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1年第6期 | 張宜春:一生牽掛
小編說
未曾學過醫的奶奶是遠近聞名的“善老媽媽”,做起剖腹產手術也從未有過閃失,她說那是有“神刀”助力的緣故。這把被奶奶視為珍寶的小刀、從不讓旁人觸碰的小刀、只用來行善的小刀,卻藏了苦澀的秘密?!拔摇鄙頌槟棠套钐蹛鄣膶O子,決心為她卸下這個心理負擔。在數次的奔赴和探尋中,“我”撥開了時間散播的迷霧,找明了奶奶一生的牽掛。
一生牽掛
張宜春
1
我們村很小,無論男女,沒有姓單的,但若有人來找“單老媽媽”,村人都會把來人領到我家,他們要找的肯定是我奶奶。
我奶奶姓孫,一輩子為方圓十幾里地的鄉鄰接生無數,無一難產早夭,被視為送子觀音大善人,剛過六十,就被人稱“善老媽媽”。
2003年清明節前一天,父親打電話給我,說奶奶讓我回家給爺爺圓墳。此時“非典”鬧得人心惶惶,我在一個鎮衛生院做院長,具體負責全鎮抗疫防疫、組織對各村各單位的噴霧消毒等業務指導,鎮里在大小路口設卡設防,凡由北京回鄉的,一律定點隔離,檢測等事都由我們實施,忙得連軸轉,有個把月沒回家了,圓墳的事真的是小事。父親沉吟了一下說:“你奶奶從不給子孫添亂,她說你爺爺走了整二十年了,你上學、工作在外,從沒給他圓過墳?!蔽业男囊魂嚴⒕?,忙到夜晚十點才趕回老家。
母親開門很驚訝,“你不是忙得回不來么?怪不得你奶笑瞇瞇說要等你?!蹦棠坦粵]睡,她攥著我的手說,“你爺爺最疼你。明天一早給他墳上添锨土,燒刀紙,盡盡心,趕緊回去。奶奶不想耽擱你工作?!蹦棠桃呀浘攀龤q了,身子骨還算硬朗,我勸她早點睡。她把手杖朝地上一杵,我趕緊扶起把她送到床上,奶奶滿臉的褶皺笑成一朵花,“你也睡吧。今晚奶奶肯定睡得最香?!?/p>
正睡得迷迷糊糊時,我家的院門被人拍得山響,我看了看手機,剛過午夜12點。就聽父親開門和說話的聲音。一個老婦人帶著哭音說,“一定要求大善人救救俺兒媳婦和肚里的孩子?!备赣H低聲說:“不是不救,老娘都九十多了,手腳不利落,誤了事沒法交代,趕緊送醫院?!?/p>
我起來拉亮院里的門燈,就見一個一臉焦躁的陌生男子拉著板車,車上用被子蓋著一個已經昏迷了的產婦,一個老婦人正跪在我父親身邊。
我深知產婦情形危機,就掏出電話要打120。那男子趕緊說:“千萬莫打,等救護車來了,大人小孩兩條命也就沒了?!彼黄ü勺降厣?,“已經被俺耽誤了。俺怕被隔離才沒敢去醫院?!蔽乙惑@,“那你還到處亂跑?你要是帶毒者,不是禍害別人么?”我趕緊用左手捂住嘴,右手拿出隨身攜帶的測溫儀對著他的額頭照了過去。
奶奶在我身后響亮地打了一個咳嗽,示意我不要摻和。她好像一個戰士聽到了號令,那雙小腳走在地上有了“噔噔”的鏗鏘之聲。她掀開被子,用手摸了摸產婦的身子,轉臉問那母子倆:“是頭胎嗎?”母子倆對視一下,又看了看我。奶奶說:“得說實話。到了俺家,是命都值貴?!?/p>
那男人囁嚅道:“這是第三胎,頭兩個都是丫頭,俺躲計劃生育跑到北京打工,兩個月前B超查了,是個小子。我偷著跑回來,又怕村里容不下沒敢去醫院?!?/p>
奶奶的神色有些冷峻。她長吁一口氣安慰道:“沒事,胎兒個頭不大,這媳婦的骨盆也正常,都是干活的人,有勁,用點力就行了。這假昏迷,是緊張嚇的?!蹦棠贪咽稚爝M一盆涼水里,然后對著產婦的額頭拍了拍,那女人就睜開了眼,“丫哎,看著我,凡經我手的,不管順產難產,沒有出過事的?!眿D人跪在板車前對媳婦說:“乖孩子,你聽聽,大善人都說了,你沒事的。俺家好幾輩都是大善人接生的?!?/p>
雖然來人體溫正常,我還是有很多擔心。奶奶瞪了我一眼,就讓那母子把產婦抬到她的床上。我看后一陣感動,奶奶早就把她床上的被子衣物拾到一邊,褥子上已經鋪好那張我從小就熟悉的黃色變白的油布氈子,白搪瓷盤子里,殺菌酒精、碘伏、棉球、鑷子等有序擺放著,還有那把閃著寒光的像匕首一樣的刀子,那是奶奶準備為胎兒割臍帶用的。
奶奶把我和父親趕了出去,只和那母子倆一起為產婦接生。母親打開煤爐開始燒水。我站在窗外,聽著奶奶對產婦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閑聊,我知道她是在分散產婦的注意力,化解她的緊張情緒。這時,產婦開始哼哼著喊疼。奶奶說,“小孩的胎位很好,你聽奶奶的,我叫你用力你才用力?!睍r間一分一秒都顯得凝固而漫長,里面除了女人的呻吟,不斷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突然,奶奶原本蒼老沙啞的聲音頓時嘹亮起來,“乖哎,使勁!”瞬間聽到女人“啊”地一聲長嚎,沒多會就傳來嬰兒“哇哇”的啼哭之聲。那個男人像是跪在奶奶身邊,“奶奶啊,你救了俺家大人小孩兩條人命啊?!?/p>
父親早就把熱水、肥皂、毛巾準備好。奶奶端著搪瓷盤,搖搖晃晃從屋里走出來,“好了,沒事了。讓他們在屋里歇會。天亮后再回去?!蔽覕v著她坐下,準備為她清洗盤中的器械。她把我推到一邊,自己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把器械消毒清洗了一遍,尤其是那把刀子,她清洗了多遍,然后用一塊白紗布包裹好,又用一塊細軟的綢布裹上。我知道,這把刀跟隨奶奶有六七十年了。
奶奶顯得十分虛弱顫巍,灰白的發梢在燈光下還有晶瑩的汗珠。我用熱毛巾為她擦拭著,我感覺奶奶的身子還在發抖。
“這丫頭肚里的孩子胎位不正?!蹦棠檀謿庹f。
父親不解道:“你不是說都很正常嗎?”
奶奶乜了他一眼,“本來那丫頭都嚇暈了,再說胎位不正不是要人命么?!彼龂@了一口氣,“我也擔心出事,到臨死了,我怕落個壞名聲?!蹦棠淌怯盟腻钊踔?,不斷為產婦調順胎位。
我問奶奶,“你要是調整不好該怎么辦?”
奶奶看了看搪瓷盤子,“不是還有那把刀么?我就給她剖腹產?!蔽疫@才發現,盤子里真的有縫傷口的針線。母親有次對我說,“你奶奶就是個神仙,誰也沒教她,她也沒去過醫院跟人學,遇見難產,她照樣給人做剖腹產,從沒有過閃失,就連那縫合傷口的本事,比縣醫院婦產科的醫生都做得好?!?/p>
奶奶說,“哪有神仙?要說有神,也是這把神刀?!?/p>
2
奶奶說的那把神刀,除了她和爺爺,誰都不知它的來歷。我曾問過爺爺,爺爺勸我千萬別問奶奶,問了她也不說,他只說那是一個蠻子女人給奶奶的。再問,爺爺就開始生氣,“就是用來給女人接生小孩割臍帶的,你一個大小子,有啥好問的?”
從我記事起,奶奶看我的眼光永遠是憐愛帶著擔憂。母親說,我出生時像個死胎,奶奶倒提著我的雙腿,用力拍打著我的腳心,我還是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哭喊,那命懸一線的游絲之氣最后也停息了。父親嘆了口氣,連夜用筐籃把我背到村后的亂葬崗里扔了。奶奶在家里坐立不安,父親回來后抱著頭坐在地上暗自傷心。奶奶像是想起什么,顛著一雙小腳沖向夜幕。趕走了剛到我身邊的兩只野狗,把我揣進懷里,整整三天兩夜,我終于活了過來。
雖然活了下來,但我體弱多病,發熱、拉稀、出痧子,兒童易得的毛病我一樣不落,奶奶就用她的斜搭襟或褂子、或棉襖揣著我,四處尋醫問藥。有一次,我發燒昏迷,奶奶抱著我去鄰村找村醫喬先生,路過一塊菜園地,一只野兔“嗖”地從她跟前跑過。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俺大孫子的命懸了?!蔽覍偻?,奶奶認為兔子跑了是一種預示。果然,喬先生不在家。奶奶顛著一雙小腳抱著我跑回家,找出那把刀,用刀尖把我的十個手指頭全部挑破,紫黑的淤血淌了一地,我居然讓奶奶給救活了。
我是在奶奶的懷里和背上一天天強壯起來的。我父輩兄妹八人,我有兄弟姐妹二三十個,他們都說奶奶對我偏心疼愛。奶奶也不辯解,總是那么笑瞇瞇地看著我,里面除了憐愛,似乎還有擔憂。
奶奶常感嘆,“俺這大孫子能活過來是天意,他想上天摸星星,俺要是能做到,也帶他去?!?/p>
唯獨那把刀,連我也碰不得。
那把刀嚴格說應該是匕首。刀身弧面雙刃,長約三寸,刀尖銳利。黃銅刀柄,與刀身長度相近,上鑲紅色寶石,不像是國產之物。我曾偷拍照片請專家鑒定,他們說這可能是二戰期間美軍的護身冷兵器。
四叔比我僅大十歲。我六歲那年,他盯上了這把刀。但他不敢貿然去要、去偷,因為動這把刀的念頭,他從小沒少挨奶奶的暴揍。
“大子,幫四叔去拿樣東西?!彼氖宀恢獜哪呐獊硪粔K糖果,引誘我道。
我流著口水問:“啥東西?”
“你奶奶床頭那把小刀?!彼氖濯q豫了半天才說。
“俺不敢。奶奶不準動?!蔽也林谒芙^了。
“你奶奶最疼你,就是知道你拿,她也舍不得打你?!彼氖逵置鲆涣L枪?。這我知道,奶奶從沒動過我一根手指頭。
我偷偷瞥了一眼正在鍋屋做飯的奶奶,溜進奶奶住的東房,爬到床上,打開床頭木箱,捧出一個大包袱,打開后是黃色的油氈布,一股刺鼻的酒精味撲面而來。我從油氈布中取出那把刀,對著南墻那個三角窗投進的微弱光亮細細地看著那把刀。四叔催我快點給他。這時,我聞到一股木棍燃燒悶熄發出的焦糊味,一抬頭,發現奶奶正拿著燒火棍站在我倆跟前,她背光站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她一聲猛喝:“把東西給我放下!”
我嚇得一哆嗦,手中的刀“當啷”一聲掉到床下的地面上。奶奶心疼地蹲下身,把刀放在胳肢窩里一遍一遍地抽擦著,然后跑到窗前對著光亮看有沒有碰壞刀刃。她從床頭那個破櫥里拿出酒精瓶,小心翼翼地為刀擦拭消毒,最后包好重新放進箱子里。這漫長的過程,她居然一聲沒吭。
“都給我跪好了!”奶奶坐在床沿上,眼里冒著火,用燒火棍對著四叔的頭猛地一敲,四叔瞬間哭號著歪在一邊,奶奶喝令他重新跪好。
我和四叔都跪在床前窄仄的空間。奶奶把還在冒著青煙的燒火棍壓到我的脖子旁,惡狠狠地說:“以后再要動我那包袱和刀子,我把你倆的爪子都給剁了!”我從沒見過奶奶這么兇,嚇得哇哇大哭,奶奶破天荒對我不理不睬,任憑我哭天喊地,也沒再哄我。
奶奶依舊偏心眼地疼我愛我,但對那次兇我的事,她從沒有過悔意。盛放刀子的那個木箱,從此又加上了一把鎖。
四叔后來對我說,多虧奶奶那次及時發現制止,他回校后就被另一派的高年級學生截住,遭到眾人毆打,他四處尋找磚頭石塊或木棒來還擊,要是那把刀在手,那天非得出人命不可。
這究竟是一把什么樣的寶刀,居然比我還珍貴?我一直心存不解。但我不敢問奶奶。
奶奶為人接生,從不要人一分錢,不吃人家一口飯,得到最大的饋贈就是一條毛巾,一塊肥皂,還有主人家用紅綠顏料染出的煮熟的幾個喜慶雞蛋。即使只有一個雞蛋,她也會給我吃。我也知道旁邊的姐姐、弟弟妹妹們那嫉妒眼紅的恨光,就把雞蛋掰開讓大家共嘗,奶奶越發地疼我,說我懂事不護食。只是那毛巾,除了偶爾給母親和嬸嬸們一條,其余都鎖進那個木箱里。
臨近高考那年,我必須住校。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奶奶的視線不在家住。奶奶把箱子里幾十條顏色不同、大小不一的毛巾都拿出來,一條一條地平鋪在床上,然后根據花色圖案和大小規格,拼成一個類似床單一樣的大布幕。奶奶戴上老花鏡,坐在那里開始縫拼。母親說,奶奶是給我縫的床單,她擔心我住校睡光席子,毛巾床單軟和暖和。
這溫暖一直陪伴著我上完五年醫學院、參加工作、娶妻生子。
但我心里總有一事不明,“奶奶那么疼我,怎么一動她的那把刀,她就發那么大的火?”
母親說:“你奶奶只說過一次,說那把刀是救命行善的,別的什么都不能用?!?/p>
在學校住了半個月,很想家,特別是想奶奶。星期六下午,我步行二十多里跑回家,說是回家拿干糧,主要是看奶奶。
奶奶的左手用紗布包著,臉色有些灰暗憔悴,她用右手摸著我的臉頰,連連說我瘦了。我捧著她的左手問怎么傷了,她不經意似的說,不小心碰了。
母親說,“還不是村東劉家的那條瘟狗。你奶奶救了它家主人,它還翻眼無恩把你奶奶咬了?!蹦棠虒捄褚恍?,“要不怎叫翻臉狗呢?人不能跟畜生一般見識?!蹦赣H又疼又氣,“也就你這活菩薩大善人。當時手里還拿著刀,任憑它連撕帶咬。就不能戳它一下,看它還敢瘋?”
奶奶正色道:“那怎么行?我那刀一輩子不會傷人,連畜類都不能傷,是命都值貴?!?/p>
奶奶那天為劉家媳婦接生,出門處理胞衣時,被劉家的小草狗追咬。奶奶當時手里正拿著那把割臍帶的刀,硬是一動沒動。
3
奶奶算是一夜沒睡,雞叫頭遍她就讓那一家四口趕緊回去,村里要是知道他們跑回家生了,篤定又要抓人結扎要罰款。那男的像是在奶奶席下掖了一百塊錢,奶奶追了多遠給退了回去,她自己嘀咕著,“俺一輩子都沒收過誰一分錢,臨了還能落這個臭名?!?/p>
我也早早起來跟父親去村外的祖陵。爺爺的墳已經圓得差不多了。父親說:“你叔家幾個弟弟昨天來圓的。你太爺爺和其他老祖的墳都圓好了,你奶奶叫他們留點活讓你干,別以為自己吃了公家飯就把老祖給忘了?!蔽抑肋@是奶奶疼愛我的另一種方式,她不想把孝敬祖先的好事落下我。
我在爺爺的墳上又添了幾锨土,和父親到河邊的草叢地上裁挖了一個墳頭放在墳頂,這是圓墳過程中最關鍵的一道工序,是子孫中最榮耀的一件事。奶奶讓我干這活肯定經過深思熟慮,難怪弟弟們會說奶奶對我偏心一輩子。
爺爺的墓碑是前年立的,上面除了鐫刻上他的名諱,還有“張孫氏”三字被涂上紅色,那是奶奶的名字。我當時出差在外,父親打電話告訴我,我說奶奶還健在,干嘛要刻上?父親說是奶奶的意思,她說爺爺一人在下面夠孤單的,寫上她的名字爺爺或許能知道。
我給爺爺燒了紙錢和用紙扎制的轎車。奶奶說,爺爺一輩子腿腳不好,到那邊不能再受罪了。
從我記事那天,我就看到爺爺走路一瘸一拐。父親說,爺爺早年推車賣蝦醬,一天要走上百里,累的。
那笨轱轆小推車我小時候還見過,車身、車軸、車耳、車輻條、車轱轆都是木制的,摩擦死笨,阻力大,不用力根本就推不動,走的時間長了,還會發熱冒煙,有時還得在車軸、車耳之間溜上豆油或者肥皂潤滑。打淮海戰役時,爺爺曾推著它隨軍支前送軍糧,還得到一張“支前模范”的老獎狀,是“華東軍政委員會”頒發的。七零年我上小學時,小推車被公社武裝部要了過去,說縣里要搞展覽,后來也不知弄到哪去了。爺爺的腿病,跟他長期推車有關,要是現在拍片檢查,他肯定是膝蓋半月板磨沒了。
但爺爺從不這樣認為,他多次對我說,人不能做壞事,他是做了壞事傷天了,老天爺給他的報應。
我們那里是海邊,有鹽和魚蝦蟹貝。爺爺年輕時就把從海里捕撈出來的小蝦小蟹放進兩口大缸里,放上海鹽,用棍槌搗碎攪和,蓋好后在太陽底下暴曬,一個夏天過去,便發酵成香噴噴的蝦醬。然后就裝到桶里,用小推車推到上百里外的蛟龍、夏莊等臨沭一帶去賣錢換糧,來去幾乎都是重載。那時候內地缺鹽,也嘗不到海腥味,蝦醬就成了那里的美味調料。也有一些富裕大戶嫌蝦醬太咸齁人,就建議爺爺給調淡點。但這些腥魚爛蝦,鹽放少了,太陽一曬會變質發臭。爺爺沒法,就讓奶奶到海邊捋一些海蒿嫩葉,和蘿卜、胡蘿卜、地瓜放到一起煮熟,然后用磨推成粉糊狀,把剛從大缸里舀出的蝦醬放到桶里一起攪拌,鹽度降低了,味道也變得鮮美。臨沂臨沭一代都知道東鄉海邊張三的蝦醬好吃,但爺爺一直認為這是摻雜使假糊弄人,是傷天害理的缺德事。他的腿出現問題,是上天對他的懲罰,還連累奶奶牽涉進去過不安生。
爺爺咕噥自責次數多了,奶奶也煩,“還有完沒完?我是去海邊捋海菜遇那事??晌也皇沁€在積德行善贖罪么?”
我們都大吃一驚,奶奶的話很重,爺爺一臉驚恐,趕緊閉嘴,以后再也不敢提連累奶奶的事。
這事我一直縈繞在心。
回家的路上,我問父親,“奶奶說贖罪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父親說他也不很清楚,但他覺得爺爺奶奶有兩次異常的表現,像是跟這事有關。一次是四叔當兵前部隊來政審后的當天晚上,奶奶壓低著嗓子對爺爺說:“也不知那蠻子女人和那孩子是死是活???,可那是她叫我這么干的。我都嚇死了?!睜敔斦f:“武功山上那幫土匪也有好人,說不定給救活了?!蹦棠陶f:“我最擔心那孩子。那女人就是救活了也沒有好,她那么俊,逃不出去的?!备赣H走進來時,老兩口有些驚慌失措,問他聽說了什么。父親假裝什么都不知,才糊弄過去。
另一次是八五年夏天,父親當時是村支書,從縣里參加“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四十周年大會”,對爺爺奶奶說起會上的事,主席臺上坐了好幾個當年的老革命,有一個在琴山海域和鬼子遭遇時幸存的老新四軍,還說起當時犧牲的首長的愛人都到了臨產期,跳船逃上岸嬰兒就出生了,但受到很大傷害,成為他們愧對下一代的一生的痛。父親記得當時奶奶臉色開始發白,嘴唇也哆嗦起來。爺爺趕緊把奶奶扶回里屋,爺爺又嘀咕著,“都怪我,非要你去海邊薅海菜?!蹦棠痰秃?,“行了!你再說細點,人家就能找上門了?!?/p>
那年秋天收種齊畢后,爺爺一覺沒醒就走了。奶奶一滴淚都沒掉,只對著沒火化前的爺爺說:“你放心去吧,我積德行善一輩子,該抵的都抵了?!?/p>
4
妻子是縣城中學語文老師,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散文作家。她第一次到我家,就對我說:“奶奶眼里有佛,慈祥而清凈?!币灾劣谂畠阂錾鷷r,她還執意要回老家,讓奶奶為她接生。
奶奶那天為妻子檢查了一下,拉著她的手寬慰道:“乖哎,大乖小乖都很好,聽奶奶的,受點罪也要自然生產??杉依锊槐瘸抢?,大熱天,蒼蠅蚊子亂哄哄的。到醫院有利產后身體康復?!蔽易约壕褪菍W醫的,也覺得到醫院好,奶奶畢竟年紀大了,越是親人,她越會緊張擔心。
臨產那天,妻子疼痛得大呼小叫,醫生是妻子的閨蜜,她問我要不要剖腹產。妻子哭著要找奶奶。我正焦頭爛額不知怎么去接奶奶,奶奶在母親的攙扶下來到產床前,她摸了摸妻子的額頭,又把手放到她隆起的肚子上,“乖,沒事的!”妻子頓時安靜下來,醫生和護士就把她推進產房,沒多會兒,里面就傳出女兒哇哇大哭的聲音。
妻子一直要為奶奶寫篇文章,可就是沒找到一個好的切入點。她有時會抱怨我,“奶奶算是白疼你這孫子了,她老人家一輩子惠及鄉鄰的仁慈大愛,你怎么就不能提供一個能提綱挈領的靈魂式物件或事件呢?”我沉吟了半天說:“奶奶有件不愿示人的秘密,要是能揭開它,你想要的都會有了?!逼拮用枺骸罢娴??是什么樣的秘密?”我無奈道:“她那把為人接生用來割嬰兒臍帶的刀子,我們誰也不知道它的來歷,連我父母都不清楚?!?/p>
妻子眼睛一亮,“太好了,你怎么不早說?”我苦笑道:“早說又有什么用?奶奶對我也守口如瓶?!逼拮有Φ溃骸澳阍趺茨芎蛯O媳婦比?”
隨著天氣轉熱,“非典”疫情也漸漸緩解并最終解除。五月底的一個周末,我一身疲憊回到縣城的小家。妻子滿臉歡喜,“不錯,那么忙還抽空回老家圓墳祭祖,奶奶表揚你了?!?/p>
我不經意問道:“你回老家了?”
妻子很驕傲,“回老家了,專門去陪奶奶的?!蔽乙惑@,“奶奶怎么了?”妻子笑著解釋,“別緊張,奶奶很好,奶奶很好?!比缓髮ξ以幟匾恍?,學著電影《地雷戰》中那漢奸的腔調,“地雷的秘密給我探到了?!蔽疫@才想起她曾要去找奶奶打探那把刀子的事,狐疑道:“奶奶能告訴你?切!”
“你少‘切、切’的,我是誰?我是奶奶的乖?!逼拮拥靡獾仫@擺道,隨后她又難為道:“我理解奶奶不愿揭秘的苦衷,這里確實有很多不好為外人道的東西。奶奶這篇文章,還是不好寫?!?/p>
妻子為了解開那把小刀的謎底,真是煞費苦心。她到縣醫院婦產科找到她的閨蜜,要了一套手術器械,手術刀、手術剪、止血鉗、縫合針線包,一應俱全。還給奶奶買了吃的、穿的、用的,利用周末兩天,帶著女兒跟奶奶住在一起,把老太太樂得整夜不睡,跟妻子嘀嘀咕咕說個不停。
當妻子把那套手術器械送給奶奶時,她猶豫了一下,“你是想要換我那把刀?”眼里就有了一絲凄楚和不舍,“其實不用去找那些刀啊剪的。我老了,誰還再找我去接生?以后怕是什么也用不上了?!彼澪∥〉匕涯前丫赖男〉稄南渲腥〕?,“奶奶沒有值錢的東西,這把刀隨我行善一輩子,也該給我的乖孫媳婦了?!逼拮拥谋亲佑行┧?,“奶奶,我不是要你的寶貝,我只想知道它的來歷?!?/p>
奶奶嘆口氣,“奶奶本想把這事帶進棺材里。也罷,都過去六十多年了,那娘倆是死是活也都成過往了?!蹦棠滔萑雽ν碌幕貞浿?。
爺爺兄弟三人,成家后都在一起生活,我大姑、父親、二叔、三叔都相隔一歲,大爺爺、二爺爺感覺負擔太重,嘀咕著要分家。幾畝薄地都是大爺爺、二爺爺打長工掙來的,爺爺只要了一輛小推車和兩張張蝦皮的密網,從此開始了艱難的到海邊張蝦皮、漚蝦醬的營生。
從頭天晌午,海上就不斷傳來槍聲和炮聲。這是常有的事,駐扎在猴嘴港的鬼子小輪船經常在海上轉悠,看見過往的商船、漁船,他們高興了就過來盤查一下,不高興了干脆對著船放槍放炮。有一次,爺爺正踩著高蹺在海水里張大網捕小蝦,一只鄰村的小舢板被鬼子“轟”地一炮炸翻,鬼子看著落水的船工在海里撲騰,站在甲板上跺著腳狂笑。
爺爺常提醒奶奶,捋海菜時要小心,聽到槍聲炮聲趕緊躲得遠遠的,小鬼子不是人。
奶奶一早就來到那片長滿蘆葦和海蒿的海邊,她要多捋些海蒿嫩葉回去烀熟腌制,再過些日子海蒿老了結籽,再摻到蝦醬里就有纖維絲容易被人發現是造假。露水打濕了她的衣褲,她低著頭捋著海蒿的嫩頭,不覺進入到蘆葦蕩的深處。
突然,她覺得有人在拽她的褲腳,她嚇得“媽呀”一聲魂飛魄散,就見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滿身是血躺在草叢中?!按蠼?,救救我和孩子?!蹦桥穗m然臉色蒼白,但一看就是年輕漂亮的城里小姐,她不停地說著什么,奶奶一句也聽不懂,像是城里南面過來做生意的蠻子。奶奶全身發抖,不知說些什么干點什么。那女人指著自己的褲腰,撇腔撇調地說:“幫幫忙,解開?!边@回奶奶聽懂了,她手忙腳亂地為她解開褲帶,里面的血還在淌。
“你這是要生了!”奶奶大喊道,“是,是早產,多虧遇見你?!迸舜謿獾?。奶奶頓時平靜下來,她一邊猜想著她是怎么到的這里,一邊脫下自己的粗布外套鋪到地上,準備為她接生。等奶奶再看一眼時,瞬間就被唬住了,那女人張開的宮頸中,有一條嬰兒的小腳已經露了出來。奶奶明白,這個女人是沒法順產的,在這荒郊野外,這對母子性命難保。
“俺,俺,俺真的幫不了你!”奶奶緊張害怕,帶著哭音拎著籃子準備逃跑。
“大姐,求你,救我,救我!”女人開始垂死掙扎,呼救的聲音凄厲而高亢。
“可,可,可俺真的沒辦法!”奶奶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手足無措。
“用這個,把肚子破開!”那女人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把五六寸長的小刀來,讓奶奶為她剖腹。
奶奶臉都嚇白了,“俺,俺連殺只雞都不敢,俺不敢下刀,害了你娘倆,俺頂不起那個罪?!?/p>
女人開始流淚,“大姐,求求你,救下我的孩子吧,他爸死了,給他留條根吧。我無所謂,已經死過一回了。求你!再耽誤就來不及了?!?/p>
奶奶看著那只小腳不斷向外滑出,真的耽擱不起了。她接過刀,在胳肢窩里擦了一下,在女人慘白爆出青筋的肚皮上劃開一道口子,那個像是被憋悶急了的嬰兒騰地鼓破肚皮露出頭來。奶奶趕緊把他抱了出來,用刀割斷臍帶,用自己的衣服裹了起來。
嬰兒像個小貓一樣嚶嚶啼哭著,奶奶把他抱到女人跟前,女人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滿臉都是黃豆大的汗珠,身上和四周都是血水。奶奶流著淚問她,“孩子是出生了,可你娘倆怎么辦?你的刀口俺也不知怎么辦???”
女人笑了,“大姐,你還得幫我,給孩子找個人家吧。至于我,你就別管了?!?/p>
這時,蘆葦蕩外面好像有人說話,“剛才還聽到有人在哭喊,繼續搜!”女人臉色大變,“大姐,這把刀是個信物,快點帶著它和孩子走!”奶奶抱著嬰兒剛跑出蘆葦蕩,就遇見五六個橫眉豎眼的拿槍男人,其中一個用槍指著她,“看沒看見一個大肚子女人?”奶奶嚇得全身發抖,看了看來時路,點著頭“嗯嗯”著。
那幾個人旋風似的沖進蘆葦蕩,沒多會就把那女人抬了出來,其中一個跑過來從奶奶懷中奪過嬰兒,對著另外幾人喊道:“快,趕緊回武功山!”不一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奶奶六神無主地呆坐在地上,直到爺爺擔心來找。爺爺說:“武功山?老天,那可是個土匪窩。鬼子來了,他們很少下山。這次可能搶的是大戶人家,母子兩人,他們又能敲詐出不少錢?!?/p>
5
奶奶只把秘密告訴妻子一個人,我就假裝不知,回老家也刻意回避這個話題。
奶奶見到我卻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不知是她后悔說出,還是感覺不該拿我當外人,總之她看我的眼神有時會躲躲閃閃。
奶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母親說,她常念叨我,又不想叫我回家。妻子自責道:“是不是我的好奇心害了奶奶?”
我知道,不揭開這段歷史真相,奶奶至死都不會心安。
可這漫長的六十多年,物是人非,當年那片海蒿蘆葦混雜的蘆葦蕩,如今都成了車水馬龍的濱海新區,那個從沒再出現的神秘女人,如果健在,也快九十歲了。我懷疑,奶奶活下去的念想,想必與她母子有關。
我到縣委黨史辦公室,查找1942至1943年期間日軍在琴山海域炮擊過往船只的慘案記載。較大的有這么幾樁,從上海到青島的棉紗、布匹商船被擊沉,從威海去南通的散貨商船被擊沉,從鹽城借道山東根據地赴延安的一艘新四軍民船被日軍炮擊損傷慘重,海東水上游擊大隊和日軍巡邏艇遭遇被擊沉。
黨史辦的同志告訴我,當時東部沿海的制海權都控制在日軍手里,尤其是駐扎在猴嘴港的日本海軍,成了遏止我山東抗日根據地和華中新四軍聯系的惡狼瘋狗,當時的海灘蘆葦叢,常有從海上漂來的死尸和傷員。
我只好把尋蹤重點放到爺爺奶奶說過的武功山。
武功山是沂蒙山的余脈,怪石嶙峋,坡陡林稀,如今已成為國家森林公園。我趕到時,山門上還懸掛著“紀念武功山革命根據地成立60周年”字樣的紅布,紅布已經褪色,細看落款年月,原是去年掛的。
山頂南坡山坳里的紀念館也是新建的,沒有什么游人,幾個老者有的在打掃著浮塵落葉,有的坐在那里打盹。見我進來,都熱情地站起。他們是附近村里的,都是當年的老民兵,縣里照顧他們,每月發六百塊錢,他們就在這里照應館舍,給游客義務講解,來得最多的是清明、五一期間的中小學生,也有一些單位帶著新黨員來此進行入黨宣誓。
我有些詫異,過去這里不是土匪窩么?幾個老人面呈不悅,“那是哪輩子的事?什么土匪,都是給土豪劣紳逼得才上的山。鬼子一來,他們就被共產黨收編過去,成了抗日游擊隊。從東邊海上經過的八路軍、新四軍和地下黨,大多都是他們給救助和掩護的?!?/p>
像是有一道電光石火在我腦際瞬間閃亮,我急切地問道:“還有人知道那段歷史么?”我就把奶奶救助的那個女人形象及口音特征告訴他們,只是具體時間說不準。妻子曾問奶奶,是1942年還是1943年?奶奶搖頭說,只知道是清明節前后。
幾個老人都是熱心腸,拼命回憶也沒說出所以然。
“找老尚,他肯定知道。就是他把八路軍敵工科的人帶上山動員大家一起抗日的,那年他才15歲,后來一直在山上干到鬼子投降?!币粋€老人言之鑿鑿道。
“可老尚身體不好,去年開館時都沒能來?!庇腥肃止?。
“老尚住在臨沂,離這不遠,甭管怎樣,你去看看,興許能解開這個謎團?!崩先藗兌脊膭钗?。
我根據老人們提供的信息,當天就在沂河邊上的一個小區里找到了老尚,我叫他尚爺爺,他說就叫老尚吧,不行就叫尚老。
“是何淑貞何大姐!”尚老看到我手機里那把刀的照片,拍著大腿一口斷定。
我喜出望外,“尚老,您怎么這么肯定?”
尚老的眼中有淚花閃爍,“當年是我帶人去尋找何大姐的。那次海上遭遇戰太慘了,光團以上新四軍的干部就犧牲了十幾個,還有四位女同志。我們去營救時,跳船幸存的同志要我們無論如何要找到何大姐,她挺著個大肚子,馬上要生了。海上陸地都有鬼子,我們秘密尋找了一夜,找到時,你奶奶已經為她接生了?!?/p>
我懇求尚老敘述詳情,他的情緒很激動,話音都有些顫抖,“不敢想,不敢想。一提起往事何大姐都會哭,她曾多次叫我去你們那尋找你奶奶,感謝她的救命之恩。我去了多次,歲月太久,物是人非,誰都不知道?!碑數弥棠踢@一生的無奈牽掛,尚老感慨萬端,“老人家本就是個大善人,沒想到還背了一輩子思想包袱。這下好了,你可以告訴奶奶,她是個大善人,更是個對革命有巨大貢獻的大英雄?!?/p>
“可怎么能讓奶奶相信我說的是真的?”我還是不放心,奶奶已經看出我在尋找證據讓她安心,她反而越發不安心。
“這個好辦。我隨你去看她老人家,當面給她解釋清楚。我總算找到她了?!鄙欣鲜莻€急性子,當晚就要和我回老家。
我還是感覺不妥,唯恐奶奶認為是我找的托來勸慰她?!白詈媚苷业胶卫?,或許她能提供一個讓奶奶信服的信物?!?/p>
尚老也開始犯難,“我和何大姐也有幾十年沒見面了,但我們的通訊聯系除了‘文革’那幾年,一直沒有中斷,只是這近三年,我去信她再也沒回,我曾給她家打過幾次電話,也沒人接,不知她還在不在人間?!彼谋砬楝F出悲苦和憂傷,“何大姐這么優秀善良,命運卻對她如此殘酷。換了別人,不知死去幾回了?!彼嬖V我,何老在琴島附近海域犧牲的丈夫是新四軍的高級領導,他們剛剛新婚一年。她的第二任丈夫是東北軍區的師級作戰處長,抗美援朝時為了掩護軍首長,犧牲了。她獨自撫養的三個孩子,其中兩個是遺腹子。奶奶為其接生的長子,身體一直不好,前幾年已提前離休了。尚老答應盡快和何老或者其家人取得聯系。
6
奶奶的身體每況愈下,有幾次都穿上送老衣服了,但她居然又活了過來。她像是心愿未了,我和妻子都知道她在等待著什么。
我正要請尚老過來的時候,他打電話給我,說何老找到了,她所在的單位為她換了一小套靠近301醫院的房子,她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醫院度過。尚老讓我和他近期就去北京。
我請假陪尚老來到北京,在何老家附近的賓館住了下來。
尚老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拿起床頭的電話給何老家打去。聽筒中“嘟嘟”的聲響節奏,仿佛比平時慢得多,如同敲打著我倆緊張激動的心鼓,最后終于有人接電話。接電話不是何老本人,是何老的小兒子,他問清我們的住址后說對不起,何老正在輸氧掛水,不能敘舊長談。說完就匆匆把電話掛了。我倆本來滿懷期待,沒成想卻是如此境況,尚老手握聽筒,潸然淚下。
我和尚老無限失落,唯有祈愿何老早日康復。半夜時分,何老的小兒子彭叔匆匆趕到我們房間,他說何老睡著了,由護工在陪護。他不能慢待沂蒙老區來的親人。
言談中我們得知,何老今年已經86歲高齡了,戰爭歲月的風刀霜劍和獨自一人拉扯三個孩子的含辛茹苦,嚴重摧殘著老人的身心健康。年初住院不久,“非典”來了,老人毅然出院,她說不能讓自己一垂死之軀占據稀缺的病床資源,誰勸都沒用。如今雖然疫情解除,她也不愿住院,她說不能再給國家增加負擔,平時都由家人給她輸液供氧。如今老人的狀況很不樂觀,并且很怕激動。彭叔說,前些日子,何老接了一個老戰友的電話,情緒激動,血壓一度升高到兩百多,情況很危險。所以電話都移到客廳不讓她接。
我把臨來時偷拍的奶奶照片給彭叔看,照片上,奶奶在床上背倚著妻子,無限眷戀地看著那把小刀,像是破譯上面隱藏一個甲子的未解密碼。
彭叔的眼淚“嘩”地涌出,“是這把刀,媽媽找了它一輩子,那刀鞘一直陪在她身邊。她說,要不是大姨,就沒有她和我們兄弟三人?!?/p>
我和尚老都哽咽無言??紤]到何老的身體狀況,她再也經不起大起大落的情感起伏,我們不去拜見老人了,唯請彭叔把那把刀鞘拍張照片給我帶回,讓奶奶心無牽掛地走完一生。
“這對大姨很不公平?!迸硎鍨槟棠瘫Р黄?,“照片說明不了問題,必須把刀鞘帶給大姨?!彼o了一個讓我喜出望外的建議,“只要尚叔不出面,媽媽的情緒不會出現大的波動。小張就說是臨沂黨史部門到京拜訪老前輩順便搜集革命文物的,我借機把刀鞘要給你?!?/p>
我們還是擔心老人的情緒。彭叔說,“我會見機行事的?!?/p>
第二天十點,我和尚老準時來到何老住的地方,她住在一樓臨窗的房間,落地窗前是一片青中帶黃的草坪。尚老說,“我隔著玻璃看一眼大姐就滿足了?!?/p>
彭叔讓我坐在客廳里,他拿著尚老帶來的沂蒙藍花粗布、小米煎餅、手工布鞋和曬干的金銀花,進到何老的房間,高聲大氣地說:“媽,昨天臨沂的同志來北京找老同志座談,順便找些你們革命時期的一些紀念文物。聽說你身體不好,沒打擾你??扇思野褑柡蚝屯撂禺a給你帶來了,問你有沒有革命文物,我說我媽的寶貝就是那把刀鞘?!?/p>
里面沉默了片刻,彭叔說:“媽,你別流淚,人家小張還在外面坐著呢,就怕你激動?!?/p>
有一聲輕輕的嘆息帶著南方口音傳出,“沂蒙山(san)老家來人了,小尚(sang)來了。讓他進來吧,我沒事(si)?!?/p>
彭叔說:“媽,你聽錯了,不是小尚,是小張?!?/p>
“聽媽的?!?/p>
彭叔急忙出來對我說:“讓尚叔來吧,媽知道了?!?/p>
尚老懵了,他連連自責,我也手足無措,怕此行害了何老。
“大姐啊,你可是活神仙啊,啥都知道。我在窗外看你一眼就行,不想打擾你?!鄙欣虾臀疫M到里間,他握著何老的手裝作大大咧咧地說著。
躺在床上的何老有一雙和奶奶一樣慈祥的眼睛,只是她皮膚白皙,不像奶奶滿臉褶皺,一頭卷曲的銀發顫巍巍如雪堆積。她對尚老說:“只有你,才知道我最喜歡什么。再說,你寄來的還少么?”然后笑吟吟地看著我,“刀鞘是你要的吧?我一直等著這一天?!?/p>
何老讓彭叔把布鞋給她穿上,很合腳,她意味深長地對彭叔說,“給我留好了?!?/p>
尚老急著要告別,我發現他的眼泡中有東西要溢出。何老對彭叔說:“你給我們合張影吧?!?/p>
我還得寸進尺,把帶來的DV拿出來,“何老,我給您錄一段好嗎?你多像我的奶奶呀!”
何老會心一笑,拿著身邊那把刀鞘對著鏡頭說:“老姐姐,我留給你的信物還在嗎?我找了你一輩子……”說著哽咽不語。
我大吃一驚,她是怎么知道我想送給奶奶看的?我趕緊放下DV,“奶奶,不說了,不說了,都怪我不好!”她擦了擦眼淚,臉上露出一抹羞紅,“老了,容易激動。小尚,陪不了你們吃飯了,保重!”
尚老握了一下她的手便告辭了,一出房門,他就一屁股坐在花壇上,老淚縱橫。
7
我和妻子不知該如何向奶奶揭開謎底。老人家一生用行善救贖構筑的未解圍堤,已被擔憂、牽掛之情注滿,如今驟然打開真相的閘門,奶奶如燈油干的生命,會不會瞬間熄滅?
我們回老家那天,奶奶的精神狀態出奇的好,居然能倚在疊起的被子上坐著,那蓬枯草一樣稀疏的白發挽成一個發髻,臉色不像前些日子灰暗,見我和妻子進來,奶奶憐愛一笑,“回來了?”
母親說奶奶這幾天沒再打針,今早喝了半袋熱奶,還讓扶她坐起來。我心中“咯噔”一下,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來時我特意帶上急救針劑和氧氣袋,以防萬一。
我坐在奶奶的床邊,說我到北京出差了,還遇到幾位當年在我們這戰斗過的老革命,我還跟他們合影呢。
奶奶看著我和何老、尚老的合影,枯澀的眼睛漸漸開始濕潤。
妻子的神情開始緊張,她把手里的DV下意識地藏到背后。
“還有嗎?”奶奶看著妻子。
我狠了狠心,讓妻子打開DV,何老拿著刀鞘對著鏡頭喊她老姐姐,奶奶一下坐直了身子,“是她,是她?!睖I水就開始流淌,“快有九十了……”
奶奶沒有我們設想中的激動難控,她好像坐久累了,我扶著她斜躺下來。她歪著頭問我:“那孩子呢?”我不再過度擔心,笑著說:“還孩子呢,人家都退休了,你快點康復,明年春暖花開,彭叔叔還要來看你呢?!?/p>
妻子也放下心,過來對奶奶說:“奶奶,您救下的是新四軍的女英雄和她的革命后代,您是革命的老功臣,人家從沒忘記過您?!?/p>
奶奶臉上掠過一絲羞澀,“活下來就好。我也該把東西還給人家了?!?/p>
我這才想起她那把視若生命的寶貝刀。我打開箱子拿出刀來,把從北京帶來的刀鞘放到一起,“奶奶,你來試試,看是不是六十多年前你看到的樣子?!?/p>
刀鞘是牛皮制成,歲月已將其風干成一個干巴巴的細長薄片。奶奶原本顫抖的雙手,如今右手拿刀,左手拿鞘,如同京劇舞臺上的佘老太君,她輕輕穩穩地將刀插入刀鞘。
“人這一輩子啊……”奶奶的眼中流出兩行濁淚。
我按照奶奶的囑托,把合璧后的刀和鞘郵寄給何老,隨包還寄去一頂奶奶一直沒舍得戴的黑色平絨女式老人小帽。
奶奶像是卸下了一生的重負,身體也有了恢復的跡象。母親會把奶奶的一些細微變化打電話告訴我,有一次,她居然讓母親攙扶著下床,坐到輪椅上出門曬太陽。
我把奶奶的境況電話告訴尚老,他笑著對我說:“也是奇了,何大姐自我們離開后,也能下床了。你彭叔說要是能讓兩個老太太見上一面該多好啊?!?/p>
快到過年的時候,何老讓彭叔給老家寄來一個包裹,那把刀又寄回來了,隨寄的除了一些老人吃的補品,還有一件包裹認真的破舊粗布斜襟女上衣。何老還在里面歪歪斜斜地寫下幾行字:大姐,那把小刀是老彭在長江邊從鬼子手里救下一個美軍情報員,人家感謝他的物件,老彭送給我,你卻用它救了我們母子。它跟了你一輩子,還是留給你做個紀念吧。這件衣服你認識,也跟了我一輩子?!蹦棠唐仓炜蘖?,這件衣服是當年奶奶脫下來包裹彭大叔的。
又是一年清明將至。
我在醫院正考慮第二天一早回老家圓墳,父親打電話叫我趕緊回老家。我心中一凜,忙問:“是不是奶奶.....”父親那邊電話已掛了。
我和妻子趕到時,父母和叔嬸都在哭泣。奶奶已穿戴整齊,躺在剛摘下的兩扇門板上,幫忙的村鄰在忙著揭畫、鋪草、搭靈棚。
父親說,奶奶一早還吃了半碗玉米粥,然后坐在輪椅上到窗口曬太陽??斐陨物垥r,母親去喊她,發現她已經笑瞇瞇地走了。
妻子后來跟我說:“奶奶一生行善,她和得道高僧一樣,是圓寂?!?/p>
晚上,我坐在奶奶身邊為她燒紙守靈。這時電話響了,是尚老打來的。我驚詫于他的消息迅捷,正準備表達謝意,尚老在電話中說:“何大姐上午去世了,走得十分安詳?!蔽腋杏X一陣天旋地轉,世事居然如此巧合,兩位老人是有心靈之約么?
尚老還在電話里說著如何同我一起赴京吊唁的事,我哽咽道:“我奶奶上午也走了?!?/p>
他在那邊“啊”地一聲驚呼,沉默半晌,才說了一句:“代我給老太太磕兩個頭,各忙各的吧!”
【張宜春,1962年生,筆名百刃(韌),江蘇贛榆人。在文學刊物發表作品近兩百萬字。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選載。曾在本刊發表中篇小說《射日》、短篇小說《故鄉密碼》等?!?/span>


