親讓我把書包里的書拿出來,裝上我的換洗衣服,還有一只牙刷。母親沒給我牙膏,說,山里人家有呢。
坐在車上,我嚇出一身冷汗。那山道彎彎轉轉,彎的前面,必定是懸崖。我第一次坐汽車,顛簸得幾次要吐,我怕司機說我,努力地忍住了。
山里人沒有牙膏,他們竟然很少刷牙,牙都是那么白,說是吃山泉水,水質好。我用鹽水漱口,嘴里倒也清爽。
我與太平舅搭腿睡,山里的夜晚陰涼,一點也不熱。山里的村莊不像我們那兒那么緊密,好遠才有一戶人家,每次說書,三兩戶人家湊在一起,十來個人。他們熱聽書。我們在山里,很容易就把時間打發了。
太平舅肚子里的戲多,每晚說的書都不一樣。山里人實在,用炒花生、炒地瓜片、炒黃豆招待我們。
在山里,我認識了一個叫翟天明的人,他欣賞太平舅,說太平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往年就是他到王家田接太平舅進山。近兩年,他不想在山里待了,想往外走,又怕外面不好干,人財兩空,說太平舅會說書,書中有大道理,想太平舅給他指出一條道。太平舅告訴翟天明,他出外闖蕩,可能成功,但也存在風險,不如在家,在山里。翟天明有些不信,這山里怎么會發財?日子永遠過得緊巴巴的,太平舅說,書里說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也就在這年,改革開放之風吹到這深山老林。很多人到山里搞山貨,到漢口去賣。很多人來旅游,再后來,翟天明在門前的對天河搞漂流,坐在家里就把錢掙了。翟天明就特別信太平舅,器重他。投資新項目,哪天開業,他都會來問太平舅,先前是坐長途汽車,轉三輪車,后來騎摩托,風塵仆仆。
翟天明還養黑豬。黑豬幾乎沒有肥肉,只有精肉,黑豬肉人吃了不發胖,深得漢口人喜歡。漢口有錢人,周末就開車到山里采購。
十幾天眨眼就過去了,而我還沒待夠,要回去上學。太平舅知道我不想回,說,明年再來。第二年暑假,我再次跟太平舅進山。這次進山,太平舅格外快樂,因為此時他有了一個兒子,兩個多月了。雖說計劃生育,罰了五千塊錢。他還是非常高興。
太平舅說是我帶給他的好運,孩子是他去年與我一起,從老君山回去后懷上的。他說去年在山里的那些天,他特別開心。他說,那些日子,你是我的眼睛呢。我覺得太平舅說話有水平,像作詩一樣。
第二年那個暑假之后,我再也沒去老君山。我大了,快十二歲了,該下水田幫家里干活了。
太平舅眼睛看不見,他要想知道別人長得啥樣,就用手摸。當然,這僅限于孩子。他每次到我家,都要摸我的臉,而且是當著別人的面摸。然后他說,瞧這額,寬寬的,光光的,前途遠大呢;這鼻子高,好看;再看這牙,沒有一顆齙牙,很整齊地排著呢。這孩子俊啦!這孩子頑氣!太平舅總是這么說。他的話,讓我喜悅,誰不喜歡聽好話。我十二歲那年,是太平舅最后一次摸我的臉,他說,長這么高了,來,讓舅看看。然后,他的手就在我臉上摸。那次摸我的臉,他沒夸我俊,他突然驚訝道,哎呀,見亮的臉是受風了吧?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們說,不知道呢。太平舅說,一邊臉松軟,一邊臉僵硬呢。他們就讓我笑,我就笑了,二哥說,果然呢,嘴巴歪了。母親就讓二哥帶我去見鄉村醫生,醫生給我開了三服藥,雖然后來沒有徹底好,但也算是及時制止了嘴繼續歪下去,以至它不太明顯,并沒影響我多年以后走進軍營。
我初中是住讀,見太平舅就少了。有個周末我回家,太平舅也在,他還把他的兒子帶著。他的兒子叫王長根,兩歲多了,能滿地跑,很可愛的孩子,眼睛黑亮黑亮的,有兩顆大板牙,但并不難看,反倒使他看上去多了幾分淘氣。這么好的孩子,可惜太平舅看不見。我想讓太平舅好好“看看”他的兒子。我抱起王長根,讓太平舅摸。太平舅就一手扶著孩子,一手在他臉上摸著。他滿臉堆笑,蕩漾著幸福的喜悅。我說,太平舅,你看,像不像你?他說,像呢,像呢。我說,你摸摸他的嘴,兩顆門牙,有那么一點點齙,可好玩呢。我說著,就抓住太平舅的那只手,往王長根嘴上送。太平舅的手碰到王長根的那兩顆門牙時,像遭了蛇咬,倏地縮抽回來。我笑了,說,這孩子,咋還咬人呢。
孩子第一次到我家來,母親給他一雙新布鞋,略大一點,明年還能穿。這是母親親手納的鞋,想來她是早有準備。
7
風吹拂著我記憶,像吹開一層薄霧,我看到我的少年時光重現。那是我家最困難的時候。大哥去了部隊,還是個兵,沒開始掙工資;二哥在別人家當學徒,不拿工錢,還要帶一日三餐的口糧;三哥比我才大兩歲,就去深圳打工,杳無音信。春節已過,鄉村靜下來,我該去上學了,我卻并不走向校園。我整日不出屋,坐在床頭,等待父親的腳步聲。我常常是從清晨等到深夜,在風吹松枝的瑟瑟聲里,慢慢睡去。
父親每天都出門,與其說是給我借學費,不如說是逃避。他心里清楚,正月里,山里人講禁忌,不愿拿錢借人。
先到學校去吧,我借到了,就給你送去。那天早晨,父親說,是一種商量的語氣。他目光躲閃,一直不敢面對我。偶爾我們目光相撞,我捕捉到的,是他滿眼的愧疚。
我眼前浮現出開學時教室里的情景:交了學費領到書的同學,滿臉喜悅,有的拿著新書,在課桌間追逐嬉鬧,或坐在座位上,把書翻得嘩嘩直響。而我,獨在教室一角,鴕鳥一樣將頭埋在手臂間,不敢看別人,卻分明能感知同學們的目光射了過來,尤其是女同學,目光如針,將我那點可憐的自尊,一點點刺破。從小學到初中,開學時的狀況大都如此,我挺過來了。但現在,我突然對教室充滿著惶惑與恐懼。我已經是一名初中二年級的學生了,人大了,自尊心強。拿不著學費,我選擇逃避。
我沒有回應父親,他就又出去了。他的腳邁過門檻那一刻,回過頭,目光卻并沒看我,而是盯著堂屋的墻角,仿佛是在同墻說話。他說,你等著,今天應該能借得到。父親的聲音很小,不像說給我聽,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那天晚上,父親依然空手而歸。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父親說。我明白父親為什么說這句話,他是在暗示我,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但是,我已經不相信明天了。父親每次空手而歸時,那副可憐的樣子刺痛了我,我要走了,打工去。
夜在黎明中醒來。我像村子里別的打工仔一樣,一個蛇皮袋,塞著我的鋪蓋,我向鎮上走。在那里,我將坐上去漢口的車。
父親送我,他在前面走。出了村口,他沒走大路,選擇了一條田間小道。我懂父親的心思,他怕碰見熟人,怕熟人看見我上不起學。
過了田埂,是山,山間是細石子馬路。踏上馬路,我看到了太平舅。他正在山道上。竹竿敲打路面,發出清脆的聲音。他的大女兒翠花牽著他,六七歲的樣子,與我最初牽著太平舅時差不多大。不同的是,我那時是牽著太平舅的竹竿,而她,是牽著太平舅的手。
父親本來不想與太平舅打招呼的,反正他又看不見,而他的女兒,對我們印象也不深。但我忍不住還是喊了聲太平舅。他聽出我的聲音了。他說,是見亮啊。他顯然感覺到了我身邊還有一個人,他問,你們到哪里去?父親再不吱聲就說不過去了。父親說,去上學。我不喜歡父親這一點,他虛榮心太強,怕別人說我家上不起學,他就撒謊。我說,太平舅,我不上學了。我跟你學說書吧?他說,哪有全乎人學說書的,說書有個么出息。他問,你為么事不讀書?你這么靈性。我和父親都沉默不語。他問,是不是沒籌到學費?他的話觸到我的痛處,我抽泣起來。
太平舅就明白了。他說,這樣吧,大志哥,你帶見亮到我家,讓我娘給你們拿錢。我那兒還有點錢,是準備這幾天抓兩頭豬養著,我家就先不抓了。春天的豬太能吃,過陣子再抓。 你們去吧,就說是我說的。我就不跟你們一起回去了。我這一路走去,得走到何年何月,再說,人家定好的日子。
我心里一陣狂喜。父親急忙說多謝。太平舅說,謝個么東西,是借見亮,又不是給他。照說,當舅的替外甥交學費,也交得。父親說,你有你的難處,這就很好了。
我們先把行李送回家,再去王家田,太平娘有些舍不得,猶豫著,但她最終還是把錢給我了,可能看我兒時多次接送太平舅吧。
那年過后,我就再沒有為學費發愁,大哥這年提了干,拿工資了,每年的學費,都是他提前給我準備。
回來的路上,父親說,其實他想到過向太平舅借錢,但想到他瞎著一雙眼,走村串巷,像要飯似的,覺得他的錢來得太辛苦,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問父親,太平舅眼睛看不見,別人為何總讓他去看風水。父親說,他眼睛看不見,心里明亮。父親說太平舅了不起,借看風水之名,阻止了周邊幾家污染企業建廠,也讓不少人家,打消了亂建住房的念頭。有些人信這個,其實哪里是看風水,按我說,他就是一個鄉村心理醫生。既然有人信風水,他就利用別人這種的心理,做些造福后人的善事。
我聽著心里暖暖的,覺得太平舅了不起。
8
我重回石橋鎮中學后,認識了王勝利,他是插班生,以前在覓兒鎮上初中,嫌覓兒鎮太遠,來到我們班。我返校晚,自然只剩下后排的座位。王勝利來了,只有我身邊有空座,我們就成了朋友。聽說他是王家田的,我覺得特別親。我說我家公是王家田的呢。我告訴他我家公的名字。他太高興了,給了我一個擁抱。
為什么從沒見過你?我問。
我從小跟著我姐在覓兒讀書。我姐長得好看,嫁給覓兒鎮郵電所一個郵電員。他不無自豪地說。我直著脖子看他一眼,他長得白,臉白,牙也白,就是有些瘦,像白面書生。他姐長得好看,應該不是吹牛。
我特別佩服王勝利,他天南地北,好像什么都知道。他后來考上了郵電系統中專,找了個城里女孩當老婆,讓人羨慕,只可惜天妒英才,他三十五歲得了喉癌,死了。
王勝利嘴大,特別能白話。他牙白,嘴唇略厚。他笑的時候,白牙露出來,那略顯厚的嘴唇鋪展開,這個時候,他是最好看的。他可能知道這一點,總愛說笑話,把別人逗樂,自己也樂。
每周六下午放學,我與王勝利一起回家。我們在白虎山分手,他往西北,去王家田,我沿著石橋河繼續北上,回我的竹林灣。在此之前,我們一路同行。王勝利滔滔不絕,向我講著故事。他不像太平舅,說的都是書里的人物,是歷史故事,他說的是他們塆子里的真人真事,有趣得很。有兒打老子,老子把自己的兒媳婦“爬了灰”的;有嫁出去的女打了脫離,退回到娘家的;有跳河跳井尋死,沒死卻淹傻了的。我那時還小,沒有憐憫之心,只當趣聞軼事,在王勝利的講說中,我忘卻了在山地和田埂上尋走的疲憊。
但有一天,他的話題讓我不快。他說,見亮,我告訴你,王長根不是太平的兒。我說,王長根是啞巴生的,啞巴是我太平舅的媳婦。啞巴生的兒子,當然是他的兒子。他說,錯,王長根是王福來的兒。
我說,莫瞎說。
王勝利說,你聽我講。他說話前,喜歡說“你聽我講”,好像要開始長篇大論。事實上,他常常是長篇大論,而且是帶著情緒。他說,太平不是結扎了嗎,可太平的娘想要個兒,把香火延續下去。瞎子是后天瞎的,不會遺傳。啞巴生的孩子,也不會是啞巴,兩個女兒就是證明。太平娘就趁太平到老君山講書那些天,把村南頭的王福來找到他家,跟太平的啞巴女人睡覺,太平這才有了兒子王長根。
我說,你莫放屁!
王長根說,兒騙你!
我還是不信。我說,你怎么知道?王長根說,沒有不透風的墻,太平不在家時,我們塆有人半夜撞見王福來去他家。從王長根長出牙開始,就有人斷定,王長根是王福來的種。
我回想王福來的模樣,回想無數次路過他的窯場,他除了兩顆門牙有些突出,模樣倒也過得去。他怎么會看上啞女,怎么就睡得下。王勝利說,這叫饑不擇食。
王勝利說,王福來不但饑不擇食,還吃個沒夠,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還去,三天兩日地去。王勝利說,太平娘以王福來幫他家水稻田看水為由,請他吃飯,喝酒,算是酬謝,這事兒也就過去了??伤?,還要,不讓他,他就要把這事說出去??蓱z太平娘也沒辦法。好在太平常在外,好應對。
我想起我讓太平舅摸王長根臉的情形,心里像塞了一塊鉛,有些沉重。
9
那天行在路上,王勝利說,還有個秘密要告訴你。我說,說吧。王勝利說,你要有思想準備,不是我說的,是別人說的。我說,你說。他說,都在傳呢,傳你家公跟太平的娘。我說,跟太平的娘怎么了?他說,你是真不懂還裝不懂?一個老光棍,一個老寡婦,還能怎么了?我臉一紅,他說我親外公呢。我說,你別瞎說。他說,你知道你家公的那個后門嗎?我們這里的人家,誰家會有個后門呢,只有你家公有,這是為了太平娘去他那兒方便呢。黑夜里,他門一開,太平娘三步五步就邁進去了。他們相好好多年呢。
我上去踢他一腳,那一腳踢得重,踢在他屁股上。他急忙往路旁的樹林里鉆,拽下褲子就拉屎。然后,他用石頭和樹葉處理了,提起褲子回到路上。他說,見亮,你下手真狠。我說,你罵人。他說,我沒罵你呀。我說,我用的是腳,不是的手。他說,你出腳真狠,一腳踢出我的屎來了。我說,你早就憋一泡屎,一路臭屁連環,以為我不知道?我嫌他屁股沒揩凈,嫌他身上有臭味,離他遠遠的。走了百十來米,他追上我,我也就不再逃,都是怕孤單的人。
不覺就到了白虎山下,該分手了。王勝利說,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到我們村的過路塘處,你就能看到王福來,你看吧,別看別的,就看那兩顆門牙,王長根的門牙,跟他的一模一樣。
我說,不去。我想,王福來的樣子,在我心里裝著哩。
我回到家時,太陽偏西,陽光灑在我家坐東朝西的房子里。母親正在清掃堂屋。地上有雞屎,她將河沙往雞屎上撒,然后用笤帚去掃。我說,娘,王勝利說王長根不是太平舅的兒,是王福來的。母親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突然跳起來罵我:“你的臭嘴巴再亂說,我把它撕到你屁股門前去吊著?!蹦赣H罵人狠,刻骨銘心,我們都怕她。
母親的尖刻刺激了我。我說,我沒亂說,他還說家公跟太平舅的娘好呢。母親這次沒饒我,她舉起笤帚就向我的嘴掃過來。她罵道,你這張臭嘴巴,我要給你揩一下。那笤帚上還掛著雞屎,我脖子一歪,躲過了。母親揩不著我的嘴,就打我的后背,狠勁地打,打了兩三下,我逃開去。母親的聲音追過來,你再說,我就找根針,把你的嘴巴縫上。
那天晚上,母親沒給我們做飯,她徑直去了王家田,去了王勝利家,他去告狀,把王勝利說的話倒給勝利的娘聽,王勝利的娘拿起笤帚疙瘩,抽了王勝利好幾下,還咒他,再瞎說爛喉嚨。二十年后,王勝利喉癌離世,母親還去送過他,母親流了好多淚。母親跟我說,那天她不該去告王勝利的狀,滿塆子人都在說王福來和王長根是父子,傳你家公與太平娘好,堵住他王勝利一張嘴,能管什么用!
我以為王勝利會生我的氣,不再理我,他卻像沒事似的,照樣說笑,不過他不再說我家的親戚,說別人,常把我弄得哈哈大笑,有時也讓我沉默不語——那必定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我家弟兄多,總是沒有錢,一到要用大錢,就得東挪西借。我目睹無數次父親因借錢而碰壁,這讓我對未來很悲觀,我最怕的不是窮,是窮導致的結果——打光棍。光棍的生活,王福來就是參照,我害怕成為他那樣的人。這種害怕,讓我對未來的擔憂,甚至有一絲恐懼。那年我十五歲。有一天,我倚著石拱橋上的石頭獅子,凝望石橋河水緩緩而流,一種惆悵的情緒纏繞著我,我突然想到了太平舅,就去了王家田。那是一個寂靜的午后。穿過了太平舅家的后山坡,我聽見悠揚的胡琴聲,是太平舅呢。他拉的二胡曲調我熟悉。
下了坡,循著琴聲,踏上外公家門前的塘埂,我看到了太平舅,他在塘埂的另一端。我走到他身邊,不想打斷他拉二胡。他可能是聽見了腳步聲,停止拉二胡,說了句,坐。他身旁有一只小凳,是專門給聽眾準備的。我喊了一聲太平舅,太平舅聽出我的聲音,滿臉高興。他伸出手來,拉了一下我的手。我坐下。他問我,看你家公來了。我嗯了一聲。
太平舅與我嘮起家常,問我父親怎樣,母親好嗎。這都是禮節而已,兩家相隔三五里地,信息是通的,我回答得心不在焉。他就問我的學習,我說,不像小學時那么拔尖。太平舅說,莫急,慢慢來。然后就無話。我們在沉默中聽到了溪水聲,還有水塘里魚翻著浪的聲音。靜默中,我聞到了一股香味。我說,好香呢。太平舅說,是的,過了這個石板橋,就是油茶嶺。我抬眼望,溪邊一棵油茶花正艷,粉的,紅的。那種純白中間帶著暗紅的道道,像極了一個有著抓痕的美女臉龐,讓人憐愛。
太平舅說,油茶嶺是周圍一帶最好的墳地。有水塘,有溪流,有茶樹。還有松樹,柞木,橡樹。我問,太平舅,你咋都知道呢。他說,知道,我小時候見過。我才想起,太平舅是后天失明的,但他失明時,也就五六歲,記憶應該不會深刻,可能有想象的成分。
我的伯就埋在那片墳地,將來我娘也會埋在那里,太平舅說,我們王家田的人死了之后,都埋在油茶嶺,包括我。
太平舅坐的位置,在一個石橋的盡頭,石橋與塘硬的連接處。他說,見亮,你知道這個橋叫啥名嗎?我說,知道,叫太平橋。他說是的,我們王家田的人死了,八人抬著棺材,從這塘埂走,過這太平橋上山。人啊,過了這太平橋,就太平了。
我不知道太平舅那天為什么那么傷感,活著多好。他說,是的,活著好,但總有那么一天。我后來才知道,可能是預感吧。一年后的夏天,太平舅的娘就去世了,埋在了油茶嶺。
太平舅起身,讓我牽著他的手,站到太平橋上。他用竹竿敲著太平橋。那是一整塊石橋,長約一丈,寬足可以過一輛牛車。太平橋在陽光下閃著青幽幽的光,像是訴說古老的歲月。我說,太平舅,這橋應該很老了吧?太平舅說,比茶樹古老,比山年輕。他的話有哲學味道。他肚子里有貨,只是不能寫。我說,應該有好多年了,那時沒有吊車,這么大一塊石頭,怎么就弄來架上的呢。太平舅說,舊時人的智慧,不可低估。
既然塆子里死去的人都要從這橋上過,而這橋又叫太平橋,他這名字,應該是不吉利的。我問,太平舅,你為何叫太平呢?他顯然明白我的疑惑,他說,這個太平與那個太平,意思是不一樣的。我伯給我起這個名,是希望我的人生沒有波折,可你看我這命。
我本想安慰太平舅一句說,你挺好的,有個王長根,香火沒斷,多幸福,可我想起王勝利的話,就把這話咽回去了。
清風吹來,柳枝輕拂,這里的確是一個美麗的所在,太平舅雖然看不見,但他能感知得到,所以他常到這里坐。他今天談的話題是死亡,這增加了我的惆悵。太平舅好像猜測出我的心思,他說,見亮機靈,心眼也好。這么多外甥,就你像親外甥那么待我,牽著我到這兒到那兒。我說,只是我現在在鎮上上學,幫不了太平舅呢。太平舅說,上學是主要的,你將來錯不了。太平舅這么說,我的膽子就大了,鼓起勇氣說,我家這么窮,弟兄多,我將來怕是很孤獨吧?我會不會孤孤單單一個人?太平舅笑了,他讓我把他牽回椅子上坐著。他笑著說,你這么聰明,心地善良,將來肯定能討個好媳婦。
我內心竊喜,塆子里那些光棍不像日子的日子,讓我不寒而栗。
太平舅拉起二胡,是一曲《梁?!?,那優美的旋律,和著溪流、水浪、細微的風聲,真是天籟之音。我陶醉在這美妙的世界??上覜]有音樂細胞,總是學不會一門樂器。
我記得那天我落淚了。太平舅的啞巴女人,只是他為了延續香火娶來的,那一定不是他的愛情,他內心深處,是否也渴望屬于他自己的愛情?我不知道。太平舅的《梁?!?,讓我想起我們班上的某個女生,我與她在校園的槐樹下,捧著一本小說。隨后,我與她化作兩只蝴蝶,翩翩起舞。
這自然是我腦子里的幻影。
數年后,我穿上軍裝,去了東北,后來入了軍校。軍校畢業第三年,我帶回一個東北女子,她是我的妻子。我特地去看太平舅,這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很不好,在臥房里躺著,聽見我的聲音,硬要支撐著起來。媳婦把禮物塞到他手里,叫了一聲舅,他樂得合不攏嘴,露出滿嘴的黑牙笑。他說,見亮有福啊,這媳婦俊。我知道,太平舅“看”人是要用手摸的,我很想讓他摸一下我的漂亮媳婦,但那似乎不合情理。
10
關于太平舅的悲苦,我聽母親說過。太平舅六歲時得了一場病,高燒不退。那時家里窮,也沒錢送醫院,吃了江湖醫生的藥,昏睡了三天,再醒來,燒是退了,眼睛卻不明了,但沒全盲,有一只眼還能看見些光亮。小孩子淘氣,好玩耍,又因眼神不好,容易摔跤。有一次摔倒了,那只能見微光的眼,碰巧磕在石子上,流了很多血,那只眼,也完全盲了。
六歲的孩子是有記憶的,他比先天性眼盲者要痛苦,因為他曾經見過的世間美好,突然失去了。不像先天性盲眼人,他從未見過,不可能把世間的色彩,想象得那么美麗。
我聽著母親的講述,一陣顫栗,感到有冷風撲來,我不敢想象那種情形。母親說,你太平舅,也不知招了什么東西,總是不順。有風水先生說,他家的屋下面是古墳。太平舅的伯,就想著新選個地兒,重新蓋房。你太平舅八歲那年,他伯去山上砍樹,被樹砸斷了腰,癱了,在家躺了半個月,死了。你太平舅的伯,不曉得幾好的個人,長得排場,還沒脾氣,就知道悶頭做事。你太平舅眼瞎了,他一點沒嫌他是拖累,對他更好,只要他不做事,走到哪兒,都把你太平舅牽著,可惜了這么好一個人??蓱z你太平舅家,從此孤兒寡母,你太平舅的娘不知流了多少眼淚。為了讓你太平舅將來有口飯吃,就給他找了個師父,也是盲眼。那師父教他說書、算命。那師父心狠,下手也狠,打起你太平舅來,一只手死死地抓著他,另一只手扇他的耳刮子。把你太平舅臉打腫了,鼻子打出血了,也不撒開,你太平舅去掰他的手,怎么也掰不開,他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死死地抓住??蓱z你太平舅就不想活了。他說娘身體不好,想回來看娘,師父隔了好多天才給了他假。他回來與娘見了面,說了話,趁娘在廚房給他煮雞蛋的工夫,就往水塘邊摸。當娘的看他臉上有傷,有愁苦,就盯上了他。當娘的看他到了水塘邊,一把把他薅住。當娘的說,兒啊,你要死,娘就跟你一塊死吧。
你太平舅撲在娘的懷里,號啕大哭。他說,娘,你就不該把我生下來。當娘的說,兒啊,你莫要這么說,你這么說,是拿刀捅娘的心。娘也不知道你會眼盲,兒啊,這都是命。兒啊,你要是不想去學,就不學,咱要飯也能活個命。
第二天,太平舅回了師父家。
我打斷母親的講述。我說,娘,你別說了,我受不了。母親就不再說了,只顧坐在椅子上抹眼淚。她也曾想幫幫太平舅,可我們自己有難處,何況“隔層紗,隔重山”。不是親舅,自己家的事又多。我們兄弟當兵的、做工的、讀書的,都奔自己前程。父親母親成天在田里,用光棍王福來的話說,兩個人搞得像泥巴狗似的,成天在水田里驏,也就夠個吃喝。真是顧不上他。
太平舅好歹學會了說書,但他沒學會算命。有人說他學不會,也有人說,他不信算命,不愿忽悠人。
太平舅靠說書,好歹能掙幾個零錢花,還把自己的一張嘴帶出去了。
軍校時的第一個暑假,我是去看過太平舅的,太平舅的身體,大不如前。太平舅的那個啞巴女人,身體也很虛弱,見誰都沒有表情,喉嚨里像有一臺風箱在拉拽。
我本想與太平舅長談,但他那黑漆漆無聲的世界,我一刻也待不了。我走出他們的土墻瓦屋。
我剛到家,王長根就來了,他滿十一歲了。四表哥,他喊我,露著兩顆大板牙笑。他算得上一個可愛的孩子。他說,他剛才跟同伴玩去了,聽說我去了,就攆了過來。那幾天,他像我的影子。他的嘴,像蜜蜂一樣嗡嗡的,總有話說。我倒樂意。我離家這么多年,家鄉對于我來說已經很陌生,小孩嘴里吐真言,他的話,讓我知道一個真實的故鄉。
母親說,吵死了,吵死了,見亮,你帶長根出去玩吧。我就帶著長根,上石拱橋,上觀音寨,到處走。王長根在我后身,不斷地說著話,說他們村子里的事、學校的事。他讓我想起王勝利,我暗自笑了,覺得他們王家田,出這種能說會道的人。我問,你們塆的王勝利呢?他說,他讀黃岡師范。他笑道,他倒挺適合教書。王長根說,他上次回來說你們是初中同學呢。他下次回來,我讓他來看你。我說,他下次回來,我就回軍校了。他說,那就下下次,你們總會碰到一起的。我說是的。但后來,我們真的沒碰著,直到他離世。
王長根在我家住著不走。我二哥那時在縣建筑隊當合同工,隔三岔五回來。他看見王長根,有些不喜歡,背著王長根說,瞧他那雙骨碌碌轉著的眼睛,還有那兩顆大板牙,一看就滑,將來怕不會是個好東西。母親罵二哥,你莫放屁!
母親心里,到底還是有娘家人的。
住了幾天,太平舅可能想兒子了,也可能是覺得王長根在我家待的時間太長,不好意思,托人捎口信,讓他回。走前,王長根向我要軍用水壺,還有軍用掛包。我說,我還要用兩天,回軍校前我給你。我的軍用水壺我沒帶回來,我怕他失望,到縣城軍人服務社買了一個給他,也不知是不是正宗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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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軍校后,喜歡寫小說。但我寫作僅出于愛好,寫出的東西,平淡無味。我寫小說的興趣,應該是受太平舅的影響,我希望像他那樣會編故事。小時候,是無意識地聽,現在,我想重聽他說書,帶著目的去聽,看能否學到他的精髓。那是軍校的最后一個假期,我對母親說,想去把太平舅接到家住幾天。母親說,接他做么事?我說,我想聽他說書。母親說,現在都貓在家看電視,哪個還聽說書。你太平舅,不說書已有兩年了。我說,我想聽,兩年,他應該不會忘了吧。母親說,那倒沒有。去年老君山里還有人接他去,今年聽說山里也有了電視,就沒人來接。
我說,我想聽。母親說,那你就去接吧,只怕會塌火。我說,我試試。
我把話放出去了,希望我們竹林灣的人,晚上都到我家聽太平舅說書,就像我小時候那樣。
那天晚上,家里來了十幾個人,都是年齡大一些的,而且好像都是給我面子,畢竟我回來了。家里備了好煙好茶。
太平舅果然不在狀態,這不僅僅是他的說唱生疏了,他竟然有些害羞。一個說書人害羞,怎么能說好書。我知道他是覺得人少,沒有氛圍。我說,太平舅,你就想象有很多人在聽。他就打了一陣鼓和夾板,說了一段《水滸傳》,而此時,《水滸傳》的電視連續劇已經在幾個電視臺翻來覆去播過,眾人對那些故事爛熟于心,孩子們扯著嗓子,滿村滿巷唱“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啊……”那個晚上,無人喝彩。我也沒有聽出小時候的味道。沒那個氣勢,也沒那個氛圍。
太平舅講了一會兒,就停下來,陰影在他臉上鋪陳開,越來越重。他喝了口茶,拉了一段二胡。家里來的那十幾個人,抽了煙,喝了茶,慢慢地走了。
軍校畢業,我回了東北,路途遙遠,加之軍營忙,我很少回老家,偶爾回去,太匆忙,一晃七八年,除了那次帶媳婦回家,我沒再見到太平舅。關于太平舅的消息,主要是從電話里得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問太平舅怎樣,母親說,能么樣?還那樣。母親似乎不耐煩說太平舅家的事,我后來也就不再問。突然有一天,母親給我來電話,專門說太平舅,她說,你太平舅太可憐了,好像老天派他到世上,就是讓他來受罪的。周圍十里八鄉,也有苦人,怕沒得哪個像他那么苦。我問,出了么事?她說,杏花死了。我只覺得渾身血涌上心房,腦瓜子也感到血之沖撞。杏花是太平舅的小女兒,才十六七吧。我說,么樣死了?得了么???母親說,不是病,淹死了。
杏花小時候,我對她印象極好。她學習好,自尊心強。母親說,壞就壞在她這爭強好勝上。你太平舅的娘死后,她姐翠花就不再讀書,在家燒火做飯種田地,供弟弟妹妹們讀書。這杏花也真是爭氣,考到縣城讀高中。這孩子,自從到縣城讀高中,星期天就沒在家住過,回家拿點米拿點菜,匆忙返回學校學習。那天上午下了一場暴雨,到下午,雖說雨停了,但到處是泥,滿塘滿堰都是水,溪溝里的流水像雷轟。杏花非要回學校,你太平舅留不住,杏花硬是背著米和菜走了。
杏花到了堰家塘塆,發現石橋橋面被淹,水在石橋上流,齊膝深的水。一個看水的老人對她說,孩子,過不去,回去吧,明天再來。杏花挽起褲腿非要過,結果被水沖到河溝里,第二天,在十里外的下水處才找到人,死了。
我能想象杏花的樣子,也能揣摩她的心理。她周六周日不休息,是努力學習,也是在逃避這個家。
我長時間沉默。母親問,見亮,你在聽嗎?我說,在聽。她說,翠花還成了“神經”(抑郁癥)。我的心,被母親的話刺痛。我說,這又是么樣搞的?母親說,翠花總得有自己的生活吧,她總不能一輩子在屋里燒火。她將來是要嫁人的。她到廣州打工,談了個對象。過年時,對象非要到家里來看看,攔不住,見這樣個家庭,就不可這門親。翠花受了刺激,就不再出去打工,成天悶在屋里不愿見人,誰到她家,她就往里屋躲。妹子杏花一死,她抱著妹子的身體不讓下葬。眾人拽開她,強行把妹子入了棺,翠花就“神經”了。
我聽見母親在抽泣。我安慰她,我說,太平舅好歹有個王長根。母親說,不提他還好一些,一提他就來氣,成天在外面游蕩,打架,借錢。那伢子,廢了咧。
我嘆口氣。我說,再回去,我去看看太平舅。母親說,你干你的工作,莫操心家里的事,破事爛事太多,你操心不過來。
這年年底,我請假回了家。
回想十五歲那年,我害怕自己將來打光棍,找太平舅聊天。他說我能找個好媳婦?,F在想來,太平舅那時的話,是一個美好的祝愿,那祝愿,在當時驅走了我對未來的擔憂,點燃了我內心的希望。我想到太平舅對我的好,想把他接來住幾天,享幾天福??此顷幇档姆孔?,成日不見太陽。
時位移人,再讓我像小時那樣與他同床共榻,已是不可能了。我家門前有個小屋,是父親建來用于烤煙葉的,幾年前,父親身體差下來,不再烤煙葉,小屋留下來。小屋是土筑的墻,冬暖夏涼。我把小屋清掃干凈,在里面架了一張單人床。太平舅眼盲,上廁所不方便,我怕他摔著,給他準備了個馬桶。太平舅不好意思,說,怎么能讓一個大軍官給我倒馬桶。我說,沒事的,讓我老父親倒。我已跟父親說好了,白天太平舅上廁所,我牽著他去,晚上,就讓他用馬桶,清晨父親負責倒。父親平時種菜,常擔著馬桶給菜施肥,習慣了。
頭兩天,待得挺好的。沒事的時候,我會把太平舅牽到我家堂屋,同他說說話。第三天頭上,出了事。中午該給他送飯,我沒在,我那天去了縣城,同學聚會。父親在田畈剩下一點活兒,想一氣兒干完,回來得晚。我在家,或者父親在家,是牽著太平舅過來,同桌用餐。那天只有母親一人在家。母親給他送飯。母親端著夾了菜的一碗飯送到烤煙小屋時,正看見太平舅蹲在馬桶上,母親憤怒了,嗓子炸開:“見亮搞的個么名堂,非要把他接來住,自個兒有兒有女,跑到這兒來折磨我?!?/p>
母親把那碗飯端回來,重重地磕在我家的飯桌上。等父親回來,再去牽太平舅過來吃飯時,他說他不餓。他說他要回家。父親說,你要回,也得等見亮回來再說。
我回來了,但我留不住太平舅,他說什么也要走,我們都說沒時間送他,他說他自己走,我只得去牽著他。不送是不行的,怕他摸到水塘里,或掉到河里。
走到半道,他轉過身來,嘴唇抽搐成微笑的樣子。他說,你媽人挺熱心,也善良,就是脾氣太暴,說來就來。我說,是的。我們都怕她,她罵起人來,往死里咒。
太平舅安慰我,這么大歲數了,幾十年的脾氣,是改不了的,你們多讓著她,畢竟是你們的娘。我說,知道呢太平舅,我們都躲著她。太平舅又說,這是我最后一次到你家,我不會再來了。我說,太平舅,你別這么說。
我就落了淚。
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的親爹親娘,我都沒接到東北去過,何況是舅,更何況是叔伯舅。
我回家,天已完全黑了,父親等我吃夜飯。母親在灶屋忙活時,父親對我說,你媽呀,性子太烈,脾氣說來就來。這一發脾氣,人家走了,怕再也不會來。別說是自己的兄弟,就是個外人,瞎著個眼睛,在這兒住幾天,吃幾頓,算得個么事?
以前,父親不喜歡太平舅上我家,母親卻常讓他來?,F在,母親不待見太平舅,父親的態度卻變了。
第二天,母親消了氣,便后悔起來,說太平舅在這兒住幾天,都沒把他當客人,沒單獨給他弄點吃的,雞蛋都沒給他煎幾個。她拿出十來個雞蛋,用手帕包了,系成十字花,讓我給太平舅送去,我賭氣,沒給送。
12
一晃,王長根二十五六歲了。這么大的人,還沒定性,說是在外面打工,其實是在外游蕩。干什么都沒長勁,這兒干兩天,那兒跑幾趟,掛在嘴邊的詞語,都是“發展”“前途”“出息”“命運”,這事兒沒發展,那事兒沒前途,打工沒出息,滿嘴跑火車,腳落不到實處。掙點小錢,就買身衣服。不像農民,也不像工人,像個老板,穿戴干凈,背著個假鱷魚牌的小皮包,東游西蕩。我的父親、母親和哥哥他們,都看不上他,說這孩子丟了,成不了人。
作家常有探人隱私的習慣。我很想問太平舅,當年他娘讓啞巴女人懷上王福來的孩子,僅僅是他娘的意思,還是事先同太平舅商量好的,這個問題折磨了我很久,終究是不好意思開口。有一天,我就問母親。母親從椅子上一下跳起來:“我把你的個嘴巴用針縫上!”二哥當時也在場。二哥說母親,見亮也是幾十歲的人了,你不想說,就不說,莫要罵人。母親就抱了一盆衣服,去河邊浣洗。二哥說,我分析呀,太平舅事先應該是不知道,是當老人的,續香火心切,并殺望太平舅將來有個人養老,才想出此策。孩子懷上后,太平舅應該知道這孩子不是他的,可他能怎樣,一個生命呢。我說,太平舅其實很偉大。二哥說,偉大說不上,也是無奈。
說起來,我的名字“見亮”,還是太平舅給我起的呢。這個名字,把一個盲人對光的渴望表現得那么強烈,也是對我有一個光明前途的寓意與祝福。這個名字再次讓我想起太平舅,并為之動容。
正當我們替王長根的未來擔憂時,他來了財運。這財運其實不是他的,是王福來的。一條高鐵,從王家田塆路過。也是王福來運氣好,整個塆子,那么些人家,誰家的地沒占,獨占了他的。他的窯場,他承包的水塘,他的那片山地,還有他的那兩間半磚墻瓦屋都被占了。
王福來有心計,早聽說高鐵要從王家秀過。他說,王家秀塆與王家田挨著呢,未必一點也不壓我們王家田的土地。他的窯場,正在王家秀與王家田搭界處。房屋旁的水塘,他是承包了的,他特地放了一些魚苗,淺水處還有藕。他那窯場,幾年棄之不用,他趕緊做起磚瓦,拿出一副要燒窯的架勢。
也不知怎么算的,就給了他九十多萬補償。一塆子的人感嘆:懶人有懶福。
這幾年,農村人都時興到城里買房,尤其是年輕小伙,縣城沒房,媳婦娶不進來。王長根沒娶上媳婦,與他在縣里買不起房有關。王福來拿到補償金,就到縣城買了房。他買房,倒不是想娶媳婦,塆子早先那兩間舊屋,他實在回不去。他買的房子,是那種裝修好的,即買即住那種。
王福來住進新房的當天,王長根就跟了過去。王長根喊王福來“伯”。王福來愣了一下。王長根平時可是跟王福來叫叔的。王福來說,怎么管我叫伯。王長根說,你是我親爹,我不管你叫伯,管誰叫伯?
王長根住著不走。王福來趕他,王長根說,我這條命是你給的。兩條路任你選,一是把我還給你,我是你的兒子,從今天起,你我以父子相稱,同吃同住,再也不分離,將來我給你養老,你也算有了后,有一個還算完整的家庭。如果你不要我,那么,我就說第二條路。我本不想來這個世界,是你讓我來的。你看我過的是什么樣的人生,沒有前途,沒有希望,沒有未來。我早就想死。我過得這么慘,連個媳婦都找不到,我死在你屋里,你收回這條命。
王福來說,你這是以死相逼呀。這么多年,你東游西蕩,也沒瞧得起我,現在來認老子了?誰告訴你我是你親爹?王長根說,全村人都知道。你自個兒照照鏡子,你的兩顆大板牙,遺傳給了我,我們都不用親子鑒定。
王福來年齡也大了,五十多歲奔六十的人,有了這個兒子,也好歹有個家。他同意了,提出的條件是,王長根不能管他叫伯,土,他要王長根像城里人那樣,管他叫爸,洋氣,也好在縣城混。王長根當即就叫他爸。王長根叫得甜,王福來老來有了兒,親生的,他樂得屁顛屁顛。不久,他花二十萬,給王長根買了一輛車。兩人也不需要回農村種地了,就在縣城逛蕩,有時驅車去漢口。開車的時候,王長根像王福來的司機,下了車,王長根像老板,王福來像替王長根跑腿兒的管家。
王福來與王長根的故事,在石橋河一帶流傳。有人說王長根是“認賊作父”,有人說他是“認祖歸宗”。他們成天黏在一起,可苦了太平舅,這不只是王長根不再管他,這涉及一個面子問題。太平舅是說書的,古往今來的故事聽得多,知道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他一氣之下,就病了,倒了床。
作為村支書,我的二哥去做王福來的工作,叫他不要認王長根這個兒,二哥說,王長根是圖你的錢呢,他這人,靠不住。二哥有他的想法,王福來若不認王長根,王長根就還有義務養他伯太平,誰知王福來油鹽不進,就認了這個兒子。王福來說,人,不就是活個面子嘛。我有兒子,很好的事呢。有種,有根,有香火延續,多幸福。二哥于公于私,都不好再說什么。
王長根這是作死呢,他早晚沒得好報呢!母親聽說這個消息,喊冤般地在我家門前說。母親的喊叫,如沉重的鐘聲敲打在我心上。我決定去看看太平舅,安慰一下他。
里屋太暗,終年見不到太陽,二哥已帶上村委會的幾個人,把太平舅的床挪到了外屋。我去時,他躺在床上,也沒下床,就那么躺著。天悶熱,他穿不住衣服,渾身赤裸,只在胯襠處了遮了一條毛巾。
太平舅眼里的淚水,像兩條溪流奔涌而出,在那木然的臉上流淌。我敢不相信,他干癟的眼里,竟然還有那么多淚。那淚水,包含了多少悲痛,那臉上的表情,映照出他內心是何等絕望。
他雖然赤裸著全身,但看不到他腹部在呼吸,看不到一絲生氣。他太老了,比我父親還顯老。憂傷比歲月更無情地將他催老了。
因為眼盲,太平舅的眼睛一直沒有光亮,他沒法傳遞眼神,只能看清他的臉籠罩著一層陰影。他的整張臉在這陰影里,像一盞行將熄滅的燈。他的雙唇劇烈顫動,拼命想要說話。他終于開始說話,有氣無力的聲音,暴露著他的疲憊,他的病痛。他說,橋。他說,太平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死后,一定要過太平橋,要埋在油茶嶺。我點頭,我說行,我來做這件事。但我說得沒有底氣,鄉村已不同于以往的鄉村,為了青山長綠,碧水長流,鄉村開始像城里那樣建公墓,不能再像以前,山山都有墳墓。我們石橋村也在建公墓,地點在王家秀后山,那是一片荒山,土質不太好,風景也不如油茶嶺。如果政策不太緊,太平舅離世后,將太平舅抬過太平橋,埋在油茶嶺,應該不會太難。我安慰太平舅:你別考慮那么多,你好好養身體。太平舅看我答應得不干脆,又說了句:太平橋。我點頭,大聲說,你放心!
太平舅說,他還想求我一件事。他說他好久沒洗澡了,我能不能給他洗個澡。他說的洗澡,其實就是抹汗,用毛巾將他全身擦一遍。我就去找他的毛巾,找來臉盆,我還得去燒熱水。他家的灶屋黑漆漆的,我進去的時候,仿佛看見太平舅的娘在朝我笑,那個啞巴女,正用癡呆的目光望著我。這兩個故去的人,讓我毛骨悚然。我退出灶屋。太平舅說,涼水就行。我說,涼水抹不干凈。他說,總比不抹強。
我站到太平舅床前,一股氣味撲向我,還有他那野人一樣的頭發和胡須,他像一個死去的野人,他讓我想起在展覽館里見過的干尸。他讓我恐懼,我沒有勇氣去觸摸這樣的身體。我掏出手機,我說,太平舅,來電話了,我有急事,我該走了,明天我再來。
第二天,我并沒有去太平舅家。第二天晚上,有王家田的人捎來口信,說太平舅讓我去給他洗個澡。我對那個人說,我明天就要回部隊,沒時間呢。
我其實沒有回部隊。我去找王長根,沒找到,我找來他的電話,打過去。我說,你別成天不落屋,你回去給你伯洗個澡。他說,他不是我伯。我伯是王福來。我說,你是他養大的。王長根說,我不是他養大的,我是我奶養大的。我說,你奶是他娘。計劃生育罰你伯五千塊,那是你伯說書掙來的,他說一句唱一句,句句如血。
王長根沉默了兩三秒鐘,說,我家的事,不用四表哥操心。然后,他掛斷了電話。
13
晚上,二哥家請我吃飯,我把太平舅死后,想入油茶嶺的事跟他說,二哥說,懸。我說,他是殘疾人,是我們的叔伯舅,你是村支書,通融一下。二哥說,正因為我是村支書,才要公事公辦。
我說,太平舅太可憐了。二哥說,可不是,翠花抑郁之后,清醒一陣,糊涂一陣。清醒時來看他。太平舅的那個女婿,要掙錢養一家人,又要照顧有病的翠花,離這兒又遠,就顧不上他了。那個王長根就不是個東西,我真想抽他幾個耳光。我說,叔伯表哥,抽也抽得。二哥說,抽不得的,老虎的屁股,誰敢摸?,F在的人,可不像先前那么認親。
第二天,二哥去看太平舅,于公,他是村支書,于私,他是太平舅的叔伯外甥。二哥給他買了一些餅干、面包、火腿腸,放在枕頭邊他伸手就夠得著的地方。他說他想吃方便面,二哥上鄰居家找了點開水,給他泡上了。二哥回來說,真是可憐,連方便面都吃不上。我問他,他跟你說洗澡的事了嗎?二哥說,沒有。我問,他死后想葬在油茶嶺,從太平橋過,他說了嗎?二哥說,這個他說了,我沒敢答應。
那天夜里,太平舅家就著火了。整個王家田塆年輕力壯的沒幾個人在家,好在發現得早。鄰居被煙味嗆醒,爬起來看,知道是太平舅家,大喊救火,眾人聽到喊聲趕來,在水塘里擔水滅火。算好的,人沒傷著,那火苗也沒躥上屋頂,只是把太平舅的被子和墊絮被燒著了。太平舅可能被燒痛了,滾到地上,渾身赤裸。
鄰居一直發著牢騷:“么樣不過細,跟你做鄰居,我成天提心吊膽的?!编従咏o我二哥打電話,說他兒王長根不管,你們村上怕是要管一下哩。他把自家燒了不要緊,我怕他所我家的屋給連帶著燒了。
二哥沒有驚動我,從自家拿了一套被褥,連夜去了太平舅家。第二天早上,二哥告訴我,太平舅倒是沒燒著,打火的人,也沒先把他救出來,只那么一味地潑水,他渾身淋了個透,總算是洗了個澡。
我說,他哪兒來的火?二哥皺著眉想了想,說,壞了,我昨天去看他時,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他身上的味太大,我就點了一根煙,那火機,順手放在他的床頭柜上了,走時忘了拿。
母親正在院子里掃地,聽說是二哥把火機忘記在太平舅身邊,叮囑二哥,莫瞎說,說不得呢。別看王長根平時不管,真出了事,他不得這么算了的。
我已經讓人捎口信,說我回了部隊,就不方便再去看太平舅。我在家待了兩天,就回了東北軍營。
那場火,我猜測是太平舅故意點燃的。他不抽煙,眼盲,也不需要點火照明。
太平舅到底死了,他死在這年的臘月。母親告訴我這個消息時,離過年不到十天時間。那時候,我們紅安天氣特別冷,下了一場雨,接著降溫,滿地都是光亮亮的冰凌。母親說,你太平舅可憐,是凍死的。鄰居好幾天沒聽見他的咳,過去一看,身體都硬了。他那個屋,墻窟窿都能塞進一個雞蛋。
我說,就沒人給他準備個電熱毯?母親說,怕他著火。農村的房子,一家挨一家,自己著了事小,怕把別人家點著了。
我其時正在冬季野營拉練途中,任務特殊,不能回去參加太平舅的葬禮。我急忙跟我二哥打電話,告訴他,出棺時,一定要讓太平舅過太平橋,要將他埋在油茶嶺。我說,他父母都在油茶嶺,他眼睛看不見,他是多么依賴他的娘,他怕在那邊找不到娘。他雖然為人夫,為人父,但在娘眼里,他還是個孩子,幾十歲了,還要他娘牽著他。
二哥解釋說,再好的風景,死人要讓給活人。油茶現在是王家田最大的經濟收入,不僅王家田,整個石橋河村,都要擴大油茶種植。油茶嶺是石橋鎮的油茶種植示范基地,不但不能占用一寸土地,還要把嶺上的雜樹、荊棘、灌木清除,擴大油茶種植面積,讓油茶嶺變成真正的金山銀山。那些最早的古老的沒有后人祭奠的墳塋,慢慢地,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沉入黃土之下,掩埋于青草灌木叢中,數年后,那上面也會種上油茶樹。擴大油茶種植,油茶賺錢了,才能留住那些不愛種田的人,尤其是年輕人,讓他們回來發展經濟。留住他們,就是留住鄉愁。下一步,鄉村亡人可能要實行火化。按鄉俗,太平舅好歹能入土為安。
我說,那我有個請求,讓太平舅的棺材,從太平橋走。二哥說,太平橋與墓地方向相反,塆子找不出更多抬棺的年輕人,硬湊的幾個,沒有替手,繞太遠的路,他們吃不消。我說,塆子里找不到年輕人,就到縣城找,找那些刮大白的,砸墻的,無非就是多給點錢,這錢我來出。
太平舅的棺材,最終被那些與他毫無關聯的陌生人抬著,從太平橋上行過,算是了卻他的遺愿。
我問二哥,王長根去送太平舅了嗎?二哥說,去了,但沒戴孝,也沒有下跪。我說,他不是個東西。二哥說,也可能是王福來叫他這么做的吧。王福來告訴他,他只能有一個伯。
王長根也孝順過太平舅一段時間,那是二哥用的計。二哥說,太平舅早年在老君山里頭說書,書中教人行善的大道理,教育一個壞人學好了,那人因此放棄一場打斗,躲過了一場劫難,保住了性命,發了財,走了桃花運。那人感恩太平舅,給過他不少大洋。二哥假裝與他們塆子里的人聊天,把這個消息吐露出去。那幾天,王長根在太平舅身邊,鞍前馬后,伺候得可好呢。但堅持一段時間后,見太平舅不說大洋的事,便再次棄他而去。太平舅死后,他竟然拿雙筷子去掏墻縫,懷疑里面藏了“袁大頭”。
按扶貧政策,太平舅活著的時候,二哥申請給太平舅蓋新房,但會議投票沒通過。群眾說,他兒子王長根有錢,如果這樣的人政府都給蓋房,只會增長鄉村不孝之風,往后,誰都不管老人,都交給政府。
二哥說,王長根有錢,找了個對象,準備春節后結婚。算了,不說他了。我們這幾個叔伯外甥,都給太平舅戴了孝?;钪?,死了倒很熱鬧。太平舅,走得也算是排場的了。
第二年春,風裹著熱浪,清明節到來,我回去給太平舅上墳??匆娔贡?,才想起,太平舅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王漢卿。太平舅的爹能給他起這樣的個名字,應該也是個文化人。只是碑文后的落款,不是王長根,是石橋河村委會。
給太平舅上過墳后,我走向王家田門前的那口水塘。我踏上塘埂,走到油茶嶺下的溪溝邊,凝望太平橋。陽光落在橋面,太平橋閃著青幽幽的光。橋那邊的油茶嶺上,茶花怒放,春風送來清香。我看見太平舅走過來,他手握著竹竿,在塘埂上敲敲打打。他脖子直直的,臉向左微傾,他在靠竹竿和耳朵探路。我迎過去,抓起他的竹竿,拉著他慢慢地走著。這時,一個聲音傳來,四表哥,你抓著空氣搞個么卵?是王長根的聲音,我回過頭去,問他干啥。他說,政策變了,下一步,農村的土地該值錢了,農村的房屋,也將有房產證。他打算把他家的舊屋拆了,蓋樓房。我問,哪個舊屋?他說,你太平舅留下的呀!
王長根朝著我笑,他的兩只大板牙閃著白亮的光。太平舅消失了,像是隱入了水塘。水面空寂無人,春風過處,水在太陽光里泛著碎銀般的浪花。水浪拍打塘埂邊上那些暗穴,發出細微的聲響,像一個男人在幽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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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橋”
——《太平橋》創作談
曾 劍
我的創作,大致可分為兩個板塊:一是軍營,一是我生活過的湖北紅安老家,那個叫“竹林灣”的村子。有讀者問我更喜歡寫哪一塊,或者說,對我筆下軍營的人物更喜歡,還是對鄉村的人和事更熱衷。我不知道。為什么筆觸有時回到鄉村,有時寫到軍營,這創作機緣是不一樣的。寫軍營,比如《穿軍裝的牧馬人》里那個牧馬的黃葉青,《飯堂哨兵》里的那個無名哨兵,還有《哨兵北舞》里的那個跳舞的韓澤中,是他們的特殊崗位觸動了我。他的獨特存在,他站立的姿勢,甚至他長時間的沉默,觸動了我內心那根敏感的神經,觸動我內心對他的敬佩與喜愛,我不能自已,就動手去寫他們。這些人物,往往是“偶遇”,相識的時間很短,有時只有一個正午的時間,比如那個穿軍裝的牧馬人。當時,黑龍江邊防某團某營,派幾個兵接受我的采訪,他從放牧的野地匆匆趕來,穿著一身冬季作訓服。他沒有坐,而是蹲在我面前,背緊緊靠著暖氣片。很快,他身上有水滴落在地板上,那是他軍裝上的冰開始融化。那一刻,眼淚溢出我的眼眶,我覺得,作為一名部隊的專業創作員,不應該坐在辦公室里,憑自己的想象,去虛構我們的軍人,去虛構我們的軍營故事。盡管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但它的根基,應在現實之上。我慶幸我來采風,慶幸我遇到了他。我決定寫他。于是,就有了短篇小說《穿軍裝的牧馬人》?!渡诒蔽琛穭t是另一種場景,是夏日,陽光正烈,我看見一個身材修長的兵,站在崗亭里。因為是邊防,重要崗哨,那么熱的天,他不得不穿著厚重的防彈衣。他站在界湖邊的大壩上,陽光照著湖面,湖水像一面鏡子,將陽光反射到壩上,反射到崗亭上,打在這個兵身上。他臉上的汗像水一般流淌。他一動不動,只是那雙靈秀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繼續凝視前方。當我知道他來自北京舞蹈學院,是一名舞蹈系的學生時,我被震撼了。我覺得,這比他來自清華、北大更讓我震驚。我采訪了他一個半小時,寫出《哨兵北舞》。
當然,我寫的不僅僅是那個穿軍裝的牧馬人,也不僅僅是那個跳舞的哨兵,他們是一群人,那一個只是一個代表。我在采訪他們的同時,會通過他的外表,他們的眉眼,揣摩他的內心。我會猜測他的內心所思。同時,我也會展開我的想象,把自己的內心所思所想,寫入他們的心理活動。這樣,小說人物會更加豐富,更加真實可信。
相反,我“竹林灣”系列里的人物,都不是“偶遇”,他們在我心里陪伴我很長時間,有的長達幾十年。突然有一天,這個人物在腦子里跳出來,像是站在故鄉潮潤的空氣里,像是在夢境里,對我說,四郎,你還記得我嗎?往事便潮水般涌來。我打開電腦。我知道,接下來的創作,就是要寫眼前這個人。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開始我的“竹林灣”系列的創作。我的父親、哥哥、聾二、光棍麻球、崔寡婦……這些人,慢慢就都進入我的作品里。我寫他們在特定年代的困惑、煩惱、不安、憤怒,他們在生活中的掙扎,包括他們對現實的逃避,或自我拯救。我寫他們的愛,他們的恨,他們與生俱來的善良,他們深藏在心底的淳樸與純真。他們都是鮮活地生活在我故鄉那片土地上的人。
作家離不開讀者,讀者是載體,沒有讀者,作家的寫作幾乎沒有意義?;诖?,讀者反饋的信息,我特別在意。評論家是最苛刻的讀者,他們會用放大鏡,看你作品的優點,當然,也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作品的不足。
一位評論家說我寫得最好的作品,是關于湖北紅安那個“竹林灣”系列。他這么說有他的道理。我愛湖北紅安,我在那個叫“竹林灣”的鄉村,生活了十八年,我熟悉那里的生活,熟知那里的一草一木。鄉音鄉情,浸潤我心,那些生活的細部,早已融入我的骨子里,流淌在我的血液中,寫起來,情感更加充沛,像水一樣自然流淌,我只需打開記憶的閘門。當然,這些記憶,并非記錄,它們是來自心靈的記憶,它們增添了我的想象、我的企盼、我美好的愿望。它們比我腦子里的記憶更加真實。這樣的真實,是文學敘述意義上的真實,是心靈的真實。
《太平橋》里的“太平舅”,就是我記憶中的一個人物。我沒有親舅,他是我遠房的舅舅。當然,現實中的他不叫“太平”,他有另一個名字。 “太平”這個名字,是我賦予作品的象征意味,“太平橋”亦是如此。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橋”。當他遇到困難、坎坷,甚至災難的時候,他希望有一座橋,能讓他走過去。過了這座橋,就平安了,太平了。這里說的“太平”,其實是一個人內心美好的希望,他懷揣這美好的希望,一步步往前走。這是他們為了完成自我救贖而給自己架設的一座心靈之橋、精神之橋。
尼采說:“悲劇是最高的藝術形式?!蔽覜]有刻意要去寫一個悲劇,我只是寫了現實中這樣一個人。他是悲情人物,但我沒有“一悲到底”。作品里發生在他身上令人傷心的事,大都是真實的,現實中他過得并不太平,但他希望自己死去后,過了這“太平橋”,在“那邊”能太平。我便在小說結尾,按照“太平舅”的遺言,讓他的棺木從“太平橋”上走過,了卻了他的遺愿。我不知道結尾這一筆,是否能讓讀者能看見冬日里的花開,這是我的一個愿望。
很多作家、評論家提倡寫作要給讀者以陌生感,而我更在意作品能帶給讀者心靈的共振、共鳴?!疤骄恕钡囊簧?,有其獨特之處,但絕不是特例,在我們鄉村,像他這樣的人很多。我記得長篇小說《向陽生長》出版后,有讀者在十月文藝出版社的公眾號上留言,說:“聾二這個人物,把我看哭了。我們村里也有。我們周邊每個村子都有?!笨吹缴厦娴奈淖?,我并不因為我沒有給讀者提供一個陌生的人而沮喪,相反,我因為寫出一個鄉村普遍存在、心靈品質又極其高貴的人而倍感激動。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寫作是有意義的,至少對某些讀者有意義。
寫童年和故鄉,很大程度上是在寫自己,寫自己生活的故鄉。這個“自己”,既是我,又不僅僅是我;同樣,這個故鄉既是地理意義上我的故鄉,更是文學意義上的故鄉。我只是努力把童年和故鄉,安放在一個可以讓我們的靈魂棲息和得到撫慰的維度上。我寫軍營,寫軍營里的士兵,更多的是寫“他人”的故事。無論是寫他人,還是寫自己,想寫好,都不容易,得用心,用腦,耗費心血,尤其像我這樣缺乏才氣的寫作者。好在我追求不高,容易滿足。每當回看自己的作品時,我偶爾會驚嘆于自己所做的一切:原來寫得并不那么糟糕!這種自我評價,引來一陣自我感動的情感的潮,這是我繼續前行的動力和勇氣。
文學越來越邊緣化,我并沒有用一篇小說來反映整個社會整個時代的意圖和野心。我只是想呈現生活中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呈現他的生活,他生活的本來面目,他的情感,他一個盲人看不見的世界里,是否也五彩繽紛?能否達到這個效果,作者要和讀者共同完成。
我心里清楚,我的寫作范圍是狹窄的,不夠寬闊,特別是題材上,有很大的局限性。我正在做這方面的拓展訓練。2017年底,我正式落戶沈陽。我更近距離地感受著遼沈大地,遼沈大地上的生活氣息,正由外在慢慢滲入我的內心。我有意識地從這片地域擷取創作資源。2018年底,以煤城阜新為創作背景的中篇小說《玉龍湖》,原發《芙蓉》,被《小說選刊》轉載,入選小說年度選本,獲第十屆遼寧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荊芥的香味》,以在我們小區收廢品的一位大哥為人物原型,發表于《鴨綠江》,寫第二故鄉的事,發表于第二故鄉的名刊,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小說發表后即被《小說月報》轉載。
2020年,我的短篇小說《哨兵北舞》發表于《人民文學》第8期,那個哨所的原型就是丹東老虎哨;我的長篇小說《向陽生長》里,涉及軍營這一塊的,寫的也都是遼沈大地上的軍營。遼沈大地,已逐漸成為我文學創作的另一資源地。
故鄉與他鄉,是兩個并列的存在,沒有他鄉,何謂故鄉?說來也怪,我現在回到湖北紅安老家,踏上那片土地,我就開始回望遼沈大地,竟然與我在東北回望紅安的感覺相同。遼沈大地,于我,已經有了故鄉的感覺。而老家紅安,卻越來越像他鄉。
無論故鄉還是他鄉,都值得我去書寫。桑塔格說:“好的小說是分泌出來的?!蹦敲?,就讓生活的細部,進入到我的身體里,等待著它們發酵,分泌吧。我不急,也沒有野心。我慢慢、慢慢地寫。我不想活得太累。我想讓寫作成為一件快樂的事。寫作讓我生活寧靜,心如止水。
“貼地前行”的大別山之鷹
——曾劍印象記
程多寶
1
就我自己的閱讀感覺而言,好的小說大多自帶意象。特別是這一陣子,我復盤性地閱讀了作家曾劍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說之后,感覺尤為強烈。在這些小說的字里行間,我隱約中看到了一只盤旋在大別山這一特定地域的雄鷹,看似翱翔天宇,更多時候卻是默默地“貼地前行”……
不能不說到手機里他的微信頭像,曾劍選擇的就是一只展翅疾飛的雄鷹,昵稱則是:大別山之鷹曾劍。如同他發表在《當代》2020年3期的那部中篇《整個世界都在下雪》(《作品與爭鳴》2020年8期轉載)的題目一樣,曾劍自1996年進入以小說為主要創作領域的這方天地以來,著作等身高產優質,一時間,國內純文學刊物,無論原創還是選刊類,“整個世界都在下雪”:無論是《槍炮與玫瑰》《向陽生長》《黑石鋪》等長篇小說,還是《冰排上的哨所》《穿軍裝的牧馬人》《玉龍湖》等小說集,還有斬獲多種軍內外文學獎項以及入選各種年度選本,甚至還有一定數量的影視劇本創作以及紀實文學作品……
稍稍了解一二,你就會身陷曾劍精心耕耘的文學王國,滿眼一片碩果累累的金色之秋。
2
有人說,如果作家寫作使的是暗勁,那么拼到最后,依托的免不了就是童年經歷加故鄉情懷。
然而,我們從曾劍獻給中國文壇的系列作品里不難看出,這位在家里排行“四郎”的孩子,游離八方思接千載之余,看似飛于云端,其實貼地前行,其情感傾注的原點,不僅有生他養他的故土,似乎還有“第二故鄉”“第三故鄉”等,比如說,湖北紅安、遼沈大地、綠色軍營……曾劍當過兵,一當就是26年之久。
曾劍生于湖北紅安縣(史稱黃安)。大革命時期,這里打響了黃麻起義第一槍,誕生了董必武、李先念以及陳錫聯、韓先楚、秦基偉等名人,是舉世聞名的“將軍縣”。
作為聞名遐邇的三大“將軍縣”之一的紅安,自古就有從軍報國的光榮傳統,有著紅色基因的曾家也不例外:曾劍的二爺參加過黃麻起義,是一名烈士;他的堂叔當過兵;他的大哥是名轉業軍人;他的五弟當過兵;他有三個侄子先后步入軍營……可以說,曾劍一家四代,代代從戎,滿門忠義。
1990年3月,這位“曾家四郎”入伍離鄉,離別相送的父親,一路沉默寡言。那一刻,循著父親的目光,千里迢迢的曾劍撲入了白山黑水之間的綠色軍營,成為一名二炮手(瞄準手)。
摸爬滾打從不叫苦,巡邏站崗趴冰臥雪。如今散落各地的當年戰友,至今還記得這個性子實誠的普通一兵;而夢里吹連營的那座營盤的連隊圖書室,一期期散發著油墨清香的《解放軍文藝》不會忘記,那一雙閱讀時如鷹銳利的眼睛與她深情對視。
“激情燃燒的軍營生活,讓我有了書寫沖動,忘卻現實生活中遭遇的困境與艱辛、窘迫與尷尬?!比欢?,熟悉軍營生活的人大多知道,部隊各級領導需要的是新聞報道員,而文學創作只是個人愛好,要想保持與寫作的接近,必須要從寫新聞開始。據他的好友同鄉、著名軍旅作家李駿透露:曾劍最早也是寫詩的,在“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年代,個子不高、活力無限的曾劍,能把憂愁變成幽默、詼諧與動聽的樂章。于是,這位敏感、怯弱、自我封閉且喜歡寧靜的青年軍人,并未因此而擱淺了文學創作的初心。終于,到了1996年8月,他的第一篇小說《午夜哨兵》在《遼寧日報》發表,繼而一發不可收拾。
曾劍早年的小說創作,愿意為身邊的戰友們發聲,主人公多是身邊的基層士兵。這其中,有通信員、理發員、牧馬兵等。他的系列軍事題材小說則兼容了鄉土敘事與底層敘事,并采用“我”的第一人稱視角,從而具有鮮明的個體性與抒情性,以個體存在融入群體歷史。
后來,曾劍進入了原沈陽軍區創作室從事專業創作。雖翅翼翱翔天宇,但他的目光始終貼地前行。偏遠的連隊吃苦的兵,最親的戰友可愛的人,在那段時間,我經常在以刊發軍事文學題材為主的全軍幾大著名文學期刊上讀到一篇篇讓人怦然心動的小說,從而記住了這樣一個看似不再陌生的作家的名字:曾劍。
3
稍稍回憶一下,曾劍讓我刮目相看的是,他的短篇小說《飯堂哨兵》在被當年的《小說選刊》轉載時,好像是列為短篇欄目二題,隨后,還有《穿軍裝的牧馬人》等軍事題材小說,屢次被各大選刊轉載。
《飯堂哨兵》里的那個無名哨兵,《穿軍裝的牧馬人》里那個牧馬的黃葉青,《哨兵北舞》里的那個跳舞的韓澤中……之所以對曾劍塑造的兵之形象過目不忘,是因為這其中的兵事兵情,的確有我自己的影子。換句話說,甚至有五六七八個我自己幾度想塑造出來的人物形象,被曾劍老弟捷足先登,而且寫得如此栩栩如生而又老辣精道,令我自嘆不如心生敬意。
其實,從最早的短篇小說《今夜有雪》被文壇關注(首發《青春》 2001年第2期,《小說選刊》2001年第6期、《作家文摘》2001年3月、《青年博覽》2001第8期分別轉載,收入2001年《年度軍旅短篇小說精選》),曾劍以軍事題材為主打的小說創作,如《月光灑滿河床》《循著父親的目光遠行》《像白云一樣飄蕩》《在神圣的天空飛翔》等一發不可收拾。那股如老黃牛般的執著勁頭,助推著曾劍的創作之根,深深扎入那片革命基因的紅土地里,不屈不撓,向陽生長。
兩次入學魯迅文學院,一次學習,一次深造,成為軍區創作室專業作家的曾劍,似乎突然破譯了創作密碼,那就是“詩酒趁年華”,早起寫作,每天從不蹉跎虛度。
“如果白天有人找,或者有會議,或者有事需要處理,半天就這么過去了。所以早晨的時間得抓住。有時候會從早晨寫到上午,下午處理事情,這樣就覺得一天過得特別充實?!碑敵跽n間休息時,坊間傳聞一位女同桌提到曾劍時坦言:“該同學浩然正氣,說話耿直從不打彎,創作時與主人公共情共生,將來必成氣象?!?/p>
早上寫作,下午踢球,晚上讀書,作品“到處下雪”獲獎無數……正當他想大顯身手之際,卻遇到了生命之中一個難以跨越的“坎”:2016年初,“軍改”大潮風起云涌,轉業成了他不二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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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載青春流金溢翠,一生的大好年華,這身軍裝烙進了我的身子骨,一旦脫下來,少不了扯下一層皮肉,鉆心的疼痛……我不是一般的不想脫下軍裝,赴地方報到的時間,一天天往后推?!睍r至今日,曾劍記得當時的情景,“聽不到軍號嘹亮,我一時無法適從。寫作沒能把我帶出那種焦慮狀態……”
真正讓曾劍走出來這種精神焦慮困境的,是獲悉了北京師范大學和魯迅文學院聯辦的研究生班招生啟事,這是莫言、余華、劉震云、遲子建他們當年那個班模式的延續。時任魯迅文學院執行副院長的邱華棟老師打來電話勉勵:“好呀,歡迎來考?!?/p>
然而,英語是必考科目。面對摞起來有半人高的英語素材,20多年未碰英語的曾劍不知所措……首試未捷,沒能考上。等到2018年如愿以償,也只有親朋好友與他自己知道,那份付出相當不容易?!澳欠N心情,如同走出霧霾,踏入燦爛陽光,身心開闊?!庇钟姓l知道,當年這位東北某部的一名瞄準手,這次瞄準命中的目標讓他在自己夢里也有石破天驚之嘆。此時的曾劍,常?,F身諸家高端筆會,與名人名家同行,成為“作家中舞跳得最好的”,而不是當年那個“跳舞中作品寫得最好的”曾劍了。在這種矚目與側目中,曾劍完成了完美的轉型,并且順利畢業,在年近五十時獲得文學碩士學位!
時隔多年,重返校園。曾劍不忘當年與文學師友們相處的流金歲月,伴他走出心靈沉淪的沼澤地,治療傷口慰藉靈魂。在校期間,曾劍還收獲了意外的驚喜,精心修改的長篇小說《向陽生長》出版前景一度被看好。
“直到第七遍修改完畢,我拉開宿舍的窗簾,朝著夜色,朝著湖北紅安老家的方向,久久眺望。辦公桌前的那堵墻,像一個巨大的投影,回放著我二十多年的軍營生活。我臉上溫熱,那是淚水在臉龐上流過。我對自己說,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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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向陽生長》,正是曾劍獻給故鄉的一部作品。
在作家的文學地理圖譜里,曾劍擁有兩個文學王國:一個是營盤,一是他生活過的湖北紅安老家,那個叫“竹林灣”的村子。當然了,現在還有觸角不斷延續而出的遼沈大地。
這部長篇小說,以個人史、家族史為脈絡,將紅色精神、革命血脈貫穿其中,人們的命運被細密地繡在竹林灣的畫布上。曾劍以一個少年的成長經歷向讀者表明:世事艱難,終有陽光透過云霧照耀人間。
創作這部長篇之前,曾劍已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雖說好評不斷,但是他自己不滿意?!耙郧暗哪遣块L篇,寫的是別人的故事。我一直想著,為自己寫一部長篇。因為這部長篇帶有安魂的企圖,多少次夜闌乍醒,痛定思痛,我暗示自己:絕不輕易動筆?!?/p>
有誰知道,《向陽生長》這部長篇,從醞釀到成書,歷時10年,創作6年。好一個“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好一次嘔心瀝血,抵命而作!
“非常艱難,不是我無話可說,而是要寫的太多,一度不知道寫什么,不知道怎么寫,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寫……”曾劍如數家珍,“最終,我摸準了那部長篇的命門:寫熟悉的、能寫的、愿意寫的,于是,仿佛上天眷顧,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呼之欲出,與我打著招呼?!?/p>
“我不是才華型作家……關于題材,我不跟風,傾我所能?!迸c曾劍的對話,總是感覺到他的謙遜,“后生可畏,比我們這一代更年輕的作家們,已經寫出了令中國文壇矚目的作品。我們要在對西方優秀文學大量借鑒的基礎上,對中國優秀古典文學、傳統文學、民間文學,進行系統學習和傳承,創作出更加‘中國’的‘中國故事’?!?/p>
《向陽生長》是曾劍新推出的一部長篇小說,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著名評論家、作家邱華棟認為:曾劍的寫作新穎而不刻意做作,是“貼著地面走”的一部實力之作?!拔矣X得《向陽生長》,是一本值得認真閱讀的杰作,一部極具可讀性的書。這是一部陽光之書,一部成長和懺悔之書,是一部在鄉村樹蔭下渴望陽光努力生長,并且終于在陽光下茁壯成才的少年之書,也是一部向《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致敬的書?!?/p>
著名作家、評論家付秀瑩對曾劍的《向陽生長》同樣給予了高度評價:這是一部非常厚重的長篇小說,甚至可以視作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重要收獲,“這部小說具有史詩的性質,作者寫了很多家族史、民族史,包括將近一個世紀的時代風云變幻,這樣一個史詩的品格、這樣一種敘事的基調,以及他小說里語言的魅力,具有很大的閱讀抓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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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軍一別,遠離故鄉26年之久。脫下軍裝的曾劍,如果以職級轉業安置,倒可謀得一席安逸之位。然而,為了不再委屈文學初心,曾劍選擇自主擇業且義無反顧。安家于遙遠的沈陽,“少小離家老大回”之余,有著紅色基因傳承的這位紅安縣后生,雖說將軍夢離之越來越遠,越來越虛幻,作家夢卻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真正的民間寫作,不是“為老百姓的寫作”,而是 “作為老百姓的寫作”。這是作家莫言的一次情感流露。銘記在心的曾劍貼地前行,從來沒有擺出一副“為老百姓寫作”的居高臨下姿態,而是設身處地與平民百姓一起共情共生。中篇新作《太平橋》,就是一次內心的真情傾訴: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橋”。
近年來,曾劍的中短篇小說創作呈現井噴之勢,如果留意一下當下報刊目錄,會發現,他的小說隔三岔五發表不說,而且常常是刊物頭題、選刊刷臉。
堅守初心,終成正果。而他為文學的一路付出,足以感動上蒼。早年,一個偶然的機會,《解放軍文藝》原主編王瑛覺得這個自由來稿的作者苗子不錯,推薦他到北京幫助工作,從而近距離地向一流的編輯老師們學習。此時曾劍已在外地成家立業,老婆孩子熱炕頭不說,還有家人需要照顧——順便說一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孝子,岳父岳母長年患病在床,都是他這個女婿服侍的,而且毫無怨言——這種情況下,換作別人,文學再好也只是一個夢,而曾劍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不久前,曾劍父親在故鄉高壽仙逝,而他從遙遠的東北一路奔喪,卻因疫情隔離要求,一時不能送終床前……如此撕裂之痛而不能大喊一聲,真是難為了這位投身軍營多年,“忠孝難以兩全”的漢子爺們。
7
行文至此,也許有讀者會問:“如此說來,你倆真的知根知底啊?!?/p>
倒也有點。與曾劍通話時,他說過,剛到部隊還是普通士兵的時候,就在《解放軍文藝》等刊物上讀過我的多篇小說。
我知道,這是他的客套話?;蛟S,權當是當下如日中天的著名作家曾劍賢弟,鼓勵我這個至今還不曾謀面的老班長吧。
說心里話,直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曾劍本人,微信通話倒是頻繁,更多的是發語音,或是留言,當然了,有時也添加幾個搞笑的表情——這倒有點吻合他當年創作之初時的舞者詩心。
其實,這也并不奇怪。作家嘛,作品王道,說破天萬變不離作品。談及作品時的精神愉悅,如此神交自然妙不可言,至于有沒有見過一面,說真的,非常重要,或者,并不重要。
紅土地上的文學探索與精神記憶
──曾劍小說創作述評
朱 凌 鄭潤良
曾劍的作品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寫軍營,一是寫湖北紅安,那個叫“竹林灣”的村子。寫軍營和軍人,比如《穿軍裝的牧馬人》里牧馬的黃葉青,《飯堂哨兵》里的無名哨兵,還有《哨兵北舞》里的韓澤中,他們獨特的氣質,他們站立的姿勢,觸動了作者的寫作激情,這種激情賦予人物,便呈現出豐富真實、充滿熱情的士兵形象?!爸窳譃场毕盗兄械娜宋?,在作者心里沉淀了多年,突然一天,人物在腦子里閃現,“像是站在故鄉潮潤的空氣里,像是在夢境里,對我說,四郎,你還記得我嗎?往事便潮水般涌來。我打開電腦。我知道,接下來的創作,就是要寫眼前這個人?!庇谑?,有了“竹林灣”系列的創作。父親、哥哥、聾二、光棍麻球、崔寡婦……這些人,如同人物展映般進入作品。他們在特定年代的困惑、煩惱、不安、憤怒,他們在生活中的掙扎,包括他們對現實的逃避,或自我拯救,他們深藏在心底的淳樸與純真,鮮活地展現出故鄉那片紅色土地上的紅色記憶。
一、素材之源:紅色精神記憶與生活歷練
曾劍出生于湖北紅安,在那片紅色的土地上,他從小受革命故事熏陶,后又在軍營摸爬滾打,逐漸成長起來。成長環境、生活經歷,既是他得天獨厚的創作資源,又能使他在文學創作中,深深扎根在那片紅土地里,不屈不撓,向陽生長。紅安精神是指在1923年中共紅安地方組織創立至1949年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這一特定時段,在紅安及其周邊地區這一特定區域,紅安地區的共產黨人和人民群眾在進行新民主主義革命斗爭的過程中,所形成的一種以黨性和人民性為價值取向的認知、情感、意志的總和。它具體表述為 “要革命,不要錢、不要家、不要命”的“一要三不要”和“圖奉獻、不圖名、不圖利”的“一圖兩不圖”。追昔撫今,必須全面繼承和弘揚紅安精神。作家立足于生活過的紅色土地,繼承和弘揚紅安精神,捕捉生活中每一點亮色,也不回避生活的困窘和無奈,這是他們經歷過和正在經歷的成長方式和理解生活的途徑。但是,對于任何一個不斷探索前進的作家,個人和世界的關系并不是他們寫作的終點,他們總是憑借源自內心的創作期待逐漸擴大視野,把眼光投向歷史和人類的命運,并不斷地錘煉自己,將自己的關切用文學的方式準確地表達出來。這也是軍旅作家曾劍的寫作路徑。曾劍作品中表現出來的關于自我、故鄉、生活的種種情懷體現在他陸續推出的作品中,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之后,又有《冰上哨所》《穿軍裝的牧馬人》《在神圣的天空飛翔》《向大?!贰栋丁返戎卸唐≌f,直到目前又推出新作《太平橋》。
對于取材于故鄉和軍營的小說,曾劍曾在他的創作談《與生活同行》中這樣說:“我的體會是,到生活中去,與生活同行?!薄斑@些作品,與其說是我的創作,不如說是生活的賜予?!薄段鞴暇墶贰遏[洞房》《“長工”麻三喜的壯舉》《回家過年》《循著父親的目光遠行》等小說都以故鄉紅安的故事為藍本,《午夜飛翔》和《小漢口》則記錄了紅安人到省會武漢討生活的艱辛。文學批評家曉寧也在其《尷尬的故事,焦慮的表述》中這樣評論:“品讀過曾劍的幾篇小說,我腦海里對這位年輕作者形成了這樣一個印象:他最不能忘懷的是自己的故鄉,故鄉作為他文學創作的主要資源,幫助他開掘出了重要的小說素材?!彼斑x擇了一種回望鄉土的視角,以走出鄉村進入城市生活的離鄉者的目光打量曾經生活過的故鄉”。曾劍用小說的方式對故鄉紅安的人和事及精神歷練進行闡釋時,字里行間可見他在回想和嘆息時其情也真,其念也深。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社會的發展,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用一種近乎原生態的方式來追憶他童年、少年時代漸行漸遠的記憶。新作《太平橋》也延續這一記憶中寫作的創作理念。作者曾說:“《太平橋》里的‘太平舅’,就是我記憶中的一個人物……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橋’。當他遇到困難、坎坷,甚至災難的時候,他希望有一座橋,能讓他走過去。過了這座橋,就平安了,太平了。這里說的‘太平’,其實是一個人內心美好的希望,他懷揣這美好的希望,一步步往前走。這是他們為了完成自我救贖而給自己架設的一座心靈之橋、精神之橋?!痹鴦ξ膶W創作的另一大類型是反映軍旅生活的小說,如《再見黑水》《一路同行》《冬去春來》《地下有個兵》《平淡如歌》《鴨綠江》《午夜哨兵》《今夜有雪》《士官王衛墩》《我們是兄弟》等。走出精神富足而物質貧瘠匱乏的故鄉、進入充滿活力的軍營的曾劍,在這些小說中一掃往日筆鋒的沉重,用樸素真摯的情感寫出了他對軍旅生活的熱愛。在這些兵士們的平凡故事中,我們可以體會到曾劍對和平年代軍人思想境界的獨到見解。曾劍小說不用宏大敘事,但在兵與兵、兵與地方的交往中,我們看到了一種別樣的人生軌跡和政治情懷。在這些“與生活同行”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了曾劍“來源于生活,卻高于生活”的樸素的創作理念,同時也感受到了他在寫作的道路上一步一個腳印堅定地向前。
二、敘事之變:主流敘事話語與人物剪影
習總書記指出,“文運同國運相牽,文脈同國脈相連。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一場震古爍今的偉大事業,需要堅忍不拔的偉大精神,也需要振奮人心的偉大作品?!笨倳涍€針對當下文藝界的現狀,強調藝術家要用光明驅散黑暗,用真善美戰勝假惡丑,褒優貶劣,激濁揚清,用優秀作品為祖國為人民立言。曾劍的小說以軍旅題材為底色,并實現了軍旅敘事、鄉土敘事與底層敘事的互熔,豐富了這幾類題材的內涵,并拓展了它們的外延。就鄉土敘事而言,曾劍小說完成了從故鄉到他鄉之變。他的作品中有和大多數鄉土作家一樣的寫故鄉的“紅安系列”,也有軍旅生涯中擷取的兵營故事等,東北大地在他筆下同樣是富有生氣的鄉土世界,他也在不同的鄉土中找尋世間的真情真性。就敘事而言,曾劍的兩類小說同樣關注社會底層小人物,書寫他們的人生,也為他們的“生存”掙扎而嘆息。不同的是,“兵營”書寫的是軍人,總是有超越生存的情懷。就敘事而言,曾劍小說完成了從個人到歷史的轉變。軍旅題材大多屬于主流敘事或宏大敘事的范疇,而曾劍的小說則兼容了鄉土敘事與底層敘事,并采用“我”的第一人稱視角,從而具有鮮明的個體性與抒情性,以個體存在融入群體歷史。他的微觀敘事與個人色彩非常鮮明,使他與回應時代的“表意焦慮”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從中短篇小說寫作到長篇小說《向陽生長》,曾劍以這種創作姿態持續建構著自己的小說世界,創作視野逐漸擴大,藝術手法日趨成熟,在文學領域獨樹一幟。與此同時,曾劍的小說發出了和平時代軍旅小說的時代強音,也為我們如何講好“中國故事”、弘揚民族文化自信提供了現實與藝術的方向。
曾劍的小說在時代敘事的總體框架之下,將目光投向扎實生活的“小人物”。他大多數小說描寫的都是和平年代的軍人生活,主人公也不是頭頂光環的英雄,而是普通人,為他們的生存、生計、生活剪影書寫。曾劍的小說中有他從小熟悉的“紅安系列”,但讓他產生影響的卻是軍旅題材的“東北系列”——如《冰排上的哨所》《穿軍裝的牧馬人》等。曾劍筆下的湖北紅安、玄武湖,與東北大興安嶺、遼西草原同樣富有記憶中鄉土的靈魂。無論是湖北紅土地還是東北黑土地,都是富有詩意的描寫方式,對具有地域色彩的生產與生活進行細致描摹,并且刻畫出具有“堅毅而又隱忍的性格、苦難而又豐饒的人生”的小人物剪影。如《整個世界都在下雪》《武湖夢》,故事的背景都在湖北。小說中艱難生存的小人物渴望擺脫匱乏與無知、追求愛情與幸福,同時也保持著鄉村人的淳樸、善良和正直。同樣,在軍旅題材創作中,曾劍也沒有一味使用宏大敘事,而是將敘事視角直接指向普通士兵的日常生活?!讹執蒙诒防锏纳诒朕D士官,《士官的白天和夜晚》里的士官想提干,《午夜飛翔》里的黑魚,想掙得一筆錢,都是想解決“生存”的問題,或者說能過更好地“生活”。曾劍將鄉土敘事與軍旅敘事結合,賦予了鄉土敘事從故鄉到寫他鄉的更廣闊的觀照視角;底層敘事與軍旅敘事的結合,賦予了底層敘事從生存到生活的更開朗自信的筆調。軍旅敘事與鄉土敘事、底層敘事的結合,賦予了軍旅文學從宏大敘事到微觀敘事的轉變,使軍旅小說更加日?;?,也更富有個人化與抒情性的色彩。正如在新作《太平橋》中“太平舅”的人物剪影,既是對故鄉的靈魂依托,又是時代話語中的精神指向。再比如,《穿軍裝的牧馬人》《冰排上的哨所》等作品,雖取材于軍旅家國敘事,然而這些作品對自然風物的描繪、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刻畫,仍是如紅安系列一樣富有生氣。其中人物也保留著“鄉下人”和“軍人”的雙重身份認同,他們對過好日子、娶妻生子等老百姓關心的問題充滿希冀和憧憬,也同樣渴望幸福,在卑微中維護尊嚴,在失落中尋找希望——這些特質讓他們不同于宏大敘事中的軍人,跟純粹鄉土敘事中的人物很相似,像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普通人,觸手可及,非常接地氣。曾劍的小說,“具有濃郁的軍旅文學氣息和深厚的鄉土情懷味道,其作品是兩者水到渠成的兼容與再造”(劉恩波:《曾劍的小說風景》,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 (2))顯現出基于鄉土敘事、又超越鄉土敘事的審美特質。
中國當代軍旅文學在70年的發展歷程中經歷了“與時偕行”的新變,尤其自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來,軍旅小說從整體上實現了宏大敘事向日常敘事、從政治視角到人性視角的轉變,人物形象方面也呈現出“去英雄化”的趨向。曾劍的小說大多以和平年代軍人的平凡生活為書寫對象,這與軍旅小說的時代發展方向是一致的。而特別的是,曾劍的小說在描寫戰士們日常生活時,傾注了作家的主體情感,以藝術化、審美化的書寫使我們深入了解軍營生活,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擔當的士兵形象。曾劍的軍旅小說將時空均設定在部隊軍營,冰排上的哨所、興凱湖、小木屋構成了一個個具象的敘事空間。作家從個人主體經驗出發,以日?;瘮⑹略噲D還原真實軍旅生活中的苦與樂、愛與愁,使小說帶有微觀敘事的特征。曾劍小說更多的是描寫邊防兵、守島兵、理發兵、牧馬兵、飯堂哨兵等部隊中的基層士兵日復一日的平凡軍旅生活:養馬、理發、寫報道、飯堂站崗、押送坦克、常規執勤……他們想的也多是怎樣排解寂寞、首長為什么沒有注意到“我”,以及記功、升遷、復員、回家、與愛人結婚等一系列的普通人的瑣事。這些底層士兵雖然在部隊中做著最瑣碎的日常工作,卻無一例外地懷揣真槍實彈上戰場的“英雄夢”。而日常生活的重復和細碎的瑣事卻消磨了這種“英雄性”,于是我們在曾劍的小說中看見了許多苦悶悵惘的士兵。但事實上,這種日常性的解構并非對士兵心目中“英雄夢”的真正消解。曾劍從未放棄過塑造鐵血丹心的“真漢子”形象,而是將軍人的價值內核附著在細小的生活事件中,表達出和平年代軍人內在的理想信仰和精神向度。也正是在這種理想與現實的張力之間,展現了作家將切身感悟與文字融為一體的獨特體驗,也在軍旅題材宏大堅硬的外殼下,看到了作為個體的“人”的充沛情感,并拓展與深化了軍旅文學的書寫空間與情感內蘊。
三、情感之思:紅色故鄉回望與精神融合
曾劍在《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橋”》中談道:“我現在回到湖北紅安老家,踏上那片土地,我就開始回望遼沈大地,竟然如我在東北回望紅安的感覺相同,遼沈大地,于我,已經有了故鄉的感覺。而老家紅安,卻越來越像他鄉?!睙o論“故鄉”還是“他鄉”,都在作家的精神世界中融合升華。曾劍出生地湖北紅安,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靈。大革命期間,黃麻起義的第一槍在這里打響,革命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就是在這里改編和演唱的。紅岸是陳錫聯、韓先楚、秦基偉等223位將軍的出生地。曾劍像許多紅安的年輕人一樣帶著“將軍夢”去了軍營。二十年的時間里,軍營的洗禮和故鄉的紅色革命情懷深深融于作家的創作中。而在此過程中,作家多是放棄了直抒胸臆的吶喊,而是浸淫于這種深情的脈脈吟唱。曾劍的小說擅長以富有詩意的語言來造境。曾劍本人也曾在訪談中提到自己的寫作曾受到遲子建、蘇童等當代作家的影響。詩性的語言營造詩性的意境,也內化為人物對生活、戰爭、歷史以及人性的詩意理解?!稑屌谂c玫瑰》中,曾劍不吝惜筆墨營造了寒冷惡劣、硝煙彌漫的戰爭氛圍,同時又賦予其中的人物以堅硬且柔軟的情感世界,正是戰士心中對戰友情、親情與愛情的堅守才使得戰爭也煥發出浪漫的色彩,槍炮戰火中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化為戰士們前進的動力,于是小說傳達出戰地洗禮過的土地也能長出玫瑰的美學理想?!断蜿柹L》中楊向陽一生的成長史,便是一部家族史、鄉村史,更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共和國發展史,向陽內心的堅韌剛強與堅定的理想信仰將苦難吸收為成長的養料,表達出一代時代新人的價值觀念與精神風貌。抒情/詩性一脈小說經沈從文、廢名等人的拓荒,在當下的文學場域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甚至在以工業文明為代表的現代性浸潤下,抒情性成了一種稀缺且寶貴的文學質素。尤其是在“硬核”的軍旅兵營題材小說中,抒情性便更值得珍視,也使曾劍的小說更具特色,即在對故鄉的回望中融入家國情懷。
曾劍的小說以“我”為主人公來進行第一人稱敘事,以“我”的視角凸顯了在場感,又與作家熟悉的軍旅生活拉開了距離,在小說世界中將其視為陌生化審視的對象。曾劍小說中有不少細膩豐富的人物心理描寫,大量傳達人物的主觀情感和感受,并且與具有畫面感的景物結合在一起。如《穿軍裝的牧馬人》中那段人與馬的互動,以及人在寂寞中對馬的心理投射,生動而傳神?!讹執蒙诒吩趯幹k的鄉村景致回憶中展開哨兵的內心世界?!侗派系纳谒芬浴半娨曅盘柌缓?,沒有圖像,聲音像從沙塵暴里傳過來,沙沙響。寂寞像陰影一樣襲來”這樣的形象語言來傳達哨兵的寂寞。他的兩部長篇小說,抗美援朝題材的《槍炮與玫瑰》與講述紅安革命老區一個家庭“四代從軍”的《向陽生長》,也融合了微觀敘事:他所熟悉和擅長的對個體命運及情感世界的關注。這種創作語態使曾劍更加接近創作對象,他不以居高臨下的觀察者姿態寫作,而是“去感知、體驗和思考他們內心的想法”,換句話說,他“不把英雄還原為人類,也不把英雄放在人類的位置上來讀和寫”。新作《太平橋》就是把作家對現實的思考融入千千萬萬個像“太平舅”這樣的普通人身上,去期待國家的太平、生活的和諧和幸福。作家情感的表達,是與這個時代是相契合的。從他作品營造的氛圍、散發的氣息、傳遞出的聲音,讀者應該感知到這個時代的脈搏跳動。
曾劍有兩塊主要的創作領地:故鄉和軍營。當談到他的文學滋養源在哪里時,他說:“我出生在大別山南麓,從鄉村到城市、從田野到軍營、從放牛娃到軍官,生活經歷還算豐富,我就在豐富的生活中,挖掘我最為熟悉的人,作為我的主人公?!痹鴦α⒆阌诩t色土地,不斷拓展創作視野,捕捉現實生活中的細節,通過對情感生活的描摹、剖析,來呈現他紅色的精神記憶和家國情懷。根據曾劍自己的規劃,他將對中國古典文學、傳統文學、民間文學,進行系統的學習和傳承,創作出更加具有“中國性”的“中國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